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怡然的脸顿时胀得通红:“表姐你说什么呢!”
韩绢掩着嘴笑:“我是关切表妹呢。瑾表姐嫁进了王府,嫣表姐要嫁进侯府,将来都是荣华富贵享不尽的。我是想,嫣表姐年纪也不大,亲事就这么早早定了下来,表妹也只比她小一岁,这亲事也该定了吧?”
顾怡然红着脸道:“姐姐跟周家二公子的亲事事出有因,是平南侯夫人一定要这会就定下来的。”之前跟平南侯府闹的那一番事自然不能传扬出去,所以两边对外都说,是因着平南侯夫人看中顾嫣然,又合了八字之后说她有旺家之运,才早早就要把人定下来的。
韩绢心里一阵酸,故做遗憾地叹了口气:“原来如此。说起来,还是表姐跟了姨母出去,被平南侯夫人看见才得的姻缘,倘若那日表妹也跟着去…”轻咳一声,把后头的话咽了回去。
顾怡然有些不以为然:“是平南侯府指名请了姐姐去的。”
韩绢轻轻叹了口气:“表妹真是实心。这样也好,也省得跟我似的,想得多,难受也多。横竖咱们这些庶出的,总是比别人命苦。”
这话倒有些引起顾怡然的共鸣,也轻轻叹了口气。韩绢听她叹气,越发说起来:“表妹你方才也瞧见了。我在姐姐面前,那真是俯首帖耳,事事都顺着她,就只一句话说得不合她心意,便这样给我难堪。说来说去,只怪我没投生到太太肚里。这在娘家时倒也罢了,最怕的,就是将来没个下场。表妹跟我一样是庶出,定然也知道这些苦处的。”
顾怡然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太太对我也算宽厚了,姐姐也并不…”顾嫣然跟韩绮比起来可是好得多了。
“这些都是小事。”韩绢轻轻掐了她一下,“你不懂。咱们女儿家,最怕的就是没一桩好亲事。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表妹你也别觉得我不知羞,没几年你就大了,这是终身大事,若只顾着怕羞耽搁了,到时后悔来不及。”
顾怡然还真觉得有些害臊,勉强道:“这是爹娘做主的事儿,我们如何过问得。”
“可不就是因着这个么。”韩绢冷笑一声,“这事儿都是太太做主,咱们不是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如何会上心?我家太太——表妹你只看姐姐如何对我,就知道太太的意思了。至于姨母,平日对你还算宽厚,可这亲事上头,可曾多替你操心?嫣表姐的亲事这样早就定了,你呢?”
“我年纪还小…”
韩绢叹了口气,眼瞧着前头已经到了正房,便拍了拍顾怡然的手道:“一年小,二年大,总之表妹你自己也要多个心眼才是。罢了,你年纪还小也是真的,且看后头两年罢,若姨母当真对你好,这亲事也就这几年就该操持起来了。”说罢,闭口不再谈此事,挽着满心乱糟糟的顾怡然上了台阶…
孟瑾回门之后,孟家便再无什么大事了。时间过得快,转眼又进了腊月,到了祭灶前一日,孟素蓉收拾东西,带着柳姨娘和三个儿女,被顾运则接回了顾家的宅子。
顾老太太足足被憋了半年,一见孟素蓉,颇想把一肚子火气都倒出来。孟素蓉却是淡淡的,带了儿女们行过礼,一句话都不多说,转身便走。顾老太太一肚子话被憋在胸口,气得拿手指着孟素蓉背影道:“这,这成什么体统!”
一旁的白姨娘被顾运则训斥过,叫她好生劝着顾老太太,不许再生事,否则就不许顾浩然再来见她,免得她教坏了孩子。白姨娘发觉顾运则不如从前待她温和,孟素蓉也不如从前好脾气,自己只剩下一个儿子可以指望,对顾运则的威胁不由得战战兢兢。此时见顾老太太又要发脾气,连忙上前替她顺着气,小声道:“老太太,就为了老爷的前程…”
顾老太太一凛,硬生生把那口气憋回去了。
如此一来,孟素蓉不必如从前一般顾全礼数,顾家倒安生了许多,顺利过了年,进了正月里。
因着去年正月里太后病了,京城里花灯也不曾好生放,皇帝便发了话,今年正月,宫中也要扎几处灯山出来,一则给百姓们观看,二则也为已故太后祈来世之福。
有了这句话,京城各家的灯自然加意精工细制,且多半都与莲花、观音之类有关,尚未到正月十五,花灯已经挂满了各家门口。
到了十五那日,京城之中真是火树银花,金吾不禁。皇帝带着几个高位妃嫔,连同儿女们一起,也到得胜门城墙上观看花灯,见下头人流如织,灯明如昼,自己也觉得盛世太平气象,十分欣喜。
只是这欣喜才起了个头,便有个内监上来,在皇帝耳边压低着声道:“皇上,西北有紧急军报。”
军报虽多,但敢在这样时候来打扰皇帝的,必然是重中之重。皇帝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强做无事,只让妃嫔儿女们继续观灯,自己带了贴身内监,悄悄回了宫中,便见几位阁老尚书俱在,个个面色肃然,便知道不好:“是什么军报?”
军报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原来是数日之前,西北的羯奴偷袭边关大营,烧掉了一处粮库,里头装着年前刚刚送去的一万余石粮草。
这样的天气,西北风寒如刀,别说断粮,就是每日里减了饮食,军士们都受不得。这会儿一万多石粮米被烧光,军中尚未大乱,已然算是将领治军有方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皇帝气得双手乱战。跟羯奴打了这些年的仗,每年花在军队上的银饷和粮米不是小数,回回拨银拨粮,户部都要跟兵部打一场仗似的,这会儿刚送去的一万多石粮就没了,简直是要人的命!
吏部尚书先就道:“这是治军将领之疏忽,烧尽粮草军心必乱,乃是大罪!西北军中驻守粮仓的是哪位将领?理当立刻就地解职,斩首示众。至不济,也要押往京中议罪。”
兵部尚书冷冷道:“治罪固然要治,但眼下迫在眉睫却是筹粮。若是不管粮草只管治罪,那没等罪治下去,军心就要乱了。”
吏部尚书也冷笑道:“这话说得好笑。筹粮?年前户部为筹这一万多石粮米费了多大工夫,郑尚书不知?这会子叫户部给你变出粮草来不成?”转向皇帝道,“依微臣之见,理当责令西北军出击,自敌军中劫粮回来。”
“简直胡说八道!”兵部尚书郑纭虽五十多岁了,却是中气十足,“去敌军中劫粮?严尚书真是纸上谈兵!羯奴若有一万多石粮草,他们也不必侵边了。何况胜败也是兵家常事,这时候军中眼看就要断粮,朝廷却下旨让军士们自己去敌军中劫粮,可想过会寒了军士们的心?”
吏部尚书对他怒目相视:“好一个胜败乃兵家常事,若如此说,边关只管吃败仗,将领只消一句‘胜败乃兵家常事’,便可敷衍过去了?”
皇帝被他们吵得头疼,沉着脸摆了摆手道:“如此争论,几时是个头?”
方阁老轻轻咳嗽了一声,温声道:“陛下,臣以为,此时此刻,还当先筹粮最为要紧。至于定罪之事,大可稍后再议。”
户部尚书苦着脸道:“陛下,不是臣推搪,这会子哪里有一万多石粮食拿出来?”
皇帝也觉头疼无比,按了按太阳穴才道:“湖广为鱼米之乡,就着拨湖广之地官仓之粮去西北。朕知道湖广之地水路众多,想来运粮也方便些,待到了四川再改走陆路。”转身便看向墙上悬挂的一幅舆图,“来来,先看看哪些粮仓方便上船,在何处集合。”
户部尚书脸色不大好看,迟疑着没动。皇帝眉头一皱:“怎么?”
“皇上——”方阁老脸色也有些尴尬,“那舆图,那舆图是做不得准的…”
“什么?”皇帝颇为惊讶,“做不得准?”
方阁老微微低下了头:“此舆图还是前朝旧制,百余年间,河道颇有改换,有些地方前朝或许通畅,如今却已泥淤不能行…若依此舆图制定运粮之路线,怕是…”从前时间没那么紧迫,纵然有些地方水道不能通行了,无非是另想办法换小船或干脆用车拉,横竖都会虑及途中耽搁的时间。但这会儿皇帝要较起真来,非让尽快把粮运往西北边关,那便不成了…
“这舆图——”皇帝转头看着那绘得十分精致的、几乎铺满了整面墙壁的舆图,心里憋了口气,“有几处不准?”
众人默然片刻,还是方阁老答道:“别处倒也罢了,只是江南水道十分复杂,怕是——”
什么别处罢了,分明是许多地方不准。皇帝一口气就憋在胸口:“这样的舆图,还挂在此处做甚!”画得这么大这么精致,原来竟是个不准的!
皇帝一怒,大臣们呼啦啦跪倒一片,半晌,才听有人低声道:“陛下,湖广一带的水道,或许——有较为准确的舆图。”
“在哪里?”皇帝疑惑地低头去看。
说话之人是李阁老。这内阁之中几位阁老,李阁老年纪最大,却是个不爱出头的。他家世薄,不过是因为先帝喜欢他稳重,这才一步步熬上来的。偏他与前些年出事的御史李檀同宗,故而李檀出事之后,李阁老就更不愿说话了。所谓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每日只是听着别人说话,点头而已。
此时此刻,偏偏却是他说了这话,皇帝不免就有些不大相信。
“在同文馆。”李阁老仍旧慢悠悠地道,“臣知道同文馆自数年前就在测绘新舆图,说不定此刻湖广一带的舆图已然绘好,臣想,不如宣人来问一问。”
“宣什么!”皇帝迅速下了决定,“朕这就亲自过去瞧瞧。”这会儿宣人,等人来了,问出来当真绘好了新舆图,再去同文馆看,那已经就要耗到明天早晨了!
第71章
同文馆这大半夜的还真有人。皇帝遥遥看见里面的灯火,便问今夜值班守门的小吏:“何人在里头?”
这小吏六年前才到同文馆,未曾经历过先帝时同文馆的辉煌历史,当差数年见过最大的官儿不过四品,今夜见了皇帝和这许多阁老尚书们,回话的时候腿肚子都在转筋:“回,回皇上,是孟祭酒和孟编书、顾编书。”
从前能进同文馆的人,都还有个官衔,这些年冷落成这样,什么衔儿也没有了,大家就胡乱叫个编书,反正也都是来编书的。皇帝听得糊涂,孟祭酒老头儿他知道,这两个编书是谁?
“孟编书是孟祭酒之子孟节,顾编书是孟祭酒的女婿,大名仿佛是叫顾运则的。”这个小吏倒还答得上来。
“哦?”皇帝略微起了些兴致,“这父子翁婿的,大半夜在此处做什么?”
这爷儿仨今夜会在此处,完全是个巧合。
今年上元节如此盛大,白姨娘是非常想去看,私下里还是偷偷教唆了顾老太太几句,要孟素蓉今年带着全家人出去看灯。孟素蓉也不说不肯,到了这一日只说自己身子不好,让顾运则将儿女们统统送去孟家,由林氏带着出门。
这顾家的儿女都是孟家的外甥,林氏带着他们自然毫无异议,柳姨娘还算是孟家的旧仆,也跟着去了,可白姨娘算个什么呢?林氏不会搭理她,孟家又没姨娘招待她,纵然有千般不愿,也只能憋在家里生闷气了。
这就苦了顾运则,被顾老太太叫去絮叨了半日。他烦不胜烦,又对花灯没甚兴致,将儿女送去了孟家之后也不愿回家,孟老太爷问他,便随口说要去同文馆瞧瞧。岂知孟老太爷对编书一事是极看重的,闻言便说同去,这下连孟节也一起,三人就往同文馆来了。
皇帝悄没声走进去的时候,孟老太爷正在看新绘的舆图:“江南一带水道变化极多,这里,还有这里,是大不相同,竟走不得了。”
孟节接口道:“依县志所言,二十年前此地曾开挖河渠,只是施工不利,反倒将原本的水道淤死了,倘若重新清淤,能令水道再复可用,倒是一件好事。”
顾运则点头道:“舅兄说的是,我亲去看过,那水道原本还甚宽的,只是乡民无知,只知开渠灌溉自家田地,地方官又不知水利,致使河道淤塞,实在可惜。若能复用,至少从此处至此处,走水路便比陆路方便许多。”
皇帝听到说江南水道变化,便忍不住了:“江南一带新舆图可曾绘好?”
孟老太爷三人不防皇帝深夜到来,连忙跪倒。皇帝顾不上多说,过去一瞧,长长几案上铺着两张舆图,一新一旧,新舆图上江南一带水道绘出不少,不由大喜,转头看向顾运则道:“这些地方,你曾去过?”他可是方才听见顾运则说亲自去某处看过的。
顾运则心头砰砰乱跳,伏地道:“微臣曾在江南数地任职,这几处确是熟悉,才敢参与舆图测绘。”
“那你来说,倘若从湖广开官仓走水道运粮至四川,如何走方为上策?”
顾运则深吸口气,低着头站起来走到舆图边上,伸手指点起来:“…此数处乃是微臣熟知之地,除此之外,则微臣不敢妄言。”
皇帝问道:“那这几处官仓可调粮多少?”
这却把顾运则问倒了。这几处官仓都不在他的治下,他能晓得官仓所在之地,附近水道是哪条,已然算是极能干的了。孟节一直伏在地上,此时低声道:“回皇上话,依例此两处为常平仓,冬日贮粮亦应不少于三万石。”至于能调用多少,这却是皇帝说了算了,官仓的粮,可不是你说调就调的。
方阁老眉头一皱:“孟编书,陛下不曾问你,你如何敢擅自答话?”
皇帝听了三万石的数字,心里正高兴呢,哪里计较这些,不但摆摆手止住了方阁老,还笑问顾运则道:“这等事,如何你这做外官的不知,做京官的反知道了?”
顾运则忙道:“臣愚钝,因两处官仓皆不在臣治下,故而不知。孟编书熟读律例卷帙,各处官仓依例该存粮多少,实是比臣明白。”
皇帝心情大好,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儿子精通律例,女婿能任外务,孟祭酒,你有佳儿佳婿啊,快起来吧。”
这佳儿佳婿便是极好的评价了,孟老太爷连忙谢恩。皇帝指点着顾运则道:“你既知道水道,朕就派你与户部之人同去,调度官粮,务必尽快运到四川。”
大冬天的跑去调度官粮,这是个苦差事,可顾运则却是欣喜之极。这是皇帝亲自吩咐给他的差事,能得了皇帝赞赏,什么差事都是好差事!
皇帝暂时了却了一桩心事,也有闲心看看同文馆了:“新舆图——嗯,同文馆有心了,庸庸碌碌数十年,总算有用处了。”
孟老太爷正容道:“陛下,编书也罢,测绘新舆图也罢,皆为厚积薄发之事。”没有前头几十年的沉寂,哪里有新舆图给你看呢。
皇帝哈哈笑道:“君子不掠人之功,卿果然是正人。”不因眼前是自己的儿子和女婿,就把功劳都往自己人头上堆,这样的人,如今朝中也没有几个了。
“孟卿言之有理,既如此,此后同文馆每年所拨费用加厚一倍,编书虽有称谓,却无个实职,也不大成个体统——嗯,从前同文馆之职是如何定的?”
皇帝目视吏部尚书,吏部尚书却答不出来,半晌才支吾道:“臣愚钝,不曾记得,乞陛下容臣查阅旧典后再回禀…”这都几十年没提这事了好么。
皇帝便转眼去看孟节:“你可知道?”
孟节便又跪下:“同文馆初建时,比照翰林院,有掌院一名,下设经史子集四大部,各有掌部两名,下又分数小种,各有学士一名,再下有编修无定员。掌院初定为正五品,掌部从五品,各部学士正六品,编修从六品。实则初任掌院为当时礼部尚书,官正三品。”
皇帝大为诧异:“几十年没提过的东西,你也记得?”
孟节伏地道:“臣既入同文馆,总该知道。”
皇帝哈哈一笑:“朕便此时随便叫个编书的来,怕是他也未必说得这般清楚。嗯,既是如此,还照旧例来罢。如今这同文馆里都有多少人哪?”
孟节道:“掌院尚在,掌部缺半数,学士缺十之三四,编修甚多,然多无从六品之职。”大家能跑的都跑了好么。
“唔——”皇帝捋须沉吟片刻,“既如此,补你二人为掌部,其余人员,日后慢慢补齐便是。这舆图,要尽快绘出来。”
方阁老的眉头跳了跳,吏部尚书道:“陛下,孟编书之前贬官,乃因进谏不实之故,还则罢了;顾编书遭贬,却是因任上出了逆伦之案,顾编书却擅改尸格以图遮掩,如此人品,陛下如今复他之品级…只怕不妥。”
“哦?”皇帝扬了扬眉毛,看向顾运则,“你居然还擅改尸格?”
“是。”顾运则也跪下了,“臣任上确有逆伦之案,但该人失手杀其母,实在是事出有因…”将案子简单讲了几句,“杀母系大不孝,但究其原因,乃为全其父之声名,且系误杀,故臣大胆改了尸格,想留他一条性命。不想为新任通判重查此案——臣有罪。”
“哦——”皇帝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既然如此,孟节补为掌部,顾运则么,暂还任编修罢。”
顾运则心里一阵失望,但抑制着自己没有表露出来,叩头道:“臣谢陛下隆恩。”
既然军粮有了着落,皇帝也就轻松了些,遣散诸位阁老,让他们自去安排后头的事,自己带着贴身内监回了宫。直进了他的寝宫,他才缓缓地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顾运则想必今日十分沮丧罢?”
内监犹豫片刻,陪笑道:“顾编修自承修改尸格,严尚书所言也是依例…”
“那案子若当真如他所说,则他也不算大过。”皇帝一面由他服侍着宽下外袍,一面淡淡地道,“倒是重审此案的通判,其心颇可疑惑…”
内监不敢接话。他刚才说的那几句话,已然是涉及前朝政事,是极大的逾越了。皇帝凝思片刻,笑了一笑:“叫人去查查罢,那案子究竟是否属实,那重审此案的通判又是何人。”
内监低声应了。方才顾运则叙述此案时,吏部尚书并未驳斥,可见十之八九是不错的了,那么——那反转此案的通判,怕是要自求多福了。
从五品的掌部得而复失,顾运则心里不是不沮丧的。一样是君前奏对,在测绘舆图中他出的力比孟节更多,最后却仍是停留在从六品的编修上,孟节却得以擢升。两相比较,他也不免烦闷。但烦闷归烦闷,调动粮草的差事还要做,且要立刻出发。
孟素蓉替他收拾着行李,沉吟着道:“虽说掌部做不成,但皇上却对你有所差遣,依我看,这便是好事。”
顾运则打起精神:“你说的是,皇上肯用我,便是机会。只是我这一走,家里又要辛苦你了。”
孟素蓉垂了垂眼睛,淡淡道:“不过是一日三餐而已,无妨。”
顾运则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想伸手去握握妻子的手,半途还是缩了回来,低声道:“我去见见岳父和舅兄,这调动粮草之事非同小可,我还有些事要请教岳父。”低着头出去了。
第二日顾运则便随着户部的人出京了,顾老太太见他大冷天的往外跑,少不了又唠叨几句,却也只有白姨娘听着罢了。
家主出门,孟素蓉便关起门来过日子,只有林氏不时过来,送些朝堂上的消息。
整个正月里,为了西北之事,朝堂上争论不休。吏部尚书力主追究西北将领的罪责,将人召回京自辩,另遣他人前往西北。而兵部尚书却一口咬定:临阵换将不利于军,再换过去的人未必熟悉西北军情,万一也吃败仗,难道再换人不成?朝廷有多少将领可以一轮轮换过去?纵然将领足够,那西北军也禁得住一轮轮的吃败仗吗?
这嘴仗打了大概半个月,又有西北节度使的奏章送来了:西北军中有人在粮草被烧之后纵兵劫掠。如此一来,连兵部尚书都不好说什么了。皇帝倒是没让召回西北将领,而是采纳了方阁老的建议,派出钦差前往西北,彻查此事。
到了二月中,顾运则回来了。他是跟着军中的信使一起回来的,一进门,就直奔孟素蓉房里:“西北军打了胜仗!”
这件事,孟素蓉前几日也听林氏说了。粮草被烧之时,许大将军正率部兵马出击,粮草一断,他所率一万余人便被困在了边关最前沿,进退两难。
要说许大将军的胆量委实过人,那般艰难的情势之下,他并不困守,却放出消息,伪做败退,引羯奴来攻。他以七千人抵敌羯奴两万之众,却分出三千精兵,也绕到羯奴身后,直插敌方大营!
这一招大出羯奴意料之外,这三千精兵端了羯奴大营,也放火烧掉了羯奴的粮草。这天寒地冻的,羯奴比本朝军队更缺粮,一见大营起火,顿时乱了,被许大将军反守为攻,追了个七零八落,斩首六千余人。
“朝上不是说,先前我军粮草被烧,也折损了两三千人,且被烧的粮草比羯奴多得多,若这般算来,许大将军最多只算个功过相抵,算不得胜仗么?”
顾运则连脸都顾不上洗,端了杯茶一口气灌下去,连连摇手:“你却不知,那端掉羯奴大营的精兵不但烧了粮草,还斩了羯奴以骁勇著称的左卫将军!更要紧的是,他们生俘了羯奴可汗的亲弟弟!”
烧粮草,斩敌首级,都可以不算功劳的话,那么斩杀敌方大将,生俘贵虏,这就不能不算了。更何况,这个俘虏还是羯奴可汗的亲弟弟,羯奴的亲王!
羯奴可汗有十好几个兄弟,但与他一母同胞的只有两个,一个精于谋算,一个骁勇善战,可算是他的左膀右臂。草原上不讲究什么立嫡立长,而是能者得之。羯奴可汗能坐上今天这个位置,两个亲弟弟功劳不小,如今这个以谋略见长的弟弟被俘,就等于断了他的一条臂膀,连屁股底下的可汗大位都有些坐不稳了,还有什么能力来袭边?
“羯奴已经溃退,据派出去的探子打探回来的消息,羯奴那边自己已经有些乱了。当初争这可汗大位的时候,前任大汗的长子争位失败,若不是手下还有些兵马,早就被现任大汗杀掉了。这会儿有了这样的好机会,他正琢磨着要争权夺位呢。若是真乱了起来,羯奴也就丝毫顾不上来袭边了!”
“这倒是好事。”孟素蓉也觉得欣喜,不过看顾运则喜得已经有些手舞足蹈的意思,还是有些诧异,“老爷也不必如此…”竟好像有些忘形了,莫非是这大胜之中还有他调动粮草的功劳?孟素蓉算了算时间,觉得不太可能。许大将军击退羯奴的时候,这批粮草怕是刚刚才到四川呢。
顾运则嘿嘿笑了:“太太想不想知道,率领那三千精兵端了羯奴大营的人是谁?”
孟素蓉哪里知道:“是谁?”
“是——咱们女婿!”顾运则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周家二公子,周鸿!就是他一箭射死了左卫将军,又射伤了羯奴亲王,才将其生擒的!”
“什么?”孟素蓉耳朵里嗡地一声,睁大眼睛,“是,是谁?”她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顾运则哈哈大笑:“周二公子,周鸿!咱们嫣儿的小女婿!这会儿,西北军报大概已经送到皇上面前了!”他押运粮草到边关时,听见这消息开始也有些不敢相信,要连问了几次,才相信建下如此大功的居然就是未来女婿!
“怎会是——”孟素蓉又惊又喜,“他,他才二十岁都不到…”
顾运则敛了笑容,叹了口气:“是啊,军功不易。他建下如此大功,也受了伤,我悄悄问过了,身上有两处箭伤,一处刀伤——”看见孟素蓉脸色迅速发白,连忙道,“别担心,都是皮肉之伤,于性命无碍!”
“这孩子——”孟素蓉自在城门口见了周鸿拦下惊马,便对这个未来女婿满意了,一满意,不由得就要担忧,“小小年纪,这样拼死拼活——平南侯对这个儿子也未免太狠心了些。”虽是妾生的,到底也是他的骨血,平南侯夫人不喜周鸿倒也是常理,可平南侯也这样狠心,未免就有些叫人看不过眼去。
“富贵险中求,军功自来如此,不然那封侯封王的,哪里这般轻易。”顾运则这一路上都是心情愉悦之极,在外头不敢叫人知道他就是周鸿的未来岳父,好容易憋到了家里,真是不吐不快,“他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出息,将来必定前程万里!平南侯府虽是混蛋,总算咱们嫣儿有福气,误打误撞的,还是挑中了好夫婿。”
这句话提醒了孟素蓉:“明儿得去报恩寺给菩萨上香。天可怜见的,没有毁了嫣儿。也得求菩萨保佑周二公子,那刀剑无眼,保佑他逢凶化吉,长命百岁。”若是没了性命,封侯拜相的又有什么用。
“是是是。”顾运则喜不自胜地搓着手,“都去,都去,好生给菩萨上一炷香!”
顾运则在家中与孟素蓉说起捐香油钱的时候,西北军中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了平南侯府。平南侯夫人正看着沈氏姐妹与周润抓子儿,乍听知云报了这话,顿时一口气只觉得上不来,赶紧把周润等人打发出去,才一把揪住了知云:“可是真的?”
“是真的…”知云窥着主子神色,讷讷道,“奴婢问了知礼,说是今日侯爷在衙门里,有人恭喜侯爷,知礼在旁边听得真真的…”
侯夫人牙咬得咯咯响:“这贱种——”西北军中苦寒,时有战事,他没死;如今西北军被烧了粮草有罪,他却建了功。自己儿子冷冰冰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下,这小贱种却扬眉吐气,老天为何这样不公道?
知云看她面色实在吓人,连忙又道:“不过听说二少爷自己也受了好几处伤,如今正在西北养伤呢…”不管伤重不重,先拿出来让夫人消消气,不然一会儿发作起来,没准自己要挨几个嘴巴。
厢房里头,沈氏姐妹连着周润都在听壁角。周润低垂着眼睛一言不发,手指也在衣袖里攥紧了。沈碧芳却是满心的伤感——她果然没看错这位表兄,真是个有能为的,为什么跟他定亲的不是自己?倘若是自己,这会儿她怕不是要欢喜得跳起来?可恨这会儿欢喜的却是顾家的丫头!
“夫人——”外间小丫鬟有些怯怯地唤了一声,“王家太太来了,说是来恭喜二少爷建功的…”
侯夫人一口气还在胸口没下去呢,这硬生生地又被堵上一口。什么来恭喜建功的,分明是来提家产的。周鸿过继之后立刻又回了西北,并无时间来分割家产,王家已经提了一次,侯夫人只说虽是侄子,这会儿远在西北,做叔婶的也得替他照管些家业,把王家敷衍回去了。这次又来,显然是来者不善。
“请进来!”这三个字几乎是一个个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王大太太永远是走路脚步又重又快,远远的就能听见,人还未到,声音先到了:“听说外甥在西北立了大功,我这欢喜得呀,坐都坐不住,立刻就来了。” 王大太太屁股才在椅子上坐定,就笑吟吟开口直奔主题,“按说这事儿,朝廷少不了要有赏赐吧,这赏赐谁来接?再说了,有了赏赐,自家也该庆贺一番,少不得要开宴吧,这使费又该哪里出?我说表弟妹呀,鸿哥儿的那份家产,也该拿出来了吧?”
侯夫人嘴角一拗,硬挤出个笑容:“人还在西北呢,现在拿出来谁来打理?鸿儿尚未成亲,男人家在外头建功立业,哪里还有精力再来打点这些庶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