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扯起嘴角,却不看他,只是转向塔娜:“看看,看看你的英雄主子,草原雄鹰!”
塔娜的脸色刷的白了,又迅速转成深红,她微有些惶然的转头,颤声对索恩道:“少主......”
索恩的眼光,淡而威严的一掠,塔娜立即住口,她愤而无措的呆立半晌,一跺脚,再次冲下了车。
我目送她高挑的背影消失,悠悠道:“刚烈明朗,善良倔强,倒是个好女子,跟着你,可惜了。”
索恩失笑,“可惜?她迟早都会以为我的奴婢为毕生之荣,她会看见我站在这广袤大地号令千万蒙古儿郎,扬鞭立马,俯视草原,甚或,再次将目光投向中原,替我黄金家族夺回这八万里锦绣河山,将你们这些四等人南蛮子,统统赶回你们的鼠洞去......”
我懒洋洋打个哈欠,挥挥手:“你的梦话说完了没有?说完了请离开,我要睡了。”
“还有”,我已经和衣躺卧下去,兀自不忘吩咐:“在见到坤贴木儿和马哈木之前,不要叫醒我。”
索恩并不生气,他停在车门口,背对着我,沉声问:“你觉得,你会先看见大汗,还是太师?”
我睁开眼,斜睇他:“废话么,先见坤贴木儿的,会是你,而马哈木先见到的,却一定是我。”
闭上眼,将一切嘈杂拒于眼帘之外,周围安静了下来,然而我的感觉里,索恩并没有离开。
良久,听得他声音越发低沉:“为什么?”
我无奈的叹气,不就是心思被人猜着么,用得着这么盘根究底如丧考妣......哦,人家考妣确实是丧了,也怪可怜见的......也不睁眼,我道:“大汗和太师同迎,你跟了谁走都有不是,唯今之计,只有你先见大汗,给了大汗面子,却将我这个礼物,私下里献给太师,面子里子,不都有了?”
沉默。
良久,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朦胧的意识里,有股微涩的青草气息接近,一只冰凉的手指轻轻拈住我的下巴,低哑而微带磁性的声音响在我耳侧:“心有七窍,颜如舜华,独一无二的绝世女子,赶紧送走你罢,我真害怕,再延宕下去,我会忘记家恨国仇,放了你......”
[正文:第一百零三章萧萧一夕霜风起(三)]
拥被高卧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隐约听得马车停了又走,有时塔娜会扶我下来走动走动,关外气候严苛,时值冬季,有水源的地方倒还有些零星游牧牧民,除此之外尽是沙砾戈壁,马车渐渐不能行走,便换马而行,塔娜和我共乘一骑,我便偷懒抱着她的腰,将头搁她肩上,她让开一次又一次,给我无数个白眼,我却根本当没看见,附骨之蛆般钉在她肩―――笑话,骑马是很累的,我又施展不了武功,不省点力气怎么行?
有时俯在塔娜耳边,我会和她说些中原风土人情,边疆百姓生活,以及昔日元帝国的暴政和如今蒙骑对边疆的劫扰,她一开始会厉言驳斥,渐渐便沉默了下来,这是个善良的孩子,懂得生命其实一般贵重,我一直希望能令她明白:就算是为了生存,也应有当为和不当为。
一队人前后走了数日,终于到了卫拉特部科步多,马哈木是卫拉特部的首领,在这里,我见到纷乱末世中,北元当权的太师。
阔大的帐篷内铺着厚厚的地毡,那些拙朴夸张的花朵图腾纹饰在脚下喧嚣绽放,浓烈的色彩与浓烈的羊膻味同时扑面而来,我微微憋住呼吸,眼中却露出惬意的笑意。
完全无视一帐篷手按腰刀的彪形大汉怒瞪我的目光。
上首,蒙古王公服饰的中年男子,微微低着头,不看我,正仔细聆听一人说话,那说话的人背对我,看服饰当是北元大将之流。
“......太师,那明廷窃我大元天下,将黄金家族子孙逼迫到这苦寒之地,还不死心,燕王朱棣数征漠北,掳我大将杀我兵士,此仇不可不报!现在那朱棣正在和朝廷交战,必定没有余力再和我们作对......这个女人,是朱棣女儿,我们应该杀了她,以她的血,祭我大元死难将士!”
“杀了她!”低沉的吼声同时响起,发自每个侍立帐中的男子身上,在不算窄小的大帐中汇聚成一道威猛的音流。
震得似乎连帐篷顶都在颤抖,却没震掉我眼底讥诮的笑容。
淡金面庞,微黄髭须,细长眼睛的马哈木抬起头来,目光淡淡在我脸上转了一圈,犹如锋利的小刀划过,我竟感觉到那座上人与生俱来的冷意与煞气。
就是这个人,前瓦剌首领达裕之子,当年达裕为了自身权位巩固,挑唆前大汗额勒伯克杀弟夺其妇,弟妇无奈委身杀夫仇人,内心从不忘报仇,草原的枕头风吹起来也是很有力的,那女子一番做作,诬告达裕试图强暴她,绿帽子这种东西,戴别人头上最好,若是戴到自己头上,哪怕有一些些可能,也是不成的,额勒伯克自然把达裕也杀了。可惜额勒伯克实在不够狠,杀便杀了,斩草除根才是正理,他偏偏杀了达裕之后,又感到羞愧,授予马哈木丞相的官衔,让他统率瓦剌。马哈木虽受恩宠而不忘父仇,勾结在叶尼塞河上游沿岸的乞儿吉斯部首领贵力赤,于今年攻打额勒伯克,最终,额勒伯克死于非命。
死因至今不明,连山庄那般的消息探查力量,都未能查出究竟,这自然有北元现今僻处漠北,已无力影响天下大势,山庄不甚在意的原因,但马哈木其人手段,可见一斑。
这么个深沉,隐忍,下手决绝的人物,我反而是不担心的,我最怕的其实是莽夫,一言冲动而杀人,从不考虑前因后果,若是马哈木这样的人,做任何事必得掂量利弊,我倒有了机会。
“以血还血,倒是个好主意......”马哈木沉吟。
所有人抽出刀来,对着天空振臂三劈,寒亮的刀光汇聚,杀气森森。
映上我的脸,越发凛冽。
“见了太师还不跪下!”身后押我进来的护卫粗声粗气,一脚踹向我膝弯。
我正在想着心思,猝不及防下腿一软,便要落地。
此时此境,如何能跪?
双膝落地前一刹,我就势一个滚翻,滚至离我最近的一个将领脚下,一个卧鱼踢,一脚将他鞘内长刀震出,随即跃起,双手锁链迎上腰刀,绞住,一收一绞一放,圆转如意的回旋之力,令腰刀立即呼啸弹出,漾出一道金亮的弧形刀光,以诡异的角度飞越,刷的一声,重重敲击在那护卫的膝盖上。
一连串动作迅若雷霆电闪,等人们反应过来,那个意图逼我下跪的人已被我全数使用巧劲毫无真力的一刀击翻在地。
细碎的骨裂声传来,夹杂着忍痛的闷哼,我歉意的笑笑,抱歉,不得不为。
“铿”无数把刀同时出鞘的声响较先前同声怒吼要杀我的声音更具威势。
我恍若未见,昂然而立,目视马哈木,清声道:“辱我者,必自辱!”
围拢的人群,皆露出了惊震的目光,上首的马哈木,诧色一现即隐,注目我半晌,突然吩咐一个侍女几句,随即拍了拍手。
大将们立即无声的收刀入鞘。
马哈木看着我,神色和蔼如邻家大叔:“郡主伤我手下,意欲何为?”
我扬眉:“洪武二十七年,先皇遥授太师工部尚书职,正二品官衔,怀素为亲王女,郡主封,从一品,既如此,我为何要跪你?这奴才逼我跪你,难道不该教训?”
我语气咄咄,打定主意,蒙人勇武好斗,示弱必为其所轻,倒不如一开始就强硬些,他反倒多些尊敬。
果然马哈木怔了一怔后笑道:“果是如此,是我疏忽了,那么,便请郡主坐罢。”
我颔首,正待盘膝坐下,却听得他续道:“坐下商量将郡主之血祭我将士英灵一事。”
我顿也不顿,面不改色坐下,笑道:“如此甚好,坐着商量也比站着商量舒服些。”
马哈木大笑:“久闻燕王爱女怀素郡主,才智绝伦少有人及,今日一见,未想连勇气亦可冠三军,英风不让我草原男儿!果然名不虚传,佩服!”
“只是......”他话风一转,面露疑惑之色:“为何郡主容颜却与传说不符?”
我想到他刚才的举动,满不在乎一笑:“太师不是已经想法子了吗?”
话音未落,先前离开的侍女已经端了盆水进来。在我面前跪奉了,我缓缓伸手,取过盆里布巾拭脸,一片寂静里,腕上乌光闪烁的锁链丁玲作响。
脸俯在盆中,心中却在飞速思量,于这异地虎狼之地,露出真容来绝非好事,但又不能真的毁了容颜,否则就算我不在乎,沐昕定会万分担忧自责......
掩在布巾下的手指微微一动,一枚“星碎”打在脸上,眼下颊上的位置,极细微的伤口,悄悄取下“星碎”,水波粼粼里,隐约眼下嫣红一点,宛如泪痣。
布巾拂过,将周遭一丝血迹抹去,沉入水里,渺淡血丝瞬间不见。
我缓缓抬起脸来。
不出意外,帐篷内一阵惊叹之声,连一直表情多变但眼色冷漠恒常的马哈木,也目光定了定。
蒙人奔放,喜怒皆现于色,再不似汉人含蓄,何况以我的身份,周围几乎全是下属仆人,谁敢抬头盯着我的脸?可如今这满帐目光灼灼,倒真是有生以来头一次。
忍住满心怒气,我只静静盯着马哈木眼睛。
“太师,你我这样的人,不须玩那些迂回花样罢?”
“哦?”
“你若要杀我,何必等我到来?还如此乔张做致,既然不打算杀,不妨好好谈谈。”
马哈木奇怪的看我:“郡主现在是阶下囚,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
我理理衣袖,“我不会永远做你的阶下囚。”
“你这般自信?”马哈木笑得宽厚,眼底的光却是讥诮的,“朱棣忙着打仗,自顾不暇,谁会理你一个流落大漠的郡主?”
我无所谓的笑:“谁说我一定要依靠父王来救?”
马哈木打量我,似要从我神色中看出端倪,我回视他,忽地一阵大笑。
笑声回荡在高阔大帐内,满帐惊诧之颜。
我的目光冰刀般一一冷冷扫过那些或茫然或惊讶或震动的脸,刺得他们一个个转开眼,笑声忽收,冷睇马哈木:“你会愿意结怨燕王?你有这么蠢?北元自额勒伯克死后,政权已名存实亡,各部落虎视眈眈,窥伺大汗之位,坤贴木儿不甘于仅为傀儡,乞儿吉斯部贵力赤野心勃勃,阿苏特部首领阿鲁台势力不弱,你卫拉特部自也不甘人后,黄金之位,既悬于你等头颅之上,不过有能者得之,几处势力凶猛胶着,正是红着眼睛抢果实的时刻,你会得罪掌握重兵的燕王,为自己践黄金汗位埋下隐患?”
“啪啪!”
一帐安静中,鼓掌声分外清脆。
马哈木缓缓站起身来,这一站,才发觉这中年人个子居然极为矮小,然而丝毫不损沉雄气质:“好气势,好口齿,好灵通的消息!燕王有此虎女,何愁不能得天下!”
他极有气概的将衣袖一挥,喝道:“人家看穿咱们的戏啦!统统擦干口水给我滚下去!”
语声一收,笑容满面转向我。
“郡主,可愿赏脸与本太师,一番薄酌?”
[正文:第一百零四章萧萧一夕霜风起(四)]
毡帐内火盆里细碎的炭火灰红隐隐,热气升腾,将盘旋帐外千里土地上的风刀霜剑牢牢隔离在外。
矮几对面,硕大金黄的烤全羊后,马哈木端起青铜螭纹酒爵,爵中荡漾草原上滋味独特的马奶酒,眼光有意无意掠过我的脸,微笑道:“郡主,我对你久仰大名了,没想到今日还能有此共醉的机会,请,请。”
我亦对他淡淡举杯:“太师枭雄人物,皇图霸业,尽在一樽间,谨以此杯,预祝太师早日践黄金汗位。”
马哈木抿一口酒,他看来受汉学影响颇深,并无太多蒙人豪烈之气,举止之间,反倒尽多汉人礼仪文雅:“承郡主吉言,不过本太师对草原大汗位,并无太多妄想。”
他转身大手一挥,划出偌大一个半圆,囊括这莽莽草原,:“只要我卫拉特部成为这草原之上第一强盛部族,永不受他族欺辱,我辖下牧民能得饱食暖衣,马哈木此愿足矣。”
我目光一闪:“太师爱护辖下,心怀悲悯,且不恋权位,怀素佩服。”
马哈木白狐皮袍的银毫毛尖映着粗大的牛油蜡烛,越发的熠熠生光,却还不抵深藏他目中的深邃幽光,“是男儿哪有不恋权位的?只不过我看这草原,各族林立,势力此消彼长难免,又因游牧民族多贫瘠动荡,一旦上位,若无十分势力,一旦有些年景不利,只怕便成众矢之的,届时,全族老小,只怕都将沦为他人奴隶啊。”
我瞟他一眼,心道此人倒头脑清醒,遂道:“若有强盛势力扶持,远交近攻,那又另当别论。”
他目光闪动:“我是一向忠于朝廷的......”
我轻轻一笑:“朝廷?嗯,王爷现在有两条路,一是将我献于朝廷,再表一表忠心,也可顺势泄泄北元在我父手上屡吃败仗的怨气,另一条嘛,便是当没看见我,日后相见,自有计较,届时卫拉特要想啸傲草原,也未见得是难事。”
马哈木想了想,狡黠的笑:“听起来是第一条比较有利,燕王只是藩王,靖难胜负难料......”
我不疾不徐点头,皱着眉抿了抿马奶酒:“听起来而已。”将酒爵一顿:“所谓枭雄,自不会逞一时痛快,坏了长远打算,我现在也不必轻言许诺,许了太师也不会相信,只和太师说一句,今日太师不为难我,日后定有回报,太师聪明人,自然知道,与其此时拼着彻底得罪燕王,将我作为微不足道无人在意的小礼送于朝廷,倒不如留下将来相见的余地。”
宛然一笑,我道:“中原人有句话,时移事易,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呢?”
马哈木怔了怔,忽地大笑,裘帽银丝,黑金额箍俱瑟瑟颤动:“说的好,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呢?我马哈木当年还是父亲最不看重的汉女奴隶的儿子时,可曾想过有今日太师之尊?索恩的身世与我一般,当年硬被驱逐出草原,如今不还是风风光光的回来了?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他说到索恩,我心中一动,却见他刀锋般的目光在我脸上细微划动,忽沉吟道:“正因为说不准,我又如何能因为郡主几句话便放了郡主?如此,也无法向属下交待......”神色突然一和,笑道:“郡主青春少艾,身份高贵,想必早已许了人家?”
我心道,来了,故作黯然之色:“不曾。”
他眯眼看我,讶道:“以郡主国色天姿,怎生还未......明廷的规矩我也是知道一点的,象郡主这般姿容年纪,早该......”
我心里暗暗冷笑,却微微偏了脸,将那刚做出的眼下痣向着他的方向,欲言又止道:“总之我是我命苦,据说我出生时曾有相师替我推命,言说眼下有痣,破相毁家,丧夫落泪......所以自幼不曾养在王府,如今也......”
马哈木的目光我的痣上凝了一凝,目中有将信将疑之色,中原风水相术之说最是奇妙,他虽略通中原文化,却也不能尽窥堂奥,然而这般的禁忌自然是知道的,当下转了口风,笑道:“郡主不必伤心,推演相面之说,有时不过是一些山野术士胡扯骗人的玩意,其实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我吸一口气,勉强笑应了,当下他转移话题,与我谈些汉蒙战阵,行军操练之语,双方都有顾忌,不免尽多语焉不详,却也算相谈甚欢,酒至酣处,马哈木将酒爵一推,叹道:“郡主天人也,若是我家伯升有幸能晤郡主,他一定欢喜不已,伯升最慕才华横溢之汉家女子......”
我笑问:“伯升是令郎么?”
马哈木点头:“是本太师次子,虚长郡主几岁,却一事无成,实在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