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谐有点无奈,却任他动作。“七叔,我没受伤。”

“把西装也脱下来。”

屋里有暖气,根本就不需要穿这么多,照他现在这种穿法,早该汗流浃背了。

傅明谐叹了口气,轻轻道:“子弹擦过脖子,流了点血,没有大碍。”

他微侧过身子,翻下衣领。

一道血痕自脖子后面划过肩胛,还微微往外渗着血珠,捂着伤口的衬衫,自然都染红了。

段初言声音淡淡:“平叔,帮我拿点药和纱布来,敷伤口的。”

张平不知在哪应了一声,片刻之后,药已经放在桌上,人又马上走开。

他就是有这种本事,随传随到,又绝不打扰主人,也因为如此,段初言和傅明谐都喜欢用他。

药水敷在伤口上有些刺痛,傅明谐却一动不动,看着那人给自己上药。

脸离自己极近,熟悉的气息吐在脖子上,柔和沉敛,一如小时候抱着自己那种温暖的感觉。

三年,是多少个日夜了,无论走到哪里,都看不到他的身影,无论做了什么,这个人也看不到……

他微微垂下眼睑,竭力掩住内心想要抱住对方的冲动。

可是不能……

不能动。

这个人好不容易回来。

这样,就够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没查到谁做的。”提及正事,傅明谐嘴角一勾,冷意尽现。“晚上在‘唐风’见贺清宇,回来路上就碰上了。”

“贺清宇?”

段初言眉头微皱。“见他做什么?”

傅家漂白已久,极少再做道上生意,就算有黑道背景,也只是为了维持联系,不至于让生意有所阻滞,跟寻常混黑道的势力并不一样。

但傅明谐口中的贺清宇,则是完完全全的黑道中人,据说他幼时家境并不好,被迫跟着东躲西藏,受尽欺凌,也走上黑道的路子,后来很快混出名堂来,又娶了青白堂当家的女儿,身份跟着水涨船高,现在已经接管青白堂旗下的所有生意,主要是赌场和夜总会这两个暴利的行业,别人在背后管他叫贺章鱼,意思是说他什么都想揽一手,且颇有能耐。

至于青白堂这个名字,则是来源于青帮。

青帮源远流长,从清朝雍正四年到现在台湾和美国的一些城市,都还能看到青帮的活动,虽然它并没有像洪门那样势力庞大,但是在民国时期,影响力是丝毫不弱于洪门的,甚至连蒋介石这样的人物,也曾是青帮一员。

而青白堂的创始人,也曾是青帮中人,当年由于历史等种种原因,他不能回归青帮,便在本城落脚,创建青白堂,数十年下来,已俨然是本城最大的黑道帮派。

傅家与青白堂,素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傅明谐又怎么会跟贺清宇扯上关系?

“他想跟我合作,投资澳门的赌场。”

澳门的赌场,大都由本地人和葡萄牙人把持,外地人自然很难插手,但傅家在澳门有产业,而且并不小,贺清宇正是看到这一点,所以找上门来。

“澳门的赌场,岂是那么好插手的,贺清宇的胃口未免也太大了点。”

声音不紧不慢,段初言拿起旁边桌子上的茶具开始泡茶。

平叔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摆上一个小炉子。

厅中一时静寂,只余下瓷杯相碰的清脆声。

傅明谐近乎着迷地看着这人的一举一动。

白皙而修长的手指,曾经无数次在自己脸上拂过,握着自己的手教导枪法,听平叔说,他更小的时候,还常整夜抱着哭闹不休的自己在客厅里来回走动,直到他哭累了睡过去……

“明谐。”

“嗯?”他回过神来,段初言正望着他,手里拿着热气袅袅的茶杯,递向他。

“抱歉,刚才走神了,七叔说什么?”他接过茶杯,完美的面具下面看不出任何心思。

“你帮我把大学的工作辞了?”

段初言靠向椅背,神情平淡,双眼微眯,似乎在闭目养神,至少傅明谐没看出他有什么不悦。

“那会你中枪受伤,我不想你太劳累了。”

他看着段初言,笑容里带上了一点委屈和讨好,就像小时候撒娇那样。

段初言似笑非笑。

“那傅总裁准备如何处置我?”

“七叔……”他倾身,将对方紧紧地搂住,闷闷的声音自段初言肩窝处传来。

“明天晚上,你陪我去参加一个晚宴,好不好?”

他不为所动。“傅家的大小事务,我早就撒手了。”

傅明谐叹息般地长逸了口气。“如果没有我,你现在早就娶妻生子了吧……”

段初言不语,这种假设性的问题,他无法回答。

他本性随意,早年的经历让他对婚姻这种东西也没抱着什么太大的期望,如果傅老太爷还在,自己也许会跟他父亲傅巍一样,和某个名门淑媛结婚,然后过着貌合神离的日子,但傅老太爷既然死了,他也犯不着委屈自己,一夜风流没所谓,娶回家么,就算了。

“七叔,我……”熟悉的容颜近在咫尺,他却说不出想说的话。

“怎么了?”

段初言眉头轻皱,正想挣开,却突然发现对方那柔软的发丝里居然藏着一两根白发。

他才多大……

心弦微动,手不自觉松开,静静地任他拥住,像之前那样,伸出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以作安抚。

“明谐。”他淡淡开口。

“嗯。”傅明谐还沉醉于那久违的触感,不想放手。

“我栽培你,不跟你争,傅家本来就是你的,你还想要什么?”

与其一直避而不谈,不如开诚布公,说个明白。

傅明谐身体一僵,久久,绽开一笑.

“七叔,你怎么会不明白我想要什么?”

“所以我想知道。”

段初言是真不明白,那件事之前,他们可以是世上最相得的叔侄,无话不谈,关怀备至,他曾经以为,傅明谐也是最好的孩子,听他的话,有能力,有魄力,是傅家最好的继承人,所以他很放心,就算没有那件事,也会将傅家交给他。

然而在那件事情之后,一切都变了。

那天晚上,他才突然发现,傅明谐看着他的眼光,并不仅仅是从小到大的依赖和孺慕,还有更多意味不明的晦暗。

七叔……

七叔……

三年来,那个声音不时在耳边萦绕,带着沙哑的欲望和酒气,如同魔咒,迫使他去想起。

“如果我说了,你会不会再一次从我身边离开,天涯海角,让我再也找不到你?”

段初言看着他,半晌。

“能像从前一样相处,我就不会走。”

“如果不能呢?”

段初言不说话了。

傅明谐自嘲一笑。“我明白了,七叔,你放心,从此之后,我们会像以前一样,我还是你最好的侄子。”

他早该知道,自己这个小叔,心如钢铁,他不想去做的事情,没有人能够勉强他。

但他并不甘心……

“你能想通就好。”段初言淡淡道,望着他的眼神多了一丝柔和。

他们之间,只能是叔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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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很少举办晚宴,除非像当年傅七爷把傅明谐第一次带出来亮相,宣布他将参与傅氏企业这样的大事。

物以稀为贵,加上傅家本身的地位,能够得到一张邀请函,无异于自己地位的彰显,众人自然趋之若鹜。

都说傅明谐青出于蓝,比当年的傅七爷手段更加狠辣。

几年下来,傅家内部敢反对他的声音基本都被他铲除了,而外部那些生意上的事情,他也凭着自己的本事,愣是杀出一条路来,商场上,傅氏生意范畴内的东西,傅明谐跺一跺脚,只怕其他企业也要跟着震三震。

但是傅明谐有能力,并不代表他人缘比傅七爷好。

恰恰相反,因为他行事作风比较强硬,有些生意,一旦谈不拢便采取非常手段,对于一些人也不假颜色,所以商场上对傅明谐的评价只有四个字:心狠手辣。

人总是需要点面子和虚荣的,虽然一件事情让傅言和傅明谐来做,很可能是相同的结果,但是他们所用的手段不一样,别人也就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因此,背地里怀恨傅明谐的人,自然要多上不少,当然,很多都不成气候。

然而现在,不喜欢排场铺张的傅明谐,居然要举办晚宴了。

许多人都睁大眼睛看着,想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傅家请柬上的理由是时逢春节将到,大家交流感情。

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不相信。

他们纷纷猜测傅明谐要么想在晚宴上扳倒谁,要么就是脑袋撞到了。

陶然是主动向陶老爷子要求过来的。

陶老爷子只当是孙子是想还傅明谐去参加他生日宴会的人情,不胜欣喜,当即就同意了,携着孙子一起出席。

顾林却没有来,自从绑架事件之后不久,他就被父母半强迫地送到国外去,限制他的一切经济来源,让他想回也回不来。

傅明谐行事虽然不怎么讨人喜欢,但是他的外貌和身价自然是没话说的,又难得还是单身,上有高堂,却不管事,实在是金龟婿的不二人选。

所以这晚宴成了争奇斗艳的场所,上流社会美女不少,气质美女更多,大家都卯足了劲,希望能得一眼青睐,从此金玉良缘,门当户对,龙凤和鸣。

只是当傅明谐与段初言一起出现的时候,场面竟都静了下来。

这里认得傅七爷的人不少,只是大家都不敢认。

试想一个被侄子夺权,又神秘失踪的前傅氏总裁,除了死亡,还能有什么下场?

但是眼前这个人,一身唐装,身形秀颀,清俊儒雅,不是傅七爷,又会是谁。

全场之中,只有陶然看着傅明谐身边这人,神情柔和下来,微微一笑。

他从没见过比他更适合穿唐装的人了。

这一身古风典雅,配着他,果然是相得益彰。

他站在傅明谐身边,不仅毫不逊色,反而别有一派气度,沉敛凝练,淡漠闲适。

就只这副气派,众人一声七爷,也喊得心服口服。

贺清宇朗笑一声,当先迎了上去,伸出手。

“我还以为傅总裁怎么饶有兴致办起晚宴了,原来是冲着七爷的面子来的!”

段初言握住他的手,也跟着一笑。

“都是小辈胡闹,大家随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