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再次万分汗颜的闭嘴......自从先前撞了那一回,果然似乎便有些糊涂了。
却听沐昕一声轻笑,“跟你说笑呢。”
他声音极轻,微微带着笑意,那笑意轻软而又温醇,宛如一片薄而透明的晶片,被风吹起,浮游在这一刻分明的阳光中,舞出俏而美的姿态,是早春枝上初绽的那一朵桃花。
直驰出百余里,前方就是戈壁,远远见到奉我们号令在前方等候的三百余骑驱迎上前,我转头对马哈木道:“多谢太师一路相助,今日之惠,他日怀素定当回报。”
一直很歉抑多礼的马哈木却好像没听见我的话,只皱眉看着远方,凝神不语,我见他神色凝重,遂问:“太师,可是有什么不对么?”
他微有些恍惚,我连问了两声,才醒神道:“郡主,你且一直向东走,过了前方戈壁滩,就是中原地带,只是......”
他话未说完,沐昕长剑突射,冷光一闪,啪的将一条蛇钉在沙砾上,那蛇吐着咝咝长舌,扭动不已,竟是气力极大,几番挣扎之下,竟将穿身而过的长剑带得微微晃动。
沐昕弹出一枚石子,击碎蛇身七寸,那蛇才死去,我上前看那蛇身微黄,微起细黑斑点,在沙砾上游动,色几相同,难以发觉,再一细看,那黑点竟动弹不休,里面竟似有什么活物,欲待破瘤而出般。
我皱眉道:“这是什么蛇,怎生如此怪异?”转头要问马哈木,却为他脸上神色惊住。
马哈木死死盯着地上那条死蛇,脸上肌肉扭曲,目光惊怖,连眉梢都在微微抖动,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挤出支离破碎的几个字:“大泽......大泽鬼城......”
“什么大泽鬼城?”我皱眉看向马哈木,他却紧紧闭上嘴,忽然一拉我和沐昕,疾声道:“快退后!”
话未完,我和沐昕也已发觉不对,那死蛇身体上的黑点突然全部快速蠕动起来,只听得轻微噼啪声响,蛇身爆出无数血点,大片的黑色虫子从那些斑点处涌出,似蚁非蚁,有极其粗壮的螯牙,身黑腹红,黑色水流般卷出,所经之处,草木瞬间消失,一只四足蛇无意经过,只听得轻微砰一声,那蚁竟如火药般爆开,升腾出淡蓝烟气,卷过那四足蛇,立时便成了骨架。
我倒吸一口凉气,还未及思考,沐昕已经牵着我的手倒掠三丈,远远站到一块石头上。
我抬头向着已经刷的蹿上马,飞速驱马后退的马哈木大呼:“太师,那是什么东西!大泽鬼城又是怎么回事......你别跑啊,先回答了我啊......”
马哈木哪里肯理我,抖着腿啪的就是一鞭,拼命赶着那也有点腿软的马逃开,远远呼道:“郡主,我也没想到你们运气这么不好,乱跑到了这儿来,你们,自求多福吧......”
他骑术精绝,话未完人几乎已剩一个小点,只听得依稀还有几句话飘来:“......回中原时会路过乞尔吉斯的领地,贵力赤不会敢到这儿来追你,小心他在那伏击你......”
我和沐昕面面相觑,他突然冷哼一声:“不过沙漠奇物而已。”衣袖一拂,那群匆匆前行的怪蚁立时死绝一地,连那死蛇也化了灰。
此时三百骑也已赶了过来,带头的却是沐府家将刘成和方一敬,刘方二人担心沐昕安全,打发其余家将回云南报平安,自己留了下来护卫沐昕,沐昕追踪我行踪到了漠北,他们自然也跟了来,两人并没见到那诡异的蛇和蚁,神色倒是欣喜,一见我们,立时带着三百骑齐齐翻身下马:“天幸!郡主和公子平安!”
平安?我默然半晌,苦笑了一下,刚才那一幕,看马哈木畏之如鬼的神色,还有这莫名其妙的大泽鬼城,只怕接下来的路难走得很,只是这批人是为了我才来这儿的,我有责任完好的带他们出去。
还有沐昕,我转头看着他平静神色和紧抿的唇角,你为我奔波千里,不惧艰难,若有危险,我自不能牵累了你。
沐昕心有灵犀的同时转头,看了我一眼,他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有一些我瞬间便能读懂的东西,愣了一愣,我笑了起来。
我们还在一起,何必提前畏惧?
沐昕也不提刚才发生的事,只简单的说了大帐前的事,拒绝了发现他受伤的方一敬如丧考妣的关切,命令刘成立刻安排人宿营休息,尽量找多石砂硬之处扎设帐篷,以防那蛇从地下钻出,马匹全部围在外围,人在内围,所有人分成三班值夜,值夜之人绝不能闭眼,若有懈怠,必定严惩。
我和沐昕为谁先值夜的问题争论了半天,都知道今夜必无安宁,哪里肯乖乖闭眼睡觉,他称我武功暂失必得注意休息,我坚持他受伤不轻需得恢复元气,两人僵持不下,最后沐昕威胁我:“你不睡也得睡,否则,我点你睡穴。”
我眨眨眼,看着他眉宇间的凝重之色,突然起了玩笑的心思。
“一定要睡吗?”
“嗯。”
“那么,一起吧。”
......
月色半隐在云层后,大漠上的月色,许是因为身周少了许多分散眼界之物,分外的空茫明亮,迫人眼睫,一色倾泻如瀑,映得黄沙漫漫如雪野,砂石的黑影斑斑驳驳的涂抹其上,间或还有红柳和沙拐枣的细长的枝干歪歪扭扭的斜影,长长短短的交汇在一起,犹如一副奇异的水墨画。
沐昕在我身侧,背对我入定调息,他难得背对着我-----都是我的错。
我以手枕头,微微笑着,有一点点的汗颜,其实刚才那句心血来潮的玩笑,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那般明显的看见了他的窘迫,白玉般的脸颊缓缓的洇上微红,如霞一抹,显得眉益黑,神益清,端雅清绝里难得的羞窘之色,生生为他添了几分红尘烟火般的温暖。
我听着他稳定的呼吸,明白他被我调笑仍然不顾窘迫坚持要和我呆在同一帐篷的原因,即使帐篷门开着,意思着光风霁月,此心昭昭,可是我不在他身侧,他如何能放心。
我微笑着,闭上眼。
闭眼的这一刹。
天边一朵乌云突然急速移动,若有细线牵引般,瞬间遮蔽了藏蓝高远天际上的,那轮月。
[正文:第一百零八章千载潜寐黄泉下(一)]
云遮月。
微露一线银光。
月色将明未明,冷风渐起渐歇。
一缕幽音,如诉如怨,自大漠尽处,月际云底,飘摇而来,缠绕如蛇般缓缓钻入耳中,脑海里,心神深处。
心跳渐缓,渐浅,渐粘缠,仿如潜入深海,为缭绕碧绿水草裹了满身,一寸寸,一寸寸向下扯.......
又似堕入泥淖,沉厚腐烂的泥浆,生出无限的吸力,坠得人酸软无力,下沉,下沉......
有人桀桀怪笑,在耳侧轻轻吹起,语声绮丽如华美大赋。
“跟我来,跟我来,跟我来......”
来......来......来......
“嘶!”
天地忽然颠倒,水草截断,泥浆里泛出水泡,汩汩冒出血气,笑声如风筝飘远。
我这才觉得脚下一紧,一股力量斜斜而来,将我拽倒在地,啪的栽在坚硬的碎石上。
我有点茫然的又做了几个用手挣扎爬前的动作,疼痛袭来时方瞿然而醒。
“......怎么回事?”
黑暗中沐昕的脸色竟然惨白得清晰可见,他半跪在我身侧,紧紧抓住我的手腕,指尖冰冷。
我挣扎着爬起来,只觉得膝盖疼痛,然而全身酸软,手足无力,较先前更虚弱了几分,想起半梦半醒间听到的怪音,不由心中一冷。
正要说话,沐昕以指竖在唇间,嘘的一声。我点了点头,凝神侧耳细听,果然隐约听到那幽咽之声,却是忽远忽近,似自九天垂落似自地府钻出,飘忽迷离没个定处,在这漠漠无际旷野冷冷长空孤月下听来,分外慑人心魄。
猛然的,白日里马哈木惊惶的脸和那句大泽鬼城的呼喊,闪电般的砸进我心里。
突然想起那三百骑,我脸色一变,将帐篷帘一掀,沐昕已在我身后悄声道:“他们已经中招了......”
暗色里,黑影三三两两,自帐篷钻出,神色茫然,目光呆滞,行尸走肉般,向着正西方向踽踽前行。
刘成和方一敬走在最后,面上有挣扎之色,却如牵线木偶般,仍不可自控的一步步前行。
沐昕声音清晰响在我耳边:“这魔音似是因人而异,功力高者当可自保,弱些混沌不明,再弱些便只有被牵着鼻子走了,你武功暂失,所以也着了道。”
我苦笑,这诡秘之地,若是武功不失该有多好,最起码不致成为沐昕拖累,只要能回到中原,寻得药铺,索恩这手不过是小儿科,可是如今......我叹道:“大漠里到哪里去寻草药来?虽说药方不过白术、黄芪、当归、枣仁、仙灵脾、故子、巴戟肉之类,可惜沙漠里,也再挖不出这些来。”
转过头,目光与沐昕一碰,我的意思如此明确,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不管三百骑要给那魔音勾到哪去,我们都不能放弃他们不管。
管它什么鬼城,地府也闯了。
沐昕长衣一飘,身形掠出,我随着他银丝牵引,飞身而起。
跟在了走在最后的刘成身后,沐昕轻轻拍上刘成百会穴,刘成一震,目光一明。
我知道他清醒过来了,急忙示意他噤声。
我指指方一敬,沐昕摇头,我明白他的意思,方一敬是个冒失咋呼性子,真弄醒了他,只怕坏事。
沐昕这一掌看似简单,却足足用了七分真力,那魔音真是威力非凡,如今被迷者还有三百人之多,真要一一解开,沐昕只怕也就真力耗尽而死,没奈何,只得先跟着看看究竟罢了。
三人默不作声跟在人流后,深一脚浅一脚,直走了一个时辰许,黑夜里,沙漠景物同一,实在不辨地点,只知道似是一直往西。
我却渐渐觉得有些不对。
沐昕已经轻咦出声。
我们对望一眼,沐昕点头,手指一弹,一枚石子打断了身侧一株平常的红柳。
继续前行。
再半个时辰后,走到一堆砂石前,我们的脸色,突然变了。
砂石前,一株红柳,断成两截,伏倒在地。
我们一直在兜圈子!
我脸色一变:“燕回廊?”
燕回廊是上古三大奇阵之一,与颠扑道,北斗桥齐名,飞燕回廊,转折连环,扣坎相间,生生不息,因为年代久远,会布的人当世几以无存,就是外公,也不过略知皮毛。
若真是燕回廊.....我心底寒意生起,只怕这三百余人便是转到活活累死,也不可能转得出去。
沐昕却摇头:“不可能是燕回廊,此阵必须托物而设,且布阵者定会留缺,否则自己也会走不出去,你看这茫茫大漠,万物皆无,如何托物幻化?又如何定位留缺?我猜,还是那怪音作怪,那东西有迷惑心神作用,硬是引了我们在原地乱转。”
我皱眉道:“这便怪了,若是那鬼城确实存在,这声音应该就是引我们前去才对,如何却令我们在原地转圈,一旦转到天亮,它们还作祟什么?”
沐昕也百思不得其解,我道:“既然是怪音作祟,我们三个捂了耳朵试试,若是能查出这声音源头,也好解救了不死营兄弟的乱转之苦。”
当下三人撕了衣襟捂了耳,刘成当先前行,沐昕牵起我的手,道:“跟着我,走直线,千万别离开。”
我微微一笑,将手反握住他,三人垂目而行。
沐昕的手很稳定,掌心包裹着我微凉的手指,温暖源源而来,我抿着嘴,突然觉得很喜欢。
这一刻,被爱护的感觉,如春风忽换了这透骨寒风,沐浴我全身。
前方,颀长而清瘦的身影,坚定的肩,不知何时,已成为我一渡这十数载红尘里,霍然回首中,记忆里最鲜明的剪影。
很安定,很宁静,很......冷。
我脸色突然一变,抬头看向握着我的手。
不知何时,我紧握的沐昕的手已经凭空消失,而我的掌心,竟是一只冰冷的骨爪!
白骨粼粼,月色下闪着妖异的光!
我浑身一震,手一松,骨头落地,瞬间没入黄沙。
沐昕,沐昕呢!
眼前白雾升腾,枯枝飘摇如鬼影曈曈,远风掠来有如鬼哭,一刹那,我透体生凉。
不过一闪神的工夫,如何沐昕的手就变成骨头?
是幻?如何那冰凉感觉如此深切?是真?哪有这般荒谬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