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裂的两半玉玦终于合成一整块,虽然有点瑕疵,但也别有意趣。

我看着貌似完好无损的玉玦,欣喜道:“的确是惊喜,谢谢将军。”

虽然不知道这枚玉玦当年为什么断裂成两半,但如今合二为一,母亲在天之灵也会觉得安慰吧。

他笑道:“你满意便好。对了,我将司马颖被囚一事告诉父王了,父王安排他住在一座别苑,派人伺候着,我去看过了,境况还不错,你不必担心。司马颖还问起你,我说你在王宫,眼下很好。他还让我转告你,他很好,让你不要担心。”

只要他脱离刘聪的魔爪,我就放心了。再者,刘渊曾为他的部属,看着昔日的情面上,刘渊应该会善待他。

“容儿,今日是上元节,我还有一个惊喜送给你。”刘曜神秘地笑。

“什么惊喜?”我越来越觉得,虽然他和刘聪一样魁梧、威猛、神勇,却有一颗细腻、宽仁的心,不会对人残暴。

“稍等片刻。”

他走向窗台,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个似花灯又不似花灯的玩意儿。他坐下来,将未成形的花灯放在案上,递给我一个灯屏。

我接过来,念道:“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

刘曜把灯屏一个个地递给我,我一个个地看,“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摇,轻裾随风还。顾眄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这是曹植的《美女篇》,可我不太明白他有何用意。

他将这些灯屏一一插在花灯上,便组成一个完整、精致的花灯;接着,他点亮花灯中的灯烛,烛火闪耀,辉映琳琅,使得整个花灯璀璨、耀目。他的微笑也映染了花灯的辉彩,“今日是上元节,送一盏花灯给你。”

“很精致的花灯,谢谢将军。”看不出,他还有此等心思,整出这么一个精巧的花灯送给我。

“只要你喜欢,我的心思便没有白费。”刘曜的眸色渐渐深浓,“我不在你身边,就让这盏花灯代我陪着你。”

“将军要出征了吗?”

“父王还没旨意,不过应该快了。”

他忽然覆着我的手,“容儿,你万事小心。以你的聪慧,你应该知道,父王这么做,是为了阻止我和四哥。待我立下战功,就请求父王将你赐给我。”

我就知道,他还没死心,刘聪也还没死心,那我应该怎么办?

他眸光深深,“你对我说过,倘若再嫁,你要嫁一个睿智贤明、深谋远虑的帝王,手握兵马,掌控朝纲。你的话,我从未忘过,而且以此为志。”他伸出三指,下巴微抬,目光无比的坚定,“我刘曜向天起誓,今生今世,若娶羊献容,必为君王;若为君王,羊献容必为后。假若有违此誓,必遭天谴。”

这番话,这誓言,的确感人至深。我看着他的万丈豪情与隐隐浮现的君王气概,心弦隐隐地颤动。

刘曜握着我的手,诚挚道:“我知道四哥不会罢手,说实话,四哥的才智、才干不在我之下,其成就将会无可限量。容儿,我知道你很难选择,但我希望你慢慢考虑,不急于一时。无论是什么时候,无论是什么境况,我会等你。”

我呆呆地看他,失去了言语。

刘聪,刘曜,这两个雄才伟略的男子都钟情于我,我如何抉择?

其实,我不想选择,只想远离纷争。

蒹葭和苍苍说,回国过年的几个大将即将出征,此次,刘聪也被派出去率军征战。

也许,这是汉王平息四子和义子争女所出的招。

原先还想着,刘曜一走,刘聪留在黎亭,我还是逃不过他的纠缠,没想到汉王早已想到这一点,做出安排。

这夜,刘聪如期前来,与我告别。

他执起我的手,“容儿,明日一早,我就要出征。”

“王子保重。”我庆幸,将有很长一段日子不会再有压迫感,“我在宫中很好,你不必记挂我。”

“此次出征,我定会凯旋而归,立下战功,父王就会有所封赏。”他好像看见自己胜利凯旋的样子,豪气顿生,“届时,我向父王讨要你。”

这对同族兄弟竟然想到一块儿,以战功向汉王讨要我。

不过,我大可不必担心,相信汉王有法子应付他们;如果他真的不知道如何平衡,刘乂这个鬼灵精也会有法子。

刘聪的指尖轻轻抚过我的螓首,“我不在的这段日子,要记着我的好,要每日每夜都想我。”

我不知道怎么说,就没有开口。

“大哥好色,不会轻易放过你。不过你放心,我已安排人手保护流云轩,尤其是夜里,我让他们严加巡守。”

“我自己会当心。”

“容儿,以前我那么待你,是我的错,我很后悔,原谅我,好不好?”他万分诚恳地说道,眼中流动着真挚的悔意与情意,“往后我不会那样了,相信我,我只会宠你,不会伤你。”

“待你凯旋归来,我再答复你。”我应该相信他吗?这些年他给予我的伤害,我无法忘记,一见到他,我总会无端的恐惧。

“好。”刘聪笑道,“对了,还记得你我的约定吗?那年在洛阳,你我约定两年之期,你说:如若我再嫁,就嫁一个手握生杀大权、执掌朝政、为臣民敬仰的帝王,呵护我一生一世。”

“记得。”当初这么说,我的确有意让这对刘氏兄弟为了我争夺汉国君王尊位,引起汉国内乱。

他的眼中浮现丝丝缕缕的豪气与霸气,“只有位尊九五才能更好地保护你,只有我当上汉王,你我才能厮守一生。容儿,汉王之位,我志在必得。”

是我激起他和刘曜的斗志吗?是我激起他们的野心与权欲之心吗?还是他们本就有野心,只是没有那么强烈而已?

刘聪面色冷沉,威霸慑人,“这一日很快就会到来,容儿,我要你当我的王后,与我并肩而站,看我强大汉国、成就不世功业;看我开疆拓土、名垂竹帛青史!”

我在他的笑容里看见了他的千丈斗志、万丈雄心和王者之风,不自禁地呆了。

他唤道:“容儿…容儿…”

我回神,淡淡一笑。

“你早点歇着,我先走了。”

“嗯,王子早点回府歇息。”我看得出来,他不想就此与我分别。

“容儿…”刘聪忽然伸臂揽我入怀,越抱越紧,掌心摩挲着我的背,“成大事者不可太过儿女情长,我却不这么认为。铁汉也有柔情,上位者也可以是痴情种,容儿,江山与美人,我都想握在手中!”

良久,他松开我,轻轻一吻我的脸颊,尔后,转身离去。

我默默地望着夜色,一时感慨,一时叹气。

正要入睡,刘曜来了。

他为我穿上貂裘,说要带我去一个离月亮最近的地方看月亮。

今夜的月亮很亮,虽然只是一弯弦月,与万千星辰争辉,却皎洁如乳,仿如一枚精心雕琢的白玉。

离月亮最近的地方,原来是流云轩的屋顶。

我们坐在屋顶最高之处,寒风呼呼,寒气袭身,他用大氅包着我,长臂揽着我,如此一来,就没那么冷了。

弦月和星辰近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然而,遥不可及。

“假如是夏夜,坐在屋顶看月亮、看星星,更为惬意。”刘曜语音低沉。

“冬夜看月亮、看星星,我们会结成冰。”我笑道。

“容儿,喜欢吗?”

“嗯。”

“我真希望,余生的无数个夜晚,就像现在这样抱着你,一起坐在屋顶看月亮。”

我无语,他这个愿望,也许穷其一生只能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他揽着我,我没有抗拒,也许是因为冷,也许是因为我知道,他不会冒犯我。

风冷凄凄,霜重屋瓦,苍穹的如弓残月似乎也冷得发抖。他不说话,我也不出声,整个王宫静谧如斯,整个夜空广袤无际,穷极目力,也无法望到边际。穷尽脑力,也无法预料下一刻、下一日会发生什么。

过了良久,刘曜问:“容儿,四哥与你告别过了吧。”

我颔首,他笑起来,“那你多陪我一会儿。”

我笑睨着他,“结冰了怎么办?”

他用力紧紧揽着我,“倘若结冰了,我给你捂热。”

我挣了挣,“有点儿透不过气。”

他缓了力道,“容儿,明月当空,不如我们想想咏月诗句吧。”

“好呀。”坐在屋顶吹风、赏月,也有点无聊,不说点儿什么就更冷清了,“我先,《诗三百·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曹操《短歌行》,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刘曜立时接口。

“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曹植《怨歌行》,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班婕妤《怨歌行》,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都被你说了。”他冥思苦想,想了半晌才道,“我想起来了,这句你一定不知道。”

“说来听听。”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他这两句,的确没听过,也从未在诗书、籍册中见过。

刘曜得意道:“还有两句,我保证,你在历代诗书中没见过。”

我笑,“洗耳恭听。”

他念道:“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确实没听过,也没见过,这四句出自何处?”我大为惊奇。

“我辗转得到一册残本,是前汉无名氏所作的古诗。”

“那不算,世间只此一册残本,我又怎么会知道?”

刘曜宠溺一笑,“好好,算你赢了。对了,六弟才高八斗,日前做了一首不伦不类的曲词,说是听到坊间一个歌女在抚琴,他就照着那曲子写了曲词,我看着挺有韵味的。”

我来了兴致,问:“是什么样的曲词?”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白纸,展开给我看:

相思

落花三千 相思漫长 谁惜流年

似雾非雾 似烟非烟 心有相思弦

琴弦断了 苍天老了 谁曾记如霜明月

情如流云 爱如飞花 相思无断绝

对酒当歌 人生几何

谁思念 朝朝暮暮 谁相伴到老

*

暮色斜阳 浮光漫长 如何怜惜

似浓非浓 似淡非淡 如何携手言爱

琴弦断了 苍天老了 谁曾记如霜明月

情如流云 爱如飞花 相思无断绝

*

落花三千 相思漫长 谁惜流年

似雾非雾 似烟非烟 心有相思弦

琴弦断了 苍天老了 谁曾记如霜明月

情如朝露 爱如短歌 相思有断绝

*

此曲字词浅显直露,情意绵绵,感叹光阴,道尽相思,的确别有韵味、别具一格。

我莞尔,“不知道唱出来是怎样的。”

“改日你问问六弟。”刘曜移过我的脸,目光灼灼,“容儿,对我而言,相思无断绝。”

“我明白你的心意。”我不自在地垂眸。

“琴弦可断,苍天会老,我心如明月,此情永不变。”

他靠近我的唇,我连忙别过脸,没想到,他还是侧过头,吻住我的唇。

残月冷寂,夜色如染,我陷落在他的火热中。

胭脂染帝业【十三】

刘聪、刘曜离开汉都,率军出征,此后,我在汉国王宫的日子真正的安静了。

平时只有蒹葭、苍苍陪着我,偶尔到流云轩附近走走,仅此而已。汉王刘渊只是给我一个名分,未曾来过流云轩,呼延王后和张夫人也就不会视我为眼中钉,因此,这一后、一夫人与我不相往来。

起初还担心刘和会有所行动,一个月来,流云轩人迹罕至,我的防备之心慢慢松懈。

听闻刘乂训练了一个歌姬,唱曲为汉王解闷。

这日,我随处走走,听见了远处传来的隐隐约约的琴声与歌声,音律和唱词都很熟悉。

是那曲《相思》。

循着歌声找去,我看见,小亭中一个男子优雅地抚琴,一个女子轻盈而立,启口而唱。

“是六王子。”蒹葭提醒道。

“这曲子真动听。”苍苍赞叹道。

我走过去,站在小亭外听这曲子。刘乂看见我,朝我一笑,继续抚琴。那歌姬淡淡看我一眼,兀自唱着。

歌姬容貌清秀,淡淡匀妆,胜在年轻,别有清新淡雅的韵致。其所穿也是清雅的淡绿色袍服,犹如墙角一朵随风摇曳的兰花,亭亭玉立,引颈而唱。

那熟悉的曲词经她唱出来,空灵清澈如天籁之音,又别有一番风韵缠绵的韵味,缭绕在半空中,经久不散,令人神清气爽、烦忧顿消。

她将此曲的内涵与意境都唱出来,不知道刘乂从哪里找来的歌姬。

一曲唱毕,歌声歇,琴音止,我拊掌,“好曲,好琴,妙音佳韵。”

“母亲过奖了。”刘乂站起身,含笑介绍,“兮兮,这是单夫人;母亲,这是兮兮。”

“夫人。”兮兮淡淡一礼,颇为冷傲。

我笑一笑,“乂儿,我有事跟你说。”

刘乂让兮兮先退下,“母亲有什么吩咐,尽管吩咐孩儿。”

我道:“也没什么,这曲《相思》,是你作词的?”

他一愣,随而笑道:“《相思》并非孩儿所作。”

“不是你?那是谁?”我诧异,刘曜不是说,是刘乂所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