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天盖地的暴雨声将一切呼叱消融,山洞中的两个人,血染全身,形容凄厉,闷声咬牙拼命,点,戳,刺,抓,每一着都狠毒悍厉,每一着都不死不休,每一着都要在对方身上,开出无数个洞来。

“啊!”一声惨呼,风千紫被姑姑一爪抓在肩头,生生掉了一大块皮肉,她惨呼着倒蹿出去,而姑姑瞬息跟至,两指已扣上她咽喉。

必死的风千紫,惊惶无望的闭上眼睛。

银彩一亮。

却不是闪电。

那般美丽灿亮的色彩,弯月般的跨越黑暗,宛如夭矫虹桥,连接在洞外和艾绿姑姑胸前。

光芒一现即收,宛如有生命般刷的退回,随着退回的走势,一股血泉激射而出,重重打上嶙峋的洞顶,再哗啦啦降落,下了一阵凄艳的血雨。

血雨落在我脸上,我心中一片黑暗的绝望。

姑姑......

光芒消散在立于洞口的那人手里,艾绿姑姑茫然回看一眼,她不认识那个人,却见到风千紫欢喜着扑了过去。

姑姑只看了一眼,便努力的想转头,再看看隐于黑暗中的我。

然而她再也没法回头。

风千紫扑上,拔出姑姑胸前匕首,抡手一旋,便砍下了姑姑的头颅。

我眼前突然一片血红......

很奇怪自己为何不晕过去,紫魂珠如此残忍,吊着人的心神,生生要人,眼睁睁看着惨剧一幕幕发生而无能为力。

此时才明白,原来什么目眦欲裂,心痛欲绝等等形容人心痛的语句都很无用,真正极大的悲伤与自责,心是空的,死的,麻木的,苍白的,似是全身的知觉,都在那惨烈的一刻丢失了,全身的血液,都在那鲜血漫天的一刻,干涸了。

黑红的血静静弥漫开来,直至遮蔽全部视线。

我看不见任何东西,然而声音依然残忍而清晰传入耳中。

“......少主,救我......”

“我已经救了你。”

贺兰悠,贺兰悠,我在心里咬碎了这个名字。

为什么会是你?为什么?为什么!

我逼着自己睁开眼,用最森冷的目光,看着我的仇人们。

却见熙音不知何时,已悄悄移动身子,挡住了唯一可能被贺兰悠看见我的缝隙。

我只能看见贺兰悠一袭银衣衣角,上面精工绣着螭纹。

听得他柔声笑道:“我说,千紫,你最近鬼鬼祟祟的做着什么?怎么搞成了这样子?我若不跟着你,你岂不是死定了?”

风千紫声音嘶哑:“少主......这女人是我的仇人,多谢少主助我报仇......”

“哦?”贺兰悠温声道:“你报仇,怎么会劳动常宁郡主给你掠阵,那多不好。”

风千紫窒了一窒,熙音已笑道:“贺兰公子,我是避雨偶遇千紫姑娘的。”

贺兰悠笑道:“是吗?”他不理熙音,再次问风千紫,“拿出来吧。”

风千紫好似惊了一惊,半天没说话,贺兰悠笑着:“嗯?”

他只轻轻一嗯,风千紫便立即扑通跪下了,不顾身上伤势,颤抖着道:“回少主......阴龙血已经被我用了......”

贺兰悠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哦?那魂珠想必练成了?又是用在谁身上呢?”

风千紫俯伏在地:“少主,你责罚我吧,属下没能将魂珠练成,取血时魂珠自毁了!”

“毁了么?”贺兰悠轻轻一笑:“我还以为你拿去对付故人了呢。”

风千紫勉强笑道:“少主,我不否认,是很想杀那女人,可是魂珠没能练成......”

贺兰悠仍旧笑嘻嘻:“哦?她又没得罪你,你杀她做甚?”

“我替少主杀了那个无情无义的女人!”

“胡说。”贺兰悠的轻叱根本听不出怒气,风千紫越发得势。

“难道不是吗?少主,你冒着风险私传紫冥武功给她,被人密告,被教主下了刑堂,暗河万魔窟碎肌裂骨,若不是轩辕尊者拼死相救,你残废了都是好的!你为了不让她为贺兰秀川所趁,对自己施了恶毒的九针激魂,受那万针攻心之苦!你明知贺兰秀川不会放过你,还为了帮她师傅解毒元气大伤,险些死在贺兰秀川暗算中!她父王和你说,只要你杀了她师傅,他便助你夺位,你却不肯再出手;贺兰秀川和你谈判,要你杀了她,他便帮你解了九针激魂的余伤,你宁可月月受苦!你自大漠回去后,日日辗转不眠,时时寝食不安,笑容越来越少,沉默越来越多,你都是为了谁?为了谁?!!”

贺兰悠一直沉默,她说完了才轻轻道:“闭嘴。”

风千紫却似说出了怒气,不管不顾的说下去。

“你是为了她,你一直记着她,想着她,宁可自己吃苦也不肯为难她,什么委屈都不肯告诉她,有很多机会,因为损及她的利益,可能令她伤心,你便不肯再做,宁可花费更多的精力和心血去事倍功半,可是你心心念念的女人,她可曾有一分真心对你?她为你做过什么?”

“闭嘴。”

“这些事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牵记她时,她在逍遥,你为她流血受伤时,她在和别人眉来眼去,你为她夜不能眠时,她在别的男人怀里,你在和贺兰秀川那个疯子艰难争斗时,她置身事外,和别的男人四处游荡,反过来还要怪你无情无义,还要对你冷眼相向,还要责怪你不该滥杀无辜,讥讽你会有报应!”

“啪!”

人体滚落尘埃的声音。

女子痛极的呜咽声里,贺兰悠声音淡淡毫无怜悯:“看来我是太惯着了你。”

风千紫跪着爬过去抱着贺兰悠的腿,仰头悲泣道:“少主,你看看我,看看我!这世上,只有我对你最忠心,只有我对你最全心全意,她,她,那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她根本不配你如此!”

贺兰悠一动不动。

我睁着眼,麻木的听着洞口的对话,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他们说的是我吗?

无情无义,不配,是啊,我真的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我能拿大家的性命作试探,以为自己才智超绝,永远胜利,永远得志,永远占着上风,永远不会吃亏,以为面临任何诡计阴私,自己都有能力保护自己和所有在乎的人。

然后我受到报应。

被命运狠狠打落云端。

这般轻贱他人性命,我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东西我是什么?

而我又配得到什么?我只配死在尘埃,化为虚无。

躺在冰凉潮湿的地上,心更加潮湿冰凉。

听得贺兰悠和熙音告辞,拖着昏倒的风千紫离开。

不再去看一眼。

贺兰悠,换在今日之前,听着这一番话,我会流泪,会怅惘,会辗转不安,至少也要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可是如今,在那道银光没入姑姑胸口,带出她全身鲜血的那刻,在风千紫抡刀一旋,砍下姑姑头颅的那刻,残酷的命数便已将曾经微笑相对的两人隔成了楚河汉界的距离,所有留存在记忆里明媚的笑容都在那一刻枯萎,化为黄泉方可相见的彼岸花。

如今,我只愿那年,我从未曾跳上父亲的马车。

一切,都已太迟。

[正文:第一百二十章峻崖不及人心险(四)]

浑浑噩噩里隐约听得脚步声近,接着手腕一凉。

低眼看去,却是熙音,分别刺破我和她的指尖,按上那悬浮的紫魂珠,血交融而落的那一刻,紫魂珠光芒一窜又收,化为一滴深紫血滴,滴入我手腕,瞬间无迹。

我抬起眼,平静的看着熙音,同命是么?同命我便不能报仇不能奈何你?熙音,你且等着----

熙音对上我目光,微微怔忪,随即笑了。

她笑容里几分疲倦,脸色也颇黯沉,然而目光几乎和我一般平静。

“姐姐,拿我二十年寿命,换得今夜种种,我觉得很值得。”

她坐在我身侧,坐在生满青苔的潮湿洞石上。

“你已经可以说话了,力气也会一点一点回转,再过二十四个时辰,你会恢复如常,不过等到那时,你会在济南的哪座青楼里呢?高煦说,要废了你武功,再为你安排个好地儿,济南最好了,一旦父亲攻破济南,青楼女子必定最先遭殃,到时候,堂堂燕王府的郡主在燕王麾下士兵身下辗转,该是多么绝妙的场景。”

她微笑着看着我的脸:“美人,一点朱唇万客尝的日子,你可想象过?”

我望着她,就象在望一只蠕动的小蛇,半晌缓缓道:“那个叫华庭的清客,只怕不仅是世子的幕僚,私下里,还是高煦的人吧?”

熙音眯眼看着我,“你现在还有心思去想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叹一口气:“我的姐姐,虽然我恨你,但我不得不说,我确实一直很佩服你,你瞧瞧你,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我微笑,笑意不到眼底,我的目光过于尖锐,尖锐到她也不禁瑟缩,稍稍转了头,半晌我一字字道:“我的心,一样是肉做的,有温情,有渴盼,所以,我给了一个畜生不如的东西,不该给的机会,这是我一生里最为惨痛的错误,我绝不会允许我再犯这样的错误,而这个错误,既已造成追悔无补,我能做的,就是让死去的人,死的明白,活着的罪人,活得煎熬。”

盯着她闪烁的目光,我道:“我不用你告诉我什么,到现在我还不明白我就不是刘怀素,华庭调戏方崎根本不是世子的意思,而是你和高煦的授意,你们就是为了今日树林里,华庭的那一场戏能让我和沐昕相信,骗得沐昕离开我身边,然后,高煦派人推方崎下崖,如此便调走了近邪,你则负责以紫魂珠偷袭我,再把艾绿姑姑诱到此地,由风千紫埋伏此地暗杀,你们这个计划想必很早就开始了,在风千紫在府中期间,想必就已经议定,你们三人,你,高煦,风千紫,好,很好。”

熙音静静听着,嫣然一笑:“你也很好,几乎猜得就和亲眼见着一般,若是我一个人,还真永远都对付不了你。”

我怅然道:“我何尝不是这样以为,我以为凭你,无论如何不能伤到我要保护的人,却没想到,你们居然能联合在一起,命运果真如此残酷,只一疏忽,便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无回首挽救之机。”

“不过,”我淡淡看着她:“你会这般恨我,我实在不明白,我得罪过你?别告诉我是因为沐昕,

你以为杀了我,沐昕就会爱你?

”爱我?“熙音凄然一笑:”我当然没这么蠢,你问我为什么这么恨你?呵......为什么?呵呵呵呵......“

她轻轻抚我的头发:”好美的发......好明澈的眼睛......好出色的女子,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和关注......他,他,他们,我在乎的,我爱的人,他们都只看得见你,而我,我呢?我在哪里?“

她的声音渐渐低微:”我是庶出......我娘是北平莳花楼的清倌儿,听说她当年容颜胜雪,风姿清绝,可谓名冠北平,父王有回微服游玩,偶遇我娘,便收了做侍妾,她进门时才十六岁, 原以为嫁得亲王,良人又英姿轩昂,真真是再好不过的归宿。“

她突然说起旧事来,我心中一沉,想起只知熙音是庶出,不受王妃待见,却不知道她母亲何许人也,今日这段公案,只怕还与上代有些牵连。

”当初也过了段举案齐眉,两情缱绻的好时光......只是那好时光里,我娘却觉得,在王爷和她之间,似是时时有着另一个人的影子,王爷看她的眼光,总似穿过她的身子,看向更遥远地方的一个人,王爷搂她入怀,却常喃喃:“舞絮......”她知道那必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然而她不想介意,就算作为别人的影子活着,至少,他的怀抱还是温暖的,是她永远的依靠。

“然而怀抱会冷却,依靠会倾塌,那年冬日好大雪,娘面临分娩,胎儿有些大,生了许久生不出来,那几日王妃生病,医馆仆人全在王妃处侍候,娘这里只有一个手法不熟的稳婆,连火盆都生得不足,屋子里冷得象冰窖......娘在痛极时喃喃呼唤王爷名字,然而他却不在,他去了云南,他每隔两年都要去云南,然而大家都知道,那女人从不见他。

熙音冷笑:”人与人真是比不得公平,我娘面临生死依旧见不到她的男人,而她的男人那一刻却宁愿被另一个女人拒之门外,也要丢下最需要他的人!“

她目中燃着幽幽暗火:”娘熬了过来,却也做下了一身病,生了我后就没能下过床,我从小就在满屋药味里长大,那些浸入骨髓的药味啊......直到今天我都不爱吃药,宁可熬着,我怕透了药的苦香,那会令我想起那时的娘,那时娘早已没了当日风华,那个柳枝般娇软柳絮般轻盈的女子,一日日枯瘦蜡黄,手摸上去骨头硌人......那许多年里,沁心馆月冷霜寒,娘多少次抱着我,说:“乖囡,你要象我,象我,那样你就会多少有些象那个女人,哪一日我去了,你爹会看在你长相的份上,对你好些,不然你孤苦伶仃一个人,娘怎么放得下心......我听着,可是我不要象那个女人,不要象那个只凭一个影子,便剥夺了娘一生幸福的女人!”

我闭上眼,一怀凄凉如水漫然,缓缓洇过,想起我满地鲜血中凄然死去的娘,熙音以为她是幸福的?说到底,我娘和她娘,都是一般命苦的人儿!

“娘没能熬到我长大,我五岁那年,她去了,在娘的葬礼上,我第一次那么近的见到了早已忘记我们娘俩的父王,他很高,高得我看着他,只觉得如在天上般遥远,我对自己说,那是我的父亲,生我养我却不爱我的父亲!”

“他抱起我,有点恍惚的看我,我知道,娘说过,我有一点点那女人的影子,那一刻他看我的眼神如此温情,我却不知道自己该悲该喜......自此以后他对我很好,拨了侍女来服侍我,我也封了郡主,得到了较其他姐妹更多的关爱,我毕竟还小,被冷落了那些年,内心里,其实比任何人都更渴望亲人和关怀,父亲终于成为天底下最好的父亲,我很开心很开心。”

“可是,那样的好日子,只过了一年,便永远的结束了。”

熙音古怪的一笑,转目看我:“一年后,有一夜,父亲在书房议事,我睡不着,想去他书房找个镇纸玩,结果,那夜突然有蹄声直冲王府内苑,那快马传书的信使几乎是滚下马来的,信笺到父王手里时,他立刻就冲了出去,常服软鞋,便冲进了黑暗里......带倒了正走在门边的我,他连看都没看,我满心以为他会扶我,可是没人理我......”

她慢慢笑:“从那以后,再没有谁真正的理过我。”

“后来......”

我淡淡道:“那一夜,我娘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