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天士有些忐忑,他原本觉得自己为患者保密,乃天经地义之事,如今见了海兰察的悲惨样子,又觉得有些后悔,甚至觉得若是自己能早些告诉海兰察,告诉魏璎珞这事,说不准明玉会有另外一个结局。
故他犹豫片刻,道:“皇上,臣知情不报,已是大错,现在还隐瞒令妃娘娘,怕是……”
“不必多此一举。”弘历望着延禧宫方向,神色复杂,“她原先不明白,现在也该想明白了。”
只不过,世上有些事,即便能够想明白,却一时半会也接受不了。
叮铃,叮铃,叮铃……
宝月楼中,轻歌曼舞。
裙摆在空中旋转,铃铛叮当作响,沉璧快乐地跳着舞,折腰一曲占尽翘楚,笑容如蛊似惑又无辜。
“娘娘。”遗珠来到她身旁,小心翼翼道,“刚得到的消息……令妃失踪了。”
舞步一停,沉璧转过头来:“她去哪了?”
“不知道。”遗珠摇摇头,“刚刚皇上派人去找她,哪知人不在宫里,现在延禧宫上上下下都快找疯了。”
沉璧呵了一声:“我知道了……把我的鞋子拿来。”
脚铃声声,如奏一曲异族小调,调子从宝月楼一路蔓延至宫门前,沉璧等了许久,总算等到了她要找的人,笑着喊:“富察大人!”
傅恒入宫办事,现在事情办完,正要出宫,见又是她,眉头忍不住皱了一下。
沉璧迎了上来,声音有些焦急:“璎珞失踪了!”
之后,她匆匆将延禧宫里发生的惨案与他说了一遍,然后叹道:“明玉的死,她十分自责,我真怕她会出事。”
傅恒沉默片刻,仍然充满距离感地说:“容妃,我只是个外臣,不能干涉宫事,抱歉。”
行了个礼,他举步前行,眼看就要走出宫门,忽转头一看。
身后空空如也,沉璧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傅恒犹豫片刻,忽然一咬牙,转身朝后宫方向走去。
没了女主人的长春宫,总是落木萧萧,无比的寂寞。久而久之,除了鸟雀,无人光顾。
今儿却奇了,空荡荡的宫殿内竟传来扫地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你果然在这儿。”
扫帚停了一停,重又扫动起来。
傅恒从门外走进来,朝对面那人道:“你已不是当年长春宫的小宫女,你是令妃,让人知道你在这儿打扫,他们会怎么想?”
说罢,他劈手夺过她手中的扫帚,丢开了。
魏璎珞木然看他一眼,不争不怒,忽地往地上一跪,身旁一只水桶,桶沿搭着一块抹布,她麻利的将抹布打湿拧干,然后开始擦地,就如同她还是长春宫的一个小宫女。
傅恒严厉地:“魏璎珞!先皇后走了,明玉走了,从前在一起的人,就剩下你一个,可那又如何,你是魏璎珞,没有他们,你也可以自己站起来!”
魏璎珞起不来,她仍跪在地上,一刻不停地擦着地板。
“你够了!”傅恒单膝跪在她面前,双手按住她的肩膀,试图摇醒她,“这不是你的错,就算她没有自尽,也活不了多久,太医不是已经说过了吗?针入肺腑,无药可救!”
“不……是我的错。”魏璎珞闭上眼睛,垂泪道,“因为我的私心……”
傅恒:“什么私心?”
“皇后娘娘曾说过,将来要为我送嫁,可惜她没有看到。”魏璎珞泪眼朦胧,“我想让明玉出嫁,披上那身鲜红的嫁衣,实现我永远做不到的梦……”
傅恒呆呆看着她。
口口声声要她不要留在过去,但他自己能做到吗?
倘若他能做到,他就不会留着旧友寄的书信,乳母织的旧袍,同学送的旧书,以及璎珞送他的那只旧香囊。
傅恒恰恰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念旧的人。
“现在你明白了?”她抬起一双泪眼望着他,喃喃道,“是我的错,不该将自己实现不了的梦,强加于明玉身上。”
这不仅是你的梦,也是我的梦……傅恒痴痴看着她,几乎以为自己只不过做了一场噩梦,他没有娶尔晴,她也没有嫁给弘历,他们仍然青春年少,一个是长春宫的小宫女,一个是她的少爷……
可惜这不是梦。
魏璎珞哭了许久,终于平静了一些,扫了眼仍放在她肩头的手,不留痕迹的推开他:“抱歉,富察大人,我失态了。”
傅恒:“璎珞……”
魏璎珞站起身,虽然身上还穿着宫女的衣裳,但神态已经恢复成宫妃的模样:“富察大人,您这样称呼,不合规矩。”
傅恒强忍悲伤:“令妃娘娘,请你多保重。”
魏璎珞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到一半,忽然停下脚步:“……富察大人,是谁告诉你我在这儿的?”
傅恒:“我在路上遇到容妃,她说你失踪了,我一猜,你便是在这儿。”
容妃?魏璎珞一楞,继而若有所思:“容妃,容妃……等等,难不成……”


第一百七十八章 疑心
李玉小心翼翼打量弘历的神色。
知道魏璎珞失踪后,弘历简直坐立不安,后宝月楼宫人传来消息,说见到魏璎珞进了长春宫,弘历便马不停蹄的赶了过去。
哪知道会见着那一幕……
宫妃与外臣竟在后宫私会,弘历没有当场走出去,已是天大的恩典,否则他们两个没一个能活过今天。
一个小太监忽从外头进来,通报道:“皇上,容妃娘娘在殿外求见。”
弘历抬了抬眼皮子,几乎溢于言表的愤怒,竟在顷刻之间潜入眼底,他平静道:“让她进来。”
沉璧满面欢喜地走入,献宝似的将一件绣屏献到他面前。
弘历低头看了看:“这是什么?”
沉璧:“我向璎珞学了刺绣,又请绣坊的师傅指点,才绣成这道插屏,皇上瞧瞧,喜欢吗?”
弘历只一眼就看出了来路:“扁豆蜻蜓图。”
沉璧:“我想了很久,不知绣什么送给皇上,璎珞有一方这样的帕子,我看着有趣,便依样画葫芦学来了。”
一再听见这个名字,弘历的脸色渐渐产生变化,他有些不耐烦道:“是吗?”
沉璧仿佛没察觉:“我很喜欢这图案,跟璎珞求了很久,可她就是不肯送我!呀,对了!”
她忽然一拍手,天真笑道:“富察大人也有一个类似的东西。”
弘历眼皮子一跳:“……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皇上不知道?我来京城的途中,险些坠入断崖,多亏富察大人救我一命。”沉璧歪着头,似在回忆过去,“那时我看见他腰间配了一个香囊,上头也绣着一样的图案……嘻嘻,想不到富察大人一个男人,喜欢的东西居然跟女人一样……”
“好了!”弘历再也按耐不住怒火,低喝一声,“沉璧,朕还有公务,你先回去吧。”
一个人若起了疑心,原本被他遗忘掉的一切,就如同雾散后的山峦,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魏璎珞回到明玉房内,宫人已将里头的血迹清洗干净,原本要将明玉用过的东西也一并收拾掉的,免得让贵人沾染到晦气,但被魏璎珞阻止了。
如今明玉用过的梳子,惯用的胭脂,以及她平素爱戴的簪子,都静静躺在梳妆台上,魏璎珞将手放在台上,一寸寸拂过,最终盯着那套陌生金器,冷冷道:“这是哪儿来的?”
小全子上前:“回主子的话,明玉姑娘出宫前一日,容妃身旁的大宫女遗珠来找明玉姑娘,当时奴才瞧见,她手里捧着一只雕花匣子。”
璎珞:“是这只吗?”
小全子:“是。”
璎珞拿起金镊子把玩。
“……主子?”小全子小心翼翼看她。
金镊子已经深深嵌入魏璎珞掌心,她死死捏着金镊子,像捏着仇人的脖子,冷冷道:“容妃如今在何处?”
沉璧从养心殿出来后,径自回了宝月楼。
楼外楼,山外山,尽被大雨覆盖。
沉璧踩着雨点声起舞,她且舞且歌,隐约是一首童谣。
她的舞姿很美,可遗珠看她的目光却有些恐惧。
因为她分明跳着一支双人舞。
就仿佛眼前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将手搭在沉璧掌心里,她进“它”就退,她退“它”就进,她旋转“它”也跟着旋转。
沉璧笑得十分迷离,似乎沉浸在一场只有她自己能看见的美梦之中,直至一不留神瞥向铜镜,看见镜子里一身旗装,独自起舞的自己,她的歌声戛然而止,仿佛一个人从梦里惊醒般,眼神茫然了许久,忽然扑向镜子,不停捶打着镜面。
“主……主子……”遗珠战战兢兢地喊道。
沉璧仿佛没听见她说话,仍捶打着镜面,仿佛镜子里藏着个生死大敌。
“主子。”门外忽然传来宫女的声音,“令妃娘娘到访。”
沉璧凶狠地吼叫:“闭嘴!”
外面再也没了声音。
沉璧极缓极缓的转过头,吃吃笑着:“亲爱的璎珞,等一等, 我马上就来。”
她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向门外走去,经过遗珠时,遗珠反射性的后退几步,看着她的背影,如看妖魔。
一出门,沉璧脸上就浮现出往日的天真,毫无心机地笑着:“璎珞,我正想去找你呢。”
魏璎珞慢慢转过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沉璧:“找我?”
沉璧点头,快步走到她面前:“回来以后我想了很久,明玉的死,我有责任。”
魏璎珞:“哦,你有什么责任?”
沉璧:“明玉先前曾将生病的事告诉过我,可她求我保密,我生怕你伤心,一直拖着不敢说,没想到,她竟然想不开,寻了短见!”
魏璎珞突然笑了。
沉璧:“璎珞,你怎么了?”
她们之间横着一张桌子,魏璎珞伸手一推,将一只匣子推到她面前:“这是你送她的?”
匣子已经打开了,里头的金器一应俱全,就连原先插在明玉心头上的那一柄金剪子,也已经洗干净放了进去。
沉璧的目光从金剪子上扫过,叹道:“我看明玉的用具全都旧了,才会送了一套金器,却没想到……”
“若不是我今日问起,你是不是压根就不打算告诉我。”魏璎珞嘲讽一笑,“这东西……居然是你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