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橘佯装翻书桌膛,低声说:“出来,出来啦,我去走廊上和你讲。”
两个女生刚走到教室门外,就听到林柚清亮的嗓音:“小橘!我还怕你走了呢,那我就白买啦。”她扬着手中两串糖葫芦,“喏,快吃,刚刚沾出来的。”
程朗站在她身后,嘴角微微翘着,似乎带着一丝关爱的微笑,和他平素孩子气狡黠的笑容完全不同。
邱乐陶看看林柚,再看看程朗,不觉向夏小橘靠拢一步,挽住她的胳膊。
“我就说她还在。”程朗说,“她今天骑车来的,这么大雪,不停她也走不了。”
“好好,你赢了,也分你一根糖葫芦。”林柚说,又转向夏小橘,“我前一段时间脚伤犯了,这一个月才恢复训练。但你们前段时间又期中考试,我怕打扰你,总也没过来。今天正好又碰到程朗,他说这么晚你还在,我不信,哈,打赌输掉了。”
正好,又碰到……夏小橘心想,无论输赢,他都不在乎,只是想陪你多走一程吧。
“你刚才出去了?”林柚说,“鼻子和耳朵都冻红了。”她摘下耳包,戴在小橘头上。
“我很少带这个,像个大耳机,如果嘴边再有一个麦克,就可以当谍报人员啦。”夏小橘坐在书桌边沿,双脚踩在椅子上,敲着膝盖,“嘀嘀,嘀嘀嘀,黄河黄河,我是长江,我是长江。”
“看你值周抓迟到,都不知道自己躲起来,这个特工也太不合格了。”程朗向她扬扬眉。
夏小橘的心又沉了一点点。那些嘻哈聊天的时光,自己是当作宝贝一样珍藏,你怎么随随便便就当作笑话讲给别人听呢?
如果遇到情敌一类的人,你会怎么办?邱乐陶问过自己,当时除了想到向隅而泣,也没有任何良方。可是现在众目睽睽,难道跑到黑板旁的卫生角,把头埋在扫帚拖布之间放声大哭么?
夏小橘搜刮肚肠,拉着林柚讲起班上各种趣事。
“那个政治老师来看我们的班会,我们击鼓传花故意停到他那里,让他回答期中考试最后一道大题,他居然答不上来,哈。”
“那次全年级合唱比赛,我们班的抽签是第一个,大家不想去,主持人就说给改成第二个。后来我们才发现,第一个节目是开场先合唱‘歌唱祖国’,他们怎么不安排为刚刚闭幕的十五大鼓掌两分钟呀?”
“我们一个物理老师叫石蕊,大家都说她应该去教化学。”
程朗已经吃完了手中的糖葫芦,夏小橘的依然举在手里。“你还吃不吃?”他问。
“给你好了。”
他接过来:“还有谁要么?”问的是众人,却微笑着看向林柚。
夏小橘忽觉意兴阑珊,她抬手看表:“都这么晚了呀,时间过得真快。要不,咱们改天再聊吧,最近似乎不太平。”
“你也听说了?最近似乎有劫道的,专门挑女性下手,用锤子打后脑勺。”林柚说着,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长发,“应该是真的,我们隔壁楼一个阿姨头都被打破了,其实她提包里就有50块钱。医生说要不是她的发髻挡了一下,估计就有生命危险了。”
“你家那边那么危险啊……”
那不如我送你回去吧。夏小橘在心里,帮程朗把说了一半的话补全。
“是啊,所以现在我爸都在公共汽车站等我。我一会儿就给他打个电话。”
虽然稍纵即逝,但程朗眼中的一丝失望还是被夏小橘敏锐地捕捉到。她忽然很讨厌这样的自己,鬼鬼祟祟,又像一个马戏团的小丑。
“我想,把头发剪了好了。”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心底的话脱口而出。
众人一齐望向她。
“这样不是挺好?”林柚说,“为什么要剪?”
程朗笑:“你剪了头发,我们就不认识你了。”
邱乐陶看出端倪,忙为她开脱:“小橘抱怨好几次了,冬天洗头麻烦。正好,她又看好《天地男儿》里面松松的短发了。”
“也不是啊。”夏小橘悠悠吐了一口气,“变成一个假小子,就不会被犯罪分子盯上了。”
“就是就是,小橘她家也挺偏僻的。要不,男同学,你是不是可以……”邱乐陶霎霎眼睛。
“好啊,似乎我们俩顺路。”程朗答应得痛快。
夏小橘想说,不用了,我自己走挺好的。但却无法拒绝和他同行的诱惑,虽然深深明白,这片刻的共处和安宁,也仿佛是自己偷来的快乐。
从学校到她家会穿过一条繁华的步行街,十字路口的彩色大屏幕上正放着当日新闻,香港铜锣湾时代广场举行圣诞亮灯仪式,众多明星登台亮相。路人纷纷驻足观望,程朗和夏小橘也停下来。
“真早,还有一个多月呢。”他说。
“是啊。不过好多人已经开始买圣诞卡了。”
“你也买了?”
“哦。”
“女孩儿是不是都喜欢这些零七碎八的东西啊?”
“大部分吧。”但是如果你想问她喜欢不喜欢,那我实在无可奉告。
“呵呵,你买的卡有我一份么?”程朗低下头来,看着她笑。
“我们很熟么?”抬头撇撇嘴巴。
“你这么说,让我好伤心啊。”他垂下眉梢,一副愁苦的样子。
夏小橘装作被大屏幕上变幻的光影吸引,兴奋地喊着:“看,看,烟火!那个紫色的多漂亮,像菊花!”
“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儿。”他笑,“每年正月十五的时候咱们这里也有,从我家楼顶就能看到,你别说你都不知道。”
如果,能在他身边一起看烟火,那该多好。夏小橘晃晃脑袋,甩掉这个念头。她当然买了程朗那份贺卡,并且花了两个晚上斟酌字句,又要俏皮可爱,又不能显得过于亲昵。但她现在不打算送了。
周末她去了理发店,将披肩长发剪到齐耳的长度,只花了三块钱,感觉头颈骤然轻松了许多,似乎心也明朗起来。回到家中,却被妈妈呵斥:“让你买块姜,你现挖去了?这么久才回来,我鱼都要出锅了!”然后又看到她的头发,“你这孩子吃错药啦?”
“Hoho。”夏小橘卡腰做了一个樱桃小丸子似的傻笑,“是不是挺精神,冬天洗头太麻烦了,昨天洗澡回来都冻成冰柱了。”
“早就说让你别留长头发,和脑细胞争夺营养。”妈妈在围裙上抹一把手,过来掀着她的发稍看,“不过这师傅手艺也太差了,你看你看,左右都不一边齐。”
“可是好便宜,才三块钱。”
“三块钱?你不是遇到学徒了吧,给人家练手!不行,吃了饭我带你回去重剪!”
夏小橘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并没有妈妈说的那么不堪,但拗不过她。到了店里,果然证明刚刚的小伙子是新手,妈妈连说怎么能这么欺负小孩子。店老板陪着不是,又亲自操刀。只是头发后面已经修得毫无层次,只好剪得再短一些,于是夏小橘真的有了一个《天地男儿》里面陈松伶的短发造型。
没料到想要剪发以明志,都这么大费周章,让人哭笑不得。
周一早晨在校门口遇到邱乐陶,夏小橘甩甩头。乐陶倒没有惊讶,评价说:“挺洒脱!”然后就开始悲悲戚戚蹭着她,唱:“我已剪短我的发,剪断了牵挂……长长短短,短短长长,一寸一寸在挣扎。”
陆湜祎在走廊里拖地,自从夏小橘退出运动队,两个人不过是点头之交,几个月说过的话屈指可数。此时他也停下来,略带惊讶目送她走过,似乎想要问什么。夏小橘冲他吐吐舌头,他还了一个白眼,就说了两个字:“真傻!”
黄骏本来在哼着罗百吉的歌,看见她便怪叫一声,顿足捶胸:“长歌当哭啊,长歌当哭。美女又少了一个!本来你还有点潜质的。可惜了,可惜了。”
中午遇到程朗,他和另一个男生抬着班级热饭的金属箱子回来,笑着说:“你是夏小橘么?”
她不知道如何说,为什么剪发,难道你不明白,呵,你跟本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他在门口问了一半,就被一起的男生拉着饭箱,将他带到教室里。
邱乐陶说:“你告诉他,为了某个你不知道的原因,或者说某个你不知道的人。他肯定会问你是谁,然后你就是不说,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哈哈,再笨的人也懂了。”
夏小橘跟着傻笑两声,想起那一地毛躁的分叉,天真地以为,为期一年半的暗恋,就这样,轰轰烈烈落幕了。
第三章(上)
(1)
从机场回到夏小橘租住的公寓,林柚打开箱子整理衣物。夏小橘急忙堵住衣柜:“先收着吧,我这儿没地方挂。”
“小妞儿,不是里面藏着什么……”林柚眯了眼,扬扬下巴,压低声音,“男人?”
“去!我拿拖鞋砸你。”夏小橘拍拍柜门,“这要一开,立即山体滑坡。你要回来不早说,害得我现在丢脸。”
“怎么早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回来。”林柚盘膝坐在地上,“我忽然之间大彻大悟了,一会儿和你说。”
“就此看破红尘了?”
“或许。”林柚微笑,肚子咕噜噜叫了两声。
“它还没有吧。”夏小橘指着,“估计还是要开荤的。”
问林柚回国第一餐想吃什么,她提议去粤式茶楼宵夜。夏小橘抬头看一眼挂钟:“那咱们先四处转转,过了十点再去吃饭吧。”
“天啊,还有两个多小时,饿也饿死了。”林柚跳起来,拉开冰箱,“还有些剩饭,要不我将就一下,把这个加水煮粥吧,你不总说自己做的皮蛋瘦肉粥纵横天下?”
夏小橘连连摆手:“姑奶奶,现在让我哪儿买皮蛋去?咱们叙叙旧就过去了。十点之后,潮粤鲜居全场四折,让你吃个够,豆浆要两碗,一碗甜的一碗咸的,吃一碗倒一碗还不成?”
潮粤鲜居距离公寓不过两个路口。做工精细,价格自然也令人咋舌,夏小橘平日工作忙碌,又经常出差,是煎饼果子和方便面的死忠支持者,唯一有胆量来消费的,就是打折后的点心。她最爱豉汁凤爪和水晶虾饺,每到必点,大土陪她来吃过两次,用筷子戳戳虾饺:“这里手艺一般,既不透亮也没多大弹性,如果不是因为你吹得天花乱坠,这样卖相的虾饺我肯定不点。”最后评价说:“你这个土妞,把你送给我的外号还给你好了。”
今晚也不例外,凳子还没坐稳,夏小橘就跑去一样抓了两笼,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又把大土说过的话转述给林柚。
“听说他现在混得不错,在建筑设计院不是?肯定总有机会出入高档餐厅。把他发配到国外混上两年,看还挑不挑!”林柚又要了一份牛河,“不过,要是吃地道的,那还是去广东吧。某人倒是有口福。”
“他发过照片,还是老样子,也没吃胖。”
“他一直都没发福呀?难得。”林柚笑,“我还记得大一冬天他买了一件新羽绒服,看上去特别蓬蓬,我以为他胖些了,结果一下抱了个空,软软的都是空气。”
夏小橘啃着凤爪,吐不干净嘴里的骨头,过了半晌才说:“咱们不是说他肚子里有蛔虫么?”
“那都是很久的事情了。”林柚叹息,“我忽然,就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市运动会?”
“嗯?夏令营啊。那次我们和新西兰学生联谊么,有一个华裔的女孩子特别大胆,总追着他,吃饭一定要坐在他旁边,让他窘得不行。那天都快半夜了,还来找他去逛夜市。正好我们几个人在讨论第二天的文艺节目,他是小品的主演啊,我就说不行,不能去。他说,你看到了,有指示,不能去。后来那女生一直都很忿忿地瞅我,哈,估计是误会了。”
“也不算误会。”
“但你知道最初我就当他普通朋友的,虽然,后来就不同了。”
“他还是,对你还是很认真,我……我们这些朋友都觉得挺感动。”
林柚低头,沉静片刻,然后抬眼,目光温和而坚定:“我也一样感动。但是橘子,或许你体会不到,心动和感动,是完全不一样的。”
夏小橘点头表示明白,心中暗想,呵,又有谁比我更明白?
(2)
在剪了短发之后,夏小橘变得更加活跃且忙碌。她每天一定做完作业才回家,下课后也不去操场上闲逛,而是抓着班内各学科的高手取经,期末成绩一路上扬。春天刚开学的时候功课没有那么忙碌,她又开始和班上的象棋高手切磋技艺,回家后也拽上老爸下两盘。邱乐陶说:“你冬天是在学校做题做到天黑,现在是下棋下到天黑,教学楼里人都快走光了,就听到你在怪笑。”
“我的棋艺突飞猛进么!”
“我本来还担心你,现在看你自己调整得挺好,那就不天天陪你啦。”邱乐陶拿出雨衣,“你也早点回去,马上要变天了。”
夏小橘收好棋盘,慢吞吞蹭到学校门口,果然开始下雨了。站在屋檐下,四月的细雨若有还无地飘来,星星点点打在面颊,犹带着一丝冬天未尽的凉意。
好像,那一场留不住的冬雪。
她感觉到自己的文艺情怀又开始抬头了,也顾不得被淋湿,大步冲到台阶下面去。果然,还是不能自己一个人落单啊,只有在喧嚣的人群里嘻嘻哈哈,才能让心情明朗起来。
街角一辆摩托呼啸而过,夏小橘猜是黄骏的,因为后座的女孩穿着一件红色的雨衣,背后还有阿拉蕾图案。那是邱乐陶的,被她无数次嘲笑为幼儿园水平的卡通雨衣。怎么黄骏就可以今天载了沈多,明天又来接近乐陶?怎么乐陶就会大度地接受他的多变?如果,如果程朗也这样朝秦暮楚的,自己会怎样?是厌恶地躲开,还是笑着庆幸?夏小橘猛地拍拍自己的后脑勺,想太多了,不是说不要再想这个人么?再说,林柚是一般女生可以替代的么?
“拍这么用力,还嫌不够傻?”陆湜祎夹着雨伞站在她身边,踮踮脚,顺着她的目光作出眺望的姿势。
“你找什么呢?”
“我看你看什么这么入神,地上有金子啊。”
“我……看他们。”夏小橘扬扬下巴,“你那个好兄弟,有空管教管教。”
“那你怎么不规劝自己的好姐妹?”陆湜祎挑眉,“这不都是些周瑜打黄盖的事情么。”
“是啊,有些人的确难以理解。”点点他右胳膊夹着的伞,“譬如某些下雨天带着伞还不打开的人。”
“是啊,我等着发芽呢。”他左手把伞抽出来,“借你的贵手撑开吧。”
夏小橘这才发现,他右臂和手上都缠着绷带。
“前两天刚卸的石膏。”陆湜祎解释,“打球的时候伤了。”
“活该。”忽然就是很想说两句恶毒的话,“那还用这种老式伞,弄个自动伞一按就开了,多方便?笨!”
“我老土,行了吧。”他倒没生气,反而笑了起来,“总比你这个傻头看着好些。”
“我哪儿傻了?”
“哪儿都傻。”
“大笨孙子。”夏小橘想起两个人一同去点菜的情景,睚眦必报。
“都快一年了,你还记着啊!真是可怕,以后要把你灭口了。”陆湜祎也不去接她手中的伞,“你拿着吧,到时候我收起来也麻烦。”
“稍等。”夏小橘转到他身后,把伞插在他后背和书包之间,又用带子绕好,“这回可以了,走吧。”
“大姐,如果你不想拿告诉我一声,我自己还有左手,你这让我怎么回家,走大街上多丢人啊!”
夏小橘大笑,耸耸肩膀:“不关我事了。走啦,改天见!”
总算有人可以斗斗嘴,把自己从无限下坠的虚无中拯救出来,夏小橘心情不错。忽然想到陆湜祎的话,都一年了,哈,如果不是他自己记得,怎么知道我还记得?真是一个小心眼的男生啊。
体育组的郭老师也在重复一年前的工作,继续游说各班班主任,让更多的同学加入到市运动会里。他向校长反应:“同样都是省重点,每次市运动会我们成绩都倒数,您去市教育局开会的时候也没面子啊。”
教导主任不以为然:“谁说的?看看这两年的毕业升学率,没面子的恐怕是别的学校吧。”
老校长笑眯眯看二人斗法,不置可否。
夏小橘对于市运动会八百米的邀约断然拒绝。郭老师不死心:“你练练,要是天天训练,搞不好可以高考加分呢,至少考本省大学可以加分呢。”
“您省省吧。人家上学期期末是学年前二十,就考本省大学?”黄骏点点自己的鼻子,“也就是我,这样啃不了书本的人。”
“那……的确是不大需要哈。”郭老师挠头,想从所剩无几的头发里拽出些什么说辞来,“但是,我们需要你啊!去年两个老队员毕业了,我们女生4乘4百米缺人,小橘啊,我知道你有这个天分……”
“能为校争光!”其他队员异口同声,说出老郭的名言。
夏小橘低头,怎么来操场倒个垃圾都这么难?桶都开始变沉了,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
“不要太强人所难么。”程朗走过来,“看你们和围攻似的。”他接过夏小橘手中的桶,“你们班往里面扔铅块啊!这么沉!”
“这两天简单练习一下接棒,到时候去比赛就可以,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的。”郭老师在身后大喊,“好好考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