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白天睡觉的,”沐昕今日眉目不同寻常,欣喜里微带担忧,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微讶的笑起来,“你怎么了,今日这般古怪。”
他也不躲藏,看着我的眼睛,道:“刚才遇上方崎,说你记忆恢复了。”
我嗯了一声,对他一笑,“是恢复了,我刚刚想过,至那日恰好一年之期,许是此禁制一年自解,贺兰悠那个狐狸又骗了我,说什么待心情好时便帮我解开禁制,自己却拂袖而去,当时我便该知道,哪有这样的事。”
说话时我转开头,出神去注视亭畔乱石叠翠的假山。
却有一双手伸过来,轻轻握了我手,那般的温暖直入心底,化开某一处乍结的冰寒,湿润的心情,缓慢洇开。
那日......那日......是姑姑的忌日,却在我的混沌中,错过了。
昨夜那一场好醉,浇的是心中块垒,亦是对姑姑的深深愧疚。
我对不起她,竟然和杀她的人在一起,度过了漫长的九个月,纵然当时我记忆遗失,可是如果姑姑泉下有知,也许会对我失望吧?
我的手指,不能自己的抖颤。
他微微用力的握紧了我的手,轻轻俯下身,虚虚揽我在怀,在我耳侧言语,“怀素,别,不是你的错。”
不含旖旎的一个拥抱,听来熟悉的劝慰,却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拥抱的赐予或理解的幸福,而是以最合适的距离和温暖,对命运的遗憾最温和最明了的爱护。
我缓缓伸出手,回抱住了他的肩,将脸埋在他肩上,默默半晌。
然后抬起头,对他一笑,“我没事。”
不需言谢,彼此心知。
他亦对我一笑,丰神清绝,秋风中华光摇曳。
我淡淡笑着,微有些怅然轻轻触上他手腕,“只是姑姑一去,你的手,却不知能否恢复....姑姑有记载行医所得的习惯,希望能自她的遗物中,找到线索。”
他浅浅一笑,笑容如月华辉光朗然,“怀素,我只望你平安康泰。”
我对他莞尔一笑,“我们都会的。”
话未落,忽有风过,亭角几盆紫绣球簌簌一阵乱摇,落下些许残叶。
“季秋之月,鞠有黄华”,我目光掠过那淡紫垂丝花叶,轻声道:“一年花事至此休,只是,素来宁可抱香死不坠北风中的菊,如何也有此萧飒之态?当真境随心转么?”
[正文:第一百四十一章几许恩仇能快意(一)]
“多想!”硬邦邦两个字劈头砸下来,银发一闪,近邪点尘不惊的从我身边掠过,银盆里鲜红的羊血犹自冒着热气,那般迅捷的速度,盆中羊血一丝涟漪都不曾漾起。
我自嘲的笑笑,看流霞赶紧将羊血给兰舟趁热灌下,渐渐回转了颜色,寒碧小心翼翼的洗去她指上毒物,我面无表情看着她颜色渐回,冷哼一声:“蠢货!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沐昕好笑的看着我,“我想,要不要把刚才你评论令师的话赠回给你?”
“嗯?”近邪回过头来,英秀的眉目聚拢在一起,目光压得低低的睨视我。
我瞪了沐昕一眼,讪笑:“师傅,没这回事,别听他胡吣......”
近邪不答我话,却指了指发出呻吟的兰舟,怒道:“累不累?”一纵身,又回亭子上睡觉去了。
我无声一笑,累,当然累,这混账王府,哪里是人呆的地方。
上前胡乱用帕子浸了水,抹了抹兰舟的脸,见她为冷水所激渐渐清醒,遂道:“你根本没打算死在我这里,如何会吃了这东西?”
她尚自有些茫然,愣了一刻,方惊魂乍定的明白过来,脸色惨白,呆呆看了那水半晌,突地跳起来,嘶声道:“他说......他说......这药不会死人......不会死人......他骗我,骗我!!!”
说话间又清醒了几分,她目光却渐转狐疑,霍的转头,古怪的看我,“是不是你在骗我,那根本不是毒药......”
我冷笑,命流霞:“去厨房,找只待杀的鸡来。”
鸡送来后,我将那洗了蔻丹的水喂了几滴,几乎是立刻,那鸡抽搐而死。
我不看兰舟,只将那鸡往她脚下一扔:“神农氏尝百草,死于断肠草,这你应该听过吧?断肠草即钩吻,明白否?”
她直着眼看那死鸡,似是不敢相信般抖抖索索伸出手,半途又飞速缩回,用力在裙上抹拭,动作却越来越慢,头也渐渐低了下去,我目光一闪,看见她睫毛微颤,一滴水珠突然坠落尘埃。
随后,越来越多的泪珠掉落,恍若有声的砸在地面上,瞬间积了一小摊。
眉毛一皱,我有些讶异,她哭什么?正常人当此时,不是应该愤怒于被欺骗么?她却好像在伤心?
给沐昕递了个眼色,他点了点头,拉我转过回廊,拍了拍掌。
一名易容了的暗卫应声而出,是沐昕安排追缀兰舟行踪的人,默不作声递上纸卷,随即消失。
匆匆看完,我出了口长气,道:“原来如此。”
暗卫回报,兰舟此举,是世子的意思,兰舟在府中有个相好,在世子手下当差,前几日她那相好来寻她,说是只要她办成一件事,便将兰舟配给那人,放两人出府,并赐金银,使两人脱却奴籍,双宿双飞过自由的日子。
那事便是要她在我这里服毒,闹出怀素郡主跋扈狠毒逼死奴婢的流言来,兰舟本有些犹豫,她那相好再三相劝,许以男耕女织两情缱绻的美丽远景,又温存安抚,不由一怀痴心爱恋的兰舟不动心,她也曾问过毒药可会真置人于死,那人信誓旦旦,称怎舍得她受一丝伤害,兰舟便满怀一腔憧憬希望,闹至我处,服了她以为是假死药的“钩吻。”
沐昕微怒道:“如此心地!”
又叹息,“高炽何必如此......”
我漠然一笑,是啊,何必如此,想要我走,想要我盛名染污,何必生生拉上无辜女子性命,令她蒙蔽着,在对爱情和未来的最美的梦想的最高处跌落,刹那破灭间无可挽回的去死,想她如果不是遇上我,真的中计,那么死前一刻,她会怎样的悲悔绝望,怎样的怨恨不甘?
何其残忍狠毒的用心。
沉吟一刻,我问沐昕,“北平可是有什么流言,以至于高炽再容不得我,用这种阴毒手段坏我名声?”
沐昕沉声道:“早在你失踪后,我离开北平前,便有些当日参加北平守卫战的百姓,街头巷尾传说世子无用,一遇战事只会束手无策,全仗你运筹帷幄,训不死营,陷瞿能军,北平才能在李景隆数十万大军前得保无虞,又有茶馆酒肆的说书人,将当日顺义门一战编出回传,什么一计定北平,三箭震千军,总之,你光彩万丈,世子暗淡无光。”
“就因为这个?”我冷笑,“他以为我有争权之心?他忘记我是女子?”
沐昕眼神深切,“怀素,唐有太平安乐之祸。”
我皱眉道:“那是女帝朝。”
他接口飞快:“曾有女帝!”
我一震,竟无言可答,半晌道:“他想得也太早太远,就是父亲,离皇位还远着呢......”
“与其坐等敌人势力长成,不如未雨绸缪先灭生机,”沐昕字字清晰,“在他看来,高煦已是劲敌,他不能容忍再冒出个你,你已有如许势力,若再得民心所向,谁知道将来会有什么变数?即使燕王大业未成,少一个强敌,总是好的,何况你的存在,已经损及他名望地位。”
我默然,仰首看天边,一行秋雁翻惊摇落,墨染的身姿穿云而过,写成大大“人”字,不过一撇一捺,多么简单的字,然而又多么复杂!
看着天空,我一字字道:“我会走,但我永远不会给谁逼走!”
秋夜有雨。
雨无声却绵密,沉静在微带萧瑟的秋风中,一方方的湿了青石地面,石板路仿如上了层釉彩,滑腻的泛着灰黑的暗影,倒映着思莺居檐下气死风灯微微飘摇的红光。
吱呀一声,描金漆红的大门开了一线,女子妖媚的言笑之声隐隐传来,夹杂着一阵相送挽留的缠绵之声,满面沉醉之色的醉醺醺男子,歪歪倒倒走出来。
走出老远,兀自不住回首,大声笑答:“玉仙姑娘......呃......莫送莫送......明日我还来找你......莫送......”
人家其实早已将门关上。
那男子一转头,灯光打在他脸上,一张年轻普通的脸,眉目间颇为精干,只是鼻勾如鹰,看来有几分突兀。
我漠然立于暗处,淡淡问身侧兰舟:“是他?”
苍白着脸,眼眶却瞬间红了,兰舟几乎是呜咽着点了点头。
我皱眉,低叱:“不许哭!为这样的男人哭,你羞也不羞!”
她咬了咬牙,反手一抹眼泪,道:“是,我不哭,是他对不起我,我为什么要哭?”
我点点头,道:“好,接下来的事就是你自己了,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的手下会在暗中帮助你的。”
她痴痴的想了想,不确定的问我:“郡主......我该怎么做?”
我回身,看着她的眼睛。
“你可以扮鬼,吓这个心中有鬼的家伙半死,可以带着我给你的人,蒙面将这家伙揍一顿,也可以阉了他,让这个负心人再也无法在出卖情人后用出卖情人的银子浪荡青楼楚馆......你还可以,什么都不做。”
“看你对他恨到什么程度,看你的心,对他的留恋和痛恨,哪样在最后抉择时占了上风,”我慢慢的指了指心口:“即使你不忍一指加于他身,我也不奇怪。”
转首,凝视檐下零落的雨滴,我没有笑意的笑了一声。
“因为女人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她们的恨,永远比爱更矛盾。”
秋夜冷雨。
雨珠涂抹得天色凉意森森,青石小巷微光如波影,行走其上,宛如横涉长河,看得见身侧景致流转如梦境,看不见前方幽深的尽头,会是怎样的天地。
我步伐缓慢,于雨中漫步,一任雨如落花,点坠衣襟,衣角微湿。
抚了抚衣,我目光冷而软的落在袖口,雪色丝绡毫无湿意。
思绪如雨牵扯连绵,丝丝回溯,我不能忘记,这是贺兰悠留下的我的焰雪绡。
自然更清楚的记得,那个包袱里,那件最重要的东西。
他终究是......没有拿走拈花指诀。
在一起的九个月,他有无数的机会去拿走或打开那关系着他身世生死,甚至关系着紫冥教百年基业的绝世奇宝,然而他没有。
是过于骄傲而不屑乘人之危,还是近邪改造机关技巧过于高绝,以至于贺兰悠徒劳数月而无功?
妙峰山山洞里,火光中高悬的指诀,曾经将一心要留住我的他逼出洞外。
我记得他那时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指诀之上,而是一瞬不瞬的凝注在我脸上,我无法读懂那明灭的思绪,或者说,我不想懂。
那一刻,我只知道,艾绿姑姑的头颅,冰冷的躺在我身侧,我永远记得她苍白的容颜,如同巨大而沉重的暗影,横在我们之间。
滔滔逝水,彼岸难渡。
我的步子,缓慢的敲击在凄清的小巷。一步,一步。
心底有模糊的思绪涌动,这暗夜小巷,这雨中的青石路,这朦胧至不可辨识容颜的黑暗里,我听见自己的呼吸,一起一伏寂静响在寥阔天地里,而四面苍穹空旷,星光皆隐,这一刻我突觉孤独,无限孤独。
然而明明内心此刻如此空漠,却似有什么声音一直幽幽响在耳侧,轻声呢喃......不妨回首,不妨回首。
不,我不愿回首。
一路向前,步伐坚定。
风声细细,仿若远去的人的呼吸,远在天涯而又,近在耳侧。
一步,一步。
有永远微笑的容颜,突兀而又自然的,渐渐凸现在夜色的边沿中。
一步,一步。
窗外凉月盈盈,淡云疏疏,细碎的风声里,他轻轻道:“我愿意。”
一步,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