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朱能退后了一步,又一步,脸色微白,死死盯着沐昕。

沐昕面色平静,目光清澈的看着朱能。

我扣了一枚梅核于掌心,假如那傻大个子恼羞成怒,便招呼他立即梦周公去。

朱能盯着沐昕的时间却也太久,久到众将官都在窃窃私语,虽然没看明白胜负,但沐昕没有伤损,先前亦曾将朱能佩刀击落,最起码,没输。

望望沐昕,望望朱能,再看看我,众人的眼光都已变了。

沉寂难堪的气氛里,朱能突然笑了。

他笑得如此开怀,仿佛输的人不是他,仿佛先前的愤怒与轻视都不曾存在。他大步上前,一把抱住了沐昕:“好小子,我服了!”

他大力的拍沐昕肩膀:“比招式,输给你我还可以说你玩花招,比力气再输了,我还赖什么?”

我将梅核一弹,钉入地下,缓缓露出个舒心的笑容,朱能比我想象得更像个汉子!

看见朱能未曾恼羞成怒,将官们惊异的脸色里有些微的松弛,看向沐昕的眼光里也多了几分佩服,这些血战沙场,以武功说话的汉子,本就崇尚实力,行不行,拳头说话!

这一战,沐昕说得很精彩。

朱能行事,向来爽快利落,出了校场,立即叫来了一个军官,年纪甚轻,眉目英挺,上挑的斜眉隐隐挟了几分戾气,神情很平和,看人的目光宛如实质,如冰锥划过,刚刻而阴冷

这人虽然算得上英俊,但不知怎的,我一见他目光,便觉得寒意突生,浑身似有细微物体蜿蜒爬过般不适,忍不住皱皱眉。

那人不卑不亢给朱能见了礼,便静静站在一旁。虽然低眉敛目看似平静,我却总觉得,他无论站在哪里,自有诡异气流涌动,缓缓氤氲,不容人忽视。

朱能却像是对他甚为倚重,朗声大笑道:“沐公子,这是我手下最出色的百户索怀恩,练兵很有一套,你看看,我可没藏私,最好的都给你啦,你可得好好操练,咱们一个月之后,把兵们拉出来,再比上一场!”

索怀恩上前给我们见礼,我凝视着他,半晌笑道:“好,索百户看来便是少年英杰,咱们取胜有望了。”

索怀恩扯扯嘴角,笑容淡淡:“郡主谬赞。”

他的眼睛里有我不能明白的深幽意味,我直觉的退后一步,笑视沐昕。

沐昕一向与我心有灵犀,淡淡道:“郡主眼光自然是好的,既如此,选日不如撞日,便请索百户整兵吧。”

说来也巧,先前在营门前拦住我们的那个郑小旗,正是索怀恩手下。

我淡淡看着索怀恩整军操练,朱能实诚汉子,确实没有骗我们,这人练兵很有一套,手下士兵,个个精悍之气外露,标枪似站得笔直,行动间虎虎生风,一看就知道是号令严明的将领带出来的。

沐昕倒是很满意,淡漠的神色里隐隐透出几分温和,邀索怀恩坐了,道:“索百户,带兵与作战,非可同日而语,沐昕有几个问题,疑难不解,想请教索百户。”

他话说得客气,但我和索怀恩自然都明白这是考校了,索怀恩微微一笑:“沐公子过谦了,但问不妨。”

沐昕缓缓道:“假如,你率八百士兵,接到命令,要求攻入一座小型城池,这座城城外地势平缓,三面长草缓坡,唯北面是块沼泽,是不利埋伏的地形,不过,沼泽对面有树林,此城内东,西两门,共驻守军队千人,接到密报,得知你们驻扎在离城五里的小村庄里,随时可能偷袭, 于是出东城门来攻打你们。”

他看着索怀恩的眼睛:“请问,你要如何才能够全歼这千人,并攻入此城,并以最小损失取得最大收获?”

[正文:第三十四章相看仍是旧时客(三)]

索怀恩沉思有倾,目中精光一亮,道:“我以南,西,东三面寻得高树,令人埋伏,以砍树为号,在对方必经之路埋伏,同时事先割草堆积于三面,对方经过时,同时射火箭,三面火起,立可将对方逼入沼泽。”

沐昕目中露出赞赏之色:“好,善于利用地势。”

索怀恩道:“然后我以全部兵力围杀,剥去俘虏衣服,缴获武器,将俘虏全部杀死。”

沐昕神色不动,我抬头看了索怀恩一眼。

索怀恩说起战争便妨如换了个人,目光炽烈神情凶狠:“问明该军队首领名字和相关情形,然后,我的兵抽三百人,命一可靠属下带领众人,换上对方的衣服与武器,回那座城池。”

他一口气不停的说下去:“到了后,率五十人为前哨,诈称是本地官军,今已击破贼寇得胜归来,首领偕大队人马在后,为恐驻守官员忧急,所以命手下率小队预先回城报捷。”

“待诈开城门后,立即蜂拥率部入城,守住城门,等我带领人马再齐攻。”

“再令一队,守候在该城东门,城中遇袭,官员、富户必从西门逃逸,只要西门洞开,吊桥落下,不等人众出城,即刻点起火把尽出伏兵,定要将他们逼回城中,不得走脱一个。”

“进城前鼓动兵士,虏获金银,与众兵士同分,但不可烧杀抢掠,违者,斩!”

“好!”沐昕长眉飞扬:“善用地势,不厌诈兵,分兵合围,不留空隙,极其有勇有谋,且不逞匹夫之勇,不贪尺寸之功,并能鼓舞士气严明军纪,索百户乃将才也。”

索怀恩一笑:“沐公子过奖了。”

沐昕微微一笑:“不过,我想问问索百户,那些军队俘虏,为何一定要杀死?”

索怀恩答得云淡风轻:“即成敌对之势,便是你死我活,对敌人宽仁,便是对自己残忍,自然不能放过。”

他轻轻一笑:“沐公子还是心太软了些,其实刚才在下还有一计未道出,想来沐公子定然是不赞成的,如今看来,倒也所料非虚了。”

“哦?”

索怀恩嘴角扯起一抹冷酷的笑:“生石灰。”

我楞了愣,随即恍然,心底泛起深深的寒意:“索百户难道是要在对方陷入沼泽后,以生石灰烧灼?”

索怀恩目光灼灼的盯着我,不掩神色里的惊异与赞叹之意:“然也!”

我暗暗倒抽了口气,以生石灰活活将沼泽煮沸,将人烧灼至死,这人心性何等残忍!

眼见索怀恩嘴角上撇,丝毫不以为意,心中便觉得腻味,忍不住要刺他一下:“索百户心志刚毅,怀素佩服,不知道你手下儿郎,是否也能个个如索百户铁血风范?”

索怀恩不堤防我突然说到这个,怔了一怔,随口答道:“那是自然。”

“哦……”我拖长了声音,索怀恩见我似笑非笑的神情,沉稳神色里透了点不安:“郡主为何如此问?”

我笑笑:“没什么。”

索怀恩却不肯放弃:“怀恩望能得郡主教诲。”

我瞅了瞅他,懒懒道:“若个个是铁血儿郎,军纪严明,怎么我今日不经通报便可以闯入大营?”

索怀恩呆了一呆,霍地转身,看向郑小旗。

我心中一赞,这小子反应很快啊。

却见郑涛的神色刷的一下变了,惨白里透出死青来,盯着脸色铁硬的索怀恩,嘴唇抖了几抖,啪的一声跪下,狠狠咬了咬下唇,才大声道:“属下失职,给百户大人丢了脸,属下甘领责罚!”

我盯着郑涛,看得出来他很畏惧索怀恩,也看得出来他知道索怀恩定然会因为失了面子,给他可怕的惩罚,然而即使如此,他依然不敢求饶。

可以想象,索怀恩对求饶的人,一定处罚得更狠。

索怀恩冷冷道:“按军规处置,来人----”

沐昕突然淡淡开口:“敢问应如何处置?”

索怀恩声音冷酷:“八十军棍。”

我皱皱眉,这明显是重了,看了沐昕一眼,他却并无犹豫之色:“郑涛受命拦阻我,未能完成任务,有辱使命,此其一,身负守门之责却为人不以武力轻易控制,若来的不是我,换成居心叵测之人又如何?有亏职守,此其二,两过并罚,八十军棍,可。”

他对我一笑:“郡主觉得呢?也许,还有个命令,却要你来下比较合适。”

我略一沉吟,笑道:“也罢,免得你们男人都说女人妇人之仁,即如此,暂免郑涛小旗之职,待异日立功后再复职,但你们总不能要人家丢了职位再皮肉大大受苦吧?依我说,四十军棍也就足够记住教训了。”

沐昕淡笑不语,索怀恩躬身应了,郑涛满面羞愧的磕了头,给执法士兵拉了下去。

索怀恩随即以千户传唤缘由告退,待他出去后,沐昕和我对望一眼,同时开口:

“心计深沉。”

“心狠手辣!”

回到王府流碧轩,我与沐昕在花梨桃心木桌前各自坐了,我笑看沐昕:“你的阵图呢?”

沐昕从怀出取出一张羊皮纸,我接过来看了,点点头:“难怪你说要和朱能比阵法,舅舅亲传的兵法战术果然有其独到之处。”

“只是,”我微微沉吟:“战场之上瞬息万变,需因时因地制宜,这般气势宏大阵法,百余人只怕难以驾驭,不如稍加改动,我这里有我一位长辈留给我的兵书战略,一起来参详吧。”

沐昕看了看,目中露出一丝异色,却没有多问,取过早已备好的沙盘,就地推演起来。

月色西移,我们才将将推演完毕,我伸了个懒腰,将桌上凌乱的物事一推,笑道:“也不明白你,既然已经赢了朱能,何必一定要再比一场。”

沐昕浅浅一笑:“再比一场是假,想培养属于我自己的精英组队是真。”

我怔一怔,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对于燕王的军队,沐昕始终是个外人,降服朱能和降服士兵,其实并不是一回事,将为臂,兵为指,要想在战场上如臂使指,号令畅通,非得时常相处,驭下有方不可,只是……

我皱眉道:“难道你打算将来为父亲上战场?你莫忘记了,你西平侯府,始终是朝廷的臣子,你若入了燕王的阵营,弄不好,会牵连整个侯府的。”

沐昕微微颦眉的表情,清远而弥散淡淡无奈:“我最希望的是,陛下不要对燕王先动手,因为,在我看来,你父王反志未决,如果陛下肯放他一马,这天下也许可免战乱之祸,然而你我心知,这定然是不可能的。”

他轻轻叹息:“连势力雄厚权柄之重远不如你父王的岷,周,代,湘等王都不能免,何况燕王乎?怀素,我不能牵连西平侯府,但我也不能弃你而去,我知道,你虽心怀怨愤,然血缘之情不曾忘,你终究会站在燕王这一边。”

他以指轻叩光华的桌面,并无任何为难犹豫之色:“我已请哥哥代为上报朝廷,沐昕三月重病,现已病死,从现在开始,世间不再有沐昕,燕王府驱策一个江南白丁,想来不会牵连到任何人。”

心底有酸热的潮水一波波缓缓漫涌,涌得我眼睫渐湿,我抿抿嘴,压下那汹涌的感动,垂下眼,半晌勉强笑道:“何必……”

是的,何必,为了我,弃了亲友,弃了重镇云南的家园,弃了侯府子弟,开国功臣后代的荣耀与身份,真正撕脱前尘摒弃荣华,不惜死遁,以布衣身份,去博这凶险重重前途微薄的将来。

甚至,他要的也不是功成名就颠覆天下乱世里谋得基业,要的不是一展抱负挥洒江山新朝里博取奇功,他不是燕王也不是道衍,他真真只是,为了我。

沐昕并没看我,他缓缓起身,行至窗前,一轮明月高挂窗棂,竹影横斜,泼墨般洒在浅碧窗纸上,而他挺拔颀长的身影,亦倒映其中,袍袖悠悠飞卷,直欲乘风而去。

他不回头,只是淡淡道:“怀素,那毕竟是你父亲。”

我震一震,想起外公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然而那意味,如此迥异,如此深长。

[正文:第三十五章相看仍是旧时客(四)]

出乎所有人意料,半个月后,朱高炽兄弟完好无损的回来了。

看得出来,父亲和燕王府上下松了好大一口气,毕竟,朱家三兄弟这般上好的人质,换了谁,都不会轻轻放过。

朱高炽三人京城一行,居然能完身而回,确可算是奇迹。

父亲觉得这是上天护佑,圣天子百灵呵护,自然事事皆可从不可能处博出意外之可能,这江山,看来迟早是他朱棣的,天授不与,违者不祥啊。

当晚在后院大开宴席,与众将同乐,连王妃也出来敬了酒。

我选了个角落坐了,远远看王妃喜色里淡淡的郁郁神情,不由有些奇怪,爱子安然回归,徐王妃身为人母,自然欣喜,可那一丝郁色,又是所为何来?

隐约听得身前一席,两个将领在咬耳朵。

声音自然极低,可惜我耳力非凡,不用凝神,也听出个大概。

据说皇上起先确实打算将三兄弟软禁了作为人质,但太常卿黄子澄认为这样会打草惊蛇,应将这三兄弟送还燕王,表明朝廷并无削藩之意,以麻痹燕王,皇上也就犹豫了。

这时魏国公徐辉祖却出面,劝说皇上扣押他的外甥们,忠心耿耿的魏国公称,他看着此三人长大,十分了解此他们的品行才能,他言辞激昂,表明绝对不能放这三个人回去,因为此三人不但可以作为人质,而且颇具将才,放回北平,不啻于放虎归山,必将遗祸无穷。

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明白了王妃的那一丝不自在从何而来,自己的亲哥哥和自己的丈夫作对,还想扣押自己的亲外甥做人质,确实,很没面子。

那两个将领咬耳朵咬得好不快活。

“魏国公真是榆木脑袋,只知道死忠,王妃是他亲妹,世子是他亲外甥,居然也下得这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