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我应做到的事,然而我从未能好好完成,却一直让他们为我担忧而愁容满面。
所幸,终于离开了那个沉滞阴冷的王府,那个满是恶意的王府,离开那些让我厌恶不已的人和事,以后的日子,当可以明朗些吧?
自夹河回王府,为的就是师傅和方崎他们还在那里等我,如今他们已在我身边,再留在那里,已无任何必要。
沐昕倒是担心我们离开后,熙音会否再次自杀以图伤害我,倒是师傅很明确的道:“她舍不得。”
熙音那样的人,那般珍爱自己,被逼至那般地步,那一剪刀都未伤至要害,否则我早已死了,她终究是舍不得将自己的命换我的命的,那日,不过怒气上涌的愤激而已。
山庄暗卫,会好好守着她的。
流霞寒碧尚自在唧唧呱呱笑个不休,她们为能脱离那个险恶的王府而分外愉悦,我却已默默转身,望着晨曦里燕王府宏伟深黑的影子。
漫天云霞渐渐铺漫,霞光灿烂如锦,飞檐的形状如游龙,翱翔在金色的朝阳中。
燕王府,无论等待你的是怎样的结局,可我想,我不愿再踏回此处。
收了笑容,我挥挥马鞭,淡淡道:“师傅,我们走吧。”
师傅却不动,道:“兰舟。”
我怔了怔,这才发现远处有个黑点,缓慢的靠近来。
她走到近前,果然是兰舟。
我疑惑的看着她,昨夜我已命人在她事了后,给她银子离开北平,日后好生度日去,她怎么又来了?
阳光渐渐明亮,明亮光线下她面色却惨白如纸,两眼无神表情空洞,脸上额头亮晶晶的不知是汗还是水,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晃晃,已将虚脱。
流霞寒碧惊呼一声,下马去搀她,她任她们扶住,却努力的将头转向我,嘴唇蠕动着,似乎努力想发出声音,却说不出来。
看起来,她受了很大打击。
我悲悯的注视她,轻轻道:“兰舟,想说什么就说吧,我们在这里。”
我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她的神思才似渐渐转回,涣散的目光渐渐合聚了来,转向我,半晌喃喃道:“我杀了他......”
我一惊,立即问:“杀了谁?”
“我杀了他,杀了他......”她依旧喃喃重复着那句话,忽听流霞一声惊呼,接着当啷一声,兰舟似是手一软,我从流霞和寒碧挡住她的缝隙中,看见一柄匕首从她掌间坠落,匕首上淋漓的鲜血,溅落一地。
那柄匕首,精致的银柄,雕着古怪的螭纹,镶嵌着色彩迷魅的紫晶。
我的心一紧。
盯着那柄匕首,我突然开始害怕,不想上前。
却有一只稳定的手,轻轻拣起了那匕首,轻轻的问兰舟:“你是用这匕首杀了他?”
是沐昕。
兰舟如中魔般的盯着那匕首,痴痴点了点头。
“谁给你的匕首?”
这句话宛如魔咒,打破兰舟一直的失神状态,她突然浑身剧烈颤抖,捂着脸大声哭叫起来。
“我没想杀他,我没想杀他!!!!”
沐昕的声音越发温和:“那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兰舟不肯松开自己的手,指缝里泪珠滚滚而下:“是他!是他!他是个魔鬼!......他是个魔鬼!!!我根本没想杀掉正安......啊......那个魔鬼,那个人不是人,是魔鬼!”
她扑通坐倒在地,抽泣道:“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声音凄惨如悲鸟夜啼,声声抖颤。
流霞寒碧早已红了眼眶,都蹲下身去轻声安抚,方崎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在他身上,我默默望着那匕首,面无表情。
半晌后,兰舟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开始断断续续的诉说。
“郡主你走后。。。。。。。我本来想扮鬼吓他,听听他的心里话的,刚要出去,忽然发现他立在那里不动了,然后......然后就有个男人,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
沐昕淡淡问:“银衣?很出色的男人?”
兰舟有些疑惑的想了想,道:“太暗了,他的衣服颜色我没在意,但他的面具是银色的,长相虽然看不见,但他很高,气度,那气度很好......”她的目光突然转向沐昕,“......虽然我看不出来他的容貌,可是感觉就是个很美,很典雅高贵的人,不会比易公子失色......但是他的气质感觉更深沉迷惑些,不似易公子清朗......他从黑暗中走出来的时候,就象......就象整条巷子都亮了亮,然后四周似乎都漾起了很奇特的沉香......”
她神色渐渐迷离,似乎再次沉入那荒诞如梦的离奇一夜里,随着那魅力奇绝的男子的一举一动而迷惑,她看见自己呆呆的望着他,看见他慢慢走到她身侧,微笑着递给她一柄匕首,问她:“为什么不杀了他?”
“为什么不杀了他?”这句话如有毒的种子,种在了她的心里,她突然失去了反驳的力气。
对啊,为什么不杀了他?
“他负了你啊,你应该杀了他。”他声音低沉而美好,如上古名琴初初拨响,惊动夜的丝弦,亦惊动她内心深处沉潜的恨与恶。
心底的恶散了开来,惊燥的窜入夜色中,四周沉香越发浓烈,令人恍惚,有什么花朵的影子在雨的微光里摇曳,很美,却及不上那人一丝的风姿,她的眼光,无意掠过他的长衣,迷迷糊糊的想,他的衣服,为何不湿?
匕首在掌中发烫,越来越烫,令她几乎掌握不住,她听见自己呢喃:“杀了他,杀了他......”
他轻轻的嗯了一声,说,“杀了他。”
......
后面的记忆,是空白。
当她自迷离的香气中渐渐惊醒时,发现正安倒在血泊中,而她,掌中握着鲜血淋漓的匕首。
而他,静静站在她身侧,目光投在空茫的虚无中,夜风拂动他的衣袂,他声音美好而气韵冷酷,他淡淡说,“果然,女人都是心狠的,你看,你说舍不得,不也杀了他?”
她张口结舌,踉跄退后,几不成声。
“不,不......我没想杀了他......是你,是你......你逼我......”
“我逼你?”他笑得讥诮,“匕首是你拿着的,是你刺出的,我站在这里,根本就没动过,你不能接受自己的狠心,便要推到我身上?”
她站立不住,靠在墙上,看着这个美丽的男子,突然发觉他不是她第一眼以为的仙之子,却是地狱里生出的曼陀罗妖花。
美丽而有毒。
他微微走近,她惊恐退后。
听得他轻音如梦,如她永生的噩梦。
他说。
“她不是说了么,看你对他恨到什么程度,看你的心,对他的留恋和痛恨,哪样在最后抉择时占了上风。”
他指了指她的心口。
“你的心,最终还是恨占了上风......那么,她呢?”
她一时不能明白他的话,只呆呆的看着他。
他一声轻笑。
“你,帮我问问她,”
他的笑意突然消散,散在微凉的风中,雨声将歇,月光升起,月色映在他眼中,那里空无一物,而又广纳全天下的寂寞。
“她的恨,是否也比爱更矛盾?”
[正文:第一百四十四章几许恩仇能快意(四)]
她的恨,是否也比爱更矛盾?
我笔直的坐在马上,心却揪揉成一团。
原来那时,他在。
他果然在。
我灵敏的内心感觉,在我对他的存在一无所知的时刻,依然迷蒙的,对我进行了暗示。
暗夜小巷,秋雨之中,微光波影的青石路上,那一步一步,是不愿回首的远离。
那九月中的幕幕场景的闪现,是否也是彼时彼刻,隐于黑暗之中的贺兰悠,内心以意念对我进行的呼唤?
如果那时我停下,会发生什么?
我腰间的照日,是否会于那蓦然回首的刹那,自啸弹射而出,光芒耀满深夜小巷,如那洞中虹桥般,直闪缀至他心口?
哦不,没有如果。
我,要,为,姑姑,报仇。
轻微的咔嚓一声,缰绳断裂。如此细微的声音,却在极其安静的此刻听来如惊雷乍响,众多的眼光瞬间汇聚过来,惊诧,安慰,疑惑,期望......令我瞬时心乱。
然而有一双目光平静宽朗如月下之海,毫不避讳的望进我的眼中。
我的微乱的思绪,一点点,为那涵容广大的目光平伏。
我对那目光投以一笑,拨转马头。
“沐昕,你很久没回家了,我们先去西平侯府,然后,回山庄。”
云南的冬依然如春,温暖潮湿,十二月了,窗棂外,依旧绿得莹润黄得娇嫩,被秋风抹上的鲜丽颜色,未曾有一丝消褪。
想北平此时,已是漫天飞雪了吧?
我立于窗前,对着掌中暗卫送来的军报出神。
三天前,父亲在夹河行宫再次誓师,召集麾下全员将领,率军取道馆陶渡河,向建文朝廷发起了进攻。
我隐隐预感到,这将是父亲最后一次进攻。
成败在此一举,父亲,下了最大的赌注,他兵锋如剑,连克东阿、东平、单县,以一往无前的决心,向天下昭告他的势在必得。
我轻轻一笑,看向远方天际,有暗色浓云缓缓而来,逼近这一方明朗的天空,天色一层层的暗下来。
坚城欲摧,密云不雨。
指力一催,军报化为齑粉。
我就势在椅上坐下,懒洋洋的托腮沉思,想着黔宁王妃,侯府老夫人什么时候能放沐昕走?
我们来到云南已有数月,原本想呆上一小段日子就走,结果夫人见着久未见到的爱子,哪里还肯再放,今日设宴,明日拜见亲友,后日又说身体不佳需汤药伺候,硬是拘得沐昕无法脱身,我们体谅做娘亲的苦处,想沐昕这些年一直在外,夫人固然思子心切,沐昕又何尝没有孺慕之心?总要让他们多团聚才好,因此日子便一天天耽搁下来,竟到了冬月也未能动身。
北平那日,我已将想要跟随我的兰舟命人送走,她想要过一个人的自在生活,再不为情爱所苦,我便命人为她择一处民风淳朴的偏僻之地隐居便了。
方崎却一直跟着我来到云南,我曾直言问过她为何不思归,她很黯然的告诉我,她为家族所弃,已是有家不能回。
我默然,自此再不问她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