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杯里,茶香袅袅,蒸腾的雾气漫漶在他眉目处,一时看来有些遥远。

见我过来,他无声一让,我颔首相谢,老实不客气的坐在他对面。

小婢奉上茶来,我谢过端起,细细端详,见杯中茶叶苍翠润绿,经沸水冲泡复展如生, 初时婷婷地悬浮杯中,继而沉降杯底,如玉轻坠,香气清冽。

轻抿一口,赞道:“好,汤色鲜亮,其味醇厚,饮之如绝世伶人之花间吟曲,一唱三叹余韵悠然,可谓天上人间,想必以青花瓮储梅端雪,山巅柴燃紫砂壶,再加上这南方玉露名茶,方可得此人间至味。”

朱高炽微微一笑:“妹妹果然识见不凡,也只有此茶,方配得上妹妹的玉质仙姿,骨逸神清。”

我听得他称呼,心中一动。

面上却不动声色:“不敢当世子夸奖。”

朱高炽缓缓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温和平实令人如沐春风,可我不知怎的却突然心下一凛,听得他道:“妹妹何必这般客气,我还没谢谢妹妹的一番好意呢。”

我一怔,他谢什么?为刚才我和父亲的对话?为我推荐他守城并应允相助?离和父亲对话完不过数刻功夫,他如何就这么快知道了?

放下茶盏,直视他双眼,我打量半晌,恍然笑道:“是妹妹蠢笨了,竟然---一直低看了世子。”

他笑,面上依旧温和,“无妨,被低看,总比被高看成为众矢之的好。”

我深深凝视他,终于明白虽为嫡长子,但生有残疾不良于行的他,是如何在同为嫡子,锋芒毕露文武双全的朱高煦光芒逼视下,依然稳稳坐着世子的位置了。

光这份城府心计,就绝非跋扈凌厉的朱高煦可比。

他的耳目亲信,在这府邸中,占了多少?正堂的谈话,转瞬就到了他耳中,这是何等的隐蔽强大的力量?

对面,朱高炽姿势优雅的在饮茶,语气诚挚,“妹妹在这府中,受委屈了,以往我不知道妹妹心田,未免审慎了些,如今明了,自然不会任妹妹再受一丝闲气。”

我一挑眉,他这话什么意思?结盟?示好?他为什么要与我挑明了说话?

朱高炽轻轻挥手,婢子小童立即施礼退下,他状似无意的笑看我,“高煦是个莽撞性子,妹妹教训得很是,我看妹妹还是个大度守礼的,不然......”

他话说了一半,微笑不语,只静静看我。

我呆了一呆,忽觉心中一冷,细细一想,顿时大怒。

他知道那日回鸾殿外所发生之事!

强烈的愤怒与耻辱狂浪般突然卷起,令我连搁在几上的手指都在发抖,紧缩的心犹如被巨手攥紧,我咬紧嘴唇,垂下目光,不想给对面的人看见我难以控制的神情。

我所不愿回忆与面对的那一幕,竟然落入了不相干的人眼里,被心怀叵测的窥探,衡量,讥笑,从此口传入彼耳,再在燕王世子的幕僚的窃窃私语里被定论或推断,以作为那些案头众多卷帙信息机密中的某一桩。

我生平大辱,竟被此人轻描淡写说了出来,这一刻,我突起杀机。

你明明知道,可是你不救,甚至,用来要挟我。

如此无情。

甚如仇人。

我是不是应该,杀了你?

深吸一口气,不,我不能,就算我不念着他是我的异母哥哥,可我不能忘记他是父亲的长子。

他可以不以我为亲人,我也没把他当亲人,但我不能不顾及父亲的心。

我缩紧在袖里的手指,慢慢的,慢慢的,握成一团。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看向对面,朱高炽神色安详的看我,看起来很坦然放心。

他明知这是我的禁忌,为何会这般轻易的就说了出来?他不是想向我示好么,为何要触怒我?

心念一转,突然明白,忍不住在心底冷笑。

是的,我忽略了皇室子弟与生俱来的冷血与权欲,他根本没将弟弟欲欺辱姐姐的人伦大罪看在眼里,只是以为,我针对朱高煦,献计父亲,目的是和他一样的。

他已经看出父亲心目中我的地位,所以他寻上我,以所谓的安慰同情,意图与我心意相通,合纵连横,打压朱高煦,稳固世子地位,与我获得双赢的战果。

然后,然后会发生什么?我无声的笑,然后,便是高燧,再然后,便是所有能威胁他地位的人。

心里泛起微微的悲哀,父亲,这就是你的儿子们。

所幸,我不曾与你们一起长大。

所幸,你抛弃了我。

一丝微笑从我眼角缓缓洇开,我想我这一刻的笑容定是了悟和诚恳的,我端起茶,遥敬对座和蔼亲切的男子:“大哥,你我心照,妹妹从今以后,全仰仗大哥照应了。”

他满意的笑,把玉露名茶喝成庆功酒的得意姿态,一饮而尽。

我的一抹寒意凛然的笑,掩在同时举起的玉杯后。

朱高炽,你很幸运,懵懵懂懂在鬼门关打了个来回,若不是我因先前的事对父亲心怀内疚,只怕刚才一怒之下,我就已经,废了你。

想利用我,是么?可是你觉得,你配么?

回到流碧轩,近邪已经在等我。

我疲惫的靠在门边,问他,“师傅,你觉得我回北平对不对?”

近邪不答,他银亮的白发如水泻在肩头,白得纯净,我心中一软。

喃喃道:“师傅,对不起。”

近邪一震,缓缓回头看我,他的目光有微微的诧异,我咬咬唇,迎上他的目光,近邪现出思索的表情,半晌问道:“为什么?”

我黯然道:“我知道是父亲要暗杀你......师傅,你应该告诉我,或者......你可以报仇......”

近邪怔了一会,忽然转过头去,疾声道:“不是!”

我的泪刷的涌上眼眶。

再也不能支撑自己,我摸索着扶着桌子缓缓坐下,泪眼模糊看不清椅子的位置,却有一双手,温暖稳定的扶我坐下。

近邪的银发垂在我肩,他的神情平静悲悯,语言却依然简洁:“不必。”

我以手支头,沉思不语,半晌点头:“师傅,这辈子,我想我终究是要欠着你的了。”

近邪松开我,他清澈明锐的双眸,透过我,远远看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那一刻他的神情甚至是温柔的。

“不,我心甘情愿。”

我抬起头,看着近邪那温柔而奇异的神情,我知道这一刻他看见了娘。

那个他牵记一生,愿意为之死而后已的女子。

这刹那的沉默如此温馨。

良久,近邪拍拍我的肩:“忘了!”

我点点头,勉强一笑,岔开话题:“师傅,可有沐昕消息。”

近邪摇头。

我皱眉沉吟:“我总感觉,他已经来了,就在这附近,可是,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正文:第七十三章朝云信断知何处(二)]

建文元年九月,江阴侯吴高和都督耿献率辽东兵马围攻永平,永平临近山海关,是屏障辽东的前沿。永平一陷,辽东官军将长驱直入,直扑北平。

父亲在随后召开的军务会议中,力排众议,坚持要带军增援永平。

我稳稳坐在帘后,听父亲和手下议论得激烈,在座的人中,多半熟识,只多了个道士,精瘦,面黄,两眼却亮如晨星,灼灼生光,父亲称他袁先生,言辞尊重,道衍那和尚,也一改素来淡漠的态度,形容亲热得很。

听他们交谈了几句,我便想起这人是谁,袁珙,这位在元末即有盛名,以善相百无一谬名闻天下的著名术士,如何也到了父亲麾下?据传此人生有异禀,好学能诗,尝游海外洛伽山,遇异僧别古崖,授以相人术。先仰视当空艳阳,直至目眩眼花后,再在暗室之中布满赤豆黑豆,要他一一辨明,又在夜晚窗边数丈外悬挂五色丝线,要做到就着月光辨清颜色,然后学相面。视人形状参人气色,从无错失。

照棠过来给我奉茶水,见我注目袁珙,不由露出敬畏之色,在我耳侧低声道:“郡主,这个道长,实是神人,听说当初道衍大师荐他至王爷麾下,王爷为了试他,简装易服,选了和他身形相似的卫士共九人,一起在街上酒肆喝酒,结果袁道长眼都没眨一下,进来直冲着王爷就拜,口称殿下,其他人都笑他认错,他坚持自己绝不会错,王爷当晚就请他进了王宫,和道衍大师一般倚重呢。”

我淡淡哦了一声,挥手示意她退下,此时堂中正辩论得激烈,朱高煦和袁珙意见相同,都说南面李景隆那五十万大军当前,才是心腹之患,永平不过是疥癣之疾,虽地处北平与辽东之间的战略要地,但城池坚固,粮草充足,一时并无陷落之危,如何舍重就轻?

我微微扯出一抹冷笑,名高天下,不过如此。

道衍倒是幽默,低眉垂目,说出的话却绝不温良:“郡王,后院起火,恐伤尊臀啊。”

朱高煦的眉毛很快竖了起来,涨红了脸欲言又止,看看父亲神色,终究是忍了下去,悻悻道:“大师有何高见?”

道衍言辞简练:“李景隆大军前来,正春风得意,此时我们北援永平,必引得南军大举来攻,此时我军回师,两相夹攻,当可大败李景隆。”

父亲神色颇为赞赏,我却微微一叹,光凭这个理由,是说服不了诸位经验丰富的将领的。

果然,朱能一句话问到关窍:“话虽如此,可是王爷率大军离开,城中实力空虚,万一城池守不住,被李景隆拿下,我们岂不是得不偿失?”

父亲按那日我们商量好的回答:“世子会全力守城。”

此言一出,底下嘤嗡之声顿起,众人的目光刷的投向一直温文淡定坐在堂下的朱高炽,满是疑惑和惊骇,却碍着父亲和世子的面子,忍耐着不敢言语。

朱高煦却是个忍不得的性子,脸色大变之下抗声道:“父王,不可做如此轻率之举!”

“放肆!”父亲一声怒喝,震得堂上瓶盏皆微微颤动,“你胡说什么!”

朱高煦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父王,我没胡说,我清醒得很!大哥他,他他他,他怎么能担此重任!这不是儿戏!”

“你也知道这不是儿戏?”父亲盯着朱高煦,语气阴测测,“你倒说给我听听,世子为何不能守城?”

朱高煦一窒,脸色阵青阵白,将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腮上鼓起了道道狰狞的肌肉,我微笑盯着他,啊,说吧,说吧,我听着呢,这许多人都听着呢,只要你当着大家面,说世子身有残疾不善兵法难当大任......

“他他他他......”朱高煦变成了结巴,我不用看,也猜得出父亲此时目光有多阴狠,想必大有“你敢说我便宰了你”的威胁之意,朱高煦的理直气壮在父亲的强大目光逼视下,终于渐渐消弭,气弱,他他他他了半天,却最终狠狠一咬牙。

“哇呀!”

他咬到了舌头。

我一笑,却有些淡淡的失望,朱高煦,比我想象的要厉害些呢,我看他可未必是不敢说,看不出,这家伙是个懂得审时度势,能屈能伸的人物。

压服了朱高煦,其余人自也不敢多话,朱高炽始终对众人的反应和弟弟的抗拒视而不见,仿若无事的静静聆听,此时很及时的在椅中一欠身,声音和缓,却一字字稳定慎重:“父王放心,高炽定拼死守城,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此言一出,好不容易平息下的声潮顿时如被惊破,忽地一涌,人人面带惊骇之色瞪视着朱高煦,惊讶素日温和得近似懦弱的朱高炽竟也如此铁骨铮铮,言语间烈骨英风,竟隐隐有燕王昔年争战天下的豪迈之气,惊讶他以世子之尊,在危难局势下令下如此军令状,这种破釜沉舟的气概,真是令人叹服。

于是目光里,不免都带了几分改观和佩服。

我含了一口茶,微苦的滋味扩散到了心底,好个朱高炽,真是善于把握时机表现自己啊,想不到我也有为他人做嫁衣裳的一天!

此计为我所定,援永平是假,其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宁王的朵颜三卫和卫军良马,才是我们的根本目的,有了这些,我们才有与李景隆五十万大军相较的资本。

至于守住北平,我想我能做到,我了解过李景隆,他智疏而谋寡,色厉而中馁,骄矜而少成不达。纪律不整,上下异心,无知人之明也无自知之明,且北地早寒,十月便有早雪,而南军冬衣未备,不惯风雪作战,所谓号称五十万,但在互不统属尾大不掉的情形下,真正能发挥的军力,又有多少?

诸此种种,就算他大军围城,也未必能吓到我。

此时众人虽羡服之心已起,但毕竟疑虑未去,朱能首先就忍不住,旁敲侧击:“王爷,沐公子可回来了?”

父亲一怔,问:“你问他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