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怔了怔,道:“怀素,现在已是未时初刻,不死营尚在皇城之外,两刻功夫,如何来得及......”

我截断他的话:“来不及,就不配身入不死营。”

他再次怔住,深深看我一眼,挥手示意太监依言传旨。

太监匆匆出门,我斜身向椅上一靠,闭目假寐,不再看他。

他也略有些尴尬的干咳一声,自取过奏折翻看,父女相对无言,一室冷寂沉默。

不过一合眼工夫,未时二刻,我站起身,向外走。

父亲怔怔抬头望过来,“你去哪里?”

我道:“现在去谨身殿,缓行一刻可至,正好。”

他怫然不悦:“未时三刻他们根本不可能赶到,难道你要我堂堂帝王之尊等候臣属?”

我回身看他,嘴角一抹冷笑。

“若因我之狂言,有损父亲帝王之尊,我愿领,欺君之罪。”

未时三刻,骄阳似火。

谨身殿前无遮无蔽的汉白玉广场上,盛夏晌午的猛烈日光如炽火,一片白亮亮得刺眼,热气似将一切景物都蒸腾得微微变形,蝉鸣嘶燥,丝风也无,经行之人,无不挥汗如雨。

远远看去,刺目的白色广袤里,有黑红色的小点,凝立其上。

父亲在便輿上轻轻咦了一声,转头看我,欲言又止。

黑甲红袍,衣着厚重整齐的不死营三十六人,已在杨熙的带领下,于谨身殿前恭侯。

见我们过来,三十七人动作一致的行礼,父亲摆摆手,也不说话,只看我。

我悠悠一笑,道:“高阳郡王呢,不是说人在宫城之内么,怎么赶来得比不死营将士还晚?”

父亲微有不豫之色,偏头示意太监,冷声道:“去催请。”

太监畏怯的看我一眼,抹了把汗,颠颠的去了,我和父亲自去早已设好的高台罗盖下坐定,父亲看着直挺挺立于酷烈日光下,汗透重衣却面无表情的不死营众人一眼,道:“怀素,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淡淡道:“我只是想让父亲看看,不是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妄图染指不死营的。”

他眯起双眼,冷笑一声。

此时已听见蹄声杂沓,有人飞骑驰来,马上人金冠红衣,端的是意气风发。

我恶意的一笑。

来的正是朱高煦。

他终究不敢太放肆,骑到广场外侧,便下了马快步过来,向父亲问安,看见我愣了愣,又转头看了看不死营将士,嘴角绽出一抹得意的笑。

父亲好似已忘记高煦令他这万乘之尊等候之事,温和的看着他,笑道:“高煦,你姐姐说要玩个游戏,叫我唤你来,你可得好好表现。”

“游戏?”高煦斜睨我一眼,并不询问,也不施礼,只再次望了望杨熙,转过身去,状甚疼惜的对父亲道:“父皇,儿子刚才过来,便见不死营杨将军等人在烈日下曝晒,可是犯了过错在受责?若是如此,还请父皇念在不死营有功于社稷,宽恕则个,若实在罪过深重,高煦愿以身代之。”

他不待父亲发话,几步跨到日光之下,朗声道:“父皇,高煦不忍功臣受责,愿与杨将军共苦!”

声音端的清亮,别说那三十七人,便是华盖殿内打瞌睡的猫,也当被惊醒了。

那三十七人却恍若未闻,睫毛也未颤动一丝。

我微微一笑,好,好个爱惜属下宽厚仁慈的主子,好个体恤功臣礼贤下士的郡王,果是酷肖父亲的儿子啊,连做戏,也学得这般惟妙惟肖,可惜......你真当不死营是你属下了?

以手托腮,我懒懒道:“别浪费你的慷慨激昂了,不死营没犯错,召来,不过是为了玩个军阵游戏罢了。”

“玩军阵游戏?”高煦怒目我:“你就是这样对待有功将士的?如此轻忽怠慢......这般酷烈天气,你让他们重甲在身忍受烈日曝晒!”

他快步行至不死营将士身前,朗声道:“各位,郡主轻慢,本王代她向各位致歉,暑气炙人,还请解甲休息吧。”

无人应答。

也无人动作。

他又说了一遍。

依旧无人理会。

朱高煦的脸色已经微微发青了,勉强笑着四顾一周,自找台阶的恍然道:“啊......本王失礼,应由杨将军发令才是,杨将军,素闻你爱惜属下,对普通士兵亦解衣推食,怎生今日......”

杨熙依旧目不斜视,不过,倒是答他了。

“未接主令,不敢僭越。”

怔了怔,朱高煦下不来台,紫涨了脸色,半晌,阴测测道;“主令?你可知道,你的主人是谁?”

杨熙还是不看他:“郡主。”

“她不是你的主人了,现在你们都是我的属下,是我!”朱高煦忍不住,终于咆哮。

杨熙这才看他一眼,平静道:“可有旨意?”

朱高煦怔住,求助似的看向父亲,父亲皱了皱眉。

杨熙继续道:“至今为止,末将未接任何旨意诏令,指示郡王为不死营新主。”

朱高煦僵立在地。

我立刻,火上浇油。

叹息,轻轻一声。

“解甲。”

哐啷一声,三十七人齐解甲,闪耀乌光的镶铁皮甲,被整齐如一的搁在每人脚边地上。

“休息。”

三十七人无声坐下,烟尘不惊。

朱高煦已经气得话都不会说了。

父亲淡淡睨我一眼,道:“你想证明什么?不死营只听你一人号令?可你也听见了,杨熙说了,只要有旨意,他一样认高煦为主.....你不会还想证明,旨意对你的不死营也不如你轻轻一句话有用吧?”

我仿佛没听出他最后一句里的恶意,也不回答,只抬起手,对着杨熙,蓦然竖指一划。

隐约间似可闻铮声轻响。

红影闪动,三十六人立即一跃而起,而杨熙一旋身已到了阵外,侧对着我,自怀中掏出一幅三角红旗,亦向下一划。

队列迅速变动,红影穿梭,我于高台之上,手指快捷如拨如弹,无声挥、点、圈、展、挑、抹、捺、勾,划,而杨熙立于我座位之下,展旗猎猎,手势刚劲明决,随着我的手势,几乎是同时般,挥、点、圈、展、挑、抹、捺、勾,划。

沉默如哑语,快捷似飘风,高台之上,指若翻花,高台之下,旗若流火,无声呼应间,端的是奇妙而美丽的姿态。

而三十六条红影,翻飞转侧,步履流电,依据那不同手势旗语,变化出无数极精微极奇妙的阵法,锋矢,偃月,衡轭、九宫、半月,鱼鳞、八风、雁行、恒阳、天应......有上古名阵,有今世奇阵,更有外公自创的,等闲人等不能窥其堂奥的精妙阵法,更多是霸道的杀阵,虽只区区三十六人,然阵法排布之间,杀气凛冽之意自生,竟似隐约可见血色弥漫,依稀可闻厮杀嚎叫,连明亮的日光,都似被隔绝于肃杀阵外,如水般大片大片的被泼了出去。

“百年沙场,千载名阵,月照黄沙,血染荒茅......”我停下手,悠悠笑道:“传上古名阵因覆灭生魂无数,阴寒诡秘,自生杀意,如今看来,倒确有几分意思。”

父亲早已变了脸色。

他也是久战将军,自然发现这些阵法,有很多,不死营并没有用在战场上。

而原本站得离不死营很近的朱高煦,早已被那三十六人的杀气与真气逼出了好远,脸青唇白,不能言语。

我斜斜靠着椅子,懒洋洋笑道:“父亲,你是聪明人,看到现在,当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父亲默然,半晌道:“为何不肯将不死营给高煦?你担心他不能善待不死营?当初淝河之战,是杨熙带兵救了高煦,算起来是救命之恩,高煦不会亏待他们。”

就是因为这个,更不能让不死营划归高煦统属,我心中冷笑,面上只淡淡道:“他不配。”

不待父亲发作,我抬手指向已经站回笔直队形,气息稳定的三十六人道:“一个没有武功的首领,能驾驭这人人武功不弱的强军?一个只会粗浅阵法不懂奇门八卦的首领,能够如臂使指的指挥阵法强绝的不死营?一个半路出家夺人嫡系的首领,能够理解并使用不死营铁血训练和百战沙场练就的默契?父亲,我告诉你,指挥不死营,单凭蛮力,不够,单凭兵书,不够,单凭地位,那更不够!”

“那只会浪费了不死营的强绝能力,浪费了我的心血。”我冷冷道:“所以,朱高煦,不成!”

父亲深思的看着不死营众人,又看看朱高煦,忽冷笑道:“你说来说去,还是不肯将不死营交还。”

我哧声一笑,“说了半天您还没理解我的意思,我既然答应,岂有反悔之理......父亲,我就一个条件,不死营,只要不给皇子,那么无论谁统领,我都会将这些精妙阵法与指挥不死营的诀窍,倾囊相授。”

面上坦然而言,我心中却在叹息,既已知父亲心地,我如何还愿将不死营拱手相送?只是实在明知父亲阴鸷性子,若他确定不死营不能为他所用,他一定宁可玉碎,也不会成全我。

我不能害了那三千弟兄和杨熙,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尽力为他们找到个好主人。

哪怕,从此永生为父亲猜忌。

父亲果然心动,虽面有不豫之色,却终于斟酌道:“朱能如何?”

我点头,“其人武功不弱,忠义刚直,可。”

父亲看我一眼,那目光竟令我心生寒意,然而他转瞬收了目光,命杨熙等下去,杨熙离开时,几次注目于我,我对他微笑,示意他早回。

他似在无声叹息,最终转身而去。

朱高煦虽没听见我和父亲对话,但看父亲脸色也猜知一二,拔腿便向高台奔过来,父亲却已站起身,道:“回去罢,明儿再进来觐见。”

说着便上輿,留下朱高煦呆呆立于广场之中。

我看看天色不早,便欲出宫,出来这么久,沐昕一定担心了,却听父亲道:“怀素,你很久没见王妃和姐妹们了吧?今日既然来了,便不要走了,一家子一起用晚膳吧,我已命在坤宁宫聚芳斋备宴了。”

我怒气上涌,脱口就欲拒绝,然而突想到方家那许多人命父亲至今未给我答复,而自己已经交出了不死营,如何还能令这事没个下梢?

当下漠然道:“遵旨。”

他不以为杵,当下亲自便要来携我的手上辇,我闪身避了,道:“父亲,于理不合。”

自去坐了宫轿,一路慢慢去了坤宁宫。

坤宁宫为了迎接女主人的到来,已经再次修葺过,聚芳斋更是张灯结彩,宫人穿梭来去,如彩蝶翩跹,一派花团锦簇的皇家富贵气象。

晚宴设在一处湖心亭,深垂连珠帐,轻挽澄水帛,金凤龙脑异香袅袅,鲛纱明珠交相辉映,我到时,莺莺燕燕早已一堂,除了父亲,全是他的宝贝女儿们,主座下设六张青玉几,除了右一紧靠着父亲和王妃的那张,其余都坐了人。

父亲先到了,正与王妃并坐主位,亲热的挽了她的手低语,见我过来,招手道:“怀素,坐。”

我看看他指的方向,微微一笑,对王妃淡淡一礼,毫不客气过去坐下。

便听见有人低哼一声。

我毫不意外的侧头,对身侧的朱熙晴一笑。

她青了脸色,重重一哼,掉转头去,我知道她心有不甘,按照座次,我应排在右二,而她本应在左二位居我之上,如今父亲这不按常理的座次安排,使得她屈居我之下,如何忍耐得?

我懒得理她,目光向左二那位真正被我占去了位置的正主儿投去,她倒是神色平静,并不在意模样,服色也只是寻常,她和她身侧那高髻端丽女子,想必是父亲那早已出嫁,我一直缘悭一面的长次二女了。

感应到我的目光,她抬起头来,我却已将目光转回,在燕王府这几年,我早已对所谓兄弟姐妹友爱亲情毫无期盼,还是离远些比较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