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有区别吗。”上官露淡淡一笑,“不管孝慎皇后是得手了还是没得手,杀了先帝的宠妃和皇子,陆家的前途都止步于此了。或者我们压根就当没有过这档子事,我敢说一句,只要先帝不是真的爱着孝慎皇后,陆家也好不到哪里去。”

“既然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就该以命抵命,你对孝慎皇后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但你依然动辄指责先帝,为孝慎皇后鸣不平,你这就是是非不分。”

“没错,先帝在位时,上官家也受到了很大打击,可陆家想着的,是东山再起,我上官家却很清楚的知道,先帝对上官家已是法外开恩,因为真的要株连——你、我,我们不但进不了宫,连庶民都当不了,不是发到边戍干苦力活活累死,就是沦落风尘。你能想象自己在市井里受尽凌辱的场景吗?而且先帝生前也没有废黜孝慎皇后,还肯成全她的名节,并让她的神牌放在宫里受后世香火,你们陆家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明明就是贪婪又虚荣,偏偏死不认账,要把罪责推卸到别人头上。”上官露道,“你运气好,碰着陛下也是个仁慈的,始终记念着孝慎皇后的好,哪怕明知先皇后利用他,明知你也利用他,他还是一意孤行,要补偿你们,让陆家再享辉煌。于是你顺理成章的当上了太后。可就像我说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陆家失势时,不思自己的过错,只一味怨天尤人,陆家得势了,也不想想到底是谁给你们的恩宠,你父亲私吞国库,甚至侵吞陵墓里的陪葬品,这些事,你都知道,但你阻止过吗?你只顾着享受你的荣华富贵,而且要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荣华富贵,一旦得不到了,就是别人的错,这不是是非不分是什么?你陆家到今天这步田地,是自己种下的祸根,怪得了别人吗?!陛下够厚待你们得了,你们却一次次让他失望,你父亲的行径,哪一条犯的不是死罪,可陛下饶过他一次又一次,直到最后也没有要他的性命,而是流放。你说我跟你一样,说我跟你有共同点。”上官露气的笑了,“你简直是在侮辱我!”

“我知道你们都说我毒辣,可我何曾像你姑母那样害过陛下的子嗣?他的孩子哪一个不是平平安安来到这个世上?如果你非要说肖氏、段氏和韩氏,那是她们罪有应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上官露一字一顿道,“我上官露够宽容的了。”

“至于你说我为家族筹谋,我不敢说我大公无私,但我上官露当皇后的每一天,我家里从上到下没有人动过公帑一分。我父亲在任上,十几年不进京,乌溪风沙扬尘,异族繁多,动辄有兵戈之争,你们陆家有谁能代他受一天的,我就收回我今天收的话!”上官露质问道,“有吗?啊?!”

“你们陆家的男人只知道斗鸡遛鸟,吃喝嫖赌,上官明楼却是实打实的十年寒窗,两榜进士出身。”上官露望向的太后的眼神里有明显的不屑,“太后,你们陆家出过举人吗?哪怕是一个!”

太后被问得哑然良久,面色涨的通红。

“接下去,我要说你不知道的。”上官露看了一眼太后手边的鹿鹤同春低漏刻壶,一炷香早就过去,时间差不多了。

“你说我保护上官明楼,没错,我是在保护他,但那是因为他和陛下有血亲。”

太后瞠目结舌:“你说什么?”

“他是先帝淑妃上官柳的儿子!”上官露道,“所以就算我什么都不做,陛下也不会亏待上官明楼的,你懂了吗?”

太后沉吟良久:“皇后果然好辩才。”

“我说的是事实。”上官露其实很想告诉太后天机营的事,李永邦不是总想着铲除天机营吗,可要不是天机营,哪里来那么多的情报?情报越有价值,得到的信息越多,越能处于优势位置。

太后努着嘴道:“好一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么哀家就要问问你了,哀家就算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可并没有伤你性命,你能当上陛下的正妃,也是我的提议,你怎能恩将仇报!”

“你居然栽赃我谋害太皇太后,这等罪名!!!”太后闭了闭眼,十分丧气的叹息道:“哀家这回是翻不了身了。”

“不错,太皇太后这件事是我和老祖宗一起设计的。”上官露毫不避讳的承认,“但是太后您说您没害过我?”上官露干笑一声,“太后是真的上了年纪不记得了?那我鞋子里的那根针……”上官露不禁喉头一哽。

太后怔住:“你……”

上官露苦笑:“太后是不懂为什么我明明早就发现了那根针却又放回去是吗?”上官露突然大声,捂着心口道:“你知道我拔出那根针,又把针放回去,来来回回那么多次,我有多煎熬!你没害过我?嗬,可笑,我的孩子,是个成形的小公主,出娘胎的时候,两个小拳头握的紧紧地,浑身发紫。”一滴眼泪顺着眼眶落下,上官露心头大恸:“我何尝要她死,我何尝舍得!你能体会我把针又放回去那一刻的心情吗?你胆敢说你没有害过我!”

太后也尖声道,“所以你就让那些腌臜的下等人来羞辱我是吗?”太后的手狠狠的拍着一旁的几案:“可哀家是太后,堂堂大覃的太后,金尊玉贵,怎能任人随意践踏!上官露,你让我在遂意面前抬不起头来,你让我痛不欲生,我恨不得将你剥皮抽筋,丢入无间地狱!”说着,用尖利的手指指向上官露:“当时我就发誓,这个仇,我一定要报。你失踪那几年,我一直在想,你千万别死,因为我也要让你尝尝同样的滋味。”

上官露一步步逼近太后,目中毫无惧色:“来啊,你有本事就让我知道你的厉害。还有你说你对我有提携之恩?没有你,我就当不了大覃的皇后,但是!”上官露恨声道,“你当我很稀罕当他的正妃?我很稀罕当他的皇后?!”

“你…….”太后简直不可思议,“你做了那么多事,你……你不爱他吗?你不爱他,你为什么要霸占他?!”太后像个孩子一样愤怒的揪住上官露的衣领,“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

上官露冷冷一笑:“你休想。他的心在我这儿,随我搓圆揉扁,你奈我何!”

太后阴鸷的望着上官露,将她狠狠一推,上官露踉跄一步,跌倒在地,太后道:“皇后既然进了我这闹鼠疫的永寿宫,就该知道自己出不去了吧?”

“什么鼠疫?”上官露拍拍手,掸掉身上的灰,却不整理被太后揪乱的衣襟,道:“不过是我传出去吓吓你们的。”

“你——!”太后龇牙道:“哀家还是小瞧了你!没想到,你会是那群蠢妾中笑到最后的一个。”

上官露淡定从容,一如往昔:“太后想说,不知道你和我之间,谁又是笑到最后那一个,是吗?”

太后再难忍受上官露那副目空一切的模样,对着旁边侍立的太监,暴喝道:“还不快去!抓住她!给我把她的衣服撕烂了,我要你们折磨她到死,要她颜面丧尽,要她体无完肤!要她再不能出现在哀家的眼前!!!”

上官露环视两旁的太监,见他们惴惴的模样,似乎是不敢上前。

太后又吼道:“上啊,还不上!活生生的女人白给你们玩,一个两个都傻了不成。”

上官露对太后道:“他们不傻,是您傻。太后,他们要真的做了,我大不了自尽,他们也难逃一死,为了一时痛快丢掉性命,何必呢?再说……”上官露挑衅的睨了周围一眼,“敢吗?”

太后阴测测一笑,道:“看吧,她瞧不起你们,你们就算是假阉人,皇后娘娘都瞧不上你们,有本事的,现在就站出来,拿出看家本领,好好伺候伺候她,叫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男人雄风。”

两个太监被说动了,有点跃跃欲试,试图上前拽住上官露,但是上官露往门口奔去,才跑了几步,就被一个太监懒腰抱住,上官露奋力用脚蹬,她依稀听到殿外似乎有点骚动,嘴角微微一勾,放声喊道:“遂意!遂意!救我——”

然后回过头去看了太后一眼,镇定道:“兵临城下了,太后,终于到了你我决一死战的时候。你,准备好了吗?”

太后心神巨震,手微微的发抖,但嘴上仍不住道:“动手,动手!快动手,给哀家撕烂她的衣裳!要她从此无脸见人!”

李永邦是时已经进了永寿宫,正大步流星的往里冲。

听见了上官露的呼救声,更是肝胆俱裂,干脆一路小跑进去。

适才在未央宫,凝香突然闯了进来,跪地就哭:“陛下,求您快点去救皇后娘娘,太后宫里来人,说他们那儿死了一个又一个,您又封宫不让太后出去,太后觉得自己只怕要死了,请娘娘过去见最后一面,有几句话要交待。娘娘说要向您请旨,可几个侍卫冷言冷语的说娘娘不去就是不孝,拖拉硬拽的把娘娘给带走了,奴才拼了命的才跑出来找您求救,您快去永寿宫看看,奴婢怕娘娘出事。”

李永邦闻言,‘蹭’的一下从龙椅上跳起来,一边往门外冲,一边吩咐道:“叫赵琣琨到永寿宫来护驾,不得有误!”

“是!”侍卫们齐声领命,兵分两路,大队人马跟随皇帝去永寿宫,另外几个人去城门上喊赵琣琨。

皇帝到了永寿宫,守宫的侍卫自然不敢阻拦,齐齐跪下行礼:“卑职参见陛下。”他蹙了蹙眉,现在没时间追究到底是谁带皇后到永寿宫来的,但下令道:“朕的口谕,呆会儿赵统领过来,直接放行。”

侍卫们咸道‘是’,皇帝一进宫门,刚刚绕过影璧,就听见皇后的呼声,猝不及防的撞入耳膜。

皇帝身后带了一队禁卫,刀剑钺矛撞击发出的声响,使得永寿宫上下都吓坏了,全部跪下,把头压的低低的,特别是那些住在抱厦里,经年供太后玩乐的假太监,吓得大气不敢一喘。

殿内,太后也有些慌张,李永邦怎么那么快来了?

不过不要紧,让他亲眼看见自己的女人不干不净,凭她对他的了解,他是决计不会再要的。太后愈加疯狂的命令道:“快啊,快动手!一个脏了的女人,哀家几乎能看到你被弃若敝履的下场……”太后放声大笑起来。

两个太监对视一眼,觉得今日不会得手,且还会丢了性命,都停了下来,正打算放开皇后,孰料,皇后竟然把钗子拔了下来,而后飞快的扎进其中一人的腿上。那人痛呼一声,半跪了下来,另外一个只得赶忙去扶。就在他们手忙脚乱的时候,皇后又镇定自若的朝门口瞄了一眼,继而自己把裙摆撕开一个口子,用金钗抵住自己的喉咙,高声道:“我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也不会让你们碰我一下的。”边喊,边手持金钗不停挥舞,嚷道:“走开——走开!”

另一个太监伸出手去,正欲开口说:“娘娘,您别激动,先把钗子放下。”顺便再把金钗夺过来。

但是还没开口,伸出去的手甚至没有碰到皇后的袖子,就叫人一剑斩断,他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的手掌掉落在地,惊诧过后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手,顿时尖叫起来。

皇帝骂了一句:“畜生。”

反手又是一剑,割了那人的头。

没有头的人,半截身体杵在那儿,诡异的停滞了片刻,砰的一声倒地。

腿上有伤的那个仰躺在地上,见皇帝双目赤红,吓的用手肘支撑着身体,不停往后挪,皇帝怪笑一声,一剑刺入他腹中,那人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皇后已飞扑到皇帝怀里,‘哇’一声嚎啕大哭。

皇帝搂着皇后轻声安慰道:“别怕,别怕。”

侧头看太后,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

太后张口结舌道:“没有,不是,我没把她怎么样,是她设的局,我真的没把她怎么样。”

李永邦抱着躲在他怀里发抖,抽泣着的妻子道:“朕受够了,真的受够了,你在自己的宫里下流无耻,朕便帮你将宫殿围的水泄不通,因为你不要脸,朕还要脸,但是无耻贱妇,你将我大覃列祖列宗的脸面置于何地!朕对你的容忍,已经到了极限。”

上官露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腰,李永邦听见身后亟亟进来的靴子声,下令道:“赵琣琨,三尺上梁。”

“遵命。”赵琣琨答应道,旋即迅速的抽出三尺白绫,抬手一个飞掷,白绫越过房梁,赵琣琨手执一端,太后见状,意欲逃跑,同时嚷道:“我是太后!你们敢!谁敢碰我——呃!”赵琣琨拿白绫对准太后的脖子迅速绕了两圈,而另一端……他抬头望了一眼皇帝,李永邦一只手摁住上官露的脑袋,轻轻摸了摸,一边摊开自己的左手,目露凶光,赵琣琨点头,将白绫朝皇帝抛了过去,太后费力的嘶吼道:“不——不要——遂意,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李永邦大手将白绫于手掌中转了几圈,而后与赵琣琨同时发力,太后的身体便被一点点拉高,双脚离开地面,太后瞪大了眼睛,两手死命的抠住喉咙,但是眼睛还是逐渐往外凸了出来,嘴角的涎水也毫无知觉的向外溢,她眼睁睁的看着李永邦对上官露轻声呵慰道:“没事的,不要看,别看。”上官露‘唔’了一声,像个小雏鸟一样,听话的伏在他胸前,下巴抵着他的肩头。

她的心很痛,很痛,比脖子被折断了还要痛,她感到呼吸困难,泪水顺着眼角滑落至嘴角,太咸了!

她终于明白,原来不是没爱过他,而是在权力面前,没有那么爱!

然后,在她还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上官露貌似不经意的侧头,对她意味深长的一笑,用嘴型无声的说:你完蛋了!

153.禁宫乱

按着皇帝的旨意,永寿宫鼠疫严重,为免祸及宫中其他各处,患了病的宫人一律处置,因此那一天的永寿宫,在一片厮杀声、叫喊声中,映着残阳如血,一具具尸体倒在地上,触目惊心。而且太后也因鼠疫殁了,这些奴仆,就当为太后陪葬,以免太后地下‘无人照顾’。

天气又热又闷,地上满满的血迹,浓郁又粘腻的血腥味久久挥之不去。

次日清晨,专程派了宫人去清洗永寿宫,据说场景差点没把人给吓疯,后来还是老天爷开恩,飘了一阵细细的小雨,总算冲淡了这场戾气。

太后的丧仪也比想象中的隆重而浩大,梓宫停在永寿宫偏殿,皇帝率众成服,初祭、大祭、月祭、百日祭,王公大臣二次番哭,并停嫁娶,辍音乐,军民摘冠缨,命妇去装饰,只是君臣上下皆不截发,并再追谥太皇太后为孝庄仁恭敦肃太皇太后,而太后,则依旧是慈恩太后,以致于后世史书上很多人都觉得这一段颇值得玩味。且因先帝在世时,太后并不是皇后,故而太后的棺椁没有入昭陵主大殿的道理,方便起见,只象征性的在昭陵旁边侧路上的一个陪陵里,建了一座看似华丽的宝冢。

其他时候,宫里宫外也做足了表面功夫,一直为太后守丧到除夕,直到翌日元旦,才算是揭过了。

人有七情六欲,自然就有喜怒哀乐。人吃五谷杂粮,自然就会有病痛损伤。

太后的死其实算不上特别的事,但是宫里接二连三的死人,难免风声鹤唳。更何况连太后都难逃鼠疫噩运,民间就更不用说了。

自太后封宫之日起,全国各地就相继爆发时疫,时疫是跟着洪涝而来的,时疫之后就是旱灾,大旱之后,便是饥荒。

眼下四处都是流民,都跑到了京城来。天子脚下,乱象横生,皇帝只得下了罪己诏,可也免不了妖后一说再度风行。

毕竟连太后都能克死的妖后,绝对不是一般的妖后。

茶楼里的人最爱评头论足,将时事拆解开来,又合起来,得出一个结论:“从前大旱,皇后为百姓祈雨,天降甘露,五谷丰登,而今皇后不闻不问,只怕宫里传出的流言并非空穴来风,此皇后非彼皇后。”

一长须老头儿叹道:“看来陛下是把鱼眼睛当成珍珠了。唉。”

李永定坐在靠窗的位置,将杯盏一搁,起身走人。

时局不稳,人心一动,就会有人趁机闹事。

这是自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

于是全国各地零零碎碎的有一些哗变,说大不大,李永定奉召赶过去,稍加安抚马上便平息,也要个别地区异常激愤的,镇压之后亦不再起涟漪。唯独一件事,让李永定比较在意,就是突然凭空冒出来一个清莲教,广收门徒,说是喝了他们的符水便可消除百病。

如果说相对蒙昧的百姓盲目风从也就罢了,但这清莲教不知通过何种手段竟渗透到了京城里,京城的很多女眷,尤以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也信以为真,固执的跑去求平安。

如此,便不能再掉以轻心了。

李永定装作香客亲自去喝过,不过就是加了黄连、柴胡等中药熬制的汤剂,吃不坏,也吃不好,拉拉肚子,泻火排毒什么的,要说有神奇疗效,可治百病,那绝对是胡扯。

情势的好转还是在于朝廷一直不断的投入人力物力在赈灾,又是施药,又是放粥,谁知功劳最后却被这个所谓的清莲教给截去,偏偏清莲教又没有作奸犯科,只是收一些门徒念经,朝廷也无可奈何。

朝中的部分大臣也认为清莲教不具规模,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淳亲王却不同意:“不具规模?等到清莲教真的坐大,那时候再酌情想法子,岂不难以应付?只有将苗子扼死在萌芽里,才不至于酿成大祸。”

李永邦表面上不置可否,暗地里却叮嘱李永定继续调查,然而等永定带兵和清莲教几个周旋下来,发现他们不但私下里拥兵,而且还懂得战术,一直跟他打游击。一会儿出现在晏州,一会儿又出现在漳州,还有同党在青州……李永定疲于奔命,一时间也找不到彻底剿灭的法子,只得无功而返。

李永邦得知后,疏懒道:“哼,散兵游勇,终归难成气候。我大覃江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业,他们想要颠覆,也不是那么容易。且再看看吧。”

转眼又是一年的盛夏,御花园的石榴开的如火如荼,橘红色的凌霄花借气生根,从墙上蔓下来,金灿灿的蝶盏兰吐出中间的蕊,万物丰盛而美丽,唯独酷热难当,热的人快要背过去,连湖里的鱼也争先恐后的浮出水面,张大了嘴想要透一口气。

皇帝午后用了一碗莲子芡实汤,正在批阅奏章,骤然听闻外间喧哗,烦躁的用手捏了捏眼头,随意的问:“外头闹什么呢?”

多闻亟亟踏出宫门想要一探究竟,但一个身穿城门护军衣裳的人赶到了廊下,禀告道:“陛下!不好了,反贼!反贼冲进宫里了!”

皇帝莫名:“反贼?哪里来的反贼?”

侍卫回道:“就是清莲教!他们带着几千门徒正在闯宫门。”

“几千?”李永邦蹙眉,颇感意外。

几千人就敢闯禁宫,这个清莲教的首领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先不说数千禁军各个骁勇善战,撇开宫里的禁军不谈,皇城里的兵马司数十万,收到风声也会很快赶到过来勤王,到时候清莲教被一网打尽是肯定的事,那这个清莲教主到底图什么?

大覃皇宫一日游之后午门斩首?

皇帝问道:“城门戒备森严,他们是怎么闯进来的?”

侍卫道:“角楼上的五凤楼彩漆斑驳,陛下不是嘱咐造办处与钦安殿一道修缮嘛,那清莲教中的几个人便趁着这当口冒名顶替混了进来,然后里应外合,杀了我们几个弟兄,现在城门那里一团乱,大统领恐怕分身乏术,没那么快过来护驾,所以属下赶紧过来通禀,请陛下速速撤离……”

李永邦没待他把最后的话说完,便伸手打住:“朕哪儿也不去。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老祖宗的规矩。”说着,转头问:“皇后呢?皇后人在哪里?”心急之情,溢于言表。

多闻是永乐宫出来的,忙道:“娘娘现时应该是去了绘意堂,听说想挑几幅字画。”

绘意堂在天街景运门的边上,地处内宫与外朝的接壤处,他悬着的心稍稍松了一些:“城门那里没那么容易攻破,就算赵琣琨再不济,也还有其他人,一时半会的乱不到眼前来。只一件事最要紧,必须抓住那几个躲在宫里的奸细……”

像是为了讽刺他似的,他才说乱不到眼前,便听见‘嗡’一声暗响,带着绵长的尾音,一支箭直直的钉在书有‘未央宫’三个大字的牌匾上,宫人们立时都慌了,嚷道:“陛下,不好了,贼人们真的闯进来了,快撤吧。”

李永邦诧异道:“怎么可能?!”

禁军们围着未央宫,各个把手按在刀上,随时随地拔刀拼杀。

面对的,是一群身穿道袍的人,其中还夹杂了一些光膀子的彪悍之人,像是屠夫,有的则是衣衫褴褛,多半是乞丐。

他们越过金水桥,冲过太和广场,朝未央宫蜂拥过来,禁军不得不步步后退,反贼中有人高声喊道:“擒贼擒王,谁砍了皇帝老儿的人头,回头教主有赏。”

一言既出,群情奋勇。

李永邦提刀要战,被多闻死死的抱住大腿,哭求道:“陛下,寡不敌众啊,宫里虽然有禁军,可此刻都四散在宫里各个角落,要赶来需要一定的时间,皇城兵马司更是要从外头过来,眼下守着未央宫的护卫就那么多,陛下您切以龙体为上,而且……而且我们还要找到娘娘啊,宫里那么乱……”

这话戳中了他的死穴。

李永邦心中一凛,手腕一转,刀背灵活的抵在身后,带着一群近侍从侧门匆忙往绘意堂去。

侍卫中的几个人眼见李永邦身影一闪而过,其中一个对另外几个的道:“走吧,不要忘记主上吩咐,办正事要紧。”

几人对视一眼,重重点头,紧追着李永邦的脚步,企图赶在他之前到达绘意堂。

李永邦出勤政殿的时候,看到与尚书房比邻的庆祥宫,尚书房里文渊阁和文华阁的大学士们都是文臣,只怕死伤惨重,至于庆祥宫……他忍不住问道:“小殿下可在庆祥宫?情况如何了?”

后来赶到的宝柱接口道:“裕王殿下勇猛,拿匕首刺死了两个歹人,之后跟着飞鹰队撤离。”

知道皇帝担心大殿下,宝柱又补充道:“今日是太皇太后的生忌,敬王殿下在慈宁宫祭奠老祖宗。陛下您放心,怎么打也打不到那儿。”就算是真的打到那儿了,李明宣也有足够的时间从神武门逃走。溜之大吉。

“让人锁紧了顺贞门。”李永邦紧着嗓子道,顺贞门是通往内廷的大门,里头都是孩子和女眷,要是贼人进去了,后果不堪设想,他心急如焚,脚下不由飞快,得赶紧找到上官露。

与此同时,绘意堂的火自角落里蹿起来,很快蔓延到四周的每一扇门,堵住了逃出绘意堂的任何一个出口。

那两人只比李永邦早一步抵达,他们是趁着李永邦担心明翔,在庆祥宫门前逗留的那须臾的瞬间,反超过去,径直来到绘意堂前。

皇后正在绘意堂内坐着,垂首看着手上的卷轴,看到他们来了,只静静抬眸望了一眼,神态镇定自若。

绘意堂里的宫人已被她全部遣散。

那两个侍卫到的时候,绘意堂里除了皇后,空无一人,偌大的书画馆,她身在其中,就像画中的女人,一动不动的定格在那里。

要不是那一双眼睛,在看到他们的时候,迸发出一种摄人的光芒,他们几乎从她身上感受不到一丝活气。

那两个人三下五除二的脱掉身上的侍卫服,露出里面的道袍。

接着,朝绘意堂里的皇后神情复杂的望去,上官露竟还朝他们淡淡一笑,起身朝他们福了一福。

那两人眼睛一红,猛的跪倒在地,冲里面的人磕了三个响头。随后把心一横,明火执仗的点燃了绘意堂四处角落。

夏日天干物燥,绘意堂没多久便火光冲天,上官露一个人站在火场里,望着火苗从地底顺着柱子爬到房顶,眼底竟有一丝欣慰,她阖了阖眼,脸上是认命而解脱的表情。

李永邦到的时候就看到那二人行凶,他身边带着武曲、七杀、贪狼、破军共四组亲卫,每一组四人,共十六人,尽管那两人负隅顽抗,口中着了魔似的不断嚷嚷着‘清莲教万岁,清尘世,除妖后,还天下太平’的口号,但很快,还是被七杀队的人砍成了血窟窿。

李永邦心如刀绞的站在与她一墙之隔的火场外,悲痛的与她面对面,他终于明白过来,几千人怎么能闯得了禁宫?

赵琣琨是她的人,只有她的命令,赵琣琨才会不抵抗,亲自开了城门把这群所谓的暴民放进来。

他冲着她大喊:“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总想着离开我,我还有哪里做的不好?——他是真的迷惘了,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她站在那里没有动,眼睛看着脚尖,固执、倔强,还有当年初入府时的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