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曦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第46章 思念之差
第46章思念之差
卫生间里的灯黯淡而昏黄,江俨然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刚才的话跟他完全没有一点儿关系。
杨曦同呆滞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他的意思。
“你是流氓吗?!”
她一把抢过衣服,几步绕到他身后——幸而,“流氓”也没有转身或者阻止的意思。
她愤然地抽掉毛巾,三两下穿好衣服。
“好了!”
江俨然这才转身,忍着笑意打量着她。
“不错,大小正好。”
杨曦同这才有时间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很明显的旧衣服,白色翻领短袖,藏青色西装长裤。
似乎,挺眼熟的。
“这是…”
“附一高的制服,你不也是哪里毕业的?”江俨然一边解释,一边拉开了门。
杨曦同抱着大毛巾,整个人都恍惚了一下。
她确实是附一高毕业的,可江俨然怎么会有她们学校的制服?
高中三年,他们相差四岁…
江俨然已经连办公室门都拉开了,一只脚迈出了门,走廊灯把他半个身影投射进昏黄的洗手间,不偏不倚地落在将将走到门口的杨曦同身上。
“你以前也是附一高的?”
“是啊,”江俨然回身看她,“你要叫我一声学长,我也不反对。”
四年之差,她入学那年,正好是他离开一周年。
杨曦同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噎在喉头,吐不尽,咽不下。
——她的过往他全知道,而他的,她却全然一无所知。
正如他们的意外相逢,半年为期,长不过时光,短不止相思。
长情的是他,健忘的是她。
杨曦同加快脚步跟上他,伸手拉住他手掌:“对不起。”
江俨然僵了一下,将还留在门内的那只脚也迈了出去:“不要紧,才过去了18年而已,我们还有好几个18年可以一起过,你以后努力多记住一些就好了。”
他走了几步,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笑了一下,“我比你年长,一定也老得比你快,忘得比你快。那个时候,你要记得我曾经的好记性,记得我曾经等了你那么久,多担待我的衰老和笨拙。不要把明明比我迟来的人排在我前面,不要说我不是你的初恋,不要说是我追的你——你记得的吧?是你先用气球砸我的玻璃窗的,一下一下,掩住耳朵都没办法忽略…”
杨曦同给他说的鼻头发酸,眼泪一颗颗往下落,仿佛前面走的着,真的已经是步入风烛残年的江贝贝。
那个秀气得像女孩子,总爱坐在窗台前发呆的小小男孩,好不容易拔节长成了高大挺拔的江俨然,居然,还会落花一样枯萎衰败…
江俨然也没想到,自己的几句心里话,引得她那么大反应。
走廊里人来人往,他穿着白大褂,牵着一个披着湿头发穿着高中男生制服的女孩子…
走廊的尽头是开水房,江俨然不假思索地拉着她躲了进去:“不要哭呀,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杨曦同抹了把眼泪,嘟囔了声“我知道”,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她想到了明明才30出头,却意外死去的父亲,想到了刚才在风雨中独自撑伞而立的卢阿姨。
人生如漫漫长河,不但从高处往地处汇流,奔流气势日渐增强,下落的海拔却再也无法回溯。
江俨然没办法寻回失落的童年母爱,没办法彻底扭转儿时养成的孤僻性格;她没办法扶起卧倒黄泉的父亲,没办法填补让他们之间空白的18年。
窗外的大雨仍未停歇,雨滴敲打玻璃,一声一声急促而焦虑。
江俨然抬手要去擦她脸上的眼泪,却被她反握住双手:“那个卢阿姨,真的是你亲生母亲吗?”
江俨然手掌上的温度,骤然退却。
“她还在外面淋雨,就在我的车旁——她一直求我,一直…”杨曦同被他眼里渐渐显露的寒光刺中,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我不知怎么面对这样的人,我没有要劝你,我就是、就是觉得你应该有知情权…”
“她不是。”江俨然笃定地吐出三个字,“她不是我母亲,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你以后看到她,就这样告诉她。”
“可是…”
杨曦同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这世界上什么都有,唯一缺的,就是后悔药了。
可“如果”这个词,偏偏只有在懊悔不已时,才最叫人惦记不已。
江俨然的手术在下午3点,2点40分不到,他就把杨曦同单独留在行政楼底下的操作室,急急离开了。
杨曦同看着空调底下挂着的衣服,犹豫着看了下时间。
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雨还那么大,那个卢阿姨…还在那里吗?
江俨然那么肯定地咬死自己跟她没有关系,反倒让杨曦同更加觉得疑惑。
在她看来,江俨然虽然总是板着脸,骨子里却不是那种真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社恐者。他渴望他人的关怀,也极度地想要将得到的那点爱回馈出去。
仿佛这样一来,手心的那点温暖就能越来越多,星火燎原了。
她刚刚认出他的时候,他也因为愤怒,斩钉截铁地否认了他们曾经是童年玩伴的事实。
如果卢阿姨真的是他亲生母亲,如果他将来后悔…杨曦同站起又坐下,到底还是拿了伞,穿过长廊,朝着熟悉的小径走去。
暴雨倾盆,绿色的小车远远看去恍如小小的花坛,并不见什么人影。
杨曦同松了口气,正要往回走,蓦然注意到小车不远处,那把被吹得东倒西歪的雨伞。
伞还在这里,那人呢?!
“卢阿姨!卢阿姨——”杨曦同一边喊,一边小跑着往前看去——小polo右侧的后车门边,无声无息地躺着一抹碎花衣料。
杨曦同吓得赶紧上前,手都快碰到她身体了,才蓦然响起江俨然说过的急救常识:倒地的病人原因千千万万,不能胡乱搬动和扶起。
她把伞撑到她头部附近,开了车门,翻到手机给江俨然打电话。
上了手术台的江俨然当然是不可能接电话的,杨曦同撩下电话,大步跑向最近的科室。
离行政楼最近的,其实是住院楼。
好在各科室之间沟通顺畅,护士这边在通电话,那边就有医生和护士推着平车随着杨曦同往雨中跑去。
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风雨已经将遮在卢阿姨头上的雨伞刮开了。
几人合力将人抬上担架,冒雨推回室内,坐工作电梯上手术层,沿着满是病患和家属的绿色通道往急诊转移。
杨曦同跟在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有雨时她帮忙撑伞,没雨了也仍旧亦步亦趋地跟着。
卢阿姨的脸色这么差,一点儿血色也没有,衣服全湿透,呼吸器都用上了…杨曦同紧张地握紧了拳头,如果江俨然现在知道她这样,如果…
她被自己的假想逼得喘不过气来,一会儿觉得江贝贝必然是要哭的,一会儿又觉得他即便是哭也不会叫人看到。
毕竟,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啊。
看着是一片白茫茫的冰天雪地,真正身临其境一脚踩上去了,才知雪花其实是不会融化的泡沫,厚厚的积雪是温暖的棉絮。
就连最最难熬的童年时光,也只会盯着比自己还要弱小的流浪猫无声倾诉。
她不知道江俨然还有过那么多次隐蔽性良好的打架斗殴,不知江俨然一直到出国留学都没完全丢弃这个有些暴力的发泄方式。
她心里的那个江贝贝,犹如小王子眼中的玫瑰花,须得靠玻璃罩子才能躲避夜晚的凉风。
也是因为这样,“照顾一下这个可能是他母亲的女人”的念头,愈来愈强烈地在她脑海中成型了。
***
江俨然今天跟的这个手术,是个需要三科室会诊的大手术。
27周的孕妇肝部查出巨大的肿瘤,一激动羊水又破了。肝胆外科、妇产科、儿科三方人马齐聚,这边要切掉威胁巨大的肿瘤,那边还得照顾即将早产的孩子。
江俨然跟在妇产科的医生后面,接过小得几乎只有成人的手掌大的小小婴儿,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捧进保温箱。
小小的身体,小小的手掌,小小的五官,通通都蒙着层不健康的黯淡颜色。
哪怕接上了呼吸机,也仍旧没办法带动起发育不全的肺功能。
“这孩子,肺功能不全,消化系统也不行,”主任看着检查结果感叹,“外周静脉这么细,给药都给不进去——试试中心静脉置管吧,总得试试。”
江俨然应了一声,他在急诊轮岗那么久,又跑了那么久院前,静脉穿刺技术锻炼得着实不错。
但面对那么小的孩子,那么单薄的身体,那么细的血管,还真是第一次。
可死神,又哪里会因为人的弱小而手下留情呢?
他与兽类一样,捕食时最为偏好的,便是先冲弱者下手。
他缓慢而坚定地将穿刺针扎进了已经清理过的小小锁骨下方,感受着进入静脉的角度。
回抽注射器时候,暗色的血液开始回流…他和这家医院的缘分,便是从侧头发现锁骨下方置留的导管开始的。
冰凉的塑料管、透明的液体、带血丝的针筒、满是消毒水味的白色制服…
这些普通孩子避之不及的“危险信号”,于他却是存活的希望,比什么玩具、新衣服的吸引力大多了。
从重症室出来,他就看到手机上有好几个短信。
几乎全都是杨曦同发来的,中心内容也只有一个:
卢阿姨晕倒了,卢阿姨住院了。
江俨然蓦然蹙紧了眉头,手摁下了拨出按钮,很快又将电话挂断了。
——他已经定岗在儿科了,急诊那边安顿好的病人,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48.第47章 错误决定
第47章错误决定
“事情现在就是这样,”杨曦同喝了口水,“你说,我做错了吗?”
李小佳托着下巴,慢腾腾道:“也不能叫错了,但是他都明确表示,自己跟那个卢阿姨没有关系了,你就不应该再多管闲事。”
“可万一…”
“nono,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他说没有关系,不管这个‘没关系’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他心里就是希望跟这个人没有任何瓜葛——我们为什么爱自己的爸妈因为他们生我们、养我们。他的父母20多年前已经放弃对这个生命负责了,没准还很后悔生了他,他们已经做了选择了,不能等别人把孩子养大了,再来选一次。”李小佳把薯片咬得咔擦咔擦响,“选择权已经回到了小江医生手里了,一切由他做主,任何人都无权干涉。”
杨曦同拿着杯子晃了晃,点头:“也对。”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又说,“你是没看到,那个卢阿姨…”
她斟酌了半天,最后还是用最朴素的两个字概括了起来:“真的挺可怜的。”
杨曦同自小就吃软不吃硬,你就是钢筋水泥她也是不怕的——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各种软绵绵、惨兮兮的眼神和低头的姿态。
可怜,这种情绪一旦产生,心头就有个事一直高悬在那,怎么都忽视不了。
李小佳也看出来了,拍拍她肩膀,“听姐姐一句劝,千万千万别掺和。”
杨曦同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道:“明天我还要去探望一下孟存曦。”
“那就目不斜视地去,再目不斜视地回来。”李小佳吃下最后一片薯片,把包装袋团吧团吧收起来,“上课了,快走。”
杨曦同放下杯子,跟着也站了起来。
她的班下午是绘本课,教室里已经提前摆好了长颈鹿和鳄鱼的道具。小孩子们对这种课的兴趣通常都很大,一见她进来就都兴奋得不行。
杨曦同甩甩脑袋,努力把“卢阿姨”“江俨然”的脸从脑袋里清空出去。
“小朋友们,你们看到老师身后站着的两只动物,分别是什么?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鳄鱼!”
“长颈鹿!”
“绿色的是鳄鱼,黄色的是长颈鹿。”
“脖子短的是鳄鱼,脖子长的是长颈鹿。”
…
小孩子的热情,大约在于不但对未知的事物充满好奇,还在于对已知事物的耐心满满。
一张张小脸高高仰起,争相重复着已经被大家所熟知的答案。
杨曦同挨个总结着他们找出来的相同点和不同点,用彩色的小卡片一张一张贴在小黑板上。
这些孩子不同于特殊儿童学校的学生,他们手脚齐全,眼神明亮。
最坏,也不过是被父母忽视。
他们对花花绿绿的各种新奇玩意充满了无穷无尽的热情,对从小就听到烂耳朵的《丑小鸭》则兴趣缺缺。
他们需要的,是像绿色的矮个鳄鱼和明黄色的长颈鹿克服困难、跨越种族谈恋爱这样鲜亮活泼的故事。
等到杨曦同把长颈鹿和鳄鱼放倒,直观地让孩子们用尺子来测量他们的身高差时,班里的气氛简直沸腾到了极点。
“1米5!老师应该是1米5!”
“明明是146厘米!老师我才是对的!”
…
他们无需知道“谈恋爱”真正的意义,他们只需知道这是一个光明的故事——再矮小的鳄鱼,通过努力,也终于成功让高挑的长颈鹿看到了自己,并且送出了红色的玫瑰。
至于真正的现实,岁月会慢慢将一切说明,或者碾碎。
杨曦同一直觉得,自己的工作还是非常有意义的。
除了散播一下希望,还能顺带引着他们学会分辨色彩和使用尺子。虽然说不上意义重大,好歹也是健康向上的职业。
可今天,看着那些兴奋地奔波在两个动物道具之间孩子,她脑海中出现的,却是江俨然和那些残疾儿童的脸。
如果,那些天鹅蛋没有被错放入养鸭场;如果丑小鸭醒来时候看到的是真正的父母和公正的评价…它是不是,就不用再受那么多苦,不用再看着水中的倒影自卑?
如果,卢阿姨真的是江俨然的亲生母亲,他真的,就完全不在乎吗?
***
下午4点30分整,班里的孩子除了霍琦,都被父母接走了。
杨曦同先开车把她送了回去,再去医院探望孟存曦。
孟小姑娘家底雄厚,一人独占了超大的一间vip病房,还有专职保姆伺候着。
见杨曦同来,孟存曦一脸哀怨地靠着床头凝视她:“小杨老师,可把你们吓着了吧?”
杨曦同想起垂头丧气的方轶楷,苦笑着点头承认。
孟存曦于是抬起胳膊,指指床头柜上的水果:“那您吃点香蕉吧,香蕉压惊。”
那一脸硬撑出来的老成的模样,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她的楼下,就是卢阿姨住的地方。
五人间的大病房,隔壁是奄奄一息的70岁老婆婆,一进去,就有股死寂的暮气。
她一个人靠在床头,手臂上打着点滴,既没人陪床,也没什么人来看望。
杨曦同在门口徘徊了半天,到底还是没进去。
她是真怕了卢阿姨那双伤恸的眼睛,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一般。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杨曦同这样说服着自己,沿着走廊慢慢往电梯那走。
通用电梯隔壁的工作电梯却突然打开了,江俨然寒着脸,大步从里面走了出来。
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