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亦之若有所思,深深看了苏柒然一眼,从座上站起,抱拳道:“苏宫主,百闻不如一见。亦之这厢有礼了。”
两个男人一对眼,电光石火间仿若达成了什么协议,苏柒然慵懒笑道:“阿囡平日里被宠坏了,此番还望赵公子多担待担待。”
赵亦之亦含笑回道:“不敢。得夏侯姑娘垂青,实是赵某一生之福分。”
夏侯阿囡怒瞪着座上眉清目秀笑的无害的赵亦之,趴桌上哭去了。
流苏以为夏侯阿囡既然叫苏柒然一声哥哥,那么自己迟早得承她一声嫂嫂之称,长嫂如母,少不得要多关照一些。因而暂时收了看笑话的心思,过去温言抚慰。
苏柒然和赵亦之还在寒暄,苏柒然饮了一口茶,不急不缓的将茶盖一合,说道:“赵公子此次长住阿囡此处,苏某本不该有何置喙,只是不知赵公子与赵掌门可打过招呼?这几日,我那离宫被暮渊阁派来的杀手,搅得可是乌烟瘴气。暮渊阁与离宫素来无过节,此次若因为公子结仇,想必也不是赵公子乐见的。你若要出这府邸,阿囡拦你不住,我也不会拦;不过你若愿意住在这,还望与令尊讲明白才好。”
赵亦之锁了一对长眉,道:“苏宫主请放心,我自有分寸,不会让暮渊阁扰了宫主清修。”
流苏也没闲着,对着夏侯阿囡做出一副知心大姐状,口干舌燥的讲了一堆诸如人生梦想的废话。夏侯阿囡明显没有听进去,插嘴问道:“你和然哥哥在一起了?”
流苏很坦然,点头应是。
夏侯阿囡很恶毒,诅咒道:“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和他就别想顺利,你们肯定会被我拆散的!”
流苏一口气哽在喉咙,半晌才缓过来,恨道:“赵亦之怎么没把你折腾的更惨些!”
伍拾捌
年关将近,离宫上下忙的热火朝天。采买年货,购置桃符,新翻被褥,洒扫庭院,事情虽然不大,但却琐碎,做起来倒也花费时间精力。
流苏自然是最清闲的那个,第二清闲的,却是苏柒然。他将事务全委派了下去,自己乐得轻松,成天在苏园黏着流苏。
流苏端了茶出来,看苏柒然在庭院里一张几前铺开笔墨,右手握笔,意态潇洒的挥毫泼墨,冬日阳光下,身形分外清俊。她将茶盏放在桌上,探头去看苏柒然写些什么,原来是一幅对联,红纸上掺了金泥的几个字熠熠生辉,流苏笑道:“你倒练得一手好颜体,我以为,你那手就是握剑的,不想握起笔来也是潇洒。”
苏柒然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白玉雕花的紫毫扔进笔洗,自豪的说:“不错吧,到时候给你贴到苏园门口去!”
流苏失笑的叹气,低头去嗅那茶的香气。苏柒然又黏了上去,抱着流苏,在她耳边说道:“流苏,同你说件事。”
“嗯?”她轻轻一扬头,光线透过她的碎发稀稀疏疏落在白皙的肌肤上,苏柒然离她那么近,看到她长长睫毛掩盖下安静的眸子,她闪着绯色光泽的双唇,她白的几乎透明的肌肤下细小的粉色血管。心里爱意汹涌澎湃,只觉得自己情愿在这样的笑容里一直沉沦下去,在流苏脸上轻轻一吻,才道:“小葛今托我,向你家荷包提亲来了,我想,得问问你这主人的意见。”
流苏吃了一惊,声音都轻快了许多:“真的么?”
不等苏柒然回答,又说:“我当然答应,荷包跟了我这么久,吃的苦头也不少了。我早看出她对小葛有心,只不知小葛的意思,女孩儿家面皮又薄,也不好意思直接去问她的意思。现在小葛这一主动,免去了好事多磨,实是件大喜事!”说着,急急挣脱了苏柒然,去屋内找荷包。
荷包没遇见小葛之前,还颇有些稚气憨傻,遇到小葛以后,流苏成天没见她做别的,总是低着头在绣东西,绣完手绢绣肚兜,绣完肚兜编络子,编完络子又开始绣荷包,简直是贤妻良母的典范。流苏曾经打趣过:“你绣什么荷包呀,自己就叫荷包,把自己送出不就得了!”这回流苏进去,却见她有些茫然失意,从不知愁为何物的荷包竟然也开始伤春悲秋,流苏一阵恶寒,她可不想看到荷包做对着窗外一枝枯死的海棠落泪这种极度文艺的事情,也不逗她了,开门见山问道:“荷包,小葛托了宫主来向你提亲,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荷包圆溜溜的眼睛扑闪扑闪,腾的闹了一张大红脸,低下头去扭捏了半晌,蚊子哼哼似的挤出了一句:“全凭小姐做主。”
流苏松了口气,她还颇有些担心荷包给她来欲拒还迎这一套,见她虽是扭捏,但总算是答应下来了,又逗了她几句,看她面皮红的像是要烧起来般,才走出去回复苏柒然。
苏柒然高深莫测的眯起眼睛,沉思半晌,突然笑逐颜开:“这个月十六我看就不错,不如让他们那日成亲罢。小葛自己有住处,东西摆设一应俱全,你做主子的,替荷包打点打点出嫁要用的物什,届时花轿从苏园抬到小葛处,事情就成了。”
流苏惊叹于苏柒然说风就是雨的行事作风,前后思量了一回,觉得没什么不妥,纵有,苏柒然也总能处理妥当,便答应了。
日后几天,荷包终于不绣荷包手绢了,流苏才松了口气,蓦然发现她开始绣自己的嫁衣,被套和枕套。她万分不可置信:“荷包,怎么这些东西也要自己绣?”
荷包咬断线头,打了个漂亮的结,说的认真无比:“自己绣的嫁衣,一针一线都包含着情,我总想,穿着这包含了许多心愿的嫁衣,一定能够幸福的。”
流苏突然怨念丛生,她哪里会做什么女红,连粒纽扣都不会缝,离贤妻良母那个标准,相差不是一点点。流苏看看那些五色光华的并蒂莲,鸳鸯戏水等图案,觉得若要自己绣出这些东西,其困难程度不亚于母鸡肚子里生出个鸭蛋,还是个咸鸭蛋。
荷包说完就后悔了,她知晓流苏出生武门,定不会女红,可是话既已说出,只能试图弥补:“小姐,你也别担心,要不我教你吧,小姐这么聪明,一定学的很快的。”
流苏想说这东西与智商没什么关系,倒与动手操作能力成正比,最终还是没说。她被荷包殷切盼望的眼神盯的莫名其妙的觉得仿若不会女红就是罄竹难书罪大恶极罪孽深重,于是鬼使神差的点了头。
这一点头,就是噩梦般生涯的开始。流苏永远没有办法与针线和平共处,五色丝线缠的她手指打结,往往缝一针,却要理顺一下午的线。其惨不忍睹的程度可叫天地为之变色草木为之含悲,荷包的嘴角抽了又抽,苦思冥想了半日,终于挑拣出流苏的一个优点,十分诚恳的鼓励:“小姐,我觉得你理线时真有耐心。”
今日十五,明日就是十六了。荷包的嫁妆都打点齐备,就等明天风光出嫁了。毕竟是小女儿性情,这一晚,流苏听到外间荷包翻来覆去的声音,想是紧张又欣喜,期待又恐惧,定然是睡不着了。
荷包很愁,流苏却更愁,她对着灯下那团白乎乎的看不出形状的莫名布料愁到柔肠百结。她本是想给苏柒然做件里衣的,也不敢贸贸然跑去度量他的骨架大小,只能粗略的估计了大小裁了布,她构思了自己的作品,嗯,袖口是要有缠丝花纹的;接口处最好没有一个线头,柔软而贴身;如果可以,绣一朵暗红色的彼岸花也是不错的……希望是美好的,蓝图是宏伟的,现实却是残酷的,她手里如今这一件东西,这一件看不出袖子领口衣襟的东西,如果以超后现代主义颓废主义野兽派抽象派的艺术眼光去看,它确实是一件衣服。
她本想在明天荷包出嫁时把这件衣服送给苏柒然的,如今看来,实在是忒送不出手了。她自我安慰了一番,把衣服往桌上一扔,往床上四仰八叉一躺,渐渐也就睡了过去。
还不到四更,流苏就被叫醒了,她迷迷糊糊一想,想到今日荷包要出嫁,瞌睡虫立刻被惊飞,爬起来先收拾好自己,再出去叫荷包时,她却早已在梳妆镜前坐着,任由身后的丫鬟梳妆打扮。流苏打着呵欠,给自己沏了一杯极浓的茶,看那些丫鬟怎么个打扮法。
只见那些丫鬟绞了热毛巾,在荷包脸上绞了几绞,就算开脸了。然后开始细细的上水粉,描眉,又在唇上抿了胭脂。等上完了妆,半个时辰已过去了,天边开始露出一丝微光,丫鬟们开始替荷包梳发髻,梳完发髻,一切基本完备了,荷包穿上了自己绣的嫁衣,转过身时,完成了蜕变,脱去了那稚气天真,多了几分成熟稳重。
流苏颇有些感慨,她参观了两次婚礼,却连自己嫁人时的一丝印象也无。她想起唐络那场寒酸凄清的婚礼,便想到了那个狠绝却儒雅的男子。真好,流苏想,她已经不再刻意回避去想起那些往事,她已经能够淡然面对。而给予她这些勇气的人……她想起苏柒然,微微笑起来。
荷包盖上盖头,捧了流苏送的如意,泪水涟涟的由丫鬟们扶着,慢慢走了出去。园外鼓声震天,园里处处结了红绸红花,喜庆无比。小葛穿着喜服,喜的手足无措,搓着手来回走着,看到荷包出来时,嗖的冲上前去,小心翼翼的扶着荷包进了花轿,喜笑颜开的上了马,一队鼓吹手敲敲打打,一路热闹无比的进了小葛的住处。
苏柒然在座上坐着,见流苏来了,拍拍手示意她坐在自己旁边,流苏别扭了一会,还是坐了上去。苏柒然此时作为宫主的风范毕露无疑,一本正经的主持完了婚礼。离宫向来低调,不怎么与其他门派打交道,因此观礼的人也都是离宫自己人,一场婚礼热热闹闹很是温馨。流苏很有女大不中留的感觉,坐在座位上做出一副既欣慰又伤感的样子来,入了戏,很有感觉,还想拿手绢拭一下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苏柒然十分不能理解:“她虽嫁了出去,却是嫁到离宫来,好歹也还是住在离宫,你两个日日定能相见,你伤感什么?”
流苏瞪他一眼:“我多愁善感,敏感矫情,行不行?”
苏柒然咳了一声,转过头去看那新人被簇拥着进入了洞房。流苏做戏做够了,满足了自己的YY心态,看看也没自己的事了,便打算回苏园。
苏柒然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流苏奇怪:“你不回自己的地方,跟着我做什么?”
苏柒然的借口十分之光明:“平日里都是荷包陪着你,如今她出嫁了,我怕你晚上一个人不习惯,夜里要喝个水的也没人服侍。本来应该给你找个丫鬟的,只不过离宫上下,也只有几个浣洗丫鬟,她们又手脚粗笨,恐不合你心,要不明日里我买几个进来,你自己去挑一个……”
流苏感动于苏柒然的细心,想了半晌怎样能够不拂了他的好意,慢慢说道:“我一个有手有脚的大活人,没人伺候就活不了了么,你看我可是那娇惯的人?平日我在家,有些事情都是自己做的,所以这丫鬟,有没有都没差。我知道你的心,不过我们俩若现在就住在一处,恐有些不合适罢。”她虽然到了古代渐渐习惯了别人服侍,可是她的前世可都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就算一时不能习惯适应,但肯定不会有太大困扰。最主要的是,她不敢让苏柒然一宫之主做这些掉身价的事。
夜色里苏柒然的凤目闪了闪,像是自嘲:“你怕我碰你么?你到现在还认为我们不适合?你若这么注重名分,却又为何不肯答应嫁给我?”突然凑近流苏,冷冷盯着她,“还是,你根本还没有忘了他。”
流苏浑身发冷,张口结舌,说不出一个字来,眼睁睁看苏柒然一拂衣袖,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伍拾玖
流苏一个人回了苏园,偌大的一个园子确实冷清,她心里又憋着一股气,辗转反侧一夜未寐。天色将亮未亮,她躺在床上细细想了一回,决定带上那件“衣服”,去找苏柒然,同他讲明白自己的心。这么一想,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竟然渐渐睡去。
第二日早,流苏神清气爽,喜滋滋的捧着衣服朝苏柒然的寝宫走去,但是世上之事总是乐极生悲,她在宫门口碰到了新郎官小葛,他见流苏走来,料定是找苏柒然的,行了大礼以后说:“宫主他今日不在宫内,怕是劳烦夫人白跑一趟了。”流苏吃了闭门羹,问道:“去哪了?”
小葛皱眉道:“说是与盛堂主和阮堂主去剿灭天机教了。”
流苏自是不知道天机教是个什么,只问:“此去可有危险?”
小葛憨厚笑道:“不会的。天机教不自量力,平日只能阴地里使些不入门的招数骚扰咱们,宫主本来不欲去理会的,昨夜天机教一个门徒趁我和荷包的喜事忙乱之时又潜进宫来捣乱,若是平常,宫主也就一笑置之,昨夜里大概惹的火了,就下了令今日去灭天机教。宫主武功上乘,又有盛堂主和阮堂主,不会有危险的。”
流苏有些心虚,她大概能知道昨夜苏柒然为何沉不住气,只可惜那什么天机教,被无辜迁怒了,找来灭教之祸。她知道没有危险,又问了问荷包的情况,知道这两口子蜜里调油,也就放心了。
她怏怏走回苏园,将衣服往桌上一堆,闲着无事,随便逮了一个路上的丫鬟,央她带自己逛离宫。
流苏一路行来,细细赏玩,觉得皇宫里大约也不过如此。看得出处处都是精心设计过的,逛了半日,竟然也只逛了三分之一不到,她一看日头,竟然不知不觉已是晌午,觉得颇有些对不住那丫头,就拉了她在园中一处亭子里坐下。
两人坐了没多久,见远处一个人影起起落落,转眼就到了眼前,正是盛真,见了流苏,也顾不上喘一口气,说道:“凌姑娘,你赶紧去看看宫主,本来天机教门徒都死绝了,没想到竟还有一个死前拼着一口气射了暗器,宫主没来得及躲,天机教擅使毒,我怕……”
流苏觉得一颗心就在喉咙口跳动,她抓紧手心冷静下来,说道:“快去请画歌啊!”
盛真脸色十分难看,说道:“画歌今晨刚被宫主派出去,一时半会的回不来。我们找了好几个大夫要给宫主把脉,他不肯,全给赶出去了。凌姑娘,怕是只有你劝一劝了……”
流苏一听,正要起身走,盛真却告了个罪,将流苏一背,几个起落就把流苏带到了苏园门口。流苏战战兢兢推开门,生怕看到的是不会再对她笑,不会再露出孩子气,不会再缠着她的苏柒然。
门轻轻打开,苏柒然一身血污躺在流苏的床上,脸上看不出表情,一双眸子晦暗幽深,手上翻来覆去在看那件流苏做的看不出形状的衣服。流苏觉得恐惧铺天盖地,几乎要把她淹没,扑到他胸前,还未来得及说话,眼泪不由自主的便扑簌扑簌落下。
苏柒然用指尖接住她滴落的泪水,扯开一个轻佻的笑容:“你是在为我哭么?”
流苏怒极,也不管他伤在哪里,捶了他一拳,怒道:“你不是离宫宫主么?你不是武功盖世么?连个暗器也躲不过?”
苏柒然被她捶到伤口,哎呦一声,叹了口气,说道:“我怎会躲不过,只是不想躲罢了。我想着,大约我受了伤,你就是想走,一时也不忍心走。”
流苏瞪圆了一双眼:“谁跟你说我要走的?你这样的脾气,不管不顾的,让我怎么放心。”
苏柒然苦笑:“可不就是要让你不放心么,你就算是可怜我,也会留在我身边了,是不是?”
流苏泪盈于睫,隔着一层被子伏在苏柒然身上,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一点点钻进鼻子,流苏抱紧了被子下苏柒然的身体,说道:“我没有可怜你。我是真的喜欢你,很多很多的喜欢,也就是爱。大约旁的人看来,所有人都认为我不过把你当救命稻草,只不过因为你是我最狼狈时刻遇到的对我好的人,所以我就喜欢上你,是不是你也这么认为?你不知道,很多夜里我做一个同样的梦,梦见我爹和清平表哥,他们两个惨死的样子,他们指着我口口声声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每次在大骇中醒来,眼前浮现的,都是你的影子。我就知道,那场情伤,真的是到头了。过去就过去了,我现在喜欢的只有你一个,爱的也只有你一个。”
苏柒然的身体在棉被下微微颤抖,良久,他轻轻叹气:“流苏,谢谢你,你不知道,爱上你之前,我只觉得活着和死了没有区别……幸而有你,幸而有你……”
流苏又哭又笑:“苏柒然,遇到我之后,你总是在做傻事情。”
苏柒然也微微笑了,轻轻抚过流苏的发丝,叹道:“遇到你之后,苏柒然就不是苏柒然了。”
他兀自幸福的笑了许久,突然拿起那件衣服:“流苏,这是你做给我的?”
“……”流苏的汗慢慢滑下来,有些赧然解释:“这个……你也知道我没拿过针线,第一次做……”
苏柒然小心翼翼的把衣服折叠好,珍藏起来,笑道:“谢谢你,我很喜欢。”
流苏有些不好意思的从他身上爬起来,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口,苏柒然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却没逃过流苏的眼睛,她这才想起苏柒然那满身的血污,慌道:“你要不要紧?不要闹,让大夫来给你瞧瞧好不好?”
苏柒然见她吓的厉害,安慰道:“别怕,那些不是我的血,我没事的,天机教的毒还毒不死我,要不你先出去,我让大夫进来给我处理伤口。”
流苏赌气,拒绝道:“不要,我要在这里看着,天晓得你是不是有什么妖蛾子。”
苏柒然见她一脸坚决,没有办法,让盛真领了大夫进来。滚水,刀子和药都早备下了,听闻宫主肯就医了,几个大夫一拥而入,默契的各司其职。
流苏见苏柒然被脱了外衫,先用热水拭净了血污。流苏站得近,亲眼瞧见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其中一道尤为醒目,长长深深,尽管颜色已经淡去,却还是狰狞无比,这些伤痕却将他精壮的身躯衬得英挺无比。
苏柒然见流苏眼也不眨的看着那些伤口,脸色有些泛白,心疼她看了会害怕会担忧,开口道:“流苏,我有些饿了,你去替我做碗粥好么?”
流苏也知道苏柒然想支开她,也不忍再拂逆他,便走了出去。
她在门外等了许久,那暗器终于被取了出来,又清了毒,上了药,包扎完毕。几个大夫一出来,流苏见他们脸色一派轻松,也松了口气,进去瞧苏柒然。
床铺已然整理过了,染血的床单被褥换上了干净的,苏柒然脸色红润,精神抖擞,哪里有受伤过的样子。见流苏进来了,上上下下看了她一圈,无辜问道:“粥呢?”
流苏一愣,哪里想到他是真的想喝,两手一摊,颇为无奈的说:“没有。”转身要出门,说:“我吩咐厨房给你做罢。”
身后却一暖,苏柒然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抱住了她,哑声道:“没有粥,就吃你罢。”
语毕,转过她的身子,深深吻了下去。他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药香,流苏一时晃神,被他的舌头窜了进来,所到之处攻城略地,口腔里全是他的气息。苏柒然越吻越深,托住流苏的头,将她压向自己,高挺的鼻梁碰上她的,唇齿相接。流苏浑身发软,觉得无法透气,自己像是要窒息而死,好不容易苏柒然放开了她,她连忙喘了几口气,还未缓过来,苏柒然的唇又覆了上来,一双手悄悄爬上她因窒息而不断起伏的胸脯,掌心处的柔软和丰盈让他眸色更深,他轻轻的一用力,流苏惊呼出声,手忙脚乱的想要挣开他,却惹来苏柒然的警告:“流苏,你别乱动。”声音暗哑无比。流苏停下挣扎,感受到贴着自己小腹处的那处滚烫和坚硬,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便乖乖的不再乱动。
苏柒然深深喘了几口气,恋恋不舍的离开流苏,见流苏衣衫凌乱,眼神迷离。连忙别开眼不敢再看,只是静静的抱着她,说道:“嫁给我好么?”
流苏的神智因为这句话而清明起来,她之前考虑的很多,却不曾想过苏柒然替她承担的更多,她曾经嘲笑过那些她认为的世俗男女,明明相爱却始终无法在一起,诸如家庭经济流言蜚语种种缘由,都不过是借口。如今她自己却也成了人言可畏这四个字的奴隶,实在是可笑可悲。想明白了,她轻声却清楚的回答道:“好。”
陆拾
暮色朦胧中走来一个娇小的身影,宣安揉了揉眼睛,看清是谁后,叹了口气,公事公办的伸手一拦:“唐姨娘,少爷吩咐了,谁都不能进。”
唐络在暮色里的笑显得尤为飘渺,轻轻柔柔的说:“我没想进。我只是想看看,他这日日呆在晚蔷园里伤情,那个人就会回来么?他这样缅怀一个死了的人,到底要多久,是做给他自己看,还是做给旁人看!”
她的语气因为怨恨和不甘而有些尖刻,凌流苏活着时,她就败得一塌糊涂,如今死了,她却更没胜算,她要怎样去和一个死人抢。啊,不对,也许还活着的罢,她神思恍惚的想,可是就算活着,也是罪臣之女,一辈子只能躲躲藏藏着见不得天日,这样和死了有何分别。这样的两个人,曾经是门当户对,如今却错了最重要的身份,她倒要看看,他们要如何爱下去。
她定定的站了一会儿,朝宣安笑了笑,又摇摇摆摆的往回走。宣安一颗心直往下沉,夫人走了以后,这宣府上下的气氛古怪而扭曲。少爷本就不多话,如今更沉默,他本来以为夫人是出去散心的,后来听到皇上下了满门抄斩凌家的圣旨,就以为夫人是早有准备,提前逃了。那段时间,少爷从晚蔷园搬了出来,复又睡到了雅轩,表面上平静如昔,可是他知道,少爷夜夜不能成寐,总要去晚蔷园里走一走,呆上一阵子,回来才能安睡。前阵子听苍澜先生说,找到夫人了,少爷就领了那圣旨,去接夫人回来。他以为大约是苦尽甘来了,就算夫人是罪臣之女,是本该死之人,可是凭少爷的手段,总能护她周全。不想少爷回来后,却愈发的沉寂下来,安静的连一丝气息都无。他整夜整夜不能睡,常独自一人在晚蔷园内,对着烛火枯坐到天亮。
自发生了把夫人推下水这件事后,从不出门的唐姨娘也就在这时开始频繁往少爷处走动。她的心思宣府上下都清楚,只是少爷每每见到她,都只是没有活气的朝她笑一笑,像安慰小猫小狗一般敷衍,也只有在唐姨娘讲起夫人为数不多的几次去缨络园与她聊天时,少爷的眼神才会亮起来,在只言片语间捕捉夫人的笑靥姿态。
宣安摇了摇头,长长的叹了口气,直叹的旁边枯树上挂着的几片仅存的残叶打着旋飘下来。宣墨微微抬手,拂去飘在他肩上的一片叶子,眉目苍白如雪,看着宣安微微笑道:“走罢。”
宣安连忙紧跟上几步,汇报道:“苍澜先生等了许久了。”
宣墨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脚步依然不急不缓。苍澜等在雅轩门口,见宣墨来了,急急走上几步,轻声说道:“那件事,办成了。”
宣墨挑了挑眉:“条件?”边走进了雅轩。
苍澜跟在后头,说道:“保他们母子一生平安富贵。”
宣墨笑起来:“这条件倒确实无可挑剔,不过她倒忘了,她儿子可是三皇子,日后羽翼丰满,未必不会另存心思。罢了,先应下来罢。等那时,再斩草除根罢。”
又问:“康凤那边如何?”
“一切进展顺利,已将木堤曲逼退到泽遥。”苍澜说道,犹豫了半晌,又说道:“还有,探子回报,离宫宫主下个月要娶亲了。”他挣扎了许久,终是没有勇气说出新娘的名字。
宣墨的面色波澜无惊,自顾自给自己沏了茶,只是手却颤抖着,一杯茶水有大半倾在杯外,苍澜看的心惊,想过去帮忙,宣墨却已端着茶转过身来,朝他挤出一个笑容,眼里那线幽黑却看不到底,因为翻涌着太多情绪,反而愈发深沉的如同一口古井。苍澜还想说些什么,宣墨却已疲倦的挥手让他出去。他是从头到尾都知晓宣墨和流苏之间纠葛的,当下亦觉得嗟叹不已,只得返身出去。
宣墨独自坐了许久,慢慢从贴身处拿出一把短刀,挽起左手宽大的袖子,一段手腕上,布满深深浅浅一道道的骇人刀疤。有的是刚刚痊愈了的,有的却还翻卷着皮肉,有的却是痊愈了又被刀割,反复溃烂。宣墨面无表情,刀锋贴近皮肤,一点点划破皮肉,割进手腕,他已感受不到痛,只是看着血液流出,才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也随着血液一起流出,他才能呼吸到一口空气,继续这么活下去。流苏,流苏,他低喃,当思念之苦如附骨之蛆,煎熬的人辗转反侧,他想到了这个法子,血液的流泻伴随着情绪的宣泄,他才能在令人窒息的折磨中解脱出来。起初他也痛,那痛伴随着恶意宣泄的快感,像是在报复流苏,也是在报复自己。后来便再无痛感,心境苍凉而麻木。
宣墨吁了一口气,缓缓起身找到干净的布条,随便的包扎起来。放下宽大的袖子,遮掩住那些不堪的痛苦,他仍然是大越最年轻的内阁首辅,他仍然是睥睨众生重权在握的那个宣墨。
凌风雷死后,禁卫军的兵符无人能掌。北蜀军队没日没夜赶回焉独,发现果然只是几个探子在虚张声势后,木堤曲大发雷霆,誓要拿下大越京都。北蜀军队休整了半月后,便挥兵压境,大举进攻。边境的蕃军节节败退,没了凌家军,北蜀势如破竹,北方城池沦陷,眼看便要越过天险打进京城了。越肃头痛了半日,只得命康凤为大将军,将兵符给了他,于当日整军北上,阻杀北蜀。半月后康凤接连收复几个城池,将木堤曲打退到泽遥边境,两军驻扎在泽遥,两相对峙。与此同时,宣墨在宫里的缜密部署也终于完善,一切准备都已完成,只待致命一击——这些流苏自是不知道的,她自到了离宫,便万事皆不理,天下苍生谁主沉浮又与她何干,她宁愿放下算计,不理世事,做一个小白女人。
小白女人流苏乐呵呵的“哐当”一下吃掉苏柒然的一个马,洋洋自得的看着苏柒然。苏柒然眸色温柔,修长的手指捻起棋子,再落下时流苏的车已经被象吞了。流苏目瞪口呆,捶胸顿足悔不当初,苏柒然魅惑一笑:“要不要悔棋?”
流苏勾起苏柒然的手指,一边把玩着一边看棋局,抬起头朝苏柒然温婉道:“不悔棋,这盘棋我未必会输,是不是?”
手指间传来的细腻温暖的触感惹得苏柒然心神荡漾,他不由握紧了流苏的手指,与她的纤纤细指纠缠着,就在这当儿,流苏利落的吃掉了他的炮,一马当先,炮随其后,抽回手指拍手笑道:“马后炮!你输了!”
苏柒然懒洋洋的支起额头,斜睨着那棋局,手指勾过流苏的发丝,缠绕把玩,说道:“你这美人计,用的不错。”
流苏意味不明的嘿嘿傻笑几声,看了看漏刻,催促道:“迟了,你回去罢。又是年关又是婚礼的,你倒也不忙。你还是着紧休息几日,日后忙乱起来有的你受。”
苏柒然轻轻将流苏拥进怀里,在她上方闷声说:“我日后再也不患得患失了,我们俩就这么一直幸福下去,好不好?”
流苏在苏柒然怀里昏昏欲睡,随口应着,神智糊涂间突然想到一件事,像只尾巴着火的兔子一般,惊的跳了起来,满房间乱窜找东西。
苏柒然被流苏那一跳撞到了下颌,摸着下巴一把拖住她:“做什么?着急忙慌的,小心撞到那些边边角角。”
流苏终于在床上找到了那东西,拖出一个鎏金漆雕木盒,拉着苏柒然到灯下:“差点忘了,这是送你的。你是要回去自己看呢,还是我打开了解释给你听?”说话间,脸上染上了不自觉的红晕,连头也微微低垂了下去。
苏柒然觉得灯下的流苏娇羞柔美,拥紧了她,说道:“你打开了,解释与我听,我倒想知道,是什么东西让你都害羞起来了,莫非是春宫图?嗯,还是孤本的?”
流苏觉得浪漫气氛全无,十分无奈的开了箱子,箱子里齐齐整整摆了九样东西,在烛光下璀璨华美,她拿出第一样,是一对灼灼光华的缠臂金,她看着苏柒然,说道:“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苏柒然在看到箱子里的物件时便明白了流苏的心意,只是默不作声,拥着她认真的听她讲。第二样是一对金丝镂空的戒指,流苏低头替苏柒然戴上,又给自己戴上,慢慢吟道:“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再拿起翡翠瑞草珍珠耳坠,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犹豫了半晌,还是没戴上去,只笑道:“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香囊是这几样物件里最丑的一个了,流苏拿起那香囊时,眼角抽了抽,苏柒然环住她腰的手也抖了抖。这是流苏继开山之作以来的第二件女红针织品,其形态可谓鬼斧神工,十分奇妙。流苏绣完以后曾有一段时间很想把它当沙包玩,但她还是厚着脸皮系到了苏柒然华贵的腰带上,尴尬无比的说:“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拿出第五样东西的时候两人都松了口气,是一对华彩流离的玉镯,流苏刚想念,却听苏柒然已经低低念道:“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流苏以为这是她的独角戏,却不想苏柒然抢了她的戏份,不等她拿出箱里的玉佩,解下了自己贴身的玉佩挂到流苏脖子上,抵着她的额头,轻声低吟:“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流苏也不再羞涩,拿出同心结,对着两人比了比,欢快的笑道:“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
看到箱中剩下的东西时,她有一瞬间的犹豫,却还是拔下了头上一直以来从不离身的那支玉钗,一头如水秀发滑落下来,她松松的挽了一个髻,拿起箱里的发簪斜斜插入,娇俏的斜眼看苏柒然:“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拿起最后的发钗,也摸索着插入发髻,媚眼笑道:“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
她一身素衣,却从头到脚戴满了刚才的琳琅饰物,整个人华光璀璨,苏柒然看着那支被流苏随手搁下的玉钗,终于放下了最后一丝忐忑,深深抱住流苏不愿放手。流苏在心里暗叹:“苏柒然,苏柒然,人说信物定情,我把九大信物都给了你,女子该主动的不该主动的我都做了。你,万不可再怀疑我的心。”
陆拾壹
虽然流苏事后回想,觉得当时念的那首酸不溜丢的定情诗,自己嚎的那俩嗓子实在是丢人寒碜,但几千年下来文人墨客无不喜欢在失意时念上那么两句唧唧歪歪伤春悲秋的诗,实是不无道理的。那夜以后,苏柒然终于不再像是惊弓之鸟草木皆兵,一颗心妥善的安稳放回胸腔,两人的感情一日飚千里,其迅猛的势头让那雨后烂木头上冒出的几棵灰不溜秋的蘑菇也自叹不如。
流苏和苏柒然的婚事定在下月初六。苏柒然那日拥着流苏,絮絮的说着情话:“流苏,我要给你最好的,我会给你一个盛大恢弘的婚礼。”流苏却不以为然,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是罪臣之女,说难听点,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本应该随凌家灭族一起死去的人,如果还活在这世上,掀起的轩然大波流苏想都不敢想,她也不想因为自己,给苏柒然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沾惹上朝廷皇室。因此好说歹说,才说服苏柒然放弃了将婚礼广告天下的想法,只在离宫内,大家热闹一场。
苏柒然牵着流苏的手,往园子内走去。今日他着一领黑色狐裘,衣着华美,只是腰带上系着的那式样古怪针凿糟糕的香囊,与这一身衣衫一衬,显得颇有些滑稽。流苏见他衣着整齐,再无那放荡散漫的样子,却平添了几许英气。他虽长的美丽,却并不娘娘腔,反而十分英挺。流苏一边暗自品评美色,一边觉得嫁给他大约是不吃亏的。
两人到了园子,早有一丝音律悠扬,穿花渡水而来,流苏听那音调婉转悠扬,诧异道:“戏班子?”
苏柒然点头笑道:“你不是最喜欢瞧戏本子了么?我看你整日懒待出门上街,就请了京城最有名的沈周班来,你倒要好生瞧瞧。”
说话间,已到了台前,两人坐下,自有人服侍。台上已是铿锵唱起来,青衣,小生,彩旦,老旦,水袖轻甩,浓墨重彩。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最是才子佳人,上演那一场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