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瑾皱眉看着那丛细草,一时无语。官家小姐们,纵然有喜爱花木的,也都是那些名种,再不济也是日常多见的杜鹃山茶之类,谁会注意地上的杂草?且王姝说了这是个谜语,那么即使她知道这杂草的名字,应该也不是正确的谜底。
顾嫣然也在冥思苦想地盯着那丛细草出神。时近正午,草在石板上投下一个极短的影子,顾嫣然对着那影子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对——课堂是坐北朝南,这门根本不在东边,为什么王姝要说“东”门生碧草呢?
灵光一闪,顾嫣然顿时窥到了一点儿门径。猜谜这种事,只怕没猜对方向,只要找到方向,谜面就等于解了一半。
“表姐——”顾嫣然轻轻扯了孟瑾一下,以目光示意方向。如果王姝不是不辨东南西北,那就是这个“东”字乃是谜面中极重要的一个提示,这多半是个字谜。
东门,门中有东,这是个阑字啊。阑字上加草头,那是——顾嫣然和孟瑾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谜底。
“谜底是兰字!”景泰公主一直盯着两人,此刻见两人神色微动,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枉自说是诗书传家,居然连这个字谜都解不出来!”
孟瑾再好的脾气也要动怒了:“公主,臣女等还没有认输!”
猜谜也是有规矩的,除非双方约定限时,否则就要等猜的一方认输,出题一方才可公布答案。如今景泰公主这分明是看着她们要猜到了,便抢先说出谜底,分明是耍赖。
王姝却嗤地笑了一声:“这半晌都猜不出,难道公主还要等你们用完午膳回来再猜不成?愿赌服输,快些收拾东西回家去吧,以后可别再自称诗书传家了。”王尚书虽然如今官做得大,可往上数一辈儿却是个工匠,士农工商,只排第三等,京城里颇有些人家看不上王家,背后管她家叫暴发户,反而是孟家这样的人家,虽然没出过什么一品二品的大员,却是代代都有读书入仕的,被称为,属于清流一派,颇受尊重。
王姝虽做了公主伴读,但论诗书委实比不得这样出来的姑娘,没少私下里被人比较,早就恨得牙痒,如今好容易得了这个机会,可不是要使劲儿出气,狠踩孟瑾几脚才算完。
景泰公主笑道:“就是,快些收拾东西回家去吧。咱们走。”转身就往外走。
“王姑娘留步。”景泰公主才走两步,就听见有人发话,诧异地回头一瞧,却是站在孟瑾身边的那女孩儿,记得前日见过,说是姓顾,仿佛是孟瑾的表妹。
“方才公主说要惠赐一个谜面,末了却是王姑娘出题。礼尚往来,我这里也有个谜面请王姑娘赐教,若是王姑娘也猜不出来,便请王姑娘也照着规矩,退出闺学。”顾嫣然是实在忍不住了,堂堂公主,不但要欺人,还要欺人太甚!还有这个狐假虎威的王姝,公主是君动不得,难道王姝也是君不成?倘若今日就这样被赶出闺学,以后连着孟家在京城也别想抬头了。
王姝却是心里一慌。她本来于谜题上也不擅长,就是这个兰字的拆字谜也不是她想出来的,而是某日王娴习字,偶然写到这个兰字,随口拆成“东门草”,拿来给身边丫鬟逗趣的,被她听了来,才用在今日的。
这会儿顾嫣然要出谜给她猜,她如何敢接下,当即嗤了一声道:“公主赐个谜面给你,猜不出来也就罢了,还敢让公主猜你的谜,你也不怕冒犯了公主?”
“王姑娘怕是听错了吧。”顾嫣然也是一肚子的气,冷笑道,“方才出题的是王姑娘你,如今我找的也是你,何谈冒犯公主?莫非说王姑娘做了伴读,就真将自己当成公主了?”
王姝一窒。她确实做了伴读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可是也万万不敢说自己就是公主,偏偏方才一时不慎被顾嫣然抓住话柄,不敢就着这个方向说下去,只得硬着头皮耍赖道:“我为何要猜你的谜?”
这下连旁边默不作声的那些女学生们都看不过眼了,钱喻敏最是心直口快,闻言就冷笑道:“你能出题,旁人为何不能出?公平起见,也该一家猜一个才是。何况孟姐姐和顾妹妹若输了是退出两个人,王姑娘你只是一个人,又是有备而来,已经占了便宜了。”
其余人窃窃私语,虽然不敢如钱喻敏这样站出来说话,却也纷纷点头。钱喻敏嗤笑道:“王姑娘你能做公主伴读,想必是饱读诗书,不会连个谜语都不敢猜吧?可不要只会耍赖,丢了公主的脸才是。”
这就说到景泰公主的脸面了。景泰公主有些下不来台,硬着头皮道:“那你就猜猜便是。只是方才姝儿的谜面是在此屋之中,你们若要出谜,谜面也须在此屋中出才是。”
顾嫣然随手就把今日窗课画的兰花展开:“谜面在此,请王姑娘打一虫名。”
王姝顿时傻了眼。看那素纸上画的只是几朵兰花,哪里有什么虫子?她绞尽脑汁地思索,却毫无头绪。顾嫣然等了片刻,抖了抖画纸:“王姑娘请快些猜,莫不成还要等用完午膳回来再猜不成?”
这话正是方才王姝拿来讽刺孟瑾的,这会儿顾嫣然原样奉还,堵得王姝满脸通红,只得转头去看景泰公主。景泰公主也是全无头绪,胀红了脸道:“谜题可不能乱出,这是什么虫?你若讲不出道理,本宫要治你的罪!”
顾嫣然不去理她,只盯着王姝:“王姑娘是承认猜不出了吗?”不能动景泰公主,难道还不能逮着王姝踩吗?
“是啊,是不是猜不出了?”钱喻敏在一边幸灾乐祸地帮腔。
景泰公主恼羞成怒:“猜不出又怎样?你这谜面分明是乱出的,讲不出道理,本官就掌你的嘴!”
顾嫣然昂头道:“这谜底是萤。”
“胡说!”景泰公主想了想也不明白,索性发起狠来,“兰花与萤有什么关系?分明是来糊弄本宫的。来人——”
“姐姐。”宁泰公主忽然出了声,“这谜面无误。纸上是花,花者,草头下一个化字,《礼记月令》中说,腐草为萤,萤可不就是草化的。”
景泰公主哑口无言,钱喻敏已经笑起来:“顾妹妹这谜出得好,公主殿下猜得更好。”顺手拍了拍宁泰公主的马屁。
王姝脸上阵青阵红。孟瑾和顾嫣然都没催促,只是静静看着她,但那意思十分清楚——既然你也猜不出,就一起收拾东西退出闺学。可她是景泰公主的伴读,伴读退了,正主儿怎么办?纵然孟瑾和顾嫣然不敢直接冲着公主来,景泰公主的脸面也丢定了。
“姐姐——”宁泰公主又开口了,“既然大家都没猜出谜语,也算是扯平了,依我看,不如都留在闺学读书就是了,姐姐觉得如何?”
景泰公主心里实在不愿意看见孟瑾,可自己的伴读若是退出闺学,自己一个堂堂公主是独自来上课呢,还是再选个伴读?何况这些事若传到父皇耳朵里,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也怕会被教训几句的;若是再传到太后耳朵里,那就更少不了挨几句训斥了,太后可并不怎么喜欢德妃。
“那就罢了。”景泰公主权衡利害,终于还是拉着脸说了一句,转身走了。王姝连忙跟上去,一路都在陪着小心,完全将王娴忘到了脑后。
钱喻敏乐得拉着顾嫣然直笑:“你这个谜语出得真好!”
顾嫣然笑了笑,跟孟瑾一起走到宁泰公主面前,齐齐福身下去:“多谢公主。”要是没有宁泰公主打圆场,景泰公主真不讲理起来,她们也是没有办法的。
宁泰公主笑得温和:“这谜题果然出得精致,顾姑娘不说出谜底,也极难猜到。”
陈云珊却没她那么含蓄,直接对顾嫣然又挑了挑拇指:“你胆子不小,这谜题出得好!走,一起用饭去。”
宁泰公主有些无奈地看了看她:“表姐——”显然是习惯了陈云珊这样大大咧咧的自来熟脾气,“走吧,我还不知这闺学里的饭堂在哪里呢,还要劳孟姑娘引路。”
王娴独自站在课堂后面。她也是第一次来闺学,王姝又自管走了,一时不知所措,眼圈也微微红了。顾嫣然走到门口,回头看见她还站在那里,不由得有些怜悯,稍稍提高声音道:“王姑娘,你大约也不认得路,一起来吧?”
王娴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左右看了看,才低着头走了过来,小声叫了一声:“顾姑娘——”声音比蚊蚋也大不了多少。
顾嫣然看她这样子也怪可怜的,王姝是景泰公主的陪读,她就连宁泰公主身边也不敢靠近,也真是左右为难,便笑道:“听说闺学的饭食不错,我们快些走,免得去晚了没有好菜吃。”
王娴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跟在她身边一起往饭堂走去。
都是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宁泰公主平易近人,陈云珊又是个豪爽性子,钱喻敏也是活泼爱说话,一顿午食吃完,几人已经亲近了许多。陈云珊对孟瑾尤其引为知己,向她询问了许多闺学的事儿,待到听说闺学里还有女红课,便苦了脸:“怎么闺学还教针线的吗?”
宁泰公主笑得掩了嘴:“这才好呢,省得二舅母天天逮不住你学针线,这儿有先生呢。”
陈云珊哼了一声:“学针线有什么用,我要学兵法,学骑马打仗!”
“得了得了。”宁泰公主对自己这个伴读表姐倒是毫无隔阂,笑着揭她的底,“上次是谁骑马险些摔下来的?你膝上那块疤消了没有?二舅母都被你吓哭了。”
陈云珊满不在乎地伸手摸了摸膝头:“不过是一块疤痕罢了,总共也没有指甲大,偏偏我娘大惊小怪的,居然还要大伯母去宫里求玉颜膏。”
宁泰公主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这是什么话,二舅母是心疼你。再说了,姑娘家身上留了疤总归是不好。”
“这怕什么。”陈云珊摆了摆手,“真要是上了战场的人,满身疤痕都是有的。”
“越说越不成话了。”宁泰公主一脸无奈,“总之你是上不了战场的。”
陈云珊顿时沮丧起来:“是啊,娘看我像看囚犯似的。我也就罢了,连云鸿都被她管得像个小呆子了。你瞧我大哥,八岁就跟着大伯父习武了,鸿哥儿倒好,今年都十二了,连个马步都扎不住。”
宁泰公主轻轻咳嗽了一声:“二舅母也是疼爱你们…”
“她是胆小怕事!”陈云珊不怎么客气地揭穿自己的母亲,“恨不得把我和鸿哥儿都拢在她眼皮底下,就连我大哥也被她管头管脚的。我但劝她一句,她就说什么若是大哥出了事,她这个婶婶不好做人。”
这些话,别说顾嫣然是头一回听见,就连钱喻敏和孟瑾等人久居京城,也不知道潞国公府里的事,现在乍一听见人家的家事,都是既有些尴尬,又十分好奇。
宁泰公主无奈地看着口无遮拦的陈云珊,摇摇头道:“二舅母说的也没错,毕竟大舅舅不在了,又只留下大表哥一个,二舅母做为婶娘是有些难做。”
陈云珊撇撇嘴:“那也没有把儿子圈起来养的。”她忽然笑起来,小声道,“我跟你说,前些日子,我大哥自己跑出去了。”
“什么?”宁泰公主大吃一惊,“跑到哪里去了?”
陈云珊掩着嘴笑道:“这事儿没人知道,我大哥听说以前祖父麾下的一位蔡将军到京城来,死活要跟着人家去边关,瞅着我爹娘眼错不见的,就留下封信跑了。”
“你还笑得出来?”宁泰公主急了,“怎么不去找!”
“放心放心,他回来了。”陈云珊连忙安慰宁泰公主,“人家蔡将军是为了粮草的事回京来的,哪里能让他跟去边关,硬是派了两个人把他送了回来。”
宁泰公主松了口气:“可磕碰着了没有?”
一问这个,陈云珊更笑得前仰后合:“别说,磕碰倒没有,却被人把身上的银子都偷了,还买了个卖身葬父的丫鬟,带着这丫鬟追去蔡将军队伍里的。要不是人家蔡将军派人送回来,还不知他要饿几顿呢。”
“真是胡闹。”宁泰公主也好笑,“就是要去军中,哪里有带着丫鬟的…”
“哎,你可别说。”陈云珊小声道,“那位蔡将军就带了个女子。我大哥看见的,扮成小厮模样,但还看得出来是个姑娘。据说是去边关寻哥哥的。”
宁泰公主对什么蔡将军不感兴趣,只问陈云珊:“他被人偷了银子,可不要吃苦了?”
陈云珊一摆手:“没有。他说遇到了善心人,赠了他十两银子呢。真是走了狗屎运。”
“又说这样粗话。”宁泰公主意意思思地责备了一句,便关心起别的事来,“什么样的善心人会赠他银子?该不会被人骗了身上的饰物吧?”
“他什么贵重东西也没带。”陈云珊肯定地说,“大伯母检查过,他随身的东西,什么玉佩长命锁扇坠儿的,一样都没带出门。还真是人家心善赠了他银子,什么都没要。他回来还说呢,一定得找到人家好好道谢。”
顾嫣然开始听见赠了十两银子的话,心里就起了疑惑,待听到陈云珊说她的大哥身无长物,那份疑惑又没了——京城这样大,哪里就这么巧了呢?
第55章 偶遇报恩寺
景泰公主在闺学里闹了两场,没一场占到便宜,总算暂时老实了,只是带着王姝出入闺学时,看见孟瑾和顾嫣然都以鼻孔视之,说是同窗,其实特意摆出公主架子。只可惜孟瑾和顾嫣然每次见到她都态度冷淡礼数周全,叫景泰公主找不出发怒的理由,却又憋了一肚子气,没少向王姝和王娴发泄。
十几天下来,闺学里头的学生也隐隐分成了两派。
一派看重德妃和齐王的势力,自然对景泰公主趋之若鹜,甚至还有特意为此转学来的女孩儿。自然,也少不了为了奉承景泰公主而蓄意对孟氏姊妹和顾氏姊妹刁难的,甚至还包括了闺学里的几位先生,就连孟玫和顾怡然也免不了受些波及。
另一派却多是清流出身的姑娘,一来看不上景泰公主和王姝的嚣张,二来清流多重视正统,他们更支持的还是中宫嫡出的晋王,故而对自小就在皇后膝下抚养的宁泰公主也就更为亲近。顺理成章的,也就与孟瑾和顾嫣然着意结交。
老实说,这种日子不管是孟瑾还是顾嫣然,都觉得有些厌烦。本来孟家送女儿到昌平侯府闺学,就是为了那里安静,少些贵女们之间的矛盾和倾轧,可随着两位公主入学,昌平侯府反而不安静了,可不是与孟家原本的意思背道而驰么。
不过,虽然有些厌烦,孟瑾却坚持要等到及笄礼之后再退出闺学。一则是为了孟家的脸面;二则,依着林氏的说法,女孩儿们日后总要出来应酬的,若是如今连闺学里的同学都无法应付,将来嫁为人妇,又如何走得出来?
嫁为人妇四个字,让四个女孩儿当场全部红了脸,纷纷找个借口溜了出去。最小的孟玫也快十岁了,孟瑾马上就要及笄,一般这个年龄的女孩儿差不多都要定下亲事了。林氏之前也在替孟瑾物色,可惜随着孟节弹劾茂乡侯府失败贬官,那几家都找了借口与孟家减少了来往,亲事自然也是不了了之。
“…这倒也是好事。”林氏倚在马车里,向孟素蓉微微一笑,“这样的人家,倘若真是瑾儿嫁过去了,你哥哥才出这样的事,瑾儿在他们家里还不知要受什么委屈。倒不如事前看得清楚,免得所托非人。”
今日是青文书院与闺学都休沐的日子,林氏遵守诺言,带了一家人来报恩寺上香。除了孟老太爷在国子监,孟节和顾运则在同文馆不能出游之外,孟家顾家所有的人都来了。就是顾老太太,这些日子也憋得受不住,跟着来了。
“嫂嫂说得是。”孟素蓉把想将小脑袋伸出车窗外的顾蔚然拖回来,拿了块酥饼让他磨牙,“女孩儿嫁人马虎不得,那样趋炎附势的人家,瑾姐儿万不可嫁过去。”
林氏点点头,神色之中多少也有几分忧虑:“只是再有一个多月瑾儿就及笄了,看你哥哥如今这样子,也不知瑾儿的亲事几时能定下来。”
林氏说着孟瑾,孟素蓉便想到了顾嫣然:“嫣儿也——”七月里顾嫣然就要过十三岁生辰,该往十四岁上数了。
说到儿女亲事,两个当娘的不由得对坐着忧虑起来,半晌,还是林氏笑道:“嫣姐儿先过生辰,这可是进了京城过的头一个生辰,很该好生办一办。”
孟素蓉连忙推辞:“不过是十三岁,也不是什么整生辰,何况瑾姐儿就要及笄,哪里腾得出手再替她办,大家吃碗寿面,看她有学里要好的姐妹,请过来坐坐就是了。”
林氏笑道:“哪里就麻烦了,不过请学里的同窗来也好,她们在一起还自在些,不比在我们跟前,还要顾着这样那样的礼数。”她说着,就听后面马车里隐隐传来的笑声,不由得也笑着摇了摇头,“看她们这样,我倒想起从前在家里的时候了,那时候哪知道什么叫愁啊,天天都跟姐妹们嘻嘻哈哈的,总惹得我娘骂我。”
孟素蓉也侧耳听着后面马车里的笑声,含笑道:“钱家姑娘性子也好,孩子们么,也就是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能这样快活了。”
后面的马车里,除了孟家姐妹和顾家姐妹之外,还有钱喻敏,刚才正是她讲了一个笑话,逗得孟玫咯咯地笑个没完。
报恩寺虽不是皇家寺庙,却是本朝太宗帝亲自捐资修建的。据说当初天下分崩离析,各地诸侯狼烟四起,太宗亦是其中之一。有一次他兵败,曾被敌人追逐,直到报恩寺。当时报恩寺还叫做西山寺,不过是处小庙,太宗无处可逃,就藏入了庙后的一口枯井之中。
敌军追来,庙里的住持便假指一个方向,将追兵引入山中,太宗得以逃脱。后来太宗得了天下,拿出内库金银将西山寺大肆翻修,并铸了一尊纯金佛像镇于寺中,且手书“报恩”二字悬于殿上,故而西山寺也就更名为报恩寺。
因为有这样一番渊源,报恩寺的地位超然,甚至还在皇家御用的皇觉寺之上。寺前三百六十五级台阶,除了六十岁以上老者可坐藤兜山轿之外,无论男女皆须步行,便是皇家人来也不可破例。
钱喻敏的母亲有严重的腿疾,今年虽然才四十岁,已经很少出门了,更不必说报恩寺这样的长长山路,因此钱喻敏虽在京城中长大,却是从来不曾来过报恩寺。此次孟家合家出游,便将钱喻敏也接了来一同上香,钱太太自然是欢欢喜喜地应了。
“…潞国公府当年啊——那是本朝第一武将世家!”同是生在京城之中,孟瑾性情内敛,就没有钱喻敏知道的事情多,再说便是知道,以她的性情也不会如钱喻敏这般高谈阔论。
“第一位潞国公,那是跟随太宗东征西讨打下江山的人,开国四公四侯,到如今剩下的没几家了,潞国公府那是代代出大将军的人家。”钱喻敏对潞国公府显然十分推崇,说得眉飞色舞,“已故的皇后娘娘,就是潞国公府的嫡长女,听说在闺中时就能飞马射猎,不逊男子呢!只可惜生大皇子的时候难产,伤了身子,御医们也治不好。”
钱喻敏说到这里,眉毛都耷拉了下来:“后来大皇子五岁的时候出痘过世了,皇后娘娘悲伤过度,凤体更加衰弱。偏偏三皇子——就是晋王爷了,他十岁上种痘又是险些没熬过来,皇后娘娘没日没夜地照看,好容易晋王病愈,皇后娘娘却…”
“别说这个了。”孟瑾轻轻推了推钱喻敏,“宫里的事,你少说几句也罢。”
“哦。”钱喻敏从善如流,“这一代老潞国公和原来的世子也是大将之才,屡立战功——哎,你知道书画双绝禇易林的名头吗?”
“…知道,他怎样?”
“这位禇先生啊…”钱喻敏的思维发散开来,又兴致勃勃讲起禇易林来了,“这人清高得很,虽然后来迫于生计卖字画,可是从来不肯卖松梅竹三样。他说这岁寒三友,不是什么人都受得起的。可是那年老潞国公过寿,有人去请禇易林画一幅松鹤图,本来担心他不画的,可禇易林听说是送给老潞国公的,立刻就画了。不但画了松鹤图,还画了一幅岁寒三友的扇面,说潞国公一府的人,从老潞国公起,连同老夫人、世子,都是英雄人物。松父,梅妻,竹子,正合岁寒三友图。”
“啊?”顾嫣然突然想起了那个拿着岁寒三友扇面的青衣少年,难道真就这么巧?“那这幅扇面,可是老潞国公心爱之物?”
“当然了。禇易林如今的名头是没多少人知道了,可当年谁不知道他不肯画岁寒三友图?潞国公府能得这幅扇面,那可是极难得的。这扇子,如今大概是在老夫人那儿收着,外人都见不着呢。”
钱喻敏说到这里,猛然发觉自己又离题万里了,连忙再扯回来:“说远了说远了。还说潞国公府。当年老潞国公和世子在战场上双双战死,世子夫人忧伤过度,没几年也跟着去了,只留下一个儿子,弓马刀枪也不错的,听说大有乃父之风呢。不过潞国公的爵位却是老潞国公的次子得了,陈云珊就是他的长女,也是爱骑马射箭的,当初皇后娘娘没过世的时候,经常接他们堂兄妹两个去宫里住,很是喜爱的。”
顾嫣然想起陈云珊就忍不住想笑:“陈姑娘的性情真是有趣。”
“是挺有意思的。”钱喻敏也跟着点头,“以前都不曾见过她,只听说她做了宁泰公主的伴读,又是皇后娘娘的侄女,还以为架子肯定也很大的,哪知道这么平易近人,哪像王姝——哼!”
顾怡然大着胆子小声道:“宁泰公主也很平易近人的。”
“是皇后娘娘教导得好呗。”钱喻敏口无遮拦地说道,“论出身,皇后娘娘比德妃可高得多了。茂乡侯府从前是茂乡伯,就是得这个爵位也不是靠自己起来的——”
“敏儿!”孟瑾再次打断了她,“不要妄语。”
钱喻敏发觉自己又开始评论宫中事了,连忙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不说了不说了。说点儿别的——我哥哥明年要参加秋闱了,孟家哥哥呢?”
“大约也要下场试试了。”孟瑾往马车外看了一眼。孟珩骑着马走在他们马车旁边。顾浩然不会骑马,被顾老太太拉到马车里去坐了,所以今日只有孟珩骑马。十四五岁的少年人,一本正经地骑着马,身穿淡青色绣竹叶的长袍,阳光下看真是丰神如玉,当然,倘若不是把脸板得跟孟节一个模样,那就更招人喜欢了。
“我爹昨儿把我哥哥骂了一顿。”钱喻敏捂着嘴笑,“本来今日我想拉他一起来报恩寺的,可是爹爹说,他明年要下场,算起来不过一年时间了,还这样只想着玩,能考得过才怪呢!结果我哥哥羊肉没吃上,倒惹了一身骚。”
“这说的什么话!”以孟瑾这样的性子,也忍不住要笑了,“哪有你这样说自己哥哥的?本是因了要陪你才挨骂,你倒这样在背后奚落他。”
马车里笑成一团儿,坐在外头车辕上的杨妈妈忍不住也好笑,抬手轻轻拍了拍帘子:“姑娘们别笑了,报恩寺到了,该下车了。”
报恩寺前头的三百六十五级台阶虽多,但每级都修砌得宽而平,爬起来并不十分吃力。只是初秋天气仍热,等爬到山门前,众人都出了一层薄汗。
虽说不是什么年节,也不是报恩寺做法事的时候,上香的人也仍旧不少。顾老太太在神佛之事上倒是慎重,虽说平素不常来寺庙里,但既是来了,就得将菩萨一一拜到。也亏她劳作出身,身子比林氏等人都结实,带着顾浩然一处处大殿拜过去,还要孟素蓉等人也跟着,“万万不可怠慢了菩萨,才能保佑全家平安”。
这样的事,孟老夫人自然不好说什么,倒是钱喻敏想求母亲病痛缓解,又要求兄长明年金榜题名,决心也跟着拜遍这殿里的菩萨。而孟氏姐妹也想替孟珩许愿,遂也跟着拜去了。
一行人从前殿拜到后殿,却被小沙弥拦了下来:“几位施主请稍等片刻,后殿内已有几位女施主在上香,还请施主们稍待,可否先去旁边禅房略做歇息,等那几位女施主上香完毕,小僧再请几位施主入内?”
这样事在寺庙之中也是常有,多半是些高官显贵人家的女眷前来上香,有些手笔大的,索性将整个寺庙都包一日,单供自家女眷进入。不过报恩寺这样的寺庙,除了皇家人来之外,还没有哪家能将整个寺庙都清了场的,故而多半是如现在这样,在殿中上香时暂时不许别人进入。
顾老太太虽有些不快,但也知道京城里的人不是惹得起的,白姨娘自打上回被顾运则狠狠教训了几句,到现在还耷头耷脑的,自然也不敢多嘴。后殿的院子里有好些古树,浓荫直遮了大半个庭院,众人也不必去禅房,就在树下歇了,等着殿内的人上完香。小沙弥瞧着这也都是女眷,只有顾浩然年纪略长些,也不过是十岁出头,也就不曾在意,由着他们在庭院里等。
过了片刻,便见大殿里前呼后拥地走出几个女子来。顾嫣然一眼看过去,倒是见着了两个熟人:“这不是昌平侯府的两位姑娘么?”一个叫沈碧莹,一个叫沈碧芳的,整日在景泰公主眼前转,她想不记得也难。这会儿这两位围着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也是一脸讨好的笑容。
“那位难道是昌平侯夫人?”顾嫣然小声问钱喻敏。沈氏姐妹都不是昌平侯夫人所生,沈碧莹是昌平侯弟弟的嫡女,沈碧芳则是昌平侯的庶女。
钱喻敏只看了一眼就摇头:“不会。昌平侯夫人四十多了呢。”
被丫鬟们簇拥着的妇人看起来只像三十出头,身穿莲青色长褙子,上头绣着墨色兰花图样,滚着淡银色边子,衬着下头的月华裙,端庄淡雅。头上一枝羊脂白玉钗,钗头雕着口衔灵芝的仙鹤,难得是仙鹤头顶天然生成一点殷红,顿时便显得栩栩如生。
俏色玉雕不少,做成首饰的亦不算罕见,这根钗难得是那一点红鲜艳到十分,却是玉中极其少见的颜色。单凭这一点鲜红,这根玉钗便是价格不菲。
妇人身边除了沈氏姐妹,还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却是穿着桃红色散绣金银线的短襦,下头月白色襦裙,只那衣料光华如水,随着她走动似乎还在变幻深浅之色,却是贵重的缭绫。
十三四岁的女孩儿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一件衣裙怕是穿上三五个月便不合适了,这家却拿贵重的缭绫来给女孩儿做裙子,可见富贵。钱喻敏眼珠转了转,忽然想了起来:“这位,莫非是平南侯夫人?就是昌平侯府的嫡长女,昌平侯的妹妹呢。”
平南侯?这位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的妇人,会是周鸿的嫡母?不过仔细瞧瞧,周瀚与她倒还真有几分相似。
钱喻敏还在小声感叹:“怪道人人都说昌平侯府的大小姐才貌双全,瞧着真不像快四十岁的人了呢。”
顾嫣然也小声道:“听说平南侯府的大公子前几年坠马过世了?”
“你也知道?可不是嘛,听说是跟庶弟赛马的时候坠马身亡的。平南侯把庶子打了个半死,还是三房的叔叔把人抢下来的,不然只怕就打死了。”钱喻敏说得有些忿忿,“这还是亲爹呢,下手也未免太狠了些。”
顾嫣然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毕竟是嫡长子…”将来还是世子,要承爵的,少年身亡,自然是要悲痛欲狂的。
钱喻敏摇了摇头,扒在顾嫣然耳朵上道:“我不是替那庶子说话——”她的父亲钱青也是庶出,“平南侯不喜欢这个庶子,嫌他生下来就克死了生母。”
“这,这怎么能算在他头上?”顾嫣然不禁皱眉。刚生下来的婴儿知道什么,怎么就说是克死了生母?
“可不是么。平南侯因此也不怎么管他,听说十岁以前都是放在外头庄子上养的。后来接回了家,是周大公子非要赛马的,结果就坠马了,并不关庶子的事。”
“你怎么知道?”顾嫣然随口问。
钱喻敏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堂兄跟我哥哥说话的时候,被我偷听来的。我堂兄那人——当初也巴结过周大公子…”钱家只有钱青这一支出息些,其余的兄弟都平平,少不得要想些别的出路。钱喻敏的叔叔只是个小吏,却舍得花钱送儿子进好书院,为的就是让他在那里多结识几个官宦勋贵人家子弟。
“这么说来,委实是有些过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