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晓得在那段家破人亡的过去里,有哪一幕是她伤及骨髓不可磨灭的硬伤,但一个人站在楼顶,俯望自己所曾珍惜的一切被人不加怜惜的对待和肆意摧毁,那份无能为力的虚弱,就似静水淹没过口鼻的窒息,镌刻在记忆中,历久弥新。

在明亲王、兆惠帝面前的那番表演,或假或真,无非是身处薄府,面对那场灾难的两个最大赐予者,仅需将那份记忆加以调动,做戏的假即遭稀释,刻骨的真随之放大,抑或说,戏假情真,由不得人。

她翻身离开寝床,行至外殿,启唇轻唤:“绯冉姑姑。”

“薄尚仪?”桌前忙碌的绯冉惊喜抬头,放下手中物什迎了过来,“您醒了?半刻钟前有份要紧的军情送来,皇上刚刚离开,说您醒了以后马上报到明元殿呢。”

她扫一眼窗外天色:“什么时候了?”

“还没到辰时,下官正想服侍二皇子服用早膳。”

辰时?自己睡过了一夜?她看着桌上那几样幼儿菜色,道:“抱浏儿过来,我喂他吃饭。”

“您身子没事么?江院使还说您最好静养几日。”

“我是大夫,自然须听大夫的话,不过不碍着我和浏儿亲近。”倒不如说有那小人儿晃在跟前,郁结消解,健身开怀。

早膳一一传来,胥浏偎在姨娘怀内,一脸乖巧。

绯冉坐在对面,掩口笑道:“虽然不是一日两日了,但不管看上几次,都很难怀疑二皇子不是您生的。”

“他不是我生的,是我养的。”薄光以舌尖试过匙内汤羹的温度,方喂进那张嗷嗷待哺的小嘴内。

绯冉盯着配合度极高的二皇子啧啧称奇,道:“不是下官爱告状呐,二皇子在您面前尽是装乖讨巧,您不在的时候……”

“我看见过他是如何折腾乳娘和丫头们。”她捏了捏那只幼嫩小腮,“浏儿,姨娘喜欢你调皮一点没错,但你若不能善待伺候你的人,姨娘定然生气,晓得么?”

胥浏小哥也不知懂是不懂,忽闪两只乌黑的大眼睛,脑瓜一径点个不停。

“好乖。”她报以甜美香吻。

绯冉边细嚼慢咽,边道:“您吩咐下官查的那个人,已经有结果了。”

她挑眉:“怎么说?”

“和大人先前告诉下官的没有多少出入,除了她并不受其父疼爱,在其离府之前,一直和其母在别庄相依为命。”

“她是个好孩子。有一段时日,我是依靠模仿她的天真无邪方能活得下去。”

绯冉笑道:“原来那个喜欢爱笑的小宫女阿彩是如此诞生的么?”

她亦失笑:“是,那时还多谢姑姑的照拂。”

“您是说我们暂且不动她?”

“对方一定会在我们身边安插人,不是她,便会是别人。有一张自己喜欢的脸在眼前打转,好过面目可憎的是不是?”

绯冉点头,这个议题算是结束。

“姑姑昨天安排得很好,时机颇为巧妙。”她道。

“是王运向他的兄长话传得好,把四小姐回府吃酒的话传得活灵活现,触动了皇上的兴致。但最紧要的……”绯冉向前凑了凑身,“是皇上对尚仪大人有这份心。昨儿皇上带您回到德馨宫,立即传江院使为您看诊,亲自在边上守到深夜。今儿才下早朝便来看望,一直待到不得不走。放眼整个后宫,皇上对哪位娘娘这般上心过?”

她一笑:“没有得到的东西,自然是好的。”

“姨娘~~”胥浏爬紧姨娘衣袖,指向桌上的肉羹。

“呜,我家浏儿是只肉食小兽~~”她低首戏啮那根指头,一手端起羹碗,一手习惯性舀起一匙送至舌尖下,刹那面色惊变,“有毒!”

“啊?”绯冉掷了饭碗,吓得跳起。

她紧握那碗肉羹,目光冷定:“给我查,姑姑如今是掌管刑罚的司正,这碗东西有多少人经手,给我一个一个的问,一个一个的查!”

绯冉颔首:“下官立即着手!”

薄光触探甥儿两腕,道:“浏儿,将舌头伸出来给姨娘看。”

后者恁是听话地大张小嘴:“啊——”

脉象、舌胎、眼仁皆无异样。无论这碗肉羹是不是近来的第一次毒害,显然未能危及浏儿。每隔三日的药浴,是她与绯冉亲手进行,茯苓山庄的不传秘方虽不是令人百毒不侵,但强健经脉,抵御外疫,亦将寻常毒素排出体外,是此方的效用所在。她当初特地向白英求证母亲所留药方的精准与否,为得便是给这只小人儿放心调理。

“发生什么事了?”兆惠帝迈入,撩衣落座于正央宝椅,“朕方才见绯冉行色匆匆地出去了,发生了什么急事不成?”

她紧抱甥儿,起身一福:“微臣命她前往司正司调集仵作和刑讯嬷嬷,以来检验这碗毒肉羹及审问相关人等。”

兆惠帝眯眸:“毒肉羹?”

她指了指那碗险恶物什,道:“浏儿的午膳多是在康宁殿,晚膳多有微臣作陪,惟有早膳,许是见微臣好久不曾和浏儿共用,使人以为有机可趁。”

兆惠帝定了须臾,道:“王顺,去宗正寺传忏作,传朕口谕,意图谋害二皇子者,无论是谁,一经查处,格杀勿论!”

王顺即刻下去传达圣命。

她颓力落座,苦笑道:“皇上其实很清楚,这件无论是谁操作,在得知微臣和浏儿共用这餐早膳之际,必定清除净了所有线索。”

兆惠帝凝视着向自己咧嘴嘻笑的幼子,道:“但朕和你用心相同,必须杀一儆百,告诉所有人,朕不允许有人动朕的儿子。”

“皇上的威严是可震慑得那些个牛鬼蛇神安分上一阵子。不过,皇上既然出面,对方势必要推出一个替罪羊来了结风波,当然这人也未必无辜就是了。”

他蹙眉:“小光的意思,朕不作理会?”

“微臣不知道。”她闭眸一叹,“姐姐们先后不见,天都城仅余小光一人,倘若不是为了照顾浏儿,我又何必苟存于此?可这个地方处处令人疲惫不堪,小光好想带浏儿避开此间的一切,寻一个宁静的去处安静生活,将浏儿平安养大。”

他眸浮怜爱,举步徐徐踱来,一只手接住了儿子伸来的小手,一只手落在她颊侧,道:“天下间哪有真正宁静的地方呢?你若想休养,朕倒可以替你想个地方,看是建安行宫,还是哪能处山清水秀的别苑?”

她埋首沉思片刻,道:“小光想去尚宁行宫。”

三六章 [本章字数:3015 时间:2013-07-26 07:28:52.0]

为打理二皇子的膳食,司膳司派了专擅烹饪幼儿菜色的高嬷嬷到德馨宫听差,从旁打杂的宫婢亦是司膳司一并委派。端膳的宫女尽是德馨宫所属,来自绯冉的精心挑选。而自小厨房到寝殿,不过三十几步,没有人蠢到将主意打到这段距离上面。

“看起来每道环节全没有问题?”薄光翻阅过每人的口供,问。

绯冉顿了顿,道:“看起来是如此没错。”

薄光举眸:“你有其他想法?”

“司正司拘提宫女,内侍省那边王运在审问当班太监,宗正寺则是奉皇上之命暗中审查各宫娘娘。如今皇上和太后大怒,整座紫晟宫风声鹤唳,这事早晚都有一个人出来,但那个人定然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我知道。”

绯冉无奈一喟:“其实薄尚仪和下官皆晓得谁是那个人,也晓得纵算有人肯指认是她,也未必能将其罪名坐实。纵算坐实了,谋害未遂的罪过也不足以致其死罪。那样一来,谁知道她那个在前朝做大官的爹会不会将所有火力对准我们的二皇子?”

“这的确是个问题。”薄光将那堆供词向前一推,“你继续审讯,无论最后谁是这个替罪羊,只管严惩不贷,给那些一心以为共享荣华的追随者兔死狐悲一下也好。本官要去做另一件事。”

~

两日后,紫晟宫内又起波澜。

大皇子急症突发,其时正与一姐一妹在后园玩耍,不慎扑倒在地,继而昏迷不醒。主治者薄光第一时被传进大皇子所住的宁正殿西便殿内,着手施救。

“你这贱人害死了本宫的儿子!”魏昭容沓沓赶来,看了床榻上气若游丝的儿子一眼,尖叫着扑向薄光。

后者移步退到桌案之后,淡声道:“昭容娘娘,请冷静。”

“你这贱人敢躲?来人,把她给本宫按住,先掌嘴,再送进司正司上刑!”

魏昭容出行向来随从颇众,闻主子发话,有两个宫女便要上前行事。

“给本宫退下!”淑妃颦眉厉叱,“薄尚仪乃皇上钦封的五品女官,岂是你们这些奴才能碰得的?你们忘了这是在宁正殿不成?”

魏昭容一时错愕:被自己搓扁揉圆任意欺凌了多年的懦弱庸妇,居然敢这般当面高声大气?

“昭容娘娘。”薄光扬声,“大皇子的症状并非危重不治,而是自发休眠,这是痊愈前不可或缺的步骤,娘娘若想大皇子平安度过,还请纡尊降贵,和微臣单独晤谈。”

魏昭容嗤笑,美目睨视:“你是医治本宫皇儿的大夫,本宫不是,本宫为何要与你单独说话?”

“但娘娘是大皇子的生母,最后入药的药引,不止是生身之人的鲜血,还需要几根发丝,些许唾液,这些在众目之前采集难免不雅。还是娘娘认为下官该去向皇上讨要?”

魏昭容且疑且讥,道:“你这异端邪说本宫从未听过,本宫的父亲也早在怀疑你所谓的医治之法是你一厢杜撰,太医院里的庸才识不破你的伎俩,不代表天底下的人全被你蒙蔽,过两日就有一位名医进宫为蠲儿诊治,本宫看你到时如何自圆其说?”

她冁然:“下官等着与那位名医切磋就是。但当下的情形,大皇子势态危急,亟需娘娘提供所需之物,娘娘几时愿意配合?”

“本宫不配合又如何?你敢将本宫的蠲儿怎样?你这条命时时捏在本宫手里,蠲儿有任何闪失,你难逃一死,那个贱种也是!”

她无奈,提足外行:“既然娘娘不肯医治大皇子,下官身为医者,一人死不足惜,最见不得他人性命殒于眼前,惟有去面见圣上,请求圣上赐发……”

“你敢!”魏昭容花颜遽变,“你想借这个由头接近皇上?”

她悠然发噱:“下官每日皆可目睹圣颜,需要寻个由头么?”

“你这无耻贱人敢媚主惑上,本宫岂能容你?你们将这贱人按住……”

她径自转身。

“你……站住!”这是在淑妃地盘,优势不在己方。“本宫和你私谈,你想要取血还是割发,本宫悉数给你!”

她应声停足:“请娘娘随下官到偏殿小晤片刻。”

~

偏殿静僻,适于谈话。

薄光施施然走进殿内,率先燃着了案头的香炉,以净化其间稍发霉意的空气。

随后跟入的魏昭容更受不得那股子味道,以袖掩鼻,道:“你想要血和头发,还是那个什么唾液,速拿器皿过来,本宫尽快给你。”

“昭容娘娘是天生没有脑子么?”薄光边推上殿门,边问。

“什么?”

“你的父亲想必是清楚极了自家女儿的愚蠢,才处心积虑地为你培植羽翼罢?”

魏昭容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眙眸娇叱:“你……这贱人敢对本宫不敬?看本宫……”倏然扬起的右掌,被对方牢牢握住。

她眉梢轻动:“你拿我如何?”

“贱人,本宫出了这个殿门,便杀了你,杀了薄年生的那个贱种……唔!”腕间、臂上的穴位接连遭受击打,本能地放声大喊,不想方一用力,痛意瞬间到达顶峰,汗如雨下,险险昏死。

薄光松开手,细语柔声:“你的父亲一直想把你推上后位,有一日能与皇上一起把灵位共入太庙,享受后世祭祀,他却从没有想过他家愚蠢的女儿担不担得起那份期望。你听过民间有句话么?烂泥扶不上墙。而你是就算扶上墙,仍是一滩烂泥。”

魏昭容气息痛紧:“你……敢……这样大胆,你不怕本宫杀了你?杀了那个……”

“浏儿膳食中的毒与有你关罢?”

“你休想诬陷本宫……你尚在医治大皇子……”

“……这就是了。”她瞬时了悟,诸多想不通的纠结点豁然开朗,“不管此人是谁,专挑我在场时用毒,是料定我会查验出来,也料定我首先想到的主使者必然是你。”

魏昭容后背贴着柱梁滑落于地,艰难问:“你相信本宫说的?”

“你没做的时候尚且喊打喊杀令得人尽皆知,做下了有何搪塞的必要?”

“既然你自己明白,还不放开本宫……你去治大皇子的病……”

她捧起香炉四下巡游,道:“我说过大皇子无碍的么?我不似你对幼儿也下得去手。你家的大皇子切切实实被人下过怪毒,此毒埋在体内,幼时不觉,待他长至十五六岁,身体骨骼迅速抽长之际,将成为致命伤害。我在第一次看到他面色的时候已然发觉,不过是寻个机会用药将毒诱发,趁早加以根除罢了。”

魏昭容冷嗤:“你以为你这么说……本宫便会信你?”

她失笑:“我何须取信于你?”

“放了本宫……本宫饶你一命……”

“好大的口气。你有什么本事,可以取我性命?”

“你不过五品尚仪……以为有太后为你撑腰……本宫动你不得?”

“你容我到今日,不是因为太后罢?”

“你说蠲儿?你……敢害大皇子……本宫便送二皇子从这世上消失!”

她丕地停住游走的脚步,放下香炉,娉婷行来。

“你……”魏昭容面孔青白,“你想做什么?”

她蹲下身去,平视其眸,问:“你不吝惜自己女儿的前程,也不甚在乎大皇子的性命,你想要的惟有皇上的恩宠么?做他的皇后,成为他最重要的女人?你对我家二姐那股超乎寻常的恨意,是因为她是皇上的结发之妻,惟一住进过毓秀宫的一国之后?”

字字句句,皆中心际痛处,魏昭容眼底恨芒灼灼:“闭嘴,你这贱……”

薄光手握其臂,唇掀浅笑:“我为了浏儿,的确无法对年幼的大皇子不利。但对你,或可放开手脚呢。”

“你……”魏昭容胸口无端发冷,向后退缩。

她伸指为其号脉:“你这次回宫后,第二日发热,第三日头痛,第四日卧床不起,躺上五六日左右,即有药送去,保娘娘得愈。然后,不管是太医,还是你家的名医,只能诊出你的伤风之症。”

“为……为何?”

“这仅是一个小小的警告。浏儿再发生任何险况,无论是不是你所为,你皆须承担后果。届时不是在床上昏睡几日便能了事的,你将永远失去为人母亲的资格。”

“……什么意思?本宫是蠲儿的母亲,你还能夺了他去不成?”

她浅哂:“我会伤你根本,使你终生再也不能有孕。”

魏昭容一栗。

“因此,你当万分珍惜大皇子的性命,他兴许是你这一生惟一的儿子。当然,欲保大皇子无灾无病,二皇子也须平安成长方可。”

魏昭容面无人色,切齿:“你……你比你的姐姐更可怕,你们……你们是魔鬼,你们姐妹全是魔鬼!”

“哟,这便是贼喊捉贼么?”她颇感困扰地缓摇螓首,起身掸袖,“会谈结束,昭容娘娘该回宫了。”

大皇子险况频生,幸得薄尚仪力挽狂澜。

魏昭容心悬爱子,心力交瘁,大病一场。

三七章 [本章字数:2407 时间:2013-07-27 08:23:30.0]

 倘若地上有缝,薄光很愿钻进去,自眼前这场闹剧中烟消云散。

云州归来即被兄长禁足,近日方得自由,茯苓册庄的白家姑娘进宫求见太后,跪请成全自己对明亲王的痴情热爱。巧不巧,薄光先一刻来向太后请安,就这般被迫目睹全程。

面对白家姑娘的激情表白,慎太后还之疾言厉色:“哀家不是没有给你机会,倘若你那时没有擅自前往军营,此时升到七品女官,哀家便可为你指婚明亲王府的孺人。可你自己想想,你是如何回报哀家良苦用心的?如你这般视宫规为儿戏、视礼仪如无物的江湖作风,如何做一个秀姿淑仪的皇家贵妇?如果你不是茯苓山庄的人,如果你的祖上没有多次救过皇家人的性命,你以为哀家不会治你的罪?”

白果一个叩道:“太后,民女是因为听到了王爷受伤的噩耗,无处判断真假,情急之下只有自己千里迢迢走上一趟呀。民女自知行事鲁莽,愿意接受任何责罚。但民女前往征战地,医治战场中受伤的将士,与王爷同甘共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请太后……”

“哀家如果不是看在你父兄的份上,今日连见你也不必见。总之,你收回那份比天高的心思,找个门当户对的男子早日嫁人为妇最好。”

“太后……”

“行了。”慎太后拂袖,“快点起来出宫罢。好歹是个女子,纵然你们江湖女儿讲什么敢爱敢恨,也应晓得自重自爱。这桩事到此为止,你不必说,哀家也不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