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武重新振作起精神,齿缝间喷出帝王惯有的戾气,“乱国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杀死奸贼,焜儿大功!”

凝月也被肖焜慷慨激昂的声音所撼动,她一边搀住皇后,快速地说道:“快请跟我来。”推开后面墙壁滑动的石案,一座大石砌墙的三重屋顶兀现,非但坚固,外面有繁茂的竹林遮掩,外人冲进阁内,只见里面人影皆无,一片寂然。

这个地方是凝月和肖焜预设好的,此地也是皇帝皇后理想的藏身处所,更何况宋鹏的注意力在游船上,在江中截杀皇帝,才是他最终目的。

凝月关上石案,从容地出了观景阁,绕过曲曲折折的山径,向山下江边走去。

三层画舫精巧绝伦,江面上是黄金楼阁般的倒影,船上的人已经等候多时,凝月一上去,游船便劈波斩浪朝江中心划去。

江风渐紧,天空下万里尘烟,自江面散向遥远的天际。(橘*泡泡鱼 手 打*园)

凝月一个人站在船头,静静地伫立着,薄纱衣随风鼓荡,红色的衣袂在风中翻飞。

此时此刻,她是战士,是巾帼,投身去波澜壮阔的战场。

凝天跟着宋鹏蹲在船舱里。

夏日的毒日头吸尽了身上每一寸水分,凝天咽了咽冒火的喉咙,感觉自己被烈日抽空了。馥江上面的风刮得紧,船身左右摇晃不宁,凝天蹲得久了,胃里好似翻江倒海,手不禁脱了力,手里的大刀歪在脚下。

一大早刚扒了几口饭,庚爷进来,冲着他就是一顿呵斥,“还磨蹭着干什么?赶快行动!”

他不知道所谓的“行动”究竟是什么,宋鹏说风即是风,说雨即是雨,他像是一直狗被驯服在宋鹏的掌心。早在他与母亲相认后,宋鹏便将他叫入客厅,“凝天,这几日你不要出去,乖乖地给我待在宋府。”

宋鹏说话缓缓淡淡,语调不高,口吻却极为严厉。凝天低首垂眉赶紧答应,隐约感觉气氛不对,要有大事即将发生。

江面上的烟气变幻不断,宋鹏站了起来,抬眼眺望岸上山头的动静,不满地嘀咕道:“怎么还不来,莫非这女人想玩什么花招?”

凝天顺着宋鹏的眼光望去,薄气正在散开,隐约有个金色的点朝这边移动,接着愈来愈近,天宇间好似一座涂金的梵宫出现在他们眼前。

宋鹏也看见了,全身掩饰不住地亢奋,朝后面的宿卫喝令道:“雍武老儿来了,传令四面包围大船!”

话音刚落,凝天后面的风帆噌噌而下,接着江中本来各自散开捕鱼的船帆纷纷收起,几十艘渔船在号令下迅速地向大船聚拢。

凝天睁着双眼,这才明白此次行动究竟是什么。大船上的景致愈来愈清晰,坐在船舱上方的不只有皇帝,还有皇后,一个明黄色龙袍,一个锦衣华服,其他几名宫人众星捧月一般将两人簇拥着。凝天的目光并不在皇帝身上,他目不转睛地望向船头独立的女子,她窈窕的身影在浓烈日色里像裹了一层轻纱,仍令人生疼的单薄。

燥热夹带裕兴的气息排山倒海涌向凝天,他吃力地捡起脚下的大刀,全身已经发起颤来。

宋鹏指挥着渔船靠近大船,挥舞手中长剑下令,“弟兄们,光复大柬的时刻到了,消灭船上的人。”

凝天这才仿佛回过神来,他一把拽住宋鹏的袖口,惊呼:“宋先生,您答应将殷小姐给我的!”

“臭小子,这个节骨眼上还想着女人!”宋鹏甩手给了凝天一个响亮的耳光,眼神犀利如剑,训斥道,“别死愣着,举起你的大刀冲上去!”

凝天擦拭着嘴角的血,不再言语,胸脯剧烈地起伏不定。

大船小船相撞,大船上持剑提戟的宫人抵死反抗,怎奈大船四面受敌,不多时宋鹏手下的人纷纷跳跃上船,直杀得一阵鬼哭狼嚎,血肉横飞。

宋鹏持剑大踏步来到前舱,锦绣环绕的情景早已不在,皇帝、皇后蜷缩在船角,瑟瑟地发着抖。

凝月抬手很平静地捋起额前被吹散的发丝,冷冷地看了看他,阳光直射在她的身上,映照得脸庞涂金似的艳丽。宋鹏疑惑地一把攥起皇帝的头发,明黄色的龙袍下是张吓成死灰的脸,他略一打量,顿然怒气冲天,“冷凝月,雍武人呢?”

“宋鹏,你居心叵测,谋逆弑君,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凝月一声清脆的轻笑,鄙夷道。

“贱女人,敢坏了我的大事,你不怕我杀了你?”宋鹏气急败坏地举起长剑,直指她的前胸。

“我们的命在你眼里贱如草芥,什么功名利禄,成人姻缘,说到底我们只是你反翼复柬的一枚棋子!”凝月毫无惧色,冷声道:“要杀要剐尽管来吧,只可惜我哥哥误入贼窝,都是我做妹妹的当初太相信你!”

宋鹏大喝一声,举起手里的长剑,眼前仿佛有流光剑影飞逝即闪,凝月壮烈地闭上双眼。

耳际是震耳欲聋的撞击声,犹在凝月紧闭双目之时,凝天的大刀挡住了宋鹏横刺的长剑,他死死定住宋鹏,双颊因为冲动血脉喷张,“宋先生,原来你不是真心待我们,是拿我们当棋子!”

凝月一惊,睁眼叫道:“哥!”

凝天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虎口几欲撕裂,在他明白过来之后,痛悔像凝结的血,成了壳,大片大片地剥落下来。

“哈哈,你现在明白已经来不及了。我反翼壮士同北胡盟军里外夹攻,京城已是死城,雍武躲过此时,岸上还有大批壮士等着他,他绝对逃不了!”宋鹏咬牙切齿,阴阴地笑。

紧接着,宋鹏挑开凝天的长刀,下令,“来人,把这兄妹俩绑起来。”

杀性正起的手下奉命从船舱两边包抄过来,凝月见状,生生地推了宋鹏一把,疾呼道:“哥,快跑!”

凝天后退几步,眼见两边持刀的壮汉迅速地围过来,一咬牙,纵身跳入大江。

“宋爷,他跑了!”

“把冷凝月绑了!”宋鹏咒骂一声,指挥手下,“纠集船只,全力朝岸上冲刺!”

恰恰这时,远处传来嘹亮的号角声,顺着声音望去,岸边出现了无数艘官船,风帆如林,迎风破浪,如无坚不摧的巨龙浩荡向前。

但看船上整齐的顶盔贯甲的将士,盔甲铿锵,重剑生光。一看阵势,宋鹏脸色突然发白,他目瞪口呆地站着,显然被突如其来的景象震慑住了。

所有的人都知道,肖衡的军队已杀到。

凝月的脸上是释怀的笑,她几乎忘记自己的双手已经被反绑,高声喊道:“宋鹏,肖衡一来,你的末日到了!”

早在十天前,在万千车轮的烟尘弥漫中,肖衡的大军攻下了北境。北胡惨败,溃不成军,往北直退到北胡境内。肖式大军昼夜兼程行军赶路,所到之处势不可当,城邑相继望风归降,转眼北胡地区即将攻破。

肖衡一鼓作气,派遣先驱兵马接受剩余城池,另派部将清点战场,妥当善后事务。如此这般,又快马喜报一封,马不停蹄送往京城。

这时,他收到了凝月飞书京城告急。

信是肖焜所写,里面附玉佩一枚。信中大意是肖焜识得宋鹏勾结朝中文官,于初六密谋弑君,庆陵王妃不得已受制,请肖衡火速带兵马回京城,在馥江与肖焜会和。

一见玉佩,肖衡便知所谓的庆陵王妃肯定是凝月。见玉如见人,肖衡心头滴血,连夜召集几千人马,披星戴月兼程疾进,势必要在初六赶到馥江。

刚飞马到馥江,肖焜已经跟袭击观景阁的匪人交战上了。

喊杀声如连绵沉雷响彻江岸,肖衡的几千人马排山倒海向着山头涌去。闻听肖衡赶到,宋鹏的手下混乱了,挺着长矛短刀勉强招架,一时,漫山遍野到处是刀枪碰撞声,嘶喊声。

肖衡在半山腰遇到肖焜,急问:“父皇他们人呢?”

“在船上!”肖焜一面指江面,肖衡放眼望去,但见大江波浪起荡,彩金饰锦的舫船漂在烟波中,周围江面上船帆点点。

肖衡恍悟,大吼道:“皇兄你中计了!宋鹏岸上派兵,延缓时间,分明想在江中设伏危害父皇。如若有追兵,他们朝对岸回撤,顷刻逃之夭夭。”

“岸边有官船,速救父皇!”肖焜连呼不妙,抢先想赶下山去,被肖衡一把拉住。(橘*泡泡鱼 手 打*园)

肖衡道:“下船作战危险,这里交给皇兄,我带人追击宋鹏!”说完,迅速召集一队兵士上船,号角声中,劈波斩浪向江中心浩浩而去。

江中心的宋鹏见官船开过来,令大小船只列开阵势,“擂鼓进军,立功者赏!后退者斩!”然后将凝月捆在船柱上,匆匆下船排兵布阵去了。

凝月抬眼远望,最前的快船上,肖衡左手提盾,右手执剑,像浪花丛中踊跃的鱼,踏浪前行。宋鹏的船阵列开架势,呐喊着,吼叫着转眼之间,肖衡的船队如一把宝剑直刺过来,双方激烈交战了。

江面上厮杀声震天,宋鹏的船队被戳得七零八落,鬼哭狼嚎,鲜血染红大江。

江水是腥的,空气的味道也是腥的。

肖衡近得大船,大声一喊:“煌煌大军,谁敢挡我!”

话音刚落,纵身一跃,跳上大船。

大船上,肖衡如履平地,左右砍杀,杀得宋鹏手下纷纷躲闪。肖衡杀到前舱,一眼看见船柱旁的凝月,便径直朝她喊道:“凝月,我来了!父皇在哪儿?”

“皇上在岸上,没事!”

肖衡心底微微一震,脑子有刹那的疑惑,却听得凝月惊道:“小心宋鹏!”

肖衡突觉耳侧有寒光,手中的剑就势一提,刀剑相触,震得虎口生麻。暗处闪现的那个人凶狠地盯着他,眼里漫着一层猩红。

“你就是宋鹏?”肖衡眼眸中天日光般的濯烈,丝毫不给宋鹏喘息的机会。

宋鹏吐着仇恨,“肖衡,今日若杀不了你,我也要与你同归于尽!”

“做梦去吧。”肖衡轻蔑地一笑,从容地挑起长剑,双方你来我往,不分上下。

凝月虽不能动弹,眼前惨烈的景象悉收入目,肖衡的船队正在向着胜利做最后的搏击。接着,从山岸的方向不急不缓过来一艘大船,凝月透过起伏不定的甲板,影影绰绰可以看到肖焜负手站在船头,身影颀长冷凝。

他悠然看着眼前血腥的场面,像是早在自己预料之中,嘴角微微含着笑。

凝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一种难以形容的害怕如潮如水,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浑然忘记了一切。

久战的宋鹏挫了锐气,无力再战,连连后退了几步,喝令左右挡住肖衡,自己回身便跑。肖衡愈战愈勇,甚至露出了打杀的欢愉,宋鹏手下也是无心应战,四散而逃。

肖衡冷笑,“宋鹏,你逃不了!”

说完转身,大步朝着凝月走去。他的眼里有灿烂光芒,是糅进了爱恋的情砂,此刻深深凝在她的脸上。

这张脸是另一个人的,可他很清楚的知道,她是凝月。

他的凝月。

他说过他们很快会重逢,他们的重逢在刀光剑影里,在血腥弥漫的战场上。

这一生,她势必与他共舞。

此时凝月的眼光定格在肖焜的身上,肖焜的嘴似乎动了动,在他的身后,船舱内阴暗的角落处,一支箭无声的穿过江面,闪电般飞向肖衡。

“不——”

一声惊呼穿刺凝月的喉管,她呆呆地看着肖衡,而肖衡似乎也呆住了,他滞在那里,缓缓地转过身去。

利剑穿透他的背心,鲜血染红战袍。

肖衡看见了肖焜,肖焜面色如常,他的眼光沾着烈日的颜色。嘴角似有微无的挑起。没人注意暗箭来自何方,就如没有人会知道肖焜儒雅的背后藏着多少致命的杀气。

“衡弟。”他总是这样叫着自己的亲弟弟,谦和的,宠溺的。

他们血浓于水,相濡以沫。

肖衡的唇片抖了抖,回身踉跄着走向凝月。凝月模糊的影子在眼前摇晃,他费力地伸出手,他们被命运之神定在一步之遥,近的伸手可以触摸,却是天涯之隔。

终于,他摇晃的身子支持不住,人后仰着,坠入波涛滚滚的大江。

那一刻,太阳黯淡了光华,天地间忽然变得安静。凝月的耳际仿佛有清越的鸟鸣,从她的魂魄深处穿行而过,悠悠传向天际…

“肖衡——”

她撕心裂肺地嘶喊一声,徒劳的挣扎了几下,最终失去了知觉。

肖焜镇定自若地上了大船,长袖一挥,随船的宿卫团团围住了船舱,一阵刀剑交辉,走投无路的宋鹏被逼进了舱内。肖焜负手进入舱内,看了看宋鹏狼狈的样子,无声的笑了笑。

宋鹏沉沉的喘着粗气,以挫败的口吻说道:“肖焜,原来你比谁都歹毒,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不,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宋爷,你就是那只螳螂,早晚会被吃掉。”肖焜淡淡的纠正。

“肖衡杀到京城,我就知道是你通风报信!”宋鹏不甘心骂道,“你答应弑君杀弟后,给冷氏半壁江山,纯属放屁!”

肖焜笑道:“弑君杀弟?宋爷差也。如果我父皇、弟弟都死了,天下呼为蹊跷,就算我当了皇帝,也是人神共愤的君王。更何况,你只想要半壁江山吗?我与宋爷暗里来往,利害为本,宋爷兴兵助我一臂之力,下一步又要吞灭谁了?”

“你…好奸猾的安定王,算我被你年轻迷惑,轻视了你!”

“我也是一则为公,一则为私。”肖焜大笑,“为翼国江山,怎好容你冷氏兴兵谋反?为私人计,朝中有肖衡,这储君的位子怕是轮不到我了。”

肖焜笑着笑着,笑意淡了,一道阴霾沉在脸上,“我这样不厌其烦地告诉你,是想让你死个明白,来人!”他一挥手,众宿卫蜂拥而上。

宋鹏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抬手一揭,面皮悠然而落,众人都惊愕的看他。

庚爷惨烈的面容。

肖焜大怒,“宋鹏呢?”

庚爷哈哈笑着,嘲讽道:“肖焜,宋爷早就料到你这家伙心术不正!果真如此!你就是杀了我,你也找不到宋爷的!”

“杀了他!”肖焜怒吼。

众宿卫围上去一阵疯狂的横劈竖砍,庚爷的狂笑声越来越弱,最后彻底消失了。(橘*泡泡鱼 手 打*园)

江风起荡,掠过岸边芦苇,风里飘散着浓稠的血腥气味。已经是斜阳了,近晚的一抹余晖孤冷地映着馥江,血色染红半江水,到处是残橹断木,浮尸碎袍…

一只江鸥踏浪而来,停栖在帆船上。它惊惶不安地张望了几下,振起翅膀重新飞了起来。浩渺的长空传来凄厉的叫声,渐泣渐远。

第七卷 江山万里情

夏夜的庆陵王府,因离皇宫距离远,向来清寂。

今晚的月亮躲到云层里去了,芙蓉洲畔的虫儿有气无力地叫着。夜来一阵风,催得桐花轻洒如雨。

一阵阵马蹄轻巧地敲打青石步道,守护府门的侍卫赶忙前去迎接,马车停了,肖焜慢慢走了下来。麦色的肌肤,全新的休闲锦袍,夜灯下隐隐泛着蓝光。他步履沉重地走着,像个受了重创的王爷,谁都看见了他哀痛的背影。

他抬眼看见了庆陵王妃寝宫,便在斑驳的树影下微微放慢了脚步,他走得悄无声息,他看见她了。

凝月安安静静地坐在台阶上,远远玉树琼枝的斜影横过院墙,天空中有簌簌的声响,原是树叶落了。她一片片地捡着,旁边渐渐成了堆,她依然不知疲倦地捡着,肖焜的到来似乎与她无关。

“派人捞了大半天,还是找不到衡弟。你知道馥江水深浪急,那里还有水草和淤泥,人沉进水里,大概真的陷下去了。”

肖焜的声音平和而低缓,像穿墙而过的夜风。凝月泥塑似的,仿佛没听见,唯有眼里有凄厉掠过。好半晌,她的唇边弯曲成一抹讥诮的笑,说道:“他死了,你一定很高兴。”

院子里一下子静了,远处更鼓催得夜色深深,穿堂风刮得花乱舞,满地狼藉。凝月的衣袂飘飞,映在肖焜眼里的,是一抹萧索无助的倩影。

他并不生气,柔声道:“我和衡弟毕竟同父同母生,我能高兴吗?可我必须这样做。皇室争权历代就有,骨肉相残,你死我活。雪玫,请你理解。”

“我不是雪玫,安定王爷,我叫冷凝月。”她死死地摸住双拳,因为激愤,声音有了颤抖。

他笑了笑,自始至终没有一丝高扬的姿态,“你的真实身份我是最近才知道的,没想到宋鹏还有如此伎俩。你是冷凝月没错,可我更喜欢叫你雪玫。”

“于是你利用了我对你的信任。”

“是的。”他坦然面对着她,眼神温柔,“我希望你原谅我,雪玫。衡弟已经死了,我会在你身边。”

他抬起手,手掌放在她的肩脚,仿佛想要拢她入怀,又仿佛等待她的反应。掌心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轻纱,直渗入她的肌肤。凝月再也控制不住了,一扬手,火辣辣的巴掌抽在肖焜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