进来的是齐大,他先是看了一眼,确定薄野景行仍安然卧于榻上,这才沉声道:“属下前来查看景姑娘有无旁事吩咐。”
薄野景行挥手:“娃娃真乖,老身暂时用你不着。”
齐大绷着脸,又退出去,随手关上房门。
等他走开,薄野景行方道:“你现在立刻准备老身所需药材,你与穿花蝶等人留在此处,江家娃娃得知老身不见,必然急于追赶,不致为难你们。待他带人走后,你等再行逃离。”
苦莲子把薄野景行所需的胭脂丸全部装好,又将止血的汤药用羊皮水囊装好。薄野景行带上这些,又带了一套干净的衣衫:“穿花蝶,想办法引开齐大。苦莲子,两个稳婆想必身手不弱,拖住她们。”
苦莲子眉宇间掩饰不住的担忧:“谷主,还是让我们中一人随行吧!”
薄野景行挥手:“速速去办。”
苦莲子跟穿花蝶出去,见到二人俱在,齐大明显松了一口气。两个稳婆要进去照料薄野景行,苦莲子叫住她们:“你二人过来,我家谷主体质不同常人,只怕接生要劳二位多加注意……”
他一边为二人讲解需要注意的地方,另一边,穿花蝶也在跟齐大谈事情:“谷主临盆也就是这几日了,让江清流把商天良请过来吧。有他在场,若情况有异,总算也知如何处理。”
齐大只有联系江清流,江清流闻言,倒是真的去请了商天良。此事不好让别人插手,他自然亲身前往。
商天良的石斛斋来回一百八十里路,他快马加鞭,倒也没耽误多少时辰,只是听说先前的胭脂女十月怀胎,即将临盆,商天良倒有些意外:“江庄主,商某一问,你需实言相告。”
他不擅骑马,江清流只得带着他共乘一骑:“问。”
商天良也就不再避讳:“那位胭脂女,当真是昔年寒音谷薄野景行?”
江清流策马狂奔,却还是实话实说:“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商天良连连点头,“当初老夫为炮制胭脂女,在她身上多处试药,但此人能忍,眉宇之间英气不减。老夫便曾有所怀疑。当年他纵横江湖之时,老夫也不过双十之年。真是草木易老,世事难测。”
江清流这才道:“我也有一事不解。”
商天良大感兴趣:“哦?庄主讲来。”
江清流扬鞭策马,人若踏风,尚气息不乱:“薄野景行为何执着于这个孩子?你曾说胭脂女产子必定十死无生,是不是真的?”
商天良顿时咳嗽两声,只说了前者:“若是薄野景行,她执意产子倒是可以理解。毕竟这种魔头大多偏执,一心要报师门血仇,苟活三十年以待脱困。她做出这等事,并不奇怪。”
江清流眉目微挑:“何事?”
“哦,庄主有所不知,”商天良一派从容,“胭脂女体质孱弱,却是大补之物。而其所产之子,特别是头胎,同样是世间难觅的稀世珍品。一旦服食,普通人定可功力大进,延年益寿。胭脂女若服食,则可恢复体力。先前听闻胭脂女怀孕一事,还以为庄主有此意。薄野景行三十二年前就已令整个武林闻风丧胆,如今若得食此物,只怕更要如虎添翼了。”
他后面说的话江清流全没听清,这时候只听骏马扬蹄一声长嘶,商天良差点从马背上栽下来。江清流双目通红:“你说什么?”
商天良不知他未听清哪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江清流一把揪住他胸前衣襟:“你说她执意产子,只是为了用作药引服食,以增功力?”
商天良示意他放手:“庄主何必如此失态?她本就是邪道中人,有此行径,何足怪哉?”
江清流一脚将他踹下马去,然后一拉缰绳:“驾!”
骏马如飞,眨眼间消失于漫漫尘沙之中。
江清流日夜兼程,赶往小竹楼时,正是傍晚时分。齐大迎上来。他也顾不上,大步走到薄野景行房门前,一脚瑞开了门。
苦莲子跟穿花蝶、阑珊客等人闻讯赶来。江清流红看眼睛像头狮子!然而房间里空无一人,卧榻之上被枕凌乱,人却是不知所终。
江清流目光如刀,扫过穿花蝶等人,见几人都在,他声音冰冷:“她孤身一人,绝不会走远。立刻给我搜!”
单晚婵吓坏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江清流。以往他也有发怒的时候,但即使盛怒之下,也极重仪表。她有心上前,但如今二人关系尴尬,也不好多问。
两个稳婆果然也是高手,闻言立刻轻身追出,齐大也开始循着足迹找寻。
江清流没有追,他在细想附近地势——如果自己是薄野景行,走投无路之际,会逃往何处?他强迫自己冷静思考,薄野景行性情狡诈,若是有意留下痕迹恐更不可信。最有效的,当然还是自己的判断。
齐大与两个稳婆已经不见踪影,江清流走出小竹楼。竹楼临山,薄野景行要避开齐大,定然是从窗口逃出。这里外出,只有两条路,一条乃羊肠小道,从西而行,则行约两刻便是岔道,左边为官道,官道之上别无容身之处。右边倒是可以通往村落。
这老贼如今可算穷途末路,她孤身一人逃生,若无人相助,岂不陷自己人绝境?
这样想着,他还是往羊肠小道追击。
天色黑透了,江清流还在寻找。衣衫已被虬枝野刺划破,身上也多处血痕。他一手握着长剑,心急如焚——十月怀胎,他未出生的孩儿,在她眼里不过只是一味药引!
山间洞穴、山坳颇多,江清流一路搜寻,终无所获。
“薄野景行!”他挥剑斩断眼前枝丫,群山层叠错落地回应着他的怒吼。往返赶路,加之江家数日来争端不休,他的体力也处于濒临崩溃的边缘。
但是不能放弃,如果弃之,他的血脉将被那老贼生吞活剥,如同野味。
她一定在山里,江清流认定一薄野景行生产之时,最虚弱,也最狼狈。她连自己最亲信之人都不准同行,可知并不愿有人目睹此景。是以她必不会行走官道。
不一会儿,齐大也跟了来,为防意外,他命令两个扮成稳婆的青衣楼成员向官道追去,他同江清流会合。这时候一见山势,他皱了眉头:“庄主,这山林延绵,藏身之处何止万万千千?仅凭你我以之力,如何搜索?”
江清流却分外冷静:“哪怕只有我一人,也必须搜!”
齐大提议:“她生产需要时间,不如回江家带些人过来,进行搜山。”
江清流摇头:“我只盼她能有一分人性,顾及血脉之情。若是我带人前来,她必食儿自保。”
齐大乍听此事,也是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江清充却没有时间多作解释:“时间不多,无从细说。继续搜山,你若发现,不要惊动她。”
两人一左一右,开始搜山。
天渐渐亮了,黎明己至。江清流由先前的疲惫已转为麻木。但仍不敢放过任何一个地方——旦放过,断无时间重搜一次。他此番努力,将付之东流。
及至正午时分,搜山过半。齐大摘了些果子,与江清流分食。即使吃饭时两人也未停下,却只能将动静降至最低,以防这老贼做出过激之事。
连夜赶路,又搜了半座山,江清流眼睛都熬红了,神色亦憔悴不堪。齐大有心劝他放弃,又不知如何开口——以薄野景行的体质,岂能飞纵山岭到达这些地方?
但江清流的骨肉,他也无话可说,只能一处一处仔细搜寻。待至山麓深处时,突然江清流脚步微顿——一股若有若无的酒香在风中飘散。他深吸一口气,示意齐大放轻脚步声。
两人循香而行,片刻之后,见山下有一处洞口,仅容一人出人。江清流毫不犹豫准备进去,齐大赶紧拉住他,打手势示意危险。
江清流挣脱他的手,示意他等在外面,猛然闪身而人。迎接他的是一抹红光,当刀丝的寒气迎面而至时,江清流眼睛一闭,第一次与死神贴面。
他连拔剑的空间都没有。
这个洞口,确实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冰凉的刀丝贯入身体,他整个呼吸一顿。但他身形未止,他扑上去,一把抱住伏在洞口的人:“薄野景行,你不能吃他!他是我的!”
他双目通红,这时候双手死死按住薄野景行的双肩。伤口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摸薄野景行的腹部。那里很是平坦,毫无起伏。
她……她已经生产了?
江清流只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你不能吃他!”
薄野景行的刀丝还在他体内,那无比锋利的神兵利器己然贯穿他的身体。此刻只要她手指微微一勾,便可将他的身体切割开来。江肖流却似完全没有感觉:“还给我!”
薄野景行推开他,缓缓起身,竟然小心翼翼地抽出刀丝。那样锋利的兵器,抽出体外等于二次伤害。他身上的伤口开始流血不止,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双目血红,如同濒死困兽
薄野景行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额角还是湿的。此刻黑发黏在颈项处。她缓缓起身,脚步难掩虚浮。
江清流坐在地上,任自己淌着血,目光却注视着她。
此处山洞是个葫芦口,嘴小肚子却大。里面还有一潭清水。薄野景行行至清水边,从起伏的钟乳石后抱出小小的一团东西。江清流目光微凝,立刻起身,猛扑过去。
那外衫包裹的,是个小小嫩嫩、皱皱巴巴的婴儿。
这时候他正沉沉睡着,虽然丑,很美好的感觉。睡得倒是极为香甜,给人一种很柔弱、很美好的感觉。
江清流抱在怀里,仍有些不敢相信,那是他的骨血。十个月的孕育上天赋予生命的回礼。他终于平安地降生到这个世界上。
那种感觉很奇怪,远比他想象的感动,却又让人觉得平静。他抱着这个小小的婴儿,这时候才觉得浑身剧痛——该死的,那老贼的刀丝刺穿了他的脾。若不是见到他无意还手,恐怕已经搅碎了他的内脏!
他抱着孩子,齐大在外面已经等不及,从洞口钻了进来。
薄野景行刀丝紧握,气氛顿时凝固——如果齐大做出任何举动,她恐怕立刻就会择人而噬。齐大也是高手,岂能感觉不到这种笼罩自己全身的杀气?
他看向江清流,见他怀里抱着个婴儿,立刻明白过来。他心中的惊诧也难以言表——这老贼体质如此娇弱,怀胎十月即将临盆之时,她是如何逃至这里的?
江清流抱着婴儿,示意齐大退出去。齐大见江清流虽然受伤,但二人均没有再动手的意思,顿时退出洞口。江清流走到薄野景行面前,目光相对,两人都是一阵沉默。
说什么呢?与他祖辈论交的邪道魔头,杀死了他的太祖,却为他生下一个孩子。
他左手抱着孩子,右手一挥,以指为剑,剑气在地上划出深深的划痕:“薄野景行,你我之间,就此划地绝交。下次再见之时,我必取你性命。”
他转身行出山洞,地上只留下一道刻入山石的划痕。
就此绝交,前情种种,从此一笔勾销。
薄野景行在山洞里坐了很久,孩子凌晨时分便已产下,她本就不该多看一眼。只当人参果直接服食也就罢了。
偏偏一时鬼迷心窍,多看了一眼。
如今想来,当真是悔恨至极啊!她以手捶地:“少桑啊,老身被你囚于地牢三十余年,你说到底是图个什么?忍辱负重,苟且偷生,总不能就为了给你孙儿生个娃吧……”
江清流抱着孩子赶回沉碧山庄之时,全庄上下震动——这个孩子,是否就是薄野景行所生之子?
周氏第一时间赴至,自然也是询问此事。江清流轻轻逗弄着怀 里的婴儿:“是如何,不是又如何?他是我的孩子,姓江,叫……江梅魂。”
周氏一顿拐杖,疾言厉色:“江清流,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太爷爷尸骨未寒,你竟……”
许是声音太大,江清流怀里的孩子突然哇的一声哭将起来。
江清流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抱孩子,哪里知道为什么哭。
周氏本是盛怒,此时却沉默了。她缓缓走近,从江清流手里接过那个小小的婴儿。他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酒香,如同美酒佳酿。
果然是那个人的孩子,杀死她丈夫的凶手的孩子。可……也是她曾孙的孩子。
她双眼浑浊,最后却定格在那张小脸上。她一生无子,江清流是她一手带大,如今抱着这个孩子,冷硬多年的心,突然就柔软了。
这是一个脆弱得完全没有自保能力的生命,她的确可以轻易扼杀他。但也正是因为这种天可怜见的柔弱,足以融化任何伸向他的屠刀。
周氏叹了口气,唤了门外侍女:“小少爷许是饿了,还站着做什么?”
侍女答应一声,匆匆下去准备了。孩子还哭着,周氏微微仰头,收起眼中热泪:“罢了,他虽离开,你却归来。”
江梅魂的事,江家上下并没有大肆宣扬——如今与薄野景行有关的事,大家自然是少沾染的好。
但其他仍打着如意算盘的宗亲可不这样想,正好揪住此事,逼江清流退让。反正江清流从小所学便是以家族团结为第一要务。为了不让家族分裂,他也不敢拿自己怎样。
而江清流毫不理睬,诸长老都知道此次事态严重,却不知事情远比他们想象的严重。
江清流聚集了江少桑曾经的支持者,这部分人本就是支持他继任族长的。再有就是他的一批心腹,这两股力量拧在一起,顿时就透出些紧张的氛围。
江少平那一支还在试图与江清语那一支宗系联合在一起。江清然第二天就去找了江清语,江清语同他不同,从小便在外面为江家招贤纳士。
见到江清然,江清语对他的来意估摸得一清二楚:“清流派你来的吧?”
江清然苦笑:“清语,最近发生了很多事,堂哥……不再像从前了。况且族长之位,二十年前便已定下,你就不要再争了吧。”
江清语也是知道江清然为人的,他面上带着笑:“我知道你这闲云野鹤的性子,家族里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江清然终于还是忍不住,补了一句:“堂哥有句话,让我转告你。”
江清语毫不在意:“什么话?”
江清然一字一句地复述:“他说……吾有薄野景行相助,杀尔何须用刀?”
江清语面色一变,毕竟薄野景行带给武林的阴影,实在是太过厚重。江清然见状,立刻又道:“清语,若是薄野景行当真插手此事,她当年行径你是知道的,只怕殃及的不只是你,还有你的妻儿、宗亲……我言已尽,你自思虑。另外,堂哥已经带着与薄野景行所生的孩子返回江家了。”
翌日,江清语与江清然一并回到沉碧山庄,恭贺江清流继任江家族长。
江清流继任族长,又洗清污名,武林盟主被薄野景行之事搅了一通,也没有新人当选。这时候自然又回到他手中。
江家似乎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但执掌家族三十余年的领袖人物竟然是个鸥视狼顾之徒,对整个家族的声誉难免有所损害。
如今又换了新人掌事,江家的威望可以说大不如前。一些门派、势力开始不再买账。
江清流知道自己再不能有半分懈怠,必要做出一件震动江湖的大事,让武林同道纷纷侧目,方能消去此事对江家的影响。
可是如今江湖,并无大奸大恶之辈。乍然之下要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还真是困难。江清流思来想去,唯有一事可为——阴阳道。
这个自寒音谷之后突然崛起的组织,多年来如同毒瘤一般顽固。他也曾多次围剿,然到手的总是一些小喽啰。
如果此次能将此组织一举剿灭,于江家名望的提升必然大有助益。
思及此处,他再不犹豫,立刻组织江家子弟,又与其他江湖门派互通消息。其他门派知道他如今的处境,有给予精神支持的,也有带人前来支援的。还有梅应雪、谢轻衣这样的挚交好友,带上自己能带动的所有力量前来相助的。
一时之间,江清流摩下倒也高手云集、声势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