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重重打击了肖衡,他的眼光依然停滞在凝月的脸上,本来清澈的瞳孔里空洞迷蒙,仿佛他的神志还在远处飘荡,始终不能回来。

“你们是来找我报仇的,对吗?”他喃喃地问着话,声音苍白无力,身形有微微地晃动。

“哼,够便宜你了。”

凝天哼哼,回头问妹妹:“凝月,下一步怎么办?”

这就是一贯桀骜不驯的、傲气冲天的肖衡?凝月酸楚地想,眼里有了湿意,“你不是想赎罪吗?现在就带我们出去。”

暮色时分,朔风如刀,将溱州的天空斫成一袭凛冽的灰袍,掀起漫天风沙,郡府外守门的甲士接到王爷出府的指令,全都黑压压跪满一地。马蹄嗒嗒,一名年轻的车夫挥动马鞭,马车上坐着一脸肃然的庆陵王夫妇,车轮碾过石板路,向着凌霄峰方向驶去。

山间有参天绿树,瀑布直泻而下,溅起无数水花。三个人盘纡而上,湿润的山风扬起,吹得每个人衣衫长发乱飞。

凌霄峰的那一方青草地,草地上是豆子孤独的坟茔。肖衡拖着滞重的脚步,缓慢地向着坟头走去,风声凄清寥落,满目荒芜。没人看得到他眼里的绝望,他的绝望随着漫天飘舞的落英,片片而坠,辗转成泥。

“跪下!”后面的凝天凶狠地一抬脚,肖衡弯下膝,直直地跪在了豆子的坟前。

草地上有轻微的声响,一块玉佩,一块系着明黄穗的玉佩,落在肖衡的眼帘下,晶莹剔透,纯净澄白,中间精雕细琢的“福”字彰显着摄人的贵气。肖衡颤抖地拾起它,脸色愈加惨白。

“还记得它吗?”凝月悲凉的声音。

他呼吸越来越沉重,终于,他无力地垂下了头。

凝月的声音随着山风,悲怆而苍凉,“四年前,我们一家过着平稳的日子,虽然穷,可是我们很快活,我们都以为这样的日子能够伴随我们很久很久,可是…豆子最大的快乐就是有一张豹皮,小伙伴们可以在山上快活地玩闹,这些孩子没见过什么珠宝珍玩,他们本来要的就不多,但是你随便一箭,就把所有的快乐活生生埋没了。”

她哽住了,无法再继续,面对着长满荒草的坟头,潸然泪下。

“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是真豹子…”肖衡沉重地抬起头,却被后面的凝天一把按了下来,“老实点!”

凝月仰起脸,眼眸里不再有澄净的天空,继续控诉道:“你还放狗咬我…我跑着跑着,从山坡上滚落下来,才捡回一条命。那个狗官,他定是知道我们要告的犯人就是你,为了升官发财,他故意给我爹戴上‘藐视公堂,聚众闹事,鼓吹邪说,淆乱是非’的罪名,打得我爹差点儿成了废人…”

她闪着泪眼,朝肖衡发出一种饮泣般的嘶吼声,“这一切全是因为你!”

他的双唇剧烈地颤动,深深的痛意覆盖在眉目间,“对不住…”

山风凶猛地扫过,吹打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而他们的内心更激烈,更肃杀。

良久,肖衡重新抬起头,黝黑的眸子迷离地望定她,沙哑着嗓子问:“你们要我怎么做?”

凝月逐渐平息下来,“是我主动找殷雪玫代替她的,她身子不好,再过两三个月定会康复,到时候真雪玫就会出现在你面前,而在这之前,我们还得继续演完这场戏,请你别怪罪她。我们冷家是属于穷人一列的,我哥屡试不中,这次不管是冷凝天也好,宋淮山也好,请勿追究此事。”

“好,我知道。”他回答得很干脆,声音染着倦意。

凝天教训道:“这次没让你受点皮肉之苦,算我妹妹宽宏大量,你就在这里陪豆子一夜。好好忏悔忏悔吧。”

他一拉凝月的手,“走,少跟这种人啰嗦。”

凝月默默地看了肖衡一眼,被凝天拉着走了。拐过山径,她不禁回头眺望,肖衡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宛若一尊泥塑木雕。

通往柳溪坞的小道两旁,杨柳青青依然如故,桃花盛开着,小道上铺满了艳艳的粉红。山间人家炊烟袅袅,柳溪坞人家的青瓦上正消散最后的晚霞。

两个子女的突然回家,让冷成胜惊喜交加,“怎么回来了?也不捎封信来,爹什么准备都没有。”

凝月见父亲脸色比以前有光泽,走路也不用拄着拐杖了,心里大是欣慰,便笑着解释道:“哥考完了来看您,在家待些日子,我跟着要来,明日再回去。”

“怎么不多待几天?”冷成胜吃惊道。

“我是向宋先生告了三天假,这路上来回就得耗时两天两夜。”凝月笑道。

冷成胜点头,由衷地感叹道:“宋先生是好人啊,能够遇到这样好的人,八辈子修来的福。”

见凝月在厨房忙碌起来,他又笑道:“你们不在,爹实在闷得慌。凝天,去把院子里的鸡赶到木笼子里,这天气,下半夜八成要下大雨。”

凝月闻言,切菜的动作滞了一下。

半夜时分,果然外面风声大作,吹的院子里的柳树哗哗作响,鸡笼子里的鸡也在躁动不安地扑腾着。凝月并未睡下,残烛燃尽一屋的微光,她静静地聆听外面的风声,想起那个人还在凌霄峰上,心里升腾起一股又一股的愁绪。

“凝月。”屋里响起父亲的唤声,她应了,门帘一掀,冷成胜披着外衣进来。

“看你屋子里还有亮光,知道你还没睡。”冷成胜关心地问,“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事,爹,一年没回家了,这床有点儿生疏。”凝月解释道。

在女儿面前,冷成胜有点儿唠叨,“虽说你去了京城,这浑身上下穿戴得光鲜,你毕竟是柳溪坞的姑娘,你还得回来。凝天在京城若是有出息,爹也不会跟着去京城,爹还是喜欢柳溪坞。”

凝月点了点头,冷成胜想了想,告诉她:“孙媒婆又来过两次,看来郁家少爷对你痴心不改。爹说句实在话,确实是好人家,你都十八了,就考虑考虑吧。”

屋子里沉静下来,半响,凝月回答道:“爹,我知道。”

冷成胜轻叹一声,“想你娘在你这般年纪,早就有你哥了。”

凝月眼里亮光一闪,问道:“爹一定记得娘的模样吧?瘦瘦的,皮肤很白,说话很柔和…”她描述着费嫂的模样,岂料这触及了冷成胜的心事,他顿时长吁短叹

胭脂绝代·禁宫柳by三月暮雪023-027

叹起来。

“都已经过去十六年了,你娘还是这副模样,你爹却早已是糟老头一个了。”

“爹,你放心,娘肯定会回来的。”凝月安慰父亲。

冷成胜拍拍儿子的肩,走了出去,“快睡吧。”

“爹,”凝月突然叫住了父亲,“娘叫什么名字?”

冷成胜稍作迟疑,还是回答道:“你娘叫赵秀娟。”说完,慢慢挑帘子出去了。

凝月躺在木床上,念着娘的名字,又想着凌霄峰上的那个人,心里忽酸忽涩的,又间杂着隐隐的痛,过来很久才沉沉睡去。

天色蒙蒙亮时,狂风渐渐停息,豆大的雨滴开始惶急地击打在屋顶上,溅起烟一样的水雾。一觉醒来的凝天呆呆地听着雨声,想起京城热闹繁华的街道,想起宋鹏时而凌厉时而亲切的话语,想起后院美得耀眼的殷雪玫,她如兰的气息,她轻盈的身躯,还有那张梨花般饱满的唇…过不了多久,凝月就要把殷小姐换回去,他心中的仙子快要属于肖衡了,他怎舍得?怎舍得?

蓦地,一个歹毒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

如果杀了肖衡,就可以去宋先生那里邀功请赏,宋先生不是将肖衡视为最强大、最危险的敌人吗?到时候宋先生定会夸他、重用他,从此他冷凝天必将走上飞黄腾达的康庄大道。更大的目的是,肖衡要是死了,殷小姐就不用进宫去,从此她便属于他冷凝天了。

他想得很天真,却愈想愈得意,经历一夜风雨后的肖衡手无缚鸡之力,只要在他后面使劲砍一刀,肖衡自然一命呜呼。说干就干,凝天从厨房里找到一柄长刀,穿戴上蓑衣蓑笠,以饱满的情绪向凌霄峰进发。

院门一响动,凝月睁眼醒来。

外面大雨如注,凝月急速地穿好衣服,跑到凝天的房间,见房门虚掩,推门而入,里面空无一人。

一种不祥和着惊雷炸响在她心底,她急忙撑起竹伞,冒着大雨,不顾一切地朝凌霄峰飞奔。

赶到山涧,回来的马车还在,树荫下的青马躁动不安地咴儿咴儿作响。凝月心中的恐惧加深,睁大眼睛搜寻凝天的影子,但见山腰一带丛林中,凝天头上的蓑笠若隐若现,便扯起嗓子叫道:“哥!”

上山的凝天听见妹妹的叫喊声,不禁加快了脚步,前面不远处就是豆子的坟茔了,肖衡依然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便嘀咕一句:“死小子,你真的在。”

正要过去,身上宽大的蓑衣被丛生的荆棘勾住,他扯了几下没挣脱掉,才发现自己钻进荆棘丛里了,便操起长刀挥舞着,一边愤怒地骂道:“真倒霉,这刀不是来劈材的。”

等他出了荆棘丛,后面的凝月已经追了上来,一把拉住了他:“哥,你想干什么?”

“凝月,这样放了他难解我心头之恨,豆子死得太惨了,我要一命抵一命。”凝天面露杀气,扬起长刀向凝月示意,“趁无人注意,咱们杀了他。”

凝月惨白了脸,她朝肖衡望了一眼,哀求道:“哥,冤冤相报何时了?何况豆子是他无意杀死的,我们已经惩罚他了,已经够了!哥,你这样是故意杀人,你一个书生怎能做出这种事来?”

“他们做出的坏事还少吗?想过去,这片天下是属于冷姓的,还不是因为被他们强征霸占!要是将来肖衡当了皇帝,更没有咱们冷氏立足之地,我不替自己报仇,也要替天下人报仇!”凝天对妹妹的态度颇不满意,怒嗔道。

凝月停止了哀求,说话直白真切,“即使这天下冷氏当道,姓冷的穷人仍会俯拾皆是,那些富甲贵胄能给你什么?肖衡文武并重,秉性沉稳,深得百姓敬重,我倒相信他会是个明君!”

兄妹俩在雨林中争吵起来。

凝天一时说不过凝月,大为生气,“你现在替他说话了,没想到你也是个吃里爬外的人!”说完,气冲冲继续往上走。

凝月跑到凝天前面,伸手拦住他,胸口剧烈地起伏,咬牙道:“冷凝天,你要是想杀他,先杀了我!”

仿佛整个天空垮塌了,大雨瓢泼而下,摔在人的身上刺刀般的尖锐。两个人对峙着,凝月冷森的目光划破雨帘,直逼自己的兄长,凝天不禁打了个哆嗦。

“你…”凝天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挫败地扭过脸,发泄似的将长刀扔向茂林深处。

“你下去准备马车,先送我和他去郡府。”凝月松了口气,撑着伞独自向坟头走去。

雨,催打着树叶,击在肖衡的身上。雨水顺着他泛白的脸肆意地往下淌,他的目光有些涣散,却一眨不眨地直视前方,双唇抿得紧紧的。

凝月的心突然涨大了,看着他湿淋淋的样子,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湿了眼睛。

“你起来吧。”她轻轻说道。

风雨潇潇,他似乎没有听见,又或者他根本觉察不到她就在他的后面,他依然一动不动,僵直地跪着。

她将伞移到他的头顶上,一手去扶她,“你快起来!”

这才发现,他像是刚从冰窖里出来,僵硬冰冷,冷彻透骨。

他缓慢地站起来,身子难以抑制地摇晃,凝月下意识地搀住他的肘,却被他一把甩掉。她抬眼,正对上肖衡冷冷的目光,胜似数九寒天料峭的冰,直刺进她的心肺。

隐忍着痛的瞬间,她无言地放下了手。

他走得笔直,却缓慢,凝月在后面默默地看着他,胸腹中似被掏空一般,泪水顷刻模糊了眼睛。

她清楚,生命中一些重要的东西已经悄然离去,甚至,他不许她碰他,只留给她一个冷清的背影,与陌生的眼光。

雨终于停了,天色苍茫,东边还残留着几缕长长的云朵,周围透着寒气,清冷的溱州上空烟霭淡淡。

第五卷

梦断水云乡

他缓缓走到她的面前,双手扶着她的肩胛,微笑,心里涌起甜蜜。他想让她知道,今生今世,他不要她为他倾国倾城,只想在每天清晨为她摘一朵牡丹,插在她的鬓间。

这一日的郡府异常紧张忙碌,郡府大人失魂地指令着手下,所有人似乎连大气都不敢喘,府门外岗哨森严,只有几名当地德高望重的名医行色匆匆地进了府门。

出去一夜的庆陵王爷,回来后病倒了。

凝月从屋内出来,疲惫地靠在廊柱旁。幽暗的庭院落满了红花瓣,青苔阶下有小虫凄切的鸣叫声,她徒然地仰望天空,凉风吹过,如绵绵细雨洒在她的脸上。

她黯然地叹了口气,抬手轻抚自己的脸。

还是殷雪玫炫目醉心的玉容,只是,与他单独相对时,她用不着它了。

里面有轻微的咳嗽声,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身开了屋门,正看见郡府大人陪着几名郎中从里屋鱼贯而出。

“娘娘。”郎中朝她跪地行礼,凝月客气地示意他们免礼,接着轻声问:“王爷怎样?”

“回禀娘娘,王爷苔薄白、脉浮,是受风寒之邪外袭,致使经络气血痹阻,又加上连续劳顿,导致神疲而气衰。所谓气为阳,寒为阴,寒容易伤气,小的已经备下解表散寒药,王爷身体强壮,不出三五日便会标本兼顾,扶正祛邪。”

凝月怅然道:“这次病得不轻…”

郡府拱手问她:“娘娘,下官已准备婢女十名,随时听候娘娘差遣。”

凝月略微思忖,回答:“还是在别处候着吧,王爷不喜欢别人在屋里走来走去的。”

总人躬身而退。

缕缕细碎的光从天窗洒落,肖衡呢喃的声音极轻,那声音似是召唤,在屋子一片迷蒙的光亮中摇曳浮荡着。凝月感觉自己幽灵般的影子,轻轻地朝床榻漂浮而去。

肖衡闭合的眼睑上睫毛轻颤,眉端紧蹙,似是强忍着巨大的痛苦,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地翕动着。凝月坐到床沿上,想了想,端起案上还滚热的红姜糖水,一点一点地喂他。

他的喉咙动了动,便缓缓睁开了眼睛,本来清澈的眸子失了光彩,好像覆了一层迷蒙的纱,他眯起了眼,定定地注视着她。

在肖衡淡漠的目光下,凝月心中泛起一种怪异的感觉,她故作镇定道:“郎中说,喝点姜汤,微微出汗能助药力驱散风寒。”

“你,”他沙哑着声音,缓缓开口,“揭了那东西。”

他的语气貌似命令,她一僵,手指难以抑制地颤动,费了很大的力才将药碗放在案上。

“好。”她轻声回答着,抬手揭去了面皮,转脸面向着他。

她的脸色平静似水,昏黄的光线映出她淡淡的目光,端凝的肌肤,眼里丝毫不起一点儿波纹,她就这样坦然地面对着他,唇角微微地抿了一下。

还是那张唇,那双恬静的眼眸,肖衡突然笑起来,他笑得狂乱,紧接着就是剧烈的咳嗽。无法形容的痛楚折磨着他,使他控制不住地呻吟出声,整个身子蜷缩在一起,抽搐着。

“我去交郎中。”凝月站了起来。

他的眉微微纠结了一下,一手痛苦地按在额头,大口大口地喘气,“你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好。”她还是这样轻声地回答,转过脸,默默地往外屋走。在她出屋的时候,她依然没忘记重新换上那张假面容。

跨过门槛,郡府、郎中以及诸多婢女还伏跪在台阶上等候回话。凝月仪态万方地站在那里,淡淡的眸子扫向众人,以王妃的口吻说道:“王爷受风寒一事,务必做到秘而不选,一旦传入乱党耳里,定会引起大乱,危及王爷性命。”

她担心的是,宋鹏的耳目无处不在,万一发现他们这次微服私访,势必会给他们制造麻烦。

郡府面呈惧色,赶紧召众人训话去了。

夜色渐浓的时候,凝月安静地坐在外屋,听着里面时断时续的咳嗽声。除了她送药进去,他固执地闭着眼,一句话都不愿意跟她说,她只好将药盘放在床榻边,无奈地出来。

按照她的吩咐,郡府派人在外屋铺了四围帷幔的床榻,屋里屋外都生了暖炉。在这个温柔的春夜,凝月手里拿着那层薄如蝉翼的面皮,心思百折千回,始终感到一阵清冷与萧瑟,倦意慢慢上来,她耸了耸肩,决定去里屋巡查一番,出来歇息了。

里屋的蜡烛还在明晃晃燃烧,一眼望去,肖衡微蹙着眉心,双手无力地垂在棉被外面,沉沉地睡着,满屋浓厚的药气在流动,碗里煎好的药还满满的,似乎只喝了一小口。

踩在锦绣地摊上,凝月无声地走到床榻前,烛光带着金色的光晕笼盖四周,她弯下身,手顺势轻抚他的额角,凉凉滑滑的。

恍惚中,曾经有人也是这样轻抚她的额角,神情温和愉悦,“还好,没发烧。”他笑了,笑意如春风杨柳…

她苦涩地摇头轻笑,还想这些干什么?

最后,她还是端起药碗,轻唤道:“肖衡。”

肖衡猛然睁开了眼睛,迷惘地望着空中,仿佛在找寻着什么。他的目光慢慢移向面前的凝月,再次蹙眉盯着她,好半晌才清醒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