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懋展开看了一眼,脸色微微一沉,道:“殷某今日乃是阶下囚,他却是开国功臣,如何敢当他的贺寿?请他自便便是!”
下人面露为难之色,觑了眼嘉容,小声道:“许大人他已经到了……”
“太傅,别来无恙否?”
门外廊道上忽然传来一阵朗声,嘉容抬眼望去,见过来了个男人,年纪四十出头,身着玉青色的儒衫,文士模样,面带笑容地停在了门槛之外。
她自然听说过许佑孙,也知道他是如今大周皇帝跟前的得力文臣,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人,不禁投之以注目,看了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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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佑孙对座上殷懋的脸色视若无睹,只命随从将抱来的两坛子酒放下,待人都下去后,跨入门槛,对着殷懋恭敬作揖。
殷懋侧身避过:“你这是做什么?老夫受不起你这礼节!”
许佑孙郑重道:“太傅怎出此言?想当年,我还是陈州太守之时,因城池被破,朝廷降罪于我,杀我留在京中的家人,满朝文武,不乏旧交,却只有太傅你为许某说话。太傅与许某此前并无深交,却肯为一不相干之人挺身而出,以致获罪遭贬。此种恩德,许某一直铭记在心,不敢有片刻忘怀。如今得知太傅到此,恰今日又逢喜寿,知道太傅喜好竹叶青,这才备了两坛上好陈酿登门。一为贺寿,二,也是为了谢过太傅当年的仗义。若有冒昧,还往太傅见谅。”
殷懋冷冷道:“老夫当年所思所想,不过是不可因一战得失而寒却朝廷忠臣良将的心,并非特意因你之故。换做任何旁人,老夫一样会开口,何须你挂怀?”
许佑孙笑道:“太傅高风亮节,果非一般人所能企及。许某从前就对太傅敬慕不已,惜乎没有拜望机会,今日天赐良机,既是太傅寿辰,又有美酒佳肴相佐,正可放怀畅谈。”
殷懋眉头紧皱,看着仿佛极力忍住,看了眼边上的嘉容,道:“女儿,你先回避。”
照了礼节,似这般有年长之人登门的情况下,殷懋应让嘉容拜见来客的,此时却径直让她走人,他对来人的不满,可见一斑。
嘉容依言起身,朝外而去,经过许佑孙近旁的时候,见他竟往后稍稍退了一步,似在给自己让道,神情亦是十分恭敬,略微一怔,朝他微微点了下,便跨出了门。
等嘉容一走,殷懋终于按捺不住,拍案而起,震得桌上碗碟簌簌跳动。
“道不同,不相为谋!老夫与你没什么可说的。带了你的东西,立刻给我出去!”
许佑孙望向殷懋,见他站了起来,对着自己怒目而视,渐渐收了面上起先的笑容,道:“殷太傅,我知道你心里必定鄙夷于我。我虽不及太傅博古通今,却也听说过叔齐伯夷耻食周粟。报节守志,固然令人敬仰,许某今日所择之道,却也问心无愧。想当年,许某虽对朝堂百般失望,却也似太傅今日这般,从无二心,陈州被围半月之后,城内武官死的死,逃的逃,许某亲率残兵继续苦苦守城,一子战死城头,终还是等不到朝廷援兵,城池这才被破。朝廷倘若只降罪我一人,我受罚便是,不想昏君不问青红皂白,竟以我守城不力为由,杀我留居京中的父母兄弟,这样的皇帝,叫我如何继续甘心效命于他……”
嘉容方才人出去了,却担心里头情况,一直悄悄贴在门外走廊侧的道旁偷听。
原州地扼南北交通要口,自古便是兵家争夺的要地。失了原州,便如向敌军开了半扇北上大门,是以触发当时的天子大怒。
“太傅,我知晓你对太子寄予厚望。只是恕我直言,太子虽素有贤名,却无乱世雄主当具备的雄才伟略。他是生不逢时。倘若早个几十年前,由他施行仁政,前朝或许还有转机,如今却沉疴已久,便如一艘即将沉底之船,即便他即位了,也不能改变什么。大厦将倾,若无大破,绝不可能大立。太傅你在朝为官多年,这一点,想必比我更清楚,只是你出于与太子的师生情谊,故而对他还一厢情愿抱着幻想而已……”
许佑孙还在里头侃侃而谈,不时又传来父亲与他辩驳的声音。嘉容再听了片刻,转身往自己的房里去。
她这几日,在父亲面前一直强作笑颜,此时一人独处,心头再次茫然。
不管最后是许佑孙说哑了自己父亲,还是父亲说哑了许佑孙,至少,他们都有自己的信念,用信念去支撑自己的思想和言行。唯独只有她,自从前次在莽林里求死不得,继而阴差阳错般地救起了那个本不该救的男人之后,她便不止一次地质问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往后又该何去何从。
她低着头,慢慢沿着走廊前行,快到自己房门前时,侧旁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臂膀。
嘉容吓了一跳,猛地抬头,见竟是几日没见的皇帝。阳光从描了彩绘的檐廊之侧投射过来,映在他的一侧脸庞之上,他正望着她,见她抬眼发现了自己,朝她微微一笑,衬得面庞线条愈发鲜明英俊。
“你怎么来了!”
嘉容反应了过来,甩开他手,不安地朝前后左右看了下。他倒也没坚持,顺了她的力道松开手,却依旧拦住她去路,笑道:“几天没见了,有没想着朕?”
嘉容无语地看了他一眼,道:“是你让许大人来的?”
皇帝一本正经地道:“朕是怕你爹一人太过孤寂,便想到了许大人。他和你爹一样,都是读书人,即便国事论不到一处去,还可谈谈风花雪月,比朕强多了。”
嘉容没理他,本想径自回房,转念一想,觉着还是在外头比较好,转身要往庭院方向时,胳膊一紧,再次被他抓住。她不快地抬头:“你干什么?”
皇帝没应声,只推着她往屋里去。嘉容挣扎,却如螳臂当车,很快,人便几乎是被拖着拉进了房里,刚站稳脚步,见他顺手带上了门,心里一紧,厉声道:“你到底要干什么?我要叫人了!”
皇帝双手交于胸前,闲闲靠在门背上,打量了下屋里的里摆设,信口道:“你叫好了!最好把你爹和许大人都引过来,朕不怕。”
嘉容绷着脸道:“你来到底什么事?”
皇帝朝她慢慢行来,最后停在她面前,抬手端起她下巴,端详了下她,最后摇摇头,仿佛自言自语地道:“不能再让你待在这了。先前还好好的,不过几天,看见朕便又张牙舞爪起来。一定是你爹教坏的……”
嘉容气恼地一把打开他的手,“我说过,我要侍奉我爹,不会回去那地方的。”
皇帝抬了下眉,道:“你是真忘了,还是装糊涂?先前不是说好了的吗,等朕接了你爹过来,你就成朕的皇后。”见嘉容双眸蓦地圆睁,他嗤地笑了起来,“你不会是想耍赖吧?”
嘉容自然没忘记自己说过的这话,只当时,本也就是推脱之辞而已,此刻见他重提旧话,索性昂头道:“你都替我把话说明了,还问我做什么?”见他脸色慢慢转沉,微微眯眼看着自己,定了定神,又冷笑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以为我会怕?我告诉你,就算我耍赖,这也是向你学的。”
皇帝皱眉,嘶了一声,忽然抬起手,嘉容立刻往后退了几步。
皇帝的手停在半空,改成朝她招了招,嘉容戒备地盯着他,他一个大步跨了过来,伸手便握住了她的手,牵了她往门口去,开了门。
嘉容被他拖着往外而去,一路挣扎,那只手却始终被他紧紧抓着,迎头碰见几个别院里服侍着的下人,众人看见皇帝,虽都立刻跪地俯首行礼,嘉容却也看到了他们眼中露出的惊诧之色,又羞又恼,只好停下挣扎,跟着他出了庭园,见近旁无人了,这才压低声,怒道:“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皇帝看她一眼,“跟朕来,就知道了。”脚步并未停下。
嘉容被他带着出了别庄,循了砌着条石的山路一直往上,她也一直被他牵着,只这样,最后终于登上山顶之时,嘉容还是累得气喘吁吁。
他放开了她的手,任她坐在建于山顶的一座凉亭里歇气,自己翻到了悬崖边一块大半人高的巨石之上,立在上头,眺望前方。
嘉容渐渐缓过了气,坐在亭中的一张鼓石凳上,不自觉地望向了他的背影,见他迎风而立,山风正掀动他的衣角,一双阔袖鼓满了风,猎猎有声。
“过来!”
他忽然回头,对她叫了一声。
嘉容宛如偷窥被人发现一般,慌忙挪开视线。
“过来!”
他见她不动,再次叫了一声。
她终于起身,朝他慢慢走了过去,到了那块巨石前头,他俯身下来,拉住她的手,将她提抱了上去。
站在这上头,风更大了,嘉容人被吹得几乎晃动,腰间稍稍一沉,他的一边臂膀伸了过来,很是自然地揽住了她的腰肢,另只手,指点着前方,对她说道:“你看。”
嘉容看了过去。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这座山头,虽不是近旁的最高峰,只立在这里,视线却是一览无余。脚下一片平湖,湖畔过去,是连绵不绝的碧绿田地,灰色农庄点缀其间,再过去,视线的尽头,那座巍峨皇城的城墙也遥遥可见,宛如一条巨龙,向着东西蜿蜒而去。
“嘉容,看见了吗,那里就是皇城,再过去,你看不到的地方,还有许许多多的山川、田地、城市,万万之人此刻正在咱们的脚下,为着各自生活忙碌着。这就是江山和天下,朕的江山和天下。”
风声在嘉容耳边呼呼地响,他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他低头,看向了她,见她终于抬眼,与自己四目相对的时候,朝她微微一笑,接着道:“朕欲立你为后,从今往后,坤极天下,与朕同立。”
☆、第38章
山风犹在耳边呼呼鼓荡,嘉容裙裾狂舞,倘若不是有他在侧护持,整个人都几欲乘风而去。
“为什么,会是我,”
她问道。
他凝视着她,唇边渐渐浮出笑意。
“需要理由吗,”他低声道,风中的声音却十分清晰,一字字地传入她耳中,“朕想让你当我大周的开国皇后,与朕比肩,如此而已。”
他的解释,听起来,理由似乎十分充分,其实却完全没说到重点——至少,这不是一个能让她信服的理由。
成为一个开国皇帝的皇后,这该是天下无数女子的梦寐之求吧?但是对与她来说,“皇后”这两字,却重如千钧,这样压在她头上,她甚至觉得开始呼吸困难。
“倘若我告诉你,我的回答还是与从前一样呢?”
他面上的笑意消去,目光里透出若有似无的一丝凉意,语气却十分轻松:“不就是李温琪吗?你还把自己当成前朝太子妃?”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随即点头,“细细一想,倒确实是我的不好。”
嘉容一怔。
“倘若朕此刻已经彻底灭了那个小朝廷,你的一切困扰就都不复存在。但是你听着,第一,你已经是朕的人了,第二,朕会真正一统天下的。而且朕告诉你,这一天,不需要等很久。”
嘉容一阵心烦意乱,怔怔望着他,终于道:“他现在真的已经另娶别人了吗?倘若你知道,一定要告诉我。”
皇帝仿佛一怔,随即神情自若地道:“那是自然的……”
他一跃下了岩石,立在下,抬手轻轻握住她腰身,将她从巨石上接了下来,道:“这里风大,下山吧。”
头顶浓荫蔽日,耳畔鸟鸣不断。山阶一路曲折向下。许是许久没有人登山的缘故,青石阶上浮了片片青苔,踩过,背后便会留下半个足迹。
她没说话,他仿佛也沉浸在近旁的阵阵欢快鸟鸣声里,一语不发,快行至山脚下的那处拐弯角落时,嘉容悄悄抬眼,看了下正在自己身侧行走的这个男人。见他双目正望着前方,唇角微微往上翘起,仿佛十分松快的样子,不知为何,自己心情仿佛也终于跟着松了下来。
他忽然停住脚步,扭头看向她,“我生得好看吧?”
嘉容一窘,急忙挪开目光,抬脚飞快往下,鞋底正踩在一块青苔上,一时没落稳脚,稍稍一滑,整个人失了重心,就要往前栽去之时,一只手臂飞快伸了过来,一下将她揽在了怀里。
“就算朕生得好看,你也不至于看得连路都走不稳了吧?”
他凑了过来,一张嘴靠到她耳边嘀咕了一声,顺便伸舌,小狗一样地轻轻舔了下她的耳垂。
呼地一下,嘉容半边脸都热了起来,慌忙往后仰去,想要避开他压下来的脸,他却终于有了机会再次亲近,不舍得放,来回几下,便将她推到了道边的一株老杉树旁,抵住了她。
她身后是树干,左右被他臂膀拦住,眼见他的脸越压越低,额头处都能感觉到他的阵阵温热鼻息了,急忙抬手,用力推他胸膛,急促道:“大白天的,你还要不要脸?”
“你是说……”他眨了下眼,目光里竟也仿佛流露出一种天生般的多情与缠绵,“晚上就可以了?”
嘉容真的是被他闹得成了大红脸,咬牙道:“你快放开……”
“不放又如何?你要叫出声引人来?你放心,你爹此刻应正还在和许佑孙辩舌吧……”
他轻笑了一声,拇指轻轻擦过她已经开始发烫的一边脸颊,继续逗弄。
“你们在干什么?!”
正此时,仿佛下头不远处,蓦得传来了一声怒喝,犹如晴天霹雳,嘉容被吓得打了个哆嗦,抬眼看去,见不知何时,山阶那道拐角处竟上来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殷懋。大约是爬山爬得急,他正剧烈喘息,一张脸也涨得血红,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被刚入眼的一幕给气出来的,此刻正停在那里,神情愤怒异常。
嘉容大惊失色,慌忙使劲推开还拢住自己肩膀的那个男人。
皇帝扭头,看见殷懋竟也上山了,恰还被他见到这一幕,扬了下眉,终于放开了嘉容。
“刚才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殷懋看起来,真的气得不轻,喘息还没定,便厉声质问,连声音都微微发颤了,转而盯着嘉容,神情里满是不可置信。
嘉容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这会儿,既想挖个坑把这害人不浅的男人给埋了,又恨不得有个地洞让自己钻才好。
先前在父亲面前一直信誓旦旦,这几日里,父亲也始终贴心地没有再提及半句她与这男人的关系,不想这么快就自己打自己脸了——从他这角度看去,仿佛就是自己与他正在调情一般。
“爹——”
嘉容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够了,有气没力地叫了一声,想解释,张了下嘴,又不知道说什么。
反正怎么解释,好像就都摆在那里了。就那么一回事。
殷懋转而怒视皇帝,声音犹在咆哮:“你这贼胆包天的臭小子!光天化日,当着老夫的面,竟也敢这样欺负我女儿!我跟你拼了!”
“哎呀,太傅!莫冲动,莫冲动——”
殷懋怒气冲冲,几步并作一步地往上攀爬时,姗姗来迟的许佑孙总算及时从拐角处现身,一把从后抱住了殷懋,“小心路滑——”
殷懋回头,怒声道:“我算是明白了,你就是这逆首派来想要扰我视线,好叫他趁我不备再欺辱我女儿的是吧?”
许佑孙擦了擦额头的汗,连声道:“太傅言重了,言重了,许某真的不知道陛下也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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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佑孙这么说,倒也没撒谎。刚才追了殷懋到此,一眼看到皇帝居然在,也是吃了一惊。
他知道殷懋与自己不同,除去忠君之念,他与太子又有师生之谊,故而虽从皇帝那里接到过游说令,却也根本也没指望一两次就将他劝服。今天过来,主要还是想先消除他对自己的戒备,以图徐徐后策。所以刚才那一番对话过后,便将话题转到皇帝正在寻找淳化阁残碑,继而修复的事上。
淳化阁碑是殷懋的心头所爱,原先还在武城里,有时想到此碑,便会生出担心,生怕毁于兵戈。一听果然被毁,心痛得顿脚不停,继而又听说皇帝正在全力寻找残碑以便修复,虽还十分不满,把大周皇帝手下的那帮匪兵痛骂一顿后,总算稍稍定下了心神,两人便跟着说起日后该寻哪位能工巧匠来修复碑石,力求恢复原貌。一番议论下来,殷懋见许佑孙闭口没再谈国事了,且他被关在这里这么些天,先前嘉容没来时,每天来回对着的,都是些粗人武夫,颇有些寂寞苦闷,总算见到一个能与自己说得上话的人,且深心里,对当年兴化帝的做法也有些微词,两人渐渐便坐上了桌,就着酒菜继续谈古论今,半坛酒下肚,觉得与许佑孙言谈也还算投机,见他对桌上的一盘肉芽雪里蕻赞不绝口,心中得意,便说是自己女儿手艺,见那盘菜快见底了,叫人让嘉容再去炒一盘来,不想下人回报,说小姐不在。殷懋这才觉得不对,急忙起身自己去找,找遍了可能的地儿,也不见她人,下人又吞吞吐吐,回话时百般躲闪,疑虑更重,立刻出去查看,找到山阶下时,看见石阶青苔上依稀踩了两行大小脚印,立刻明白了过来,当下火冒三丈,也不顾自己腿脚不好,立刻往上找了过去,恰竟让他撞到了那一幕。
许佑孙追了上来,虽没看见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猜也能猜到个大概了。没想到皇帝竟也到了此处,还被殷懋抓了个现行,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拦住盛怒的殷懋,好叫皇帝脱身了——谁叫他是自己的主上?
“你撒手!”
殷懋怒道。
皇帝看他一眼,忽然回到嘉容身边,握住了她的一只手,见她极力要挣脱开,不但不放,反而握得更紧。
“臭小子——”
殷懋看在眼里,愈发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