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知道,那一刻,他亦明白。

所以,他说:

“素素,且待我和你,重新开始。”

他说。

“此刻我只愿,这声相公能听你叫一辈子。”

他说。

“你可愿这般待我一辈子?”

他说。

“人生若永能如今夜烟花灿烂美好,该有多好。”

他说。

“这段日子,是我一生里最幸福的时光。”

这世上,谁比谁更傻?谁又比谁更执着?二百七十日夜,彼此心知,彼此沉默,彼此伤害,彼此成全。

换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正如瑶琴怎续,玉簪难接,千古情潮,到此悲回。

再见,金马山上,紫冥教主,君临武林,谈笑生死,翻覆云雨。

雍容高贵的男子,倚壁笑言:“怀素,怀素,你既来者不善,又何必惺惺作态?”

剑起剑落,剑又起。

“我亦有罪。”

“红莲之火燃尽有罪之人罪孽,何独令你一人承担?”

以己伤换彼伤,换不回笑颜如花。

京师城门,虚晃一枪,奉天殿内,谢却丹心,撷英殿顶,收割生命的银衣人,从无悲悯。

唯独对谁悲悯?

贺兰悠......

天数盈虚,造物乘除,问汝何如?

何如?何如!

爱过的人,消失不见。

碧落茫茫,人间天上,黄泉沉沉,彼岸苍凉。

只留我泪流满面,为这红尘里,重重复重重的残忍无奈,赋殇。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此处的意思是,很多事情都有一个美好的开始,但是少有善终。

[正文:第一百八十七章肯信来年别有春(一)]

后来我还是不顾所有人的阻扰,千辛万苦的爬下了暗河。

暗河水依旧平静的流淌着,似要千千万万年这般粘腻浓稠的流下去,流往未知的令人寒悚的岁月,流往再也难以坦然微笑面对的人生的末途。

根本看不出这里曾有人来过,经过,沉入过,并永恒的沉睡于此。

我抱着内心里残存的最后一丝希望,在暗河边寻觅了很久,我希望找到什么,但更加害怕找到什么。

最终我在岸边一处闪烁异光的地方驻足,良久,浑身颤抖的跪坐下来。

那里,数块小小的骨殖,几星玉佩的碎片,在暗河沉重的奔流旁,发出浅淡的微光。

我曾经深爱过的少年!

昔日明艳,绝世倾城,真的已化为今日冰冷碎骨,无人理会的散落于这死河河滩?

午夜的风好似呜咽,阵紧阵松的飘来,风里,马车底伸出少年如玉的手,一笑间万花齐放。

我泪眼朦胧伸出手,想要最后挽住他的手,他却瞬间飘散,我只能挽了一手冰凉的虚空。

我倒在碎石嶙峋的地面上,于翻滚的泥浆间辗转,泪如奔泉流淌,滴落在黑色土壤之上,我将额角抵在尖利的石间,努力的于现实的梦魇挣扎,皮肉一点点磨烂,鲜血比泪更汹涌的流下来,然而和内心深处的淋漓的伤处比起,这一刻痛楚的滋味如此单薄。

深黑的泥水间,我爬起,跌下,跌下,爬起,直至丧失了一生所有的力气。

最终我沉默睡倒在地,仰望暗河永无天日的穹顶。

突然希望这一刻暗河倒流,重水翻卷,将我淹没,好让我对着他最后的遗蜕,永远睡去。

可我最终没有福气如此沉睡。

最终我跌跌撞撞爬起,脱下外衣,将那几块惨白骨头收集在一起,又剪下长发,珍重的放在那几块小小的骨头上。

点燃火折,火光幽幽闪起,吞噬了他的骨,我的发。

那火光,恍似当年湘王宫前的火,火光里,智惊天下的少年,微笑递过珍贵的外衣来。

我含泪微笑,看见火光里的少女,带着神秘而甜美的笑意,递回那陈旧的锦囊。

如果,如果时光一直停在那一刻,不曾向前走动,再无日后那许多跌宕波澜,逐鹿天下,血泪交织,颠生倒死......那该多好?

火舌静静舔舐,舔去他此生的悲怆,渐渐微弱下去,直至熄灭。

余烬里,万物皆化飞灰。

我将属于他和我的灰烬,收进行囊。

贺兰悠,我的少年,从此,我要带着你,走遍这红尘天涯,看春光夏火,秋落冬藏,看山高水远,海阔天长。

一步步走出你生前,不曾享受过的平凡幸福岁月。

偿你一生凄凉。

荡漾天涯身已老,一轮明月长相照。

不知不觉,我已在天地间,再次流浪了数个年头。

名山大川,江河湖海,塞北江南,山巅深谷。

天上,人间。

于哈剌温山极峰之巅,我对他道:“这里长着很恐怖的妖花,我曾经差点丢掉性命,都是为了......算了,我不想提起,你也未必爱听。”

在黄岗坡前我伫立良久,道:“有个孩子,在我最孤寂的时刻,安慰过我,可是你最孤寂的时刻,谁安慰过你呢?”

侧耳倾听雪峰呼啸的风声,我笑道:“你说你不要人安慰?你就是这点不好,人生在世,谁没个难过的时候,有人扶持着,才可走得更坚实些。”

在如镜天池侧,我拍拍包袱,道:“这是我住的地方,带你来看看......嘘,别给他们发现了......我说,我们怎么就做不成朋友了呢?怎么就一定要面对那样的结局了呢?我想了几年,如今是想明白了,你这样的人,和我终究不是一类的,我是凡胎,你是仙骨,我看透谁都不能看透你,我摆布谁也摆布不了你,就连生死,你也不要我的灵丹,你早早回去了,也好。”

在妙峰山,我焚香三柱,袅袅青烟里我道:“尘归尘土归土,你们现在都已成神,想必不会算旧账了吧?如果遇上,看在我面上,不要打架......”

在俱无山庄,对着已成废墟的山庄旧址,我道:“这才是最先该来的地方......那时我在树丛后看你,你这个偷药贼,长得那么好看,却满嘴谎言......最后一刻,你依旧在骗我,什么叫一生无遗憾?你当真一生无遗憾的话,我也不用背着你满地乱跑了。”

在甘肃临洮岳麓山下辛集村,我对着那个荒废很久的小院凝望很久,道:“你当年说感谢我给了你这样一段幸福的日子,其实我有句话你没听见,现在说给你听,我说,我也感谢你,自从下山以来,我没有过过一日单纯宁静的生活,那九个月,现在想来,真真是老天难得的怜悯......啊,我不进去了,一把年纪了对着个空房子掉眼泪,我怕人家会笑话......”

在金马山,我笑嘻嘻的看着那巨大的平台:“那时你好威风啊......紫冥教新教主,翻云覆雨手段百出,那是你一生的巅峰时刻,我在台下,看着你,却觉得你好遥远......你若是不做这个教主多好,可是不做教主又怎样?到头来,谁又知道那人还会安排什么?”

在昆明,我爬在树上,对着灯笼光芒映射下的沐府大门道:“你这个狠毒的家伙,有个人在这里被你弄残废了,你记不记得?”

“......为什么爬这么高?我看看藏鸦别院不行啊?”

“......进去?不,我不进去,往事已矣,追逐何益,我不过带你重游故地而已。”

我爬下树,托托包袱,转身。

“怀素。”

我怔了怔,背对着那个声音想了一刻,微微一笑,继续前行。

那个声音道:

“我找了你五年,在这里等了你两年。”

我站住,依然不回身,淡淡道:“你要让家中夫人空闺寂寞心生怨恨么。”

说完再不停留,拔腿就走。

“夫人未娶,何来空闺之说?”

恍如白亮亮的闪电劈在我头顶,我眼前一片空白,忍不住晃了晃。

他在我身后扶住了我。

我只觉得嗓音干涩,发出的声音不似人声:“驸马,你当我三岁痴儿么?”

他悠悠叹息,“怀素,这一生,我几曾对你有一句虚言?”

我背对着他,攥紧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十年,十年了,最初的三年,我日夜不分的思念他,也日夜不分的努力将那思念压在心底,不允许自己的软弱和悲伤现于人前,贺兰悠逝后的七年,我仍然不曾断绝过对他的想念,但我时刻告诉自己,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答应带贺兰悠走遍天下,去看看平凡人的幸福岁月,我很忙,我必须将不该记起的人和事,都忘却干净。

然后我以为我真的忘记了。

直至此刻。

听着他的声音,我便颤抖几至不能言,十年青梅竹马,七年孤坟,五年相伴,再十年离别,过往三十二年岁月深爱遗恨种种,往事潮水般涌来,令我挣扎沉溺,只稍一放纵回忆,便立刻遭受没顶之灾。

此刻方知,我从不曾忘却。

正如之前,爬在树上,我望的到底是藏鸦别院,还是听风水榭?

东风暗换流光,一眨眼,十年。

两鬓未霜心已老,我丧失了再见他的勇气。

沐昕却不容我逃避,一步转至我身前。

我抬起眼,呆呆看他。

夜色中的男子,清冷,清逸,清俊......清瘦。

十年星霜,造物偏爱,未曾换去他皎皎风神灵逸容颜,只是昔日明光璀璨的双眸,辉光积淀,意蕴深藏,气质风华,较当年如利刃快剑般薄透明锐的少年,更为沉潜和内敛。

名剑铸就,美玉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