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烫!
突有烈火焚身!
霍地仰头,我几乎惨叫出来。
手臂不能自己的一松,立失凭靠,我仰身翻倒。
身子立即倾出悬崖之外,流星般向下坠落。
一切只在刹那间,快至我猝不及防。
头顶,孩子的尖叫声响彻云霄。
那尖叫如斯穿透,如电光一道,劈入我混沌的脑海,唤醒我为剧痛瞬袭而至迷糊失控的神智,虚浮半空中我霍然睁眼。
耳边风声迅烈,我正以极速飞快下坠。
手腕一振,绳索全力甩出。
啪的卷上最近的一颗树。
绳索一绷,再一松,下降之势立止,我悬浮在半空,抬头看崖顶的孩子已成小点,而身下不远处便是崖底,碎石嶙峋,白骨粼粼,在幽沉黑暗的底色中闪烁着狰狞的光。
惊魂未定,我汗落如雨,突觉胸腹间一阵剧痛,低头看去,裘衣上的毛已为高温所逼,全数卷起,并迅速消融,灼热的痛感席卷全身,宛如无数细碎小刀割裂肌肤,灼得连心都似乎在颤抖!
我仰头看去,先前那方崖壁,黑乎乎不甚清楚。
然而我已明白,那一方浅红崖壁,不知有何奇异,看似寻常,却灼热如熊熊烈火,虽无火形,其炽烈却较真实火焰更令人难捱。
“......生于极寒极热之处......”
脑中灵光一闪,剧烈疼痛中我突然明白了这句话。
哈剌温山极寒,那一方怪土极热。
四叶妖花便生于此。
天知道有多少采药者因此丢掉性命,无人能全身而回,是以至今流传中只知那极寒极热四字,却不知奥妙原来如此。
我咝咝的吸着冷气,将裘衣撕下扔掉,抓了把雪堵在胸口,才将那灼心的疼痛缓解了些。
暗悔自己托大,焰雪绡就背在身后的包袱里,却没有取出来穿,平白受此一劫,险些丢掉性命。
若不是那孩子的绳索,若不是他的尖呼惊醒我痛极昏迷的神智,今日我亦葬身山崖。
咬牙苦忍了好一阵,疼痛略略减轻,我慢慢向上爬,爬到那赤土所在方位时,听得上面孩子一遍遍带着哭腔的呼唤:“姐姐,姐姐......”
心中感动,我连忙扬声:“我没事----”
“啊!”他一阵欢呼,“山精就是山精!”
......
我喘息稍定,转头,抠下山石,避开那赤土位置,在旁边射出四个洞。
刚才那一刹的感觉,我已知道只那处生着母花的赤土有异,别的地方倒是安全的。
从包袱里拽出焰雪绡,将之裹在手上,我再次飞越到了崖壁上。
果然,这回无异常,我取出药铲,小心翼翼探手过去,挖下了那棵几至我于死地的母花,放进背后包袱中。
一路爬了上去,脚刚一接触到雪地,立即趴倒在地。
那孩子被我吓一跳,惊呼着来扶,我有气无力的挥挥手,道:“让我凉一凉。”
他不明所以的站住,喜滋滋的蹲在我身边,道:“姐姐好本事,当真上来了,回去我要告诉奶奶,哼,她总和我说这崖有去无回有去无回,原来都是假的。”
我翻身坐起,苦笑道:“也不是假的,今日若不是你,只怕我也死了。”
他喜道:“真的?”
我点点头。
他越发高兴,忽抬头看看天色,惊呼道:“哎呀,天要黑了,得赶紧下山,这夜里林子里好危险,姐姐你和我一起下山好么,就住我家,奶奶肯定很高兴看见你。”
我寻思着,找个雪洞睡觉总不如猎户人家火炕来得舒适,今日这一番惊吓疲惫实也需要修憩,当下应了,他欣喜的拉我的手,一路下山,叽叽呱呱说个不停,突然转头看着我包袱,问道:“姐姐你是去采药吗?”
我嗯了一声。
“是给很重要的人吧?”他眼光里突然有点忧伤,“我听奶奶说,我娘当年生我时得了重病,爹爹在雪最大的天气上山给她采药,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娘也去世了......”他声音越说越低。
难怪这么小年纪就出来打猎,弱孙老妇,无依无靠,当真是凄凉得很了,我心中不忍,拍了拍他的肩,道:“不要伤心,你爹娘是一起成仙去了,在天庭里过着好日子,这人间的愁烦,从此与他们无关,你应该为他们高兴才是。”
孩子毕竟是孩子,他果然振作起来,嘻嘻笑道:“嗯,奶奶也这么说,其实我也没见过他们......对了姐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怔了怔,想了想,缓缓道:“是,是给很重要的人。”
“他是你的夫君么?你给他采药,就像我爹给我娘采药一样?”他睁大乌黑的眼睛,目光明澈。
我的脚步顿了顿。
微微出神。
他不明所以的也停下来,轻声唤:“姐姐?”
“不,”我回过神,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大脑袋。
“他是别人的夫君。”
[正文:第一百七十九章断肠人寄断肠词(四)]
当晚,我受到了淳朴祖孙倾其所有的热情款待,次日我便离开了哈剌温山,一路赶到离哈剌温山最近的暗卫所在地漠河。
临行前,我将身上的银票都留了给那孩子。
饶是如此,依旧觉得救命之恩难以言谢,我记下了他祖孙的姓名,到达漠河后,我将他们名字交给当地暗卫,要他们接这祖孙来,照顾他们安度此生,如果有可能的话,好好培养那孩子。
四叶妖花我亦交给他们,连同使用之法,命令快马传递,送至应天黔国公府驸马手中。
离他生辰也近了,便算寿礼吧。
这驸马二字出口,令我心口抽痛。
怕被人看出端倪,我快步上马,离开。
扬鞭疾驰,风扯直长发,扯回昨日记忆。
昨日,那孩子听到我的回答后,大惑不解,想了半日,问我:“姐姐你爱他,是么?”
小小年纪却老气横秋问出这般话来,我几欲失笑,然而最终我没能笑出来。
我爱他......是么?
这些年,从湘王宫前初遇起,沐昕一直陪伴我身侧,燕王府,紫冥宫,妙峰山,大漠鬼城,夹河战场,云南,湖北,山东,江南,自南至北再至南,无论怎生艰危时刻,他都在我身边,我不在时,他走遍天下寻我,从未曾有一刻放弃过追随,久而久之,他的守候和等待,成了我眼中惯见的景色,习惯至,仿佛那是另一个我自己。
然而现在......我,失去了我自己。
有寒意森森袭来,我停下马,抱紧双臂,这半年多来,我总是不自觉的摆出这个姿势,似乎只有这样的姿势,才可以抵御离开他后我的空虚和苍凉,我终于知道一个人的存在可以如此清淡如风却又无处不在,失去他仿若失去呼吸的力量,如搁浅的鱼无力挣扎,身周一切看来茫茫如雪野,留我独自徘徊,我只能用尽所有的力气去维持表象的平静,却无从抵挡心深处,万蚁咬啮的疼痛。
于是我知道,这些年,沐昕令我习惯的存在,让我忘记思考我对他的真正的情感。
如今,我很迟很迟,挽留不及的终于知道。
我爱他,是的。
如同当年,我爱过贺兰悠。
当年,圆月下作天魔舞的银衣少年,是我少年记忆里瑰姿艳逸的梦,那梦被血色浸染过,被黑暗吞噬过,被暗昧遮蔽过,多年后再展开细览,已不复当初模样,而那羞涩微笑的少年,亦早已非当年初见,贺兰悠君临武林,睥睨江湖,他的野心和权欲,生发如春草,不动声色而又坚定的,铺漫了整个武林。
自他当上教主后,紫冥宫一改当年不问世事,悠闲世外的作风,将权力的触角,探入每股势力每个帮派,将本如散沙的帮派势力,以权争,暗杀,挑拨,合纵连横,势力牵制等种种手段,分别对待,逐一击破,直至如臂使指,元转如意的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的鹫骑,带着肃杀与寒烈的气息,飞临苍穹,黑色的翅影张开,笼罩了整个武林大地,人人在死神般的阴影里颤栗,跪伏仰望着他的温柔微笑,和微笑中温柔发出的杀戮指令。
他不惧于流更多的鲜血,去加固他统治的黑色城池。
他在一刹前羞涩微笑,明媚动人如处子,一刹后他的命令,将犹自沉迷于他明丽笑容中恍惚不知所以的人们,搩成肉泥。
对于诚服的人们,他温和至近于谦虚,对于悖逆的人们,他阴狠至近于魔神。
而我,看着武林君王贺兰悠一步步登临他的高位,修长背影逐渐消失于我的视野,如同当初隔着门缝看见父亲满面珍爱在谨身殿抚摸宝座扶手,心生无奈的苍凉。
你和我,终非同路人。
马车底,圆月下,相见一刹的铭记终生。
却最终换得一个无奈转身。
我唯一能做的,是将那梦珍重收起,深埋,有生之日,永不开启。
从哈剌温山下来,我突发游兴,想去看看当年那个爽朗明快的草原女儿塔娜。
草原的形势,这些年也算风云变幻,贵力赤在东蒙古首领阿鲁台支持下,袭杀大汗坤贴木儿,废元国号,城鞑靼,封阿鲁台为太师,索恩为太尉。
据留驻草原的暗卫线报,杀坤贴木儿的人,很有可能不是阿鲁台也不是贵力赤,而是新太尉索恩。
这个我倒相信,以索恩的阴狠,有此一举情理之中。
也因此,我有些担心那个视她的少爷为天边雄鹰草原豪杰的塔娜,当心中膜拜的英雄变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枭雄,对于向往明朗日光的少女索娜来说,意味着什么?
总觉得索恩那样的人,不会好好的待塔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能劝劝她,带她去中原。
往草原而行,其实也有避开贺兰悠的意思,他近期举动频繁,今日在山西吞并帮派,明日在河南巡视分舵,虽说并不大张旗鼓,但暗卫的线报里可以看出,他足迹几乎也遍及全国了。
他最先去的是云南,并放回了原被掳走的都掌蛮人,自那年金马山紫冥大会后,虽说沐昕和贺兰悠没有谈成都掌蛮人问题,但那次之后,紫冥教停止了掳劫都掌蛮人,这些人回到家乡后,对自身经历缄口不言,无人得知,贺兰悠到底用他们做了什么。
贺兰悠每到一处,并不接见人,只由手下护法出面,自己却数日踪影不见,别人殷勤探问,都说教主静修练功,不见外客。
我听到这消息时,默然半晌,我和他,有情还似无情,到头来,相见争如不见。
永乐元年的除夕夜饭,我在马背上啃着干粮渡过。
长空下连天衰草,断雁西风,我倒骑马背上,有一口没一口吃着干粮,注目远处蒙古包前艳红跃动的篝火,看着盛装的牧民进进出出,端着烙饼和手把肉,年轻人勤劳的打扫自家的牛犊圈和羊圈,老人们细致的点数牲畜,点燃长命火,祈祷着来年牲畜更加肥壮。
蒙族的除夕称“白月”,亦是一年中最为盛大的节日,人群里洋溢着喜气,黑红的饱经风霜的脸,在这一日也皱纹舒展。
我淡淡的看着,不是不欣羡那份温暖和热闹,只是更宁愿自己一人体味这份寂寞。
马却突然不安起来,轻轻的瓟着蹄子。
我垂首一看,却是只小羊,洁白一团,缩在马蹄之侧,咩咩的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