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浅端来汤药,每次我都支开她,将汤药倒了。
因为,盲了也好,以后再也看不见那个令我厌憎的人了。
五日后,李太医诊视后,对我的病情没有好转感到惊奇,宽慰我,并向我请罪。
次日,碧浅终于发现我根本没有喝药,数落我一番,逼着我喝药。
李太医在我的眼部绑上布条,嘱咐碧浅好好照顾我。
三日后,碧浅说花苑的春梅开了,带我去看看。我不想去,反正也看不到,她说今日阳光明媚,总是闷在寝殿也不好,应该去花苑散散心,晒晒日头、闻闻梅香也是好的。
也许,是应该到外面走走,总是闷在寝殿也不是法子。
梅香扑鼻,与冷风一起吸入体内,分外清冽。
作者题外话:下章预告:容儿遭人杀害!
跌落寒潭
脑中浮现出遒枝缀梅的一幕:丝绡般的梅花缀满枝头,皎洁如云,粉红如锦,嫣红如霞。
碧浅说得没错,出来透气,闻闻梅香,可令人心胸开阔,郁结在心的闷气会慢慢消散。
“皇后,到别处走走吧,奴婢是皇后的双眼,不会有事的。”她笑吱吱道。
有她陪在我身旁,我很放心。
虽然双眼蒙着绸布,看不见一切,却另有一番感受,耳朵特别灵敏,细微的动静也听得到。
每走过一处地方,碧浅就会说这是哪里,有什么变化。
“去前面的寒潭走走。”
“好,皇后当心,前面有树枝。”她提醒道。
站在“雁渡寒潭”边上,一股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我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这寒潭的碧水一年四季都是冰冷的,却不会结冰,很奇怪。
碧浅劝道:“这儿太冷了,还是去别处吧。”
我摇摇头,“我想多待会儿。”
“那奴婢回去取鹤氅给皇后披着?”
“也好。”
“奴婢速去速回,前面就是寒潭,皇后不要乱动。”碧浅叮嘱我务必小心,扶我坐在一块大石上,这才离开。
寒潭散发的寒气令人警醒,让我时刻谨记,我绝不能让司马颖有事,必须克制着不给他回信、不提醒他。
刘聪太可怕,一旦我有所暗示,或者一有动静,他就会知道,司马颖就会受到伤害。
忽然,身后有细微的脚步声,来人好像刻意放轻脚步,不让我察觉。
来人不是碧浅,是谁?鬼鬼祟祟地接近我,有何目的?
“谁?”我猛地转身。
下一刻,那人用力地推我,我尖叫一声、跌落寒潭。
往下沉,往下坠…四周都是冰寒的水,逼迫着我的口鼻、胸口…我拼命地挣扎、划动,可是无济于事,我不识水性…寒气僵硬了我的四肢,胸口越来越胀,喘不过气,神智越来越模糊…
我要死了吗?
碧浅说,我昏迷了两日两夜。
那日,她赶回“雁渡寒潭”,看不到我,在附近寻我,寻了一阵才想起我可能掉入寒潭,这才喊人下潭救我。
表哥从潭底捞我上来,之后寸步不离地守在昭阳殿,直至我醒来才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秘密追查究竟是什么人推我。
其实,何人推我,我心中有数。
原以为活不成了,但是,上苍还不让我死,要我继续承受这世道、这天阙给我的煎熬与无奈。
虽然醒了,却低热不褪,烧了三日才有所好转,捡回一条命。
在神智模糊的时候,想起了母亲,想起了一直护我左右的表哥,想起了十六岁那年夺去我清白的亡命之徒,想起了司马颖,想起了刘聪…这二十二年,生命中那些痛彻心扉、愤怒噬心、撕心裂肺和温馨幸福,一幕幕,点点滴滴,闪现,交融在一起。
寒症好了,身子清爽了,却落下咳嗽的病根,时不时地咳几声。
李太医说,我在寒潭中浸泡过一段时间,寒气入侵,伤及脏腑,尤其是肺,须以汤药驱除寒气,寒气去了,就不会再咳。
作者题外话:大家猜猜是谁害容儿的。
求皇后开恩(二更)
“大人,那皇后要喝几日的汤药才会痊愈?”碧浅着急地问。
“寒潭的寒气太重,皇后脏腑受损,必须好好调理。倘若皇后调养得好,没有再受冻、受寒,汤药调理数月就能痊愈。倘若不慎再受寒,只怕…”李太医躬身道。
“只怕什么?”碧浅又惊又急。
“假若皇后再受寒,只怕寒气难除。”
“什么?”碧浅睁大眼。
“大人,除了汤药,吾如何调养?须注意些什么?”我示意她别一惊一乍的。
“皇后与寻时一样便可,注意保暖,不食寒凉之物,少思虑,多歇息。”李太医娓娓道来。
既然如此,便好好调养身子。
李太医退下,碧浅恨得咬牙切齿,“皇后,表少爷一定会查出那人,竟敢害皇后,不能轻饶。”
我慢慢闭眼,“传话给表哥,不必查了。”
碧浅惊诧,不赞同放过那个害我的人,不过她也不敢违逆我的意思。
司马衷很少来昭阳殿,即使是来,也是去看望宣平公主。
就算我抱恙在床,他也没来,不像以往那样缠着我。其实,不必应付他,我乐得轻松。
每日喝药,每日清咳,直到五月才有一点起色,而双眼不出十日就复明了。
五月,宣平公主司马翾一周岁,我特意在昭阳殿设宴,为小公主庆生。
寿宴上,碧涵打扮得美艳亮丽,着一袭杏黄襦裙,削腰帛带,缓髻倾鬟,珠翠花簪,妆容精致,黛眉含笑,殷红的唇笑得合不拢。
她一直抱着自己的女儿,给她喂食,逗她笑,即使小公主尿湿了她华美的衫裙,她也不在意。
早在二月,碧浅和我说过,碧涵恳求司马衷,以我凤体抱恙为由,替我抚养小公主,待我身子大好了,就把小公主还给我。
司马衷没有应允,她气得在云气殿乱砸东西,打骂宫人。
寿宴之后,过了两日,碧涵来昭阳殿求见。
我知道,她按耐不住了。
“皇后,翾儿一岁了,没有亲娘的照料,对孩子来说,是多么可怜。嫔妾求皇后可怜可怜翾儿,让她回到亲娘身边。”她跪在我面前,凄楚地哀求。
“人生在世,做过什么,说过什么,都应该铭记在心,还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因为,天在看。”我冷冷道。
“嫔妾知道错了,嫔妾不该有专宠的念头,不该霸占陛下…皇后,只要翾儿回到嫔妾身边,嫔妾什么都可以不要,求皇后开恩…”碧涵泪如雨下,我见犹怜。
“我早已说过,世无两全,你要名分地位,就要舍弃其他。”我抬起她的脸,“陛下只宠你一人,你想生养几个皇子、公主都可以。”
她静静地看我,眉眼凝蹙,泪珠摇摇欲坠,当真凄凉。
最后,她行了一礼,恭敬地退出大殿。
碧涵,我知道是你推我的,只有我死了,你才能抢回女儿。
我不会追究,毕竟我抢了你的女儿。
纠缠一生的心结
这日,孙皓让我屏退左右,只留下碧浅。我问:“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只是负责宫禁安全的殿中将军,不过瞬息万变的洛阳、宫城局势让表哥得到了锻炼。他不再是以往那个单纯冲动、行事不计后果的少年了,而变成一个处世沉稳、言行内敛的将军,锐气在清俊的眉宇间隐隐浮现。
“有一人,想见你。”他的神色颇为神秘。
“谁?”我实在想不出,什么人想通过表哥见我。
“也许他是你最厌憎、最恨的人,不过我觉得,你应该见见。”
想了片刻,我让他带进昭阳殿。
完全没料到,已经去了阴曹地府的羊玄之,竟然出现在我眼前。
此生此世,我最恨的那个人,不是死了吗?
我看向表哥,孙皓解释道:“那年,赵王司马伦被擒,孙家和羊家被杀,姑丈在家仆拼死保护下,侥幸逃出洛阳。这两三年,姑丈一直躲在洛阳城郊的村野。前些日子,长沙王(司马乂)的部属认出姑丈,就将姑丈带回洛阳。长沙王知道姑丈是你父亲,并没有追究。”
当年意气风发、富贵荣华的羊玄之,已经沦落成形容憔悴、邋遢的村野乡夫,粗布衣袍,头发凌乱。然而,就是这个衣冠禽兽,长达十余年地折磨、虐打母亲!就是这个村野乡夫,不知廉耻地羞辱、凌虐发妻!
我恨他!
自从那年得知他被杀之后,那焚心噬骨的恨慢慢消散,如今再次见到他,那深入骨血的恨好像又回来了,撕扯着我的心,撩拨着我。
“两日前,河间王和成都王一齐上表,诛杀赵王党羽余孽。”孙皓所说的余孽,就是羊玄之。
“成都王、河间王怎么会知道老爷尚在人世?”碧浅问。
“河间王和成都王在洛阳有耳目,洛阳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很快就会得知。”孙皓冷冷地眨眼。
司马颖为什么这么做?难道是为我下决定、以泄我心头之恨?
孙皓看一眼历经不少磨难的羊玄之,“长沙王一向听命于成都王,姑丈必死无疑,姑丈就…求我带他来见你,容儿,假若…”
我清咳两声,慢慢饮茶。
碧浅服侍我多年,我微弱的表情变化,她都能猜出几分。于是,她讥诮道:“表少爷不是不知,当年老爷如何虐打夫人和皇后;早知今日有所求,当初何必那么绝情、心狠手辣?”
“是我的错。”不发一言的羊玄之忽然跪地,满脸的悔恨,“我那么对待你们母女俩,都是我的错…我愧为人夫、愧为人父,皇后恨我乃人之常情,就算皇后杀了我,我也毫无怨言。”
“你就该千刀万剐!”碧浅气愤道。
“你不是想知道姑丈为什么那么对你和姑姑吗?何不趁此良机问问?”孙皓在我耳畔道。
这是纠缠我一生的心结,本以为永远没有机会得知真相,想不到还有这一日。
作者题外话:容儿母亲被虐待的真相即将揭开~~
真相(二更)
我不置可否,他明白了我的意思,问:“姑丈,姑姑是孙家长女,出身名门,才思慧敏,貌美温柔,你为什么那么对待姑姑?就算你不喜欢姑姑,也不至于那么虐打、凌辱姑姑呀?”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妒火作祟。”羊玄之的语气很诚恳,“那年,父亲带我到孙家提亲,你母亲年方十八,秀美清婉,我一见倾心,想着这段姻缘一定美满幸福。却没想到,洞房花烛之夜,你母亲面无表情,对我冷冰冰的,全然没有新嫁娘的欢喜之情。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就想了各种方法讨你母亲欢心,以博你母亲一笑。你母亲郁郁寡欢,喜欢弹奏秦琵琶,也只有弹奏秦琵琶的时候,她才会露出美丽的微笑。”
“然后呢?”碧浅问。
“你母亲对我冷淡,渐渐的,我也失去了耐心。两年后,你母亲生了你。再过半年,我无意中听见你母亲和婢女小晴谈话,我才知道,原来你母亲在嫁给我之前已有心仪的男子,这才对我这么冷淡。”羊玄之平静地说着,全无火气与怒气。
碧浅看我,我错愕,母亲真的有心仪的男子,而且为了那男子,对夫君冷淡数年。
孙皓道:“就算如此,姑丈也不该那么对待姑姑。”
羊玄之苦笑,“我自以为这是一段美满的姻缘,婚后几年才知道妻子的心中装着别的男子,我很恼火,一连三个月,日日夜夜饮酒,灌醉自己、麻木自己…后来,我终于想通了,既然生了孩子,你母亲和那男子也不可能再有什么,只要多哄哄你母亲,她就不会总想着那男子…那日,我想着带你母亲去郊外踏春,却有下人说你母亲出门了,应该去了郊外。”
虽然他极力克制,却还是显露了他的愤怒,“我连忙赶去郊外,希望能追上你母亲。可是,我找了很多地方,还是找不到你母亲,回府后才知道你母亲已经回来了。这夜,我看见你母亲拿着半枚玉玦呆呆地看,泪流满面。我猜想,那半枚玉玦一定是她和那男人的定情信物,我很生气,就去问小晴。小晴当然什么都不说,只说不知道,但从她慌张的面色来看,我猜到,你母亲去郊外应该是和那男人见面。”
“你无法忍受姑姑对你不忠,觉得丢尽颜面,就虐打姑姑?”孙皓质问。
“不是。”羊玄之猛地用拳头击地,“几日后,我看见你母亲悄悄地出门,两个时辰后才回来。回来时,我躲在暗处偷看,你母亲的衫裙有点脏乱,发髻也有点乱。我觉得有蹊跷,就继续偷看。你母亲一回来,就吩咐小晴备热水沐浴…因此,我明白了,你母亲之所以沐浴更衣,是不想让我发现,她与那男人私通。”
“血口喷人,夫人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碧浅气道。
伤我最深的,就是你
“若非私通,怎么会衣衫、发髻凌乱?又何必一回来就沐浴更衣?”羊玄之冷笑,“你母亲对不起我,我也不会让她好过…我不会让这对奸 夫淫 妇再做出有辱羊家声誉的事!”
“因此,你就虐打、欺凌姑姑,用尽各种手段,丧心病狂得连小表妹也不放过?”孙皓怒吼。
“是!她胆敢做出那不知廉耻的事,我就要她付出代价!”
“那你知道…夫人喜欢的那男子是谁吗?”碧浅替我问了这个问题。
“我不知,从那以后,你母亲就没有出府半步。”羊玄之的面孔恢复了平静,“我问过小晴,小晴宁愿被我逐出府,也不肯说。”
母亲,真如他所说,你对夫君冷淡,是因为心系他人吗?后来又和那男子有私情,是不是?
母亲,告诉我,他所说的,是不是真的?
碧浅安慰道:“皇后,奴婢不信夫人会做出那样的事。”
我走回寝殿,一步一步,那么沉重。
假如母亲做出对不起夫君的事,一定是身不由己,我相信。母亲,我应该救他吗?
而让母亲惦记、想念一辈子的男子,究竟是谁?
后来,羊玄之是生是死,我不知道,也许表哥做了妥善的安置,让他远离洛阳。
母亲说过,是她对不起父亲。
难道,母亲真的做过对不起父亲的事,父亲这才性情大变,那般凌虐母亲?
罢了罢了,母亲已过世多年,真相究竟如何,不必追究了。
夜阑深深,宫漏滴答。
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眠,母亲的音容笑貌在脑中不断地闪现。
忽然,死寂的寝殿出现细微的声响,好像是脚步声。
我戒备地望着,心怦怦地跳,一角的宫灯散出昏黄的灯影,宫砖上出现一道黑影…
看见来人是谁,我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紧张了。
身着一袭黑衣,他手中拿着蒙面的黑布,朝床榻走来。
“你来做什么?”我立即掀衾下床,冰冷地问。
“来看看你。”刘聪站在我面前,魁梧的身形像是一座高山,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压迫得我喘不过气。
“我不想看见你,你走!”我恶声恶气道,往前走数步,手指大殿。
寝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他的肩背宛如直插云霄的雪山,寒气迫人,僵硬陡峭。
终究,他拽我坐在床沿,蹲在我跟前,“我只是来看看你,别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