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她听从王顺的劝说回德馨宫好生歇养。
缀芩侍奉主子用过晚膳,洗漱完毕后,向她禀报自己在昨日晚间受太后宣召之事,道:“奴婢就将您近来的行走坐卧一一禀报给太后听,最后被伍公公骂不中用,给打发了回来。”
她颔首:“因你曾将我哥哥出现在薄府的资讯通报给太后,暂且不会被怀疑。我正在想需要以怎样的方式,让你去做另一件更能取信太后的事……”
但,那般异乎寻常的重大讯息,仅是依靠一个小丫头,未免过于单薄罢?
慎太后自个儿是多疑之人,自然认定他人亦是如此,若是这个来自明亲王府的丫头得薄家人那般信赖,勾动起太后娘娘的疑心,小丫头一条命便将赔了进去。倘是经由绯冉,也难免雕琢之嫌……当下之计,该如何不露痕迹水到渠成?
她尚在灯下支颌苦心思忖,灯花疾跳,有客夜到。
呃……
她抬起脸儿,眨巴着两只大眼,眼看着缀芩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被身后人扶靠在近旁的屏榻上。
“你们两个……三个?”
鸾朵最后一个施施然进来:“朋友不想见我么?因为我抢了你的男人?”
她安之若素,道:“不仅是你,你们三个我皆不想见。”
“小妮子这是什么话?”薄时横眉怒目,“我可不记得自己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你们没有,是我有。没有护住良叔,不敢见两位姐姐。连累鸾朵身陷高墙大院,无颜见朋友。”
薄年抵膝坐在她面前,道:“良叔若想逃,不是没有机会,你晓得,我们也明白。你不想见我们,是因为你想一个人独自承担,我们更明白。”
她浅哂:“二姐从来不是一个热情的人,难不成如今反而想品味姐妹情深?”
薄年回之一笑:“你拿这些话激我也是没用的,若我处在你的位置,尤其在失去良叔之后,也会想把自己最亲近的亲人好友全部隔离身边。”
薄光脸上仍然不见丝毫波动。
薄时嗤声:“小妮子总是忘了,葬在荒郊的老爹,与新近下葬的良叔,还有那些在那场灾难中死去的每一位亲朋,全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一再自作主经地将我们推开,凭得是哪股自信?”
她淡淡道:“凭得是我们三人中,皇上最喜欢我,太后一度最不防我。虽然那份喜欢有待商榷,那份轻估却令我享用至今。”
“……”薄时气结:这小妮子这般一丝不苟地予以作答与反驳,是在作甚?
“爹爹和良叔的死,你们和我一样悲痛欲绝。但我却是我们姐妹……是我们兄妹四人中惟一一个领过爹爹尸身下葬的人,也是惟一目睹良叔死状的人。两位姐姐,恕我直言,你们对我的心情决计无法感同身受。”她眸光清清冷冷,“请你们离开天都,越远越好,我不想有一日你们成为我的负累。”
薄年、薄时诧异对觑一眼。前者想起多年前初到尚宁城的小光,后者对这个陌生的幼妹不知所措。
“小光……”
“你们姐妹的恩怨能不能暂时放一放呢?”鸾朵审时度势,有感眼前的这个朋友绝对不是那个在白云山的山谷内阳光下跳舞唱歌的姑娘,“我有要紧的话说。”
薄光举眸。
“就是你们的太后娘娘啊……”如此这般。
三姐妹听过,皆陷入沉思。
鸾朵冷眼旁观三人姿色,越发感叹薄家骨血奇特,生得如此各具风华的美人儿。
“无论你怎么替司晗撇清,太后已经怀疑上他了罢?他娶得若是慎家女儿倒还罢了,如今与苗寨亲上加亲,又握有天都禁卫之权,太后焉能没有戒心?”薄时道。
薄年微点螓首:“若说先前的疑心仅是纸上的一点可忽略不计的墨痕,在皇上晕厥之后,这点墨痕便开始向四方扩散,只怕再难消除。”
薄光眉心打了结儿,犹在思忖。
鸾朵见状道:“朋友若是怕这个慎家小姐抢你的男人,我替你解决了如何?管保干净利落,不见一点血迹,连尸身也……”
她忍俊不禁。
鸾朵美眸讶睁:“呀,你笑了?我们进来这半天,只有你这一笑才算得上真正的笑呢。”
“你不是一个嗜杀之人,若真为我杀人,我如何担待得起?”她笑瞥在座三人,起身飘飘一礼,“好罢,方才是我无状,姐姐和朋友切莫计较。你们若不来,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引发太后孤注一掷的办法构思完善,谢谢你们今夜的探望。”
薄年明眸潋滟漾笑:“你晓得便好,不要忘了我是将自己的亲骨肉交到你手上,你想推开我,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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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相回朝的隔日,圣躬违和的消息公布天下。
早在此前,天子多日不朝,太后宁愿使诸臣认为天子沉湎于贤妃美色,也对天子病讯严防慎堵。然而,诸御医应诊之后,足足三日不见返回,早有零星猜想不胫而走。只是恐惊天上人,不敢高声语罢了。亦非没有御史大臣起谏天子早朝,抨击贤妃误君,但前来传达圣谕的王顺几番的欲言又止,使诸人领会另有隐情,遂各自消声。
如今司勤学归来,群臣豁然开朗:原来,太后是等着司相主持大局,以防人心浮动。
司勤学与魏藉面谈,互作慰勉,而后六部齐聚,各自信誓旦旦愿戮力为圣上护得朝野安宁,自是不提。
这一日,薄光终得出宫,命高猛捎口信给司晗,请求一见。
接到信时,司晗与卫免正在卫尉寺的偏厅内商讨近期天都防卫的概略。男装而至的慎醒芝为不打扰两位男子的国家大事,一人在院内与马玩耍。
“贤妃娘娘要见我?”司晗浓眉紧锁,“有什么非见不可的要事不成?”
高猛单膝跪地:“是呐,娘娘特地出宫,第一件即命属下来找大人,定然是有大事商量,请大人速速前往。”
司晗犯难道:“可我这边也是有要务缠身,今日务须完结。”
卫免笑劝:“司大人,既然是娘娘来传,耽搁了不好,在下在此等着司大人罢。”
“可是,卫大人方才已经等了司某一个时辰,且司某此去不知几时回来……”
“两位大人请听属下一言。”高猛面现急色,“属下不敢耽搁娘娘的吩咐,还请司大人尽快动身。为了节省时间,卫大人不如也一同过去,就在近处等待,过后两位大人也可立即商量你们的大事,如何?”
“娘娘如今可是在薄府?”
“不,今日适逢是怜香园闭园整修的日子,娘娘特地选在那边见司大人,是为了能够清静说话。”
“好罢。”司晗无奈起身,“卫大人,我们后面诸事便在怜香园内商议罢。娘娘召见司某期间,你不妨先与慎姑娘赏花游湖。”
“也只得如此,在下亦失信慎姑娘多次,不妨趁这个机会教慎姑娘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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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时分,怜香园的梅园内,芳华落尽,惟见枝疏叶稀。薄光一身粉紫宫装婷立其内,秀颚微扬,玉颈修长,直使周遭疑似瑶池仙境。
有她的地方,纵是荒漠,也见得繁花胜锦。
“这个时候别园俱见花朵盛开,娘娘为何独选这个地方?”礼罢,司晗问。
她莞尔:“正因此处无花可赏,才不必担心花丛深处有人隐藏。”
“今儿个本就是怜香园闭园整修的日子,园内没有一个游客,园内务工者更没有人敢近此处,娘娘有话请讲。”
她默了须臾,突然跪地。
“娘娘……”司晗大惊,闪避开来,“您这是想折煞微臣么?”
她泫然欲泣:“司大哥,今日我不是拿娘娘的身份来见你,而是拿我们二十多年的兄妹之情来求你,求你帮帮小光。”
司晗欲扶,却碍于礼节大防,道:“娘娘有话,请起来吩咐微臣。”
“司大哥,我接下来的话,只有跪言方可换得几分心安。我们明明不想拖累司大哥,如今却只有救助于你……”
司晗一怔:“你们?”
“对,我们。”梅林深处,走来了两位绝色佳人,“我们姐妹一起求司大人助我们讨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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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慎太后手中的茶盏失手落地,声色俱变,“你给哀家再说一遍,薄光提到了什么?”
慎醒芝惊了一记,嚅声道:“先帝遗诏。”
慎太后眸若寒刀:“大声说!”
慎醒芝一颤,扬嗓:“先帝遗诏!”
慎太后恨怒交加:“大胆,竟敢如此喧哗?”
“……”顷刻间,慎家小姐不知何去何从。
慎太后沉默稍久,道:“宝怜,你去外面看着,无论是谁,来了俱须高声通传。”
宝怜依命走到外殿。
“你确定,你当真听见了这四个字?”慎太后沉沉问。
“不止是听见,还看见了。”慎醒芝答。
慎太后招手:“到哀家跟前来,把你听到的、看到的,一一说给哀家听。”
“……那时,我拿姑母给我的药粉洒到了卫免杯里,得以脱身去听司晗与贤妃的会晤。梅园内花落林疏,我好不容易寻了个……”
慎太后眯眸:“说重点。”
“……是。”惟有前面这种种细节,才更见本小姐的聪慧之处不是?“我窝在梅园一角的草丛内,看得贤妃哭着跪求司晗援手,这时介从亭子那边竟然走出另外两个女子,一并跪下。听她们的话声,应该是贤妃的两个姐姐无疑。”
“什……”慎太后战栗,“连那两个也冒出来了……她们……她们想做什么?”
七二章 [本章字数:4735 时间:2013-12-09 00:28:22.0]
慎太后打发自己的母家侄女走了两刻钟后,仍自惊疑不定。
如此心情,已是久违多年。自从今上登基,贵为太后,惟独在当年母子几人做下倾覆薄家决定之后的前夕,方体会过这份焦灼,如今薄家三个女儿手持遗诏聚集一处,是故布疑阵?还是虚张声势?实难做下准确判定。后宫风云多年,明明感知到了危机来临前的所有民异状,为何找不准此次当机立断的准点?
“太后,缀芩来了。”宝怜来报。
慎太后眸光一闪:“宣。”
“……奴婢参见太后。”缀芩才进寝殿门内即跪了下去,满面慌措,一身的惊魂未定。
慎太后亦不多加责斥,淡道:“这么晚了,你来见哀家,是有什么要紧事?”
缀芩伏首,颤声道:“奴婢今晚侍奉贤妃娘娘歇憩……突然有人从背后打了奴婢一记,奴婢不省人事……后来不知什么醒了过来,就听见几个人的说话声。”
“几个人?到底几人?”慎太后示意宝怜,“给她一盏茶喝,让她把话好好说明白。”
缀芩喝下一盏惊,压下了心头惊悸,道:“奴婢那时头晕眼花,怕被她们发觉自己醒了丢掉小命,不敢睁眼,不知来的到底是几个人,也听不出除了贤妃娘娘外的声音,听进耳朵里的也就 ‘齐大人手书’‘公布于世’那几个字,但她们最后说到了太后……”
慎太后挑眉:“她们说哀家如何?”
“说是趁太后没有发觉前赶紧着手……奴婢虽听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事关太后,奴婢无论如何也不敢耽搁,惟有趁着这夜色来向太后禀报。”
“伍福全,重赏缀芩,把她悄没声息安安稳稳地送回德馨宫。”
到了这一步,慎太后反而回归镇定:薄家的三个女儿已经做好放手一搏的打算了么?既然这样,她何妨成全?
缀芩走不多时,宝怜匆匆进来,道:“太后,司药司那边有所发现。一个与阿翠同室而寝的宫女道,皇上召幸贤妃的当晚,阿翠曾说过奉贤妃之命前往明元殿献药,然后一去未返。”
“阿翠?”慎太后一怔,“就是薄光带进宫里安排在司药司的那个妇人?”
宝怜点头:“是,前几日您还召见她问话,因她词不达意,又丑陋笨拙,草草给打发走了。如今看来,竟是被她轻易给蒙混了过去。”
慎太后冷笑:“原来连这么个小角色也是薄光安插进来的棋子么?原来哀家从头到尾错估了这位薄家**的城府心机呐。”
“现在该如何是好?阿翠如今不知所踪,在把她捉拿到案前,如何指证贤妃娘娘?”
慎太后扬唇:“哀家动她还需要证据么?哀家多年容忍魏昭容嚣张,是因为她那个掌握六部的父亲;哀家姑且不理会皇后的背叛,是因她有个自谓清正一流的家门。薄光一介罪臣之女,认司相为父不过是其进宫为妃的台阶,还指望着一心青史留名的司相为她出面说话?命禁军在宫内搜索可疑人等,派人守在皇后宫外,就说哀家的懿旨,她今夜不得擅自离开寝宫。你们速作准备,摆驾德馨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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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驾到——”
薄光斜偎床前,正执卷夜读,闻声淡哂:居然如此迫不及待,连半个夜晚也等不及,太后娘娘对她这个“儿媳”的容忍度堪堪为零呢。
她拿过散在床畔的外袍,轻拢慢系,脚步才出帐幔,太后凤驾已临,遂浅浅一福:“臣妾见过太后,不知太后深夜驾临,有何要事?”
室内软底云锦履,寝时宽适丝缎袍,素簪绾秀发尽盘头顶,不识脂粉的素颜剔透晶莹,宽袖内的脂腕皓白如雪,举身散发着玫瑰花浴后的芳香……这薄家女儿,处处彰显尽享皇家优裕的华贵,越发令得慎太后万丈怒火:“跪下!”
她怔了怔,仿佛没有领会这声厉叱的真谛,茫然以对。
“没听见哀家的话么?”两名小太监将外殿的红木雕花圈椅搬来,慎太后扶柄正坐,面目凛然,“给哀家跪下!”
她径自平了娇躯,嫣然一笑:“臣妾又非太后的年纪,怎会听不见太后的话呢?臣妾不跪,是因为不想跪。”
慎太后面色遽变:“你可知你这是在对谁说话?”
“我一直知道自己是在对太后说话。”她轻裘缓带,步步莲花,走到屏榻前,拢衣置身,姿态怡雅,“我想,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说话的,是太后。”
撕破伪装后的薄家**就是这个模样么?慎太后讥哂:“哀家的确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也不想知道。”挥摆衣袖,“来人,贤妃少不省事,你们几个还不上前帮助贤妃娘娘给哀家见礼?”
“是。”四个膀宽腰圆的壮实嬷嬷自慎太后身后闪出,带着这个后宫内人所共知的威慑,缓缓走来。
“贤妃娘娘……”宝怜心生不忍,“您是个聪明人,还是快点跪下向太后请罪罢?何必自取其辱?”
她欠首:“宝怜姑姑也是个聪明人,该懂得不管是如何的长袖善舞,想在这个宫廷里四处讨好是断无可能,您对薄光的善意到此为止足矣。”
慎太后淡睨宝怜一眼,道:“既然贤妃如此刚烈,你们还不快着行事,成全她么?”
四个嬷嬷疾身疾步,四双手臂分配有序,各向稳坐屏榻上的美人的发髻、后颈、双肩压逼过去,然后——
“嗵”“嗵”声大作,四具壮硕的躯体仰面倒在了寝殿织锦地毯上,在这样的深夜里,响声加上那几声惨叫,分外惊人。
一身黑色夜行装的薄时放下抬起的纤纤秀足,掸了掸袖角,道:“说起来,太后娘娘玩了几十年,还是脱不开这几招几式,不知这么多年的日积月累,几个嬷嬷手里落下过多少条人命?”
慎太后盯着这个不知打哪里冒出的薄家三女:“你竟然仍然呆在德馨宫里?当真把这座紫晟宫当成你这位幼妹的天下了么?”
薄时笑靥如花:“这座紫晟宫是谁的天下无关紧要,只要不是你的,我便高兴。”
慎太后不怒反笑:“哀家一直在想,你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放弃了德亲王妃的宝座,原来是在暗处助你的幼妹成事?”
“听太后娘娘的语气,那个德亲王妃的位子是如何了得不成?”薄时咯咯娇笑,“不瞒太后,我离开,是因为想看沉浸在温柔乡里的德亲王突然被打了一记耳光泼了一盆冷水的可笑模样,比及当初给他的那一剑,这种方式更能我纾解心中的仇恨,虽然只是暂时。”
慎太后神色一冷:“你给过德亲王一剑?”
薄时坦荡颔首:“原来到了今日,德亲王也没有告诉你么?”
慎太后不以为忤,摇首啧叹:“你给过怀恭一剑,且疯疯颠颠了恁久,他没有记恨,没有嫌弃,痴痴寻你三年,把德亲王正妃的位子为你留着,你归来先骗后逃,非但没有一丝感恩,反恩将仇报。薄家的人,果然皆是薄情寡义的无耻之流,薄呈衍教出了三个好女儿呢。”
“你——”薄时柳眉一横,才欲发作,被幼妹扯了扯袖角。她当即悟到自己竟被这只老妇轻巧激怒,称了其意,不由大恼,抬起纤足给横躺地上的四位嬷嬷一人一脚:“下贱东西!天生的奴才胚子!这时知道叫痛了?你们害死那一条条人命时可想过自己也有被踩在脚底的一日?”
慎太后容色一变。
“太后何必盛赞家父,您不也教出了三个好儿子么?”薄光笑意款款,“这三个人当是太后今生最大的成就罢?不知道当您亲眼看着您最引以为傲的成就毁于一旦时,是何滋味?”
慎太后冷笑:“凭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