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残影里,他背影清瘦,肩头颤动,我心中惨然,几乎便要落泪,然而终究是忍住了,不忍再见他如此,转头他顾,想寻寻是否还能找到幸存者,却听到身后那少年突然一声悲号:“子望!沐昕来迟了!”
“沐昕!”
我大惊,立即转身,正要拉住他问个明白,眼角却觑见屋顶一处巨梁,终于耐不得这长时间的灼烧,从中断裂,轰隆一声,半截横梁,挟着火焰,直直向沐昕砸下!
沐昕正沉浸在悲伤中。竟是毫无察觉,一动不动。
“刷!”
银光闪过,流电飞弹,飞快的在沐昕腰上绕了一圈,我手腕一振,轻声一喝:“起!”
火焰如流星不断坠落的殿宇里,沐昕应声而起, 长发飞扬,一路倒退飘落我身侧。
几乎在他身体刚离开险地的瞬间,横梁便立即狠狠砸落,顿时将那些尸体再次猛烈燃烧。
沐昕惊呼一声,便要扑上,我手腕一扯,生生将他拉住,厉声道:“死者已矣,终化飞灰,你看开些!”
他浑身一震,背对着我不再动弹,良久,才喃喃道:“烧了也好,下辈子,莫再托生帝王家罢…”
此时火势再起,愈发猛烈,热焰已经逼得人站立不住,贺兰悠的袍子虽是好东西,阻隔了很多热气,但毕竟不是金刚铁甲,我心知再不走只怕真要永远留在这里了,当下不再迟疑,一把抓住他衣袖,喝道:“走!”
沐昕黯然一叹,正待随我纵起,突然面色一变,大喝道:“小心!”
猛扑过来一把将我按倒,他情急之下用力过猛,自己也收势不住,两人立即栽倒,骨碌碌滚了出去。
身后传来重物落地声响,我惊魂未定,回头一看,是我身后的一扇紫檀镜架,因为支架被烧毁,倒了下来,我只顾着担心梁上,却全然没注意到身侧,幸亏沐昕站在我对面,看了个明白。
我舒了一口气,勉强笑道:“这下好了,咱俩各救对方一命,也算扯平了。”突然发现我仍在他怀里,两人肢体绞缠状极暧昧,不由脸上一红,赶紧要从滚烫的地上挣扎起身。
沐昕缓缓放开了手,目光却紧紧盯着我,竟次渐渐泛起泪光,我起来了他却依然不知道动弹,喃喃道:“难道刚才我已经死了,所以我见到你了?。”
我怔一怔,突然觉得脸上有些怪异,摸摸,果然,面具在刚才跌倒的时候已经掉了。
沐昕呆呆看着我,容色雪白,清澈如水的眼睛里满是迷茫,那忧伤如此深邃,几乎令我失神。
“怀素,你果然生魂不灭,我想了很多次你长大的模样,想要在来生遇见你时,能够一眼就发现你,你却比我想象的更美。”
“原来我死了,就可以这样看见你,我真是错的很愚蠢。”
“我应该早点陪你去的。”
“你的死本就是我的错,我却贪生了这许久。”
他缓缓伸出手,微凉的手指轻轻触及我脸颊,如同抚摸绝世奇珍:“怀素,原来我错过了你很多年。”
我闭了闭眼,无法令自己忽略他语气里的无限深情,只觉得眼底酸涩,心底凄然,当年活泼明朗,骄傲倔强的少年宛然近前,一颦一笑如此清晰,我突然明白了为何见了他感觉熟悉却又无法一眼相认的缘故。
少年时的沐昕明亮如阳光,清朗而干脆,逼人的锐气里隐藏几分小小的可爱别扭,如今的他清朗干脆依旧,却忧郁如月,冷漠如冰,当年的温暖热力,早已被那些长久的悲哀与自责打磨得,荡然无存。
留在记忆里的少年,变化已经大得令我不敢相认。
难道,他一直认为是他的鲁莽害死了我,并一直背负着这沉重的罪恶如此生活了七年?
因此成为了今日外表孤傲冷漠,内心温软苍凉的他?
到底是谁更残忍?
是我,还是那个醉卧孤坟的少年?
……
我的泪终于越过眼帘的隔阂,缓缓滴落,落在沐昕的脸上,他蘧然一醒,轻轻伸手去摸那滴泪,对着火光仔细端详,痴痴道:“怀素,有你此泪,沐昕死而无悔。”
沉思了一会,突然抬头看我,诧异道:“怀素,我没听说过鬼会流泪。”
…………
我怒从心起,这人小时候不是非常精明的吗,怎么越活越糊涂,连是人是鬼都分不清,还要在这危险地儿夹缠不清,眼见火势熊熊,吞吐着逼近,再不走就做了一对烤鸡,哪里还有耐心再和他罗唣,银丝一卷,扯了他就走。
“是人是鬼,出去再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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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身法灵捷,沐昕的轻功也不弱,两人几个起落,已出了火势包围中的湘王宫。
乍一从炽烈的环境里来到清凉的地界,两人都觉得面目一畅心神大松,夜风凉凉的吹过来,那惊魂一夜的燥热,险恶,无措,悲凉,熊熊烈火殷殷血迹,都似瞬间被吹得消逝无踪。
然而谁也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和沐昕,齐齐转身看向那昔日华美却注定要毁于今朝的王宫。
宫殿在烈火猛烈摧残下渐渐倾颓,透过已被烧毁的半扇宫门,可见廊柱半毁,门户歪斜,祝融肆虐处火痕斑斑,却不知来年,是否会有有新发的野草从这断壁残垣间生出,以一片片碧油油的明亮,于风过时飘摇摆动,瑟瑟作响,犹如万鬼齐哭。
火红的朝阳渐渐升起,沉艳的颜色,透射在只剩半座的宫墙照壁上,如泼洒了一壁的鲜血。
繁华凋零,白云苍狗,世事飘摇只如斯。
我长叹回首,却看见一线阳光直直射过来,正投在我脸上,为那光线所刺激,我忍不住抬袖挡眼,冷不防沐昕突然伸手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我吓了一跳,甚至忘记了抽出自己的手,一任沐昕用看奇迹的目光直直盯着我,满眼的震惊与不可置信。
心里一痛再一软,恍惚里想起沐晟说起的那个寂寥浪荡江湖,素衣荆门孤坟的少年,金尊玉贵的侯府公子,清华毓德的功臣之后,一生富贵于指掌之间,原可以活得比谁都幸福都逍遥,然而竟为了少时的一个无心之失,自苦自责如此。
是他太多情,还是世事太无情?
叹息着,我缓缓将手覆上他的手,以掌心的温暖向他宣告我的真实存在:“沐昕,是我,朗朗乾坤下,存在的不会是魂灵。”
他怔怔的看着我,似是不相信这般的惊喜就如此来到他面前,在那许多年的思念折磨之后,以一个最猝不及防的方式,突然出现。
泪光渐渐从眼底浮现,沐昕喃喃道:“怀素,我真不愿这只是一梦中……”
我心中酸楚,柔声道:“不是梦,是真实,我就在你面前。”
他依然恍惚:“可是我做了很多次这样的梦,每次都无尽欢喜,每次你都这样对我保证,然后醒来后依然是冷月寒窗……”
我无力的一笑,实在无法面对他泪光隐隐的双目里流掠的怅然忧伤,只好拉过他的手。
“啊!”
我满意的端详着沐昕手背上那个清晰的牙齿印,血迹正缓缓渗出,忍不住赞美自己糖豆吃得少,牙齿形状优美,并且咬得力度适宜,足够沐昕立即认清凶手并不致真正受伤。
抬头,我看向沐昕那波澜与星光交映闪耀的深海般的眸,声音琅琅:“这样的保证,你满意否?”
沐昕捂住手,定定看着那伤痕,半晌,缓缓露出个微笑。
这一笑流光碧波,这一笑玉树琼花,这一笑生出霁月彩云,驱散长达七年的漫漫阴霾。
[正文:第二十四章落花时节又逢君(三)]
贺兰悠和沐昕会面时,虽然一个笑若春风一个谦恭守礼,端正严肃得我无可挑剔,然而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
贺兰悠笑得也太羞涩了吧?……
沐昕这个长揖也揖得太长了吧?……
荆州府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惊动地方,我不想和官府打交道,更不想看着那两人的诡异神情,只好看天色,晨光熹微,天边有一道清爽的彩线,柔缓的迤俪开去,是一条光泽莹润的锦带。
当着贺兰悠的面,实在不愿和沐昕讨论“守坟”事件,那个齿印,足够他明白很多事。
问起沐昕接下来的去向,他沉吟着思量半晌,道:“前几年我常出门……那个……游历江湖,湘王幼子子望便是那时认识的,当时他与周王世子朱有墩,燕王三子朱高燧都在一起,相谈甚欢,如今周王被贬,湘王自尽,子望也……我倒是想起了高燧,欲探望他一番,也好商量些事情。”
轻轻一叹,他又道:“我前段时间在应天府附近,隐约听得,有人以私印钞票罪告发湘王,这是谋逆大罪,所以赶了来荆州府,想劝劝湘王早施对策,谁知道他竟至烈性如此。”
我点了点头,心想沐昕要去燕王府,我又该去哪里?难道真的要去崆峒当掌门?天下虽大,自己终不知何去何从,贺兰悠却突然接口道:“正好,我也有要事需往北平一行,不妨一同上路罢了。”
我一怔,向贺兰悠看去,他正微笑向沐昕颔首,我皱皱眉:“怎么没听你说起?”
贺兰悠向我眨眨眼睛:“刚发生的。”说完转头示意,我疑惑的回头,便见几个老头,白毛飘飘,正疾驰而来。
啊!我心底一声惨呼,立即一把抓住贺兰悠:“我们的马呢?快快快,好马伺候。”
贺兰悠笑笑,指指身侧的马,我翻身跃上,急急招呼:“快快快,沐昕,别磨蹭,我们去北平玩玩,听说北方景色壮丽,一起一起。”眼见沐昕茫然之中上了马,横鞭一抽,三匹马同时窜出。
跑了老远才想起来问贺兰悠:“我们的马不是留在酒楼门口了么?而且马好像也不对啊?”
贺兰悠跃马挥鞭的姿态也仿如执笔写词,笑微微漫不经心:“刚才有个卖马的路过,我看那马好,就买了,又想到也许你救人出来还需要马,便多买了一匹。”
我哦了一声,点点头,眼见崆峒老头们越离越远,突然伸手,猛的一鞭抽在贺兰悠的马臀上。
那马猝不及防,咴律律一声长嘶,立即泼风般的撒蹄前冲,贺兰悠被驼着远远去了,却听见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笑意传来:“为什么?”
我笑嘻嘻看着他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前方,声音凝成一线传入他耳中:“湘王宫前是护卫重地,连个摊贩也无,又到了晚间,哪来的人卖马?谎撒得拙劣,罚你去前方寻客栈!”
风中隐约传来贺兰悠一声轻笑,我垂下眼,将刚才的笑意掩了,贺兰悠根本不会撒这么拙劣的谎,他不过是让我和沐昕先叙叙旧而已,任谁也看得出来,沐昕有话想对我说。
沐昕此时一脸平静的坐在马上,轻轻控缰,见贺兰悠远去,他转头看我:“怀素,这位贺兰兄绝非等闲人物,你是如何认识的?”
我大皱眉头,该怎么说?这家伙到我家偷东西,被我抓到了?这家伙爬到我马车底下,被我逮着了?这家伙中了我家的迷药,被我控制了?……
回想和贺兰悠的相识,总觉得他的温柔美丽表相下,隐约着无数不可走近的谜团,他的身世,来历,目的,都云遮雾罩,山深不知处,如今沐昕问起,我越发心中飘荡,空空无底,不自觉的轻轻攥了攥袖子,原本放玉佩的锦囊已经没有了,湘王宫前一番心动,将飞龙佩给了贺兰悠,此心托付,究竟对否错否?
沐昕见我久久不答,立即转开了话题:“怀素,万未想到你不曾死,可笑我……”说到此处他突然顿住,我心中一酸,不欲将这话题延续下去,遂笑道:“当年我病重,舅舅打听到有位方外高人妙手回春,便把我送了去疗伤,那高人脾性古怪,居处不欲为人知,舅舅为免麻烦,干脆便瞒了你真相,害得你蒙在鼓中这许多年。”
沐昕深深看我:“我一直以为,是我害死了你。”
我皱皱眉:“这是从何说起?”
沐昕的长叹声如这晨色微凉:“如果当日不是我任性闹事,就不会出…皇上受伤那事,你也不会被罚跪,只见了姑姑最后一面,你后来病重昏迷中喃喃不断,我当时就在床边守着,听见你总在说:‘娘,为何避开我,不让我陪你最后一程。’这话我后来想了很多年,每每思起心痛无伦,总在想,都是我的罪孽,害你因此而病,最后抱憾而死,如此大错,竟为我这愚子铸成,真是百死莫赎。”
长吁一口气,他微微笑着向我看过来:“邀天之幸,你还活着,沐昕此生无憾了……”
我沉默半晌。勉强一笑,再开口时却发觉自己声音暗哑:“不要自揽罪责,当日我的病,是娘胎里带来的旧伤,与你何关,好了,也别说这些了,你刚才提到旧事,我倒想起,那天你骗我填了张孝祥那几句词,结果差点捅出了娄子,你答应告诉我缘故的,事隔七年,也该一偿旧债了。”
沐昕微微一怔,苦笑道:“你记得倒清楚……”他沉吟道:“这事也是我听侯府幕僚私下谈论说起的,关系到先皇和先太子,你也知道,先太子宽仁慈和,和先皇性情不是十分相似,据说当年先皇因都督统帅李文忠言语冒犯,欲杀之,先太子曾劝阻,先皇不允,先太子怅然之下在东宫吟了张孝祥的这首词。”
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沐昕点点头,道:“先皇很快知道了这事,自然很生气,无论如何,作为皇太子,将来的一国之君,以此词明志,透露厌倦朝政,欲啸傲山水的愤懑之意,终究是不合适的,此事后来还是先皇后转了圜,并为李文忠保了一命,但这词也就成了禁忌,高官间流传,互相嘱咐不可轻易提起。”
我扬起眉,斜睇他:“你小时候还真恶毒,想得出这一招。”
沐昕神情一黯,轻喟道:“当时只想杀杀你的傲气,你不知道你自己,明明寄人篱下,却那般骄傲自尊,看似待人温和,眉宇间却任何时候都高贵从容,比真正的公主还象公主,父亲又那么疼爱你,我就一直想把你的傲气打杀,想看你无措,看你惶急,看你失去你的从容会是何模样?结果……”
他仰头一笑,向着初升朝阳:“自作孽不可活,失去你后,我才知道,原来我连自己的心都一直不曾明白……所幸,时隔七年终于拨云见日了。”
我看着沐昕清冷容颜上那一缕流动的暖色阳光,映着他墨色长眉玉色容颜,略略少了点初见他时遗世独立的孤冷,绽放出淡淡的喜悦光辉,便也泛起甜而暖的欣喜,然而又觉得心深处烟遮雾绕,惆怅而茫然。
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却不肯露半分:“小时候你总骂我祸害,祸害自然是要遗千年的,哪那么容易死。”马鞭一指前方:“贺兰悠应该已经找到宿处了,一夜未眠,我只想睡他个三天三夜!”
事实证明,我没那么好命,因为,贺兰悠根本没有如我所愿在前方城镇找到宿处,他在离那镇三里远的地方,失踪了。
我睁大眼,仔细看着钉在树上一张素笺,字迹草草,以树枝蘸草汁写就,龙飞凤舞潇洒不羁,似要破纸而去:“教中急事传召,请恕不告而别之罪,临笔匆匆,徐图后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