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你就守在薄府,有什么变故务必第一个来禀报本王。”

明亲王爷的“算了”,是对薄天的追缉暂且作罢。这是他对那个病中小女子的一份仁慈。

然而,这份史无前例的通融,并未获得第二者认同。

“允执,哀家听闻前两日薄天居然在薄府露脸,而且与你碰个正着。你为何放他走了?”

今日早朝散后,恭候在千步廊的伍福全请明亲王来到康宁殿共用午膳,慎太后也算爱儿心切,直至膳后用茶时,方将正题搬上台面。

“听闻?”他淡哂,“母后是听谁说的?”

“哀家身为太后,身边自有一些听从使唤的人在,你且告诉哀家,这事是真是假?如果只是外人的闲话……”

“不是闲话。”他道。

“不是闲话?”慎太后眉梢一动,“你当真有意放走了尚在通缉榜上的朝廷要犯?”

“儿臣……不是有意放走,是对方趁儿臣一时不备逃脱。”

慎太后面上绽现一丝笑意:“这么说,允执不是有意放走薄天?”

他从容落声:“绝非如此。”

“哀家相信允执,就知道你不可能做那样的糊涂事。不过,他逃掉后,你为何没有及时全城搜捕?千影卫的人手若不够,去调卫免率北衙禁军帮你……”

他眉心稍蹙,“儿臣想放他这一次?”

慎太后目色倏紧:“为何?别告诉哀家你是为了薄光?”

他敛袖揖首:“母后容禀,因儿臣与薄天交手,醒来未久的薄度再度昏倒,病情危急,儿臣不过是依据医者的建议,不给她雪上加霜。”

“你……”慎太后退了几步,难以置信的连连摇头,眸内涌起三分哀伤,“你还是哀家认识的那个允执么?当年执法如山、不容私情的的允执哪里去了?”

“薄天与其父不同,不可同日而语。”

“有什么不同?他是薄呈衍的独子,有他在……”

胥允执长身立起,道:“儿臣知道自己犯了错,放走了薄天,委实失职。母后想骂儿臣,儿臣听着就是。可是,薄天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辈,就算缉拿归案,顶多也是羁押天牢,充军发配,他罪不至死。”

慎太后惊凝双眸:“你就算忘了他是朝廷要犯,也该记得他曾意图刺杀哀家罢?”

“可那时薄光不也替母后挡了一剑么?就当是看在薄光的救驾之功上,放他这一次如何?”

“允执……”

“朕认为,允执的话也不无道理。”康宁殿西便殿门前,有人递语。

四六章 [本章字数:3067 时间:2013-11-09 00:07:35.0]

冬日里殿门常是关着的,而今日正午时候,因为阳光过好,室内被几只铜炉炙烤得一团火热,略觉燥闷,慎太后遂命宫人打开两扇门换些新鲜空气进来。

此刻,兆惠帝就站在新鲜空气的入口。

“皇帝到了,为何没人通传?你们是怎么当差的?”慎太后责叱身后宝怜。

殿内的宫人当即悉数跪倒。

“母后息怒,是儿臣不准他们通传的,都平身罢。”兆惠帝施施然踱到近前,笑道,“听说允执被母后叫来康宁殿,儿臣就想来凑个热闹。左右母后和允执没有什么话不能让朕听到的,朕索性在廊下先晒了一会儿太阳。母后不怪朕无意听了个墙角罢。”

慎太后转怒为喜:“皇帝就会说笑。”

“母后不怪就好。”兆惠帝撩衣落座,“允执也坐下,既然听到了,母子三人继续方才的话题如何?”

胥允执淡哂:“皇兄做主。”

慎太后不得不叹口气,道:“皇帝国事繁忙,还以为能让你少件烦心事。既然你已经听见,哀家便不隐瞒。哀家始终认为允执处理这桩事过于感情用事,薄天的名字登在通缉榜上多年,好不易有了抓捕归案的机会,就那般让他逃了,实在可惜。”

兆惠帝沉吟道:“薄天在早年已然是个武功高手,经多年的江湖历练,当前想必更上层楼。允执到薄府只是为了探病,想必身边也没有大批的侍卫同行,孤身面对薄天那等的江湖杀手,实则其时最危险的是他才对。如今允执平安,才是咱们最值得庆幸的呢。”

“……阿弥陀佛。”慎太后如梦初醒,且惊且怕,“哀家方才只顾生气,竟没想到这处。真是老天保佑,阿弥陀佛。”

兆惠帝莞尔:“朕有一点不明,母后说薄天曾进宫行刺,允执提到光儿挡了一剑,原来你们早就知道前度夜闯康宁殿的蒙面刺客是薄天不成?为何朕从来没有听说?”

慎太后愣了愣:“哀家从来没有向皇帝说过这话?哀家是从慎广、慎远的嘴里听说,他们从一些江湖朋友那边得到消息,哀家还以为一早便向皇帝说过了……这人一老,便越来越是糊涂,唉~~”

“如此说来,允执也是打两位舅舅那里得来的讯息?”

“倒不是。”胥允执面容平淡,“皇帝也晓得,臣弟一直在搜索薄天行踪。那夜出现刺客,与事先得到各条消息多有吻合,臣弟遂设下伏击,并利用当时还是王妃的薄光为饵,追踪到他们兄妹重逢之处,差点便拿下薄天。”

“还有这等事?”兆惠帝扬唇,“后来如何?”

“没想到黄雀在后,薄天的江湖同道来救,臣弟险些也中了埋伏,薄光劝其兄长饶过臣弟一回。”

慎太后抚胸,后怕不已:“这件事你为何从来没有向哀家和皇帝说起过?”

胥允执苦笑:“儿臣因自己事先筹备不够周全被人反将一军,甚为汗颜自责,不敢向母后和皇兄禀报,一心想着将人犯归案后再来请罪。这一回薄府狭路相逢,儿臣事前绝想不到他有这大的胆子,仓促出手,使其趁隙逃遁,加之薄御诏病情加剧,儿臣想起她对皇上的忠心,对母后的孝顺,心中迟疑,遂不曾当即下命追拿。”

“唉,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允执这么想,哀家也不是不能明白。”慎太后面色沉重,一径地摇首苦叹,“如若这个薄天肯隐姓埋名安分守己的过活,事情也不至于如此,但他聚结江湖匪类,拉帮结派,进宫行刺,用意不言而明。哀家是担心如果不趁着他羽翼未丰的时候趁早剪除,早晚必酿大患。”

兆惠帝微微点头:“母后的话自有道理,允执的千影卫加强缉拿就是。不过,最好是暗中进行,朕不想影响了光儿的病情。”

胥允执垂睑浅应。

“皇帝……”慎太后欲言又止。

“母后。”兆惠帝笑若春风,“朕今日来有几件事要与母后说,允执正好在,一起听听。司相的案情大理寺已经有了眉目,原来那些所谓的人证、物证皆是有人在背后收买、捏造而成,没有一样经得起精细推敲。看来,是朕错怪了司相,虽然朕不介意向司相赔礼,但还是请母后替朕缓颊一二。”

“为了皇帝,为了大燕,这是哀家当做之事。”慎太后面透欣慰,“幸好如此,若连那般以忠正闻名的老臣也做下什么贪赃枉法之事,哀家真不知道自己死后有没有颜面去见先帝。”

兆惠帝愧叹:“还是朕年轻,行事不够沉稳,让母后担心了。”

“这是哪里话?皇帝是位英明君主,司相的案子才能够水落石出不是?”慎太后言笑晏晏,“既然说到了司相,不知司晗的伤势养得如何?何时能够返回天都?”

“这也是朕想与母后说得第二件事。五日前,朕接到瓦木大图司请求进京晋见太后的表章,中间提及司晗伤势已然大好,只是短期内不良于行,还须在苗寨住些时日。”

慎太后面现忧忡:“当真伤得如此严重?养了这多年还是不良于行?”

“母后不必担心,儿臣听说苗寨为了治他的伤,花重金请去一位有医圣称号的名医。”胥允执出语安慰,“儿臣临行前召见那位名医,对方道司晗性命无虞,只待休养。”

“这就好,上苍保佑司家这根独苗。”慎太后双手合十,连诵佛号,“皇上,哀家有个主意,你看可不可行?”

“母后请讲。”

“司相无辜遭禁,以他的人品德行,自不会向皇上抱怨什么,可几分委屈总归难免。司晗这次出征取得胜果,军功卓著。为了安慰老臣,褒奖功臣,皇上给司家赐一门好亲事罢?”

胥允执眉尖一动。

兆惠帝不意捕捉到这一细微变化,道:“看允执的神色,有什么不妥么?”

他一怔:“不,母后的提议甚佳。”

帝微哂:“而你的话后面还有‘但是’?”

他亦笑:“皇兄的打赏封赐,为得是勉励臣子念想圣恩报忠君报国,臣弟只是凭个人直觉,认为司晗应当不会领情。”

慎太后皱眉不悦:“皇帝赐得亲事,就算咱们族里当下没有适龄的公主,也会从名门仕女里挑出出挑的封个郡主给他,他有什么不满?”

“儿臣无法说出他有什么不满,只是觉得那个人对这个人世无欲无求,公主也好,郡主也罢,他未必放在眼里。”

慎太后满脸惑然:“这是什么?哀家怎听一头雾水?”

兆惠帝大笑:“母后,朕想允执是不愿朕做那等送人厚礼讨人嫌的角色。司相官复原职,赏百金压惊;司晗立下军功,封骠骑将军。赐婚之事,等他回到天都,朕问过他的意愿后再作罢。”

慎太后瞥了不作援声的明亲王一眼,颔首:“皇帝有了主意,哀家当然赞成。”

此时,伍福全的声音打门外禀进:“皇上,太后,王爷,中书省那边派人传话,说有份急件请王爷定览。”

胥允执站起身形,拜别:“母后、皇兄,允执告退。”

明亲王在这刻的退场,貌似颇合圣意。兆惠帝唇线愉悦挑起:“母后,还有件好事。瓦木夫妇喜得千年雪莲果,欲进献太后。朕念他们夫妻忠孝之心可嘉,准他们进天都亲向太后请安。”

慎太后目生点点喜色:“外族进献,边疆和睦,的确是件好事。至于千年雪莲果那等养身的圣品,皇帝每日里操劳,最该进补,自己留着用罢。”

“母后是一国之母,朕向来倡导仁孝,更该为天下万民的表率,尽心奉孝。”

“皇帝向来做得很好。”

“谢母后夸奖,朕其实还有件事请母后替朕好生参详参详。”

……就说呢,因为薄光,母子间多多少少有了隔阂,如这般促膝谈心的光景已是多日不再,连每月十六的午膳也接连两月被各样的因由打扰取消。眼前的和颜悦色,果然是无事不等三宝殿么?

“皇帝请讲。”慎太后笑语。

兆惠帝眉梢眼角尽起柔芒:“光儿如今重病在床,一众太医皆道有一半病因缘于心结。朕听闻民间有冲喜之说,请母后为她想几个好听的封号,朕想过几日便迎她进宫。”

慎太后讶异:“皇帝连冲喜也信么?”

兆惠帝无奈长叹:“信或不信全是为了一点意念,在她重病的时候,朕除了一日两宣太医询问病情,什么事也做不了,朕不喜欢这种袖手旁观的空落感。”

“皇帝这份心意,哀家也甚替光儿感动。可她眼下病得如此沉重,如何行册封之礼?”

“朕想先为她定名分,迎进宫里好生的照料。待她身子恢复完全,再行封妃之礼。”

“封妃?”太后娘娘这回的惊诧绝对毫无虚假,“皇帝想给她妃位?”

兆惠帝粲然笑应:“是呢。她进宫后,就还住在德馨宫罢,那里清静,有利养生。等封妃大典过后,朕再为她另择新居。”

“皇帝!”慎太后蓦立,不顾仪态,不顾形容,厉声喝斥,“你真真是糊涂了不成?”

四七章 [本章字数:3018 时间:2013-11-10 16:18:42.0]

“你怎么醒过来了?”江斌瞪眸质问。

正值午膳时分,被质问者正坐在桌前,优雅进食一碗百合银耳粥,闻言懒懒抬眸:“老大人和本大人有仇不成?”

“哎?”这小没良心的,老朽在数九寒天里背着药箱来回奔走,是为谁忙?

薄光刻意大食一匙,推开碗盘,道:“小光的‘病因’如何得来,小光自己最是清楚,虽然控制了剂量,可如果不及时进食服用微量解小作舒缓,万一落下病根怎么办?我对自己这条命可是珍惜得紧。”

江斌来到近前,仔细审视了一番她的神色,登时精神百倍:“你配制得那些药使你时而脉息错乱,时而气息微弱,如今却一扫病态,用得是什么道理?”

“老大人想套小光的秘方不必迂回,等下直接写给您都好。不过呀……”薄光拉着长长怪音,做个鬼脸,“要看老大人有没有给小光带来什么补济圣药。”

江斌苦脸一叹:“老朽哪里有什么圣药,有圣药的是咱们的太后娘娘。”

“这话怎么说?”

“苗人的大图司即将向太后进奉千里雪莲果,那可真是千里等一回的好东西。”

她眯眸一笑:“老大夫是在给小光画饼充饥么?”

“莫急莫急,老朽还有后话。”方才那个模样,竟与当年的薄相一般无二。“皇上想及早接你进宫,先定下名分,待你痊愈后实行封妃大典。”

“封妃大典?”薄光恍然,“老大人方才提到太后,那么这些话应当是太后宫里传出来的罢?老大人跑康宁殿多年,除了照料太后凤体,听说您也不吝在私下为那些宫人们开方治病,深得他们的信赖。不必有意套话,您也能在他们的口中听到那个宫里发生的任何事,可对?”

江斌颇为自得:“老朽能仰仗得只有一身医术,当然要用它来多多行善积德。”

“在您的行善积德下,想必晓得‘封妃’这两个字触及了太后的底限?”

“正是。”不知怎地,江斌很想抚抚这个小丫头的头顶,“那些人说,他们伺候太后恁久,还是第一次见太后发恁大脾气,致使皇上不得暂且推迟了你的进宫计划。”

她笑若春花:“太后千岁千千,感谢太后恩德。”

“太后对皇上的决策从来不加干预,一旦有所坚持,皇上也必定有所让步。你不怕太后趁机彻底杜绝你的进宫之路?”

“太后何等聪明?”她摇首,“她不会得寸进尺,也不会错过机会,她是大燕的太后,有责任阻拦我这个前明亲王妃如此高调的成为皇上的妃嫔。可是,作为母亲,她不介意设法满足自己儿子的愿望。我想,若是她从老大人的嘴里得知我好转的讯息,定然宣我晋见。届时,不管是苦口婆心,还是软硬兼施,太后会希望我主动说服皇上降下位分。”

江斌听得瞠目结舌,亦将信将疑:“你如此确定?”

“小光又不是诸葛亮,当然不能事事料中。不过,太后一定须为他们的母子之情找到一个折中的法子,从小光这边着手,总比硬拂了皇上的意来得稳妥。”

“那你苦肉计作了恁多天,不是白做了?”

“怎么会?”方才良叔来报,司府门前禁军撤离,老司大人官复原职,已然达成期望。而大理寺内的那位元夫人,只须太后上门的那日,她便可趁机央求。当然,另个目的也小有成就——

明亲王纵放薄家长子,足以引得太后、皇上生疑。皇家最不能容忍的东西,便是猜忌。所有深暗鸿沟的前身,即是那一丝嫌隙。

“老大人,您回去后请向皇上请旨,请茯苓山庄的人共同参与小光的会诊,若能请动庄主白英自然最好,不然那位白果姑娘也无不可。”

江斌一怔:“茯苓山庄的人没有等闲之辈,你不怕他们识破你这场病的玄机?”

她报以嘻笑:“老大人只管把人招来,小光自会友好接待。”

“哈……”老朽信才怪。

~

江斌请旨获准,白英、白果齐齐上门。

那对兄妹随江斌走进薄光闺房,后者奄奄一息。白英第一眼望去惊诧莫名,道:“虽听说表妹病了,竟没有想到病得这般严重?”

江斌叹息着附和三言两语,示意他前去诊视脉相。

薄良一手托药,一手推门,稳稳当当到了榻前,道:“江大人,几个丫头正为小姐煎药,新添的那个方子在火候有些拿不准,请您屈尊前去指点一下如何?”

江斌皱眉:“这边也是脱不开身,煎药这等小事怎还劳动到老朽头上?”

薄良沉脸:“江大人,您是奉圣命来为咱家小姐看病,请您姑且放下太医院之首的架子,尽您医者的本分。”

“你这话……”江斌强自忍耐,“老朽不与你争,白庄主,白姑娘,老朽下楼一趟。”

薄良将药放到床前曲足案上,向负手立在一旁的白家姑娘一笑:“白姑娘,丫头们都腾不出工夫,您替老奴搭把手,扶起四小姐如何?”

白果颦眉:“我又不是你们府里的奴……”

白英沉声:“你是光儿的表妹,喂表姐用药也是理所应当。”

白果怒眙兄长,后者面色肃然,显然没有通融余地。白家姑娘暗咬银牙,坐近榻侧,支起薄光身躯。

薄良舀起一匙药汤轻送到主子唇内,而后起身退步,道:“这里暂且交给二位,老奴就在帘外听命。”

“什么?”白果大惑不解,望向兄长。

白英也是一脸茫然:“良叔此话……”他明白了。

薄光揉了揉额头,咕哝道:“看来那些药至少得睡够一日,方不致落下头痛的毛病。”

“你——”白果倏地跳起。

她悠闲挥手:“多日不见,两位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