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这个男人相对的次数,手指头都能数得出来。她对他确实惧怕。但是凭了直觉,她觉得以他那股子不可一世的自傲,一定会接受自己的邀战。

一步,两步,三步……

她缓缓朝着床榻而去,眼见他没丝毫反应,紧张得几乎就要绝望之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这样一句话,绷紧的全身神经顿时彻底松懈了下来。

她停了脚步,慢慢回头,见他正冷冷盯着自己,目光在摇曳烛影里略显幽暗,也不知道此刻在想什么。

但无妨,只要他应战了,她的赢面便占大头。

第一次在这里遇他的时候,他开口第一句,便是评她的棋局,话声犹如在耳。

感觉得出来,他的棋力应也不弱。

但是想要战胜自己……不是她自视过高,确实不算容易的事。

~~

她回坐到了棋枰前自己的那张绣墩之上,见他一脚踢开对面那个为他而设的绣墩,拂起海蓝袍角,径直便坐到了为摆棋枰而设的地衣之上,与自己相对。

“陛下,”她无视他的脸色,指着边上的黑白两个棋罐,不疾不徐地道,“我可以让陛下一手。您执黑,我执白。”

规则里,若非猜子,势弱的一方可执黑,势强的执白,黑先走,可占先机。这一步先机,在接下来的博弈之中,往往能起不小的作用。

皇帝面沉如水,自己已经取了白棋在手,哼声道:“朕岂会占你便宜?”

嘉容见他果然和自己想象中的一样,死要面子,压下心中窃喜,面色更是恭敬,轻声道:“那就多谢皇上了。”唤了宫女双云入内,对着皇帝微微一笑:“她亦通棋,让她代咱们报目数目,如何?”见对面的男人不置可否的样子,便朝双云微微点头。

宫女双云压下心中忐忑,朝身形凝固的皇帝见过礼后,小心跪坐在侧。

嘉容不再说话,食指中指拈夹起一枚黑子,落了下去。

“黑棋第一手,右下三三位——”

双云报道。

皇帝看了对面的嘉容一眼,啪一声,打下指间白子,毫不犹豫。

“白棋,右手星位——”

你来我往,须臾之间,棋枰之上,已经交手了几十个回合。

随了棋局渐渐进展,嘉容也渐渐收起了原本的轻视之心。

这个男人,出身虽低微,于棋道,却确实有他的独到之处。棋风怪异,落子迅速,仿佛不加思考,却常有出乎她意料的落子。棋便如他这个人,攻势凌厉,很快便将自己合围成势,到了近百手,自己竟已岌岌可危。

怪不得他敢应战!原来是自己小看了他。

双云仍在报棋。只是白子落下后,每到嘉容一方的黑子之时,中间间隔便开始慢慢拉长。

嘉容的鼻尖渐渐沁出了细汗,顾不得擦拭,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

皇帝的脸色,这时候终于开始轻松了下来,隐隐露出自得之色。

等着她落子的时候,他开始盯着她精致的眉眼看,看得目不转睛。

等下,要如何享受来自于她的侍寝?

他的目光渐渐从她的眉眼下落,落到她沁着细碎汗光的鼻尖上,往下是樱红的唇瓣,再下去,是她线条柔美的修长脖颈,玉白一片,可以想象,再下去的身子肌肤,倘若被剥光了袒露在自己眼前,该是如何一副动人心魄的锦绣春光?

他的视线最后定在她胸口被衣衫包裹的那处隆美丰盈,微微入了神。

“皇上,该您了——”

双云已经报过了黑子方才的一手,见皇帝陛下久久不动,小心地出声提醒。

皇帝如梦初醒,终于收回目光,随意扫了眼棋枰,摸了枚白子,落在了中央天元之上。

嗯,再十几手,就该收地了,然后——

他再次看向对面的她。

嘉容见他入彀,不动声色,继续落子。

再几十手过去,观看棋面,局势却已经大变。白子虽角边尽占,却大多被黑子压得龟缩于三线之下,而黑子却已经围起了绵绵大势。

若无意外,这一局,必定是以黑子撒下绵绵密网,四面埋伏,令原本气势汹汹的白子深陷绝境而告终。

皇帝陛下终于觉察到了不对,从美人诱中挣扎着回过了神,再次把注意力放回了棋枰之上。只可惜大势已去,面对黑棋后发制人,连连丢城失地,在黑子最后一记绝杀之后,再也无力回天。

这一盘对弈,足足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之久。从戌时一直持续到亥时深夜。

双云仔细数过目后,面对脸色铁青的皇帝,战战兢兢地道:“黑子以一目半胜。”

嘉容长长吁了口气,握拳轻轻捶了下自己略酸的后腰。见双云报完目,头已经叩在了地衣之上,显然是极为害怕,便对她温和地道:“你下去吧。辛苦你了。”

双云磕头,从地上爬了起来,急忙退了出去。

“陛下,承您的让了。”

嘉容见对面男人还那样坐着不动,极力不让自己现出半分的愉快之色,只是望着他,很是诚恳地来了一句收尾。

~~

棋品如人品。这话真的不错。

这个男人,他现在就算登顶人极了,骨子里,还是从前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混混。

毫无风度可言。

面对自己的诚恳收尾,他的脸色竟然愈发难看了,忽然呼地一声,从地上一跃而起,站直了身后,俯视着她,冷冷道:“今晚算我输了,明晚继续。”

嘉容大惊,方才因了一场鏖战而致的疲乏不翼而飞,跟着从地上起来,极力辩道:“我在开棋之前,就已经说得清楚了。你输了便是输了,如何还要耍赖?”

皇帝哼了声:“你只说倘若我能赢你,你便心甘情愿和我睡觉,可没说一局定输赢,我哪里耍赖了?你等着便是!”说罢拂袖转身,一把挥开拦住了自己的那幅绿玉珠帘,头也没回地大步去了。

人走了,珠帘还在剧烈晃动,抖得瑟瑟有声。嘉容立着,定定不动。

她倒没留意到他与元宵那晚送她回来时的说话方式一样,自称从“朕”变成了“我”,除了他的无赖,让她倍觉刺耳的,还有他脱口而出的那句“和我睡觉”。

这个可恶的逆首,越来越肆无忌惮本性毕露了。

嘉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羞愤之下,连耳朵根都要烧起来了。

~~

片刻之后,阿霁和双云等人重新入内,默默拣拾着棋枰上的黑白棋子。阿霁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眼坐在边上一语不发的嘉容。

嘉容的情绪,渐渐已经有些定下了。

这贼厮,棋风虽偏,却过于激进,一旦激进,就容易留有破绽。回忆方才一战,起头自己落于不利,主要还是因了第一次遭遇如此怪异棋风的对手,开头不适,加上又有些轻敌所致。等下再细细揣摩方才那局棋,研究他的下手习惯,以自己的棋力,到了明晚对弈之时,寻其破绽、以柔制刚,胜算的可能性,还是很大。

只是到时,一定要牢记今日教训,先讲好条件,省得到时候他又耍赖。

嘉容抬头,对着阿霁等人道:“棋局不要收拾了,摆着吧。你们出去,我晚些睡。”

~~

话说皇帝陛下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这个下半夜,一直就是在猫爪挠心中渡过的。

他对自己的棋力颇为自信,这也是先前他肯应下棋战的原因之一。

万万没有想到,她竟有这样的棋艺。眼看自己就要拔尽山河,一时分心,竟就被她给反转了过来。

皇帝越想,越是气闷,发誓下次定要一雪耻辱,好叫她不敢轻视自己,苦于长夜漫漫,恨不得立刻就是明晚才好。终于熬到了近五更,临要早朝,这才终于压下了心绪,如常早朝、处置白日朝政,渐渐又到傍晚时分,天刚擦黑,他便立刻起身,也没情绪像昨夜那样先整饬自己了,仍是着了白日身上的龙袍,一语不发地便往月华殿去。到了那里,华灯初上,宫女见他这么早竟就来了,一时惊诧,急忙相迎。

皇帝视若无睹,径直往寝阁去,入内,却见空无一人,唯妆台侧的落地架上,松松搭了几件她的纱衫,最外垂落一条双叠珠络的绯红束腰,上头的整齐排珠在新上的烛光之中,发出柔和的莹莹光芒。

“她人呢?”

皇帝沉着脸,转头看向急匆匆尾随跟进的一个宫女。

宫女忙道:“皇上,不晓得您今日这么早便来,殷小姐方才先去沐浴了。”

她在洗澡?

皇帝眉头略皱,心中一动,转身便往边上的净房里去。

从前住这月华殿的妃子受宠,不仅寝阁地下铺设火龙管道,沐浴的净房之中,更是舒适至极,冬日里每浴之前,先燃热地下火龙,四边预设池中的水便热气腾腾,不仅随取随用,而且热雾氤氲,即便裸身在里,也是丝毫不觉寒冷。

嘉容昨夜凭了记忆,一步步重走当时与皇帝的那盘棋,一直研究到了天快亮,白天里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又想棋局,眼见天要擦黑了,觉得脑子有些疲惫。吃饱才有力气对阵,阿霁自然盼她赢,亲自去御膳房给她看取食物,嘉容便想着趁皇帝没来前,先去泡个澡,恢复些精神,所以此刻,人正泡在浴池里闭目养神。双云和另个宫女正伺候在外房廊子里等着召唤伺候,内外不过隔了扇内填丝绵的厚厚锦帘。忽然看见皇帝从廊道那头过来了,俱是一惊,慌忙迎了上去。

“你们出去。”

皇帝直接下令,丝毫不见犹豫。

双云和同伴对视一眼,见他面色森严,不敢违抗,只好低头离去。

皇帝见宫女被打发了,自己到了那卷锦帘前,站定,开始踌躇了。

要不要进去?

正不决时,忽然听见里头似乎传来泼水发出的轻快哗啦之声,宛如被人推了一下,心里阵阵难过,再也压不住了。

都到这地步了,就算不进去,好歹也要窥上一眼,否则太对不住这些天对她的忍让了。

皇帝屏住呼吸,拨出锦帘一道细缝,往里看了过去。眼前一片水雾茫茫,只瞧见她正背对自己靠坐在浴池边上,身影模糊,瞧不大清。正有些可惜时,忽然听见水声又起,她竟从水里站了起来。大约是泡久了乏力的缘故,手脚并用爬出浴池,坐在了池边之上,随手拿了放在边上的一块大绒巾,将洗过的长发拨到了胸前一侧,微微歪头下去,开始擦拭长发。

皇帝的视线渐渐已经有些适应里头的水汽。虽从头到尾,并未看到她转脸的正面,一片锦绣后背及腰臀处的玲珑曲线,却是完全曝露了出来。朦胧雾气之中,见她舒展玉藕般的双臂擦弄自己长发,动作带了几分娇弱无力,弓膝坐在那里,整个人看起来软娇娇的,仿佛伸出一根手指,就能把她推倒在地任人蹂躏。

皇帝看得口干舌燥,浑身血液激荡澎湃,恨不得立刻冲进去一口吞她下腹才好,正天人交战之时,忽然留意到她的一边圆臀之上,仿似有一团小小红痕。起先还以为是什么异物沾上,再仔细看,瞧着竟像是块绯红色的胎记,形状犹如一只振翅蝴蝶。玉肌雪白,蝴蝶绯红,便似要飞走了一般。

男人忍不住咕咚一声,吞了口口水。

乖乖,竟然生了这样一副招摇人眼的玉雪身子,世上哪个男人能受得了?

好在,终于落入了自己的袋,扎紧才好放心。

“双云!”

她大概是擦好了头发,回头朝着这方向叫了一声。

~~

双云二人进去,服侍嘉容穿上衣衫时,她还在想着晚上即将到来的棋局,有些心不在焉,并未留意她二人的神色。穿好衣裳出来后,一边理着自己还湿润的长发,一边往寝阁去。刚进去,一怔,看见皇帝不知什么时候竟已来了,正端坐在棋枰之侧,神情端庄,似在研究她先前尚未收掉的那盘残棋。听见珠帘被打开的声音,他这才像是从棋局中醒悟,终于抬头,目光落到了她身上,微微笑道:“你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0 章

嘉容没料到他今晚这么早就竟来了,且瞧他这样儿,似乎已经坐这里等了有片刻功夫,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身后双云和另个唤作丽珠的宫女。双云甚是惧怕的样子,只垂目不语。那丽珠年有十七八了,是前头留下的宫女,历练许多,望了眼座上皇帝,恭顺柔声道:“皇上方才过来,听得您尚在净房,命奴婢们不去打扰,他便先在此处等着了。”

嘉容听罢,再看一眼皇帝,见他气定神闲,自己心头却总觉怪异,只勉强按捺下去,道:“那便开始吧。”

皇帝瞟了眼她还垂在胸口的发,指了下:“还湿着。你先擦擦干,弄好了再来。朕不急。”说罢随手拿了几枚棋子在手捏玩,摆出一副耐心等待的样子。

自从知道阿霁身份,且她能与西南那边联系之后,原本死活两难、进退无路的嘉容便觉骤然似是有了坚持下去的动力。如今给父亲的信被递出去了,剩下来的,就是等回讯了。自己对面前这人虽深痛恶绝,只也懂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所幸他如今也不似一开始那样只会狠霸霸地一味威逼,此时自然不宜再逆他的鳞。嘉容便顺他手势低头,见一边长发果然还垂在胸前,发梢滴滴答答不断垂下晶莹小水珠。瞥他一眼,见他目光已经落在自己濡湿了的半爿衣襟之上,暗暗咬了下牙,转身不声不响坐到了妆台之前。双云与丽珠便到了她身后一道服侍。用柔软吸水的绒巾印干长发里的水痕,再取那柄镂金丝桃木梳,小心地将她一把及腰长发从顶细细梳透直到发尾,最后只用一根绸带松松系住,绾了个状如蝴蝶的结,垂落在脑后。

铜镜镜面之中,清晰照出背后男人盯着自己后背的两道灼灼目光,嘉容只觉浑身从头到脚满满都是不自在,等湿发理完,命双云递了搭在架上的那件暗绣海棠氅穿在了身,从领口处密密系好,镜中看了一眼,见包裹得严严实实,终于转过了身去。

阿霁和另位宫女已经取了吃食来。皇帝见她终于转过了身,指指已经摆在案上的碗碟,继续道:“你再去吃些东西吧。省得等下肚子饿,朕胜之不武。”

嘉容腹中暗自冷哼了下,默默过去坐下,继续在背后男人的目光注视之下填饱肚子。阿霁递来一碗红枣雪蛤甜汤,嘉容摇了摇头,推了开去,拿帕子拭了下唇,站了起来,径直往棋枰去,坐在了绣垫之上,低头稍稍理好堆在地衣之上的裙裾,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道:“让陛下久等了。只是开棋之前,咱们还是先把话说清楚的好。今晚一局定胜负。输赢各按先前议定执行,陛下可愿遵照?”

皇帝眼前闪现过方才偷窥到的那片雪灿灿出浴景象,身下一阵酸热,喉结动了动,慢慢挺直了腰板,声音略微干涩地道:“照你说的便是。”

嘉容道了声谢,棋局开始。

仍如昨夜一样,自信不减的皇帝执白,嘉容执黑,双云在侧计目。

昨晚第一场厮杀过后,嘉容早收起轻视之心,忙着总结教训,研究对付他棋路的方法。皇帝昨夜回去之后,却是生了一夜闷气,把自己的失败归咎在分心之上,想着今日只要不再走心,拿下她便是十拿九稳。不想,也不知是天公作美还是作梗,竟让他将她出浴窥了个满满实实。方才她在梳头吃饭,他看着她后背,满脑子便都是白花花身子在眼前晃动,还有臀上的那个蝴蝶胎记,想着再看个清楚才好。此刻正面相对,她越包得严实,神情越是端庄,他便越是心猿意马,勉强按捺下心绪与她对弈,巴不得速战速决斗倒了她,这才趁他心愿。偏她不慌不忙,每下一手,中间必定要隔片刻思考功夫,往来才不过几十手,半个时辰便过去了。

照这速度,下到最后分出胜负,还不跟昨晚一样,至少要到夜半?

明日一早四更多,他可还要起身去早朝的。

赌什么棋,简直就是浪费大好春宵。

皇帝心里开始焦躁、继而后悔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