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太后打这个儿子的脸上寻不到任何行迹,道:“哀家说不过你,吃饭罢。”

他引箸就食,问:“母后今日到听雨堂,是专为来听雨的么?”

“这听雨堂曾是你母妃的寝宫。”

“呃?”

慎太后叹道:“你母妃临终把你交给哀家时,说‘只望这个孩子平安喜乐,得遇心爱之人,过一生白首不离相濡以沫的平淡日子’,哀家当初将薄家姐妹赦回天都,纵然起因有他,但这层把自己儿子喜欢的女子送到他们跟前的私心还是有的。昨日,哀家在见过薄光后,当夜竟梦到了你的母妃,虽然没有说一字的话,但那双眼睛显然是在责备哀家怎将一个已经不爱自己儿子的女人送到了儿子身边。”

胥允执目澜明灭,索性放下了筷子,专心聆听。

“薄时的所作所为你也晓得了,怀恭到现在还是下落不明。薄光为她的姐姐辩解,称此事出自有心人的栽赃陷害。虽然不无道理,但这丑事传扬了开来,皇家的脸面已遭玷污,哀家不管那薄时是清白无辜还是妇德败坏,这个媳妇哀家已然不认了。至于光儿,若她能早日悔改,哀家还愿给她机会。”

他冷笑:还真是小觑了她。那日在德亲王面前是如何肆意张狂,回过头在太后面前却敢为其姐疾呼喊冤,严丝合缝地利用起了太后对魏氏的忌疑之心,几时有了这个长进?

“允执,哀家问你一句话,这光儿……”慎太后面生痛惜,“你还要么?”

胥允执眉目深沉:“她是儿臣的妻子。”

“她……”

“母后,她离开儿臣的王府,就真的无处可去了。”

“是呢。”问一问果然是对的,自己这个儿子也是个情种不是?慎太后浅笑,“说了这会子话,菜都要凉了,赶紧用膳罢。”

薄光,哀家这边可为你铺垫好了,倘若出尔反尔改了主意,哀家失望不说,你甥儿的未来定然值得期待。

窗外,雨打芭蕉,风拂弱柳,潇潇不绝。

七十章 [本章字数:3127 时间:2013-05-25 21:18:15.0]

膳后,慎太后、明亲王出现在长安殿前。

“光儿就在里面,佛前不宜喧哗,你们请薄王妃出来,到偏殿说话罢。”慎太后言罢,先一步迈进了偏殿。

胥允执扫一眼大殿中跪着的娇小人影,对于太后不给他与王妃单独说话机会的决定稍有意外。

稍顷,薄光进来偏殿,身裹素色深衣,髻上无簪无环,一派清容平和,跪地参拜:“臣妾薄光叩见太后,叩见王爷。”

敢情这是当真来参佛悟道了不成?胥允执眉心稍蹙。

“光儿。”慎太后慈颜一敛,“你反省了也有三四日,可知错了?”

她垂睑:“光儿知错。”

“错在哪里?”

“没有真凭实据,便敢擅自揣测三姐遭人诬陷,此其一。太后面前失仪痛哭,有失皇家体统,此其二。”

“仅仅这些?”

“光儿姿质鲁钝,请太后指点迷津。”

慎太后难掩失望:“光儿啊,可惜你一个聪明剔透的人儿,怎就悟不透?纵算薄时是冤枉的,为何这冤枉偏偏找上了她?倘她无机可趁,旁人又如何趁虚而入?汝之三姐,当是前车之鉴,你如若不能借机深思自省,难保下一个不是你。”

胥允执觑着她潜心受教的温驯面颜,想着每每面对自己全身生刺的桀骜模样,且气且恼。

“有一点你只管放心,宗正寺的人皆在四处寻找薄时的行迹,一旦她回到天都,是清是浊自然真相大白。哀家看在浏儿的面上,会给她一个公道的审判。”

“臣妾谢太后。”

“你不必替她急着称谢,哀家且问你,经过这几天,你可打消了那个念头?”

“不。”薄光螓首低伏,“臣妾佛前自问,其心更为坚定。”

“为何?”

“正如太后所说,无论三姐清白与否,也是她平素所为给了他人有机可趁的嫌隙方有此劫,如今妇誉已失,累及德亲王爷,委实大燕皇朝皇族之耻,理应有人担此罪愆。几日前薄光一味为姐辩解,未能着眼大局,目光短浅,视野狭隘,失仪失德,又如何忝居明王妃之位不走?请太后将臣妾贬为平民,驱离明亲王府,稍偿皇家耻辱。”

竟是在这里等着的?胥允执真想拍掌叫好。这样的理由是何等恢弘,又是何等谦卑。

慎太后眼角扫了儿子一眼,道:“难得你有这份担当,哀家也有意重惩以警天下,但允执怜你疼你,不想你无家可归,仍愿把你留在王府,还不过去谢恩?”

她伏地不动:“王爷宽宏大量,臣妾却不敢不知进退。”

慎太后脸色微沉:“听你这说法,是不领王爷的情不成?”

“臣妾无颜居留府中……”

“大胆!”慎太后凤颜赫变,“如此冥顽不灵,的确不配再做这个明亲王正妃!”

胥允执眉梢轻动。

“明王妃薄光,一叶障目,执迷不悟,不知感恩,不懂体恤,不识仁怀,辜负哀家重望,辜负夫主深情,即日降为侍妾,交回明亲王府发落!”

慎太后素来仁蔼,少有这般动怒时候,一干宫人吓得屏住大气,只怕触怒凤颜。薄光却执意摇首:“臣妾不愿回明亲王府,臣妾愿自降为宫婢,留在宫中侍奉太后……”

“允执,还不将人带走,是要看她生生把哀家气死不成?”

胥允执立身施以常礼:“太后息怒,儿臣这就把她带回来好生惩戒,改日再带来向母后陪罪,儿臣告退。”

他一手抓起地上人儿,掀足便去。

薄光犹作挣扎:“太后,臣妾愿为奴为婢,也不愿回明亲王府忝享富贵,愧对己心,请太后成全……”

一只大掌捂住了她余下话辞。

秋雨中,明亲王轿辇已在长安殿门外待命,他将人甩了进去,自己也飞身逼进,目底锋芒毕露:“你到底在做什么?”

薄光掸去袖上、鬓间的雨珠,轻笑:“做大燕皇朝的好子民,做太后的好媳妇。”

太好了,这个小女子非但令他刮目相看,还给了他一次全新震撼。人前人后,两张面皮,她是如何并存不悖?如何自如切换?

“你在本王面前还敢这般粉墨登场,不认为本王该觉得你虚伪狡诈,令人作呕?”

作呕?想吐是不是?她同情万分:“抱歉,薄光深知恶心的滋味,王爷想吐的话,我愿牺牲这件沐浴过佛光的外袍,只是薄光宽衣解带时王爷莫会错了意。”

真是妙呐。胥允执不怒反笑,唇间掀出一抹残酷意味,道:“你装疯卖傻也好,两面为人也罢,本王不放人,你又能去到哪里?是你自己自甘堕落,如今连王妃也不是,就给本王顶着一个侍妾的名分在明亲王府熬到老,熬到死。”

薄光摇首:“我绝不会熬到老。”

“由得你么?”

“我只熬得到死,绝熬不到老,王爷。”

“……威胁本王?”胥允执眉目间戾意弥漫,“那好,本王就看你如何死!”

绝食。

薄光从走进嫣然轩的那刻起,便不食水米

她不说不吃不饮,只是茶膳放在那里,她不动分毫,由晨至午,由午至暮,一日,两日……整整两日,茶饭未进。

开始,在怒恨交杂中,胥允执不闻不理,听之任之。第二日,听闻她仍是如此,更为恼火,将一套最爱的骨瓷茶具摔得七零八落。然至了第三日头上,听闻情形依旧,他委实忍耐不住,冲进嫣然轩内,眙着榻上人:“你该晓得命妇自贱其躯该当何罪,你不珍惜自身,可曾想过容妃和浏儿?”

她掀着灰白的唇瓣低弱一笑:“王爷怎不用他们威胁臣妾?”

“你继续如此,你认为本王会放任容妃好过?”

“连三姐也为了一己的快意潇洒离去,我惟有请二姐自求多福。”

“你三姐以背叛给了怀恭生不如死的一刀,你便以为用这种法子足以击溃本王?你如果这么想,就是你的天……”

她兀自笑得开心:“到如今,我怎可能还有这份天真?我怎不知必要时候王爷杀我连眼睛也不必眨上一下?真想看到那一日呢,我死在王爷手里,死在王爷的眼前,血液一滴滴流光,意识一点点远逝,魂魄一寸寸离体,随着黑白无常走向另一个世界,喝了孟……”

“住口!”她……不是人,是妖,是魔,是魅!他俊眸险峻眯起,唇齿内字字皆如毒液淬透,“你真若死了,本王会命请大燕皇朝最具盛名的法师为你做场法事,拘住你的魂魄,就镇在你头顶的那只琉璃瓶内,使你永世不得超生!”

“那王爷可要将这只琉璃瓶收放妥当呢,万一经过了十年百年有人不心将它打碎了,放了我这只厉鬼出来,说不好就要找寻王爷后人的麻烦,附其身,易其形,为非作歹,祸乱苍生……嘻,突然,有点期待起来……”整整两日不吃不食,毕竟虚弱,她闭上眸,略作喘息。

“来人!”他厉呼。

守在门口的四婢呼啦应声涌入。

“你们是如何当差的?主子不吃不饮,你们不管不顾?到膳间端碗热汤,本王看着你们喂王妃喝下去!”

“没用的。”她声线几不可闻,“我服了戒食丸,无论吃什么,只会吐出去……”

“去端汤来,王妃不喝下去,你们四人便给本王在外面跪上一夜!”

她叹息:“四位姑娘,别怨我,是你们的主子不仁,我无能为……睡了……”与其说是睡了,不若说是昏了。

然后,果然无论喂下什么,皆难进入喉咙。四婢香汗淋漓,又哭又求,仍是喂不进一口。

“王爷……喂不进去……请王爷责罚奴婢们……呜呜呜……”

胥允执走近屏榻,注视着那张纤瘦秀靥,满心满腔尽是疲惫无力。这个人儿,曾经在什么时候,是他连一根发丝也不忍伤及的珍宝啊,为何……为何……

为何逼他至此?

“容妃娘娘驾到——”嫣然轩院门訇然大开,容妃娘娘抱子前来。

“本宫要带小光走。”薄年直视明亲王,道。

“回去哪里呢?”

“薄府。”

胥允执淡哂:“娘娘带着二皇子,是为了调动二皇子的随行侍卫罢?怕微臣不放人么?”

“本宫当然怕,明亲王权高位重,我们姐妹的生死祸福在王爷的一念之间,本宫如何不怕?但本宫更怕自己的妹妹就此死在这里。”

“本王自问从无在娘娘面前僭逾臣仪,娘娘也不必这般盛气凌人,请带她走罢。”她去意是如此坚定,他强困住的只有身躯,拘不住灵魂。纵然真有本领通天的法师,他也留她不住罢?看着她死,比所有类似的想象汇及一处还要艰难无数倍。他活着她尚不能触及,死后更是虚妄。

“她醒来后告诉她,她想离开明亲王府,想离开本王,本王都依她,但愿……她能因之得到少许快活。”

薄年一边吩咐宫女为幼妹加衣着履,一边朝明亲王投去纳罕一瞥。她一直以为在幼妹的这场爱情里,幼妹爱得多故而伤得重,明亲王不过是从初时的被动接受到日久生情,且那情不深不浅,不浓不淡,得到,固然不无欢喜;失去,亦无太多失望。但,方才她偶然触碰到的那脉视线内似乎存有积重难返的悲伤?是在什么时候,他爱小光爱到如斯地步?他自己……可晓得?

七一章 [本章字数:3325 时间:2013-05-27 13:10:45.0]

“老夫已用了针,将胃里的戒食丸给催吐了出来,两刻钟后,喂薄王妃喝一点稀粥,到明天早上再用些清淡的汤食之类,忌辛辣刺激之物,静养上三五时日,即可无虞了。”

薄府内,江斌等待多时,为昏睡中的薄光迅速着手医治,过后犹细细叮嘱,巨细靡遗。

“江院使止步。”

江斌行医完毕,才走出薄光闺房,薄年施施然迎上:“可否借一步说话?”

将人引到光华亭内,她亲手斟了杯茶:“请用。”

江斌施礼:“微臣惶恐。”

“江院使有大燕第一国医之称,医术品德俱是首屈一指,这些年除了太后和皇上,您潜心钻研医术,少有出诊,为何今日会为我家小妹医治?”

“微臣今日过府非为出诊。”

“哦?”

江斌捋须冁然:“谁都晓得薄王妃是治愈了尚宁时疫的大功臣,哪轮得到微臣班门弄斧?微臣今日到府上拜访,不过是同业者的交流罢了。薄王妃将戒食丸的调配及驱除之法皆教给了微臣,令微臣眼界大开。”

薄年怔了稍久,哑然失噱:“我家的小妹竟有这个本事?她何德何能?”

“薄王妃医者仁心,这便够了。”

“但世上医者仁心者绝不只有她一个。”

“或者是一见如故的忘年之交,或者是在江某最穷途末路时曾因一碗清水活了性命,为还这一碗水之情,江某愿受差遣。”

这么说来,是父亲为她们积下的人情么?薄年略略放心,道:“薄家虽已败落,但无论怎样的门第,家中最小的都是最得宠的,我这小妹被宠的难免任性,今后也请江院使多加担待。”

“容妃娘娘客气,老夫不才,昔日不能锦上添花,今日愿尽绵薄之力。”

江斌谨守君臣之礼,作别容妃娘娘,穿过薄家过于庞大的庭院,走出那道朱漆黑铆的大门,沿着薄府的青砖院墙向南直行,转入后街暗巷。

就在这里,他险难为人,也再生为人。

十一年前,他以天下神医之名初入太医院,一心以为在这所天下最高医署内终可大展拳脚,不想锋芒过露,惹来同侪不喜。那日,他手持同侪宴请邀贴走出家门,行经这条暗巷时,被跟踪来的五六条壮汉围攻殴打,双腿双臂皆断,口舌被封,无法呼喊求救,惟有躺在墙角任生命自行流失。不知何时,身后高墙上一道角门打开,一声讶呼后,一双脚步轻巧接近,一双手在他的腿、臂的断处一气摸索忙碌,隐隐有止血类药物的味道盈鼻。他想告诉来者,若是医者,应先喂他吃一些补养的药物稳住元气,再行包扎方为稳妥。然后,他听见步声咚咚远去,不一时又去而复返,这时显然是带足了物件,断处上以直木一一固定,各处伤口都有绷带护囿。来者自言自语“总觉得还差了什么……啊,别人医人都先试鼻息,我怎只摸体温?万一是初死者,体温是热的,人却没了气处不就白忙一场?本姑娘第一次行医闹这等笑话,传出去定然坏了薄府四小姐的名声”,边说着,将他伏地的头颅翻转,被剧痛逼迫下不得不清醒的意识,令他遇上了一双圆黑双眸的探索。嘴里的脏物被扯出,那双眸内遍布焦急愧疚:“对不住,我第一次医人,本末倒置了。我这就喂你吃上好的玉露丸,固本培元最好,不要对人说是我医的,好不好?”话没说完,一阵风儿似钻进角门,半刻钟后再度现身,身后一壮丁端一碗清水,她手中捏一粒丸药递进他口内。“良叔打听他家住哪里给送回去,还有,莫告诉爹爹小光又想偷跑出去玩。”壮丁机警扫了他上下一眼,方弯腰送水。他生平第一次晓得水是那般珍贵甘甜之物,将生命力滴滴盈回体间。

九岁的小姑娘平生第一次施医,虽本末倒置,却还是救下了一条性命。

那时的薄府门庭若市,在宫廷中偶而瞥见的娇小身影也是被众星捧月,他欲说声“谢”字难得其门,难近其身。那时的她拥有世间最好的一切,他惟有祈祷上苍,愿这个善良聪慧的相府小千金一世锦绣,欢乐无忧。

如今,相府殒落凋零,小姑娘长大成人,不记得他这个“老大人”是何许人,不晓得他在尚宁城初逢时便认出了救命恩人。然而,不记得也好,世事移换,若涉谈往昔,难免伤感,难免尴尬,只须他一人记在心里便够了。

缅怀间,江斌走出暗巷。

他身后,一道身影潜来,由角门处闪身入内。

~

薄光清醒时,薄年已起驾回宫,灯光下惟见薄良瞌睡的老脸,瞳仁滴滴一转,缓缓坐起,道:“良叔,把口水擦干净。”

“坏孩子,良叔才不流口水。”薄良当即醒转,嘴里如此驳斥,袖角还是在颌上一抹,惹得她吃吃坏笑,登时大恼,“坏孩子再耍弄良叔,今天没人管你!”

“良叔良叔好良叔,小光不敢了,小光渴了,想喝水。”她双手合十,软声央求。

薄良气笑,边走到茶案上取了水来,边道:“四小姐从小到大就是这般,把老爷和老奴支使得团团转。”

她缓缓啜饮,润泽过干涩唇嗓,道:“因为爹爹和良叔从来不生小光的气嘛,你们若是真真恼小光一次,小光欺软怕硬,便不敢了。”就如同明亲王爷,给她的教训那般深刻,谁还敢放肆戏谑?

“四小姐这是哪里话?您若不调皮不撒娇,哪还是四小姐?”

她一呆:“良叔这是在鼓励小光继续做个坏孩子么?”

“老奴领教就是。”

噗。她掩口:“天下也只有良叔还把小光当成昔日的四小姐那般娇纵。”

薄良两眸一冷:“难道明亲王欺负四小姐了么?”

“没有。”她咬唇忍笑,“是你家四小姐欺负他了。”

“四小姐……”

“良叔莫着急莫上火,难道你没听说你家三小姐做下的事?”

薄良茫然:“那算什么事?”

“……”强大的良叔,就如爹爹般,总是能不经意地忽略掉她们姐妹犯下的错呢,哪怕他家三小姐离经叛道到背夫私奔。“三姐的事不算事,我的事也就不值一提,不过是为了离开王府提前吞下戒食丸并将解除之法教给老大人后绝食相逼而已。”

“当然不算,明亲王皮不痛肉不痒,哪有受什么欺负?”照他说,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刀一刀扎下去,看着皇家兄弟在自己眼前血流光人死净,方算解气。但天上的老爷不允,他惟有忍。三位小姐若过得安好便也罢了,若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