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炀坐在一旁猛吃山珍海味。程潜继续说:“前阵子我去上海出差碰到她,她看到我竟然很激动,回来后我们一直保持联系。后来我知道她们公司在北京的总部有职位空缺,就鼓励她来这里了。她喜欢的人不爱她,她过得不幸福,这不就是我的机会吗?”程潜喜滋滋的话叫半夏心里猛地一震,不自觉地就想到在病房里时,方懋扬以怎样的语气告诉她他过得很好。
当时她是不是在失望?
如果他过得差一点儿,是不是就能证明当初分开是错误的?是不是她就有机会再和他在一起?
可惜他过得很好…
那个从他口中听到的“很好”让她耿耿于怀,揪心疼痛。
她甚至恶毒地想:他凭什么过得这么好?在没有她的日子里,他怎么还能理直气壮地过得很好!
孔半夏最近都跟在老师身边研究一个新入院的病患的病情。这个病患来头很大,德高望重。每日提着水果篮探病的人络绎不绝,病房俨然变成了花房。门外还有穿军装的士兵把守,门禁森严。
这个病患的病情其实很不乐观,他却坚持不肯出国治疗。他的家人也不常来,只有一个生活秘书陪在身边为他跑进跑出。
“半夏,你来说说是做搭桥手术还是支架介入?”贾修海突然抬起头来征求她的意见。半夏蹙了蹙眉,说:“病人有糖尿病,动脉病变又是多支病变,部位比较分散,受影响的部位包含左主干分叉,搭桥比较合适;可是病人年龄大,搭桥手术的时间过长,一般难以承受。”贾修海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说:“我比较主张OPCABG非体外循环下冠状动脉旁路移植术。”半夏自然知道老师的意思。可是OPCABG近年来才开始重新兴起,它相较于CCABG体外循环下冠状动脉旁路移植术过程更符合生理状态,在跳动的心脏上进行血管吻合不易造成呼吸。循环。血液。机体免疫系统等重要脏器功能受损,可是手术中无体外循环的支持,手术难度很高,风险加大。病人身份又这么特殊,出了什么事,老师很容易身败名裂。
半夏有些担心。医疗小组每天都会提出一些新的方案,可是人人都知道,只有OPCABG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天她走进病房,病人正坐在离病床不远的椅子上看报纸。他生活似乎十分规律,这个点儿都坐在窗前品茗读报。她做完例行检查正想走人,病人却出声叫住她:“你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吧。”他的生活秘书不在,病房很大很豪华,此时却显得冷清。半夏点了点头,坐在一旁,听他问她:“你当医生几年了?”“三年多。”“真年轻。”老人笑了起来,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感怀往事。他脸上爬满岁月的痕迹,眼神温和中透出锐利,依稀看得出昔日的英姿。“我三十岁的时候还带兵打仗,时局不好,饭都吃不饱可是却做什么都起劲。”他这个年龄的人,多是戎马半生,“下午我的孙子要来看我,你看,我的精神还好吗?”“您的精神很好,手术后就又生龙活虎了。”医生总是善意地欺骗病人。后来半夏出了病房,老人还坐在椅子里,看向窗外。窗子外面是冉冉升起的朝阳,可他已经是风中残烛,连健康都摇摇欲坠。
下午,半夏和医疗小组的同事一起走进病房,看到了坐在病床边身着浅色衬衫的江远,昔日的记忆一下子像破茧而出的蛹,像翩翩飞舞的蝴蝶,在眼前姹紫嫣红,遍地开花。她一下子停滞了脚步。江远礼貌地站起来一一点头。最后他看到她,目光一顿。
“半夏,你在这家医院?”所有知道江家来历的人俱是一震,孔半夏居然认识江家的大少爷?哎哟,江家是什么人家,原来孔半夏还有这样的关系户!
半夏笑了,笑容浅淡,心里却波澜起伏。
这个温和有礼的男子,看过她最落魄的样子,知道她最痛苦的往事。他居然是江老部长的孙子,方懋扬的朋友果然都是皇亲贵胄,难怪当初都那么看不起她。
医疗小组会诊,讨论,江远就在一旁听着,不时提出一点儿疑问。众人这才知道江少爷是学医的。真是怪了,这样的出身,跑去当医生,不是糟蹋吗?要换成了他们,怎么样也得找份金贵的差事,要养尊处优。他们学医是因为出身苦,指望着熬几年后能过点儿好日子。
后来半夏跟在同事身后准备一起离开,江远却叫住她。半夏转身,他站在阳光里。金色的阳光穿过玻璃窗,带来一室的明亮,穿过光线可以看见点点灰尘在空中纷纷扬扬,忽起忽落。
时间仿佛在这些明灭的光线里凝滞定格。江远笑问她:“我们出去走走?”她点头。他们并没有走远,就站在走廊的尽处。江远低头看着她,目光似在探询。
“阿扬也有心绞痛的毛病,没想到你是心血管科的医生。”许多年没有人在半夏面前提到过方懋扬,江远一句阿扬就能叫半夏眼耳口鼻都痛起来。
江远见半夏目光滞愣,低低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你们不应该再互相折磨。”孔半夏抬起头强笑道:“我什么时候折磨过他?他明明过得很好。”而被折磨的人分明只有她。
江远眼神动了动,说:“原来你们已经见过了。”江远叹了一口气,目光越过半夏看向走廊另一端,有病人被推着走过,有穿着护士服。手里端着药盘的年轻护士慢慢走远。
他知道阿扬是怎么年纪轻轻得心绞痛的。阿扬发了疯一样地投身工作,不过是想借工作忘了她。他那样自我折磨,和他母亲斗气,留在国外不肯回来。自虐到了一定程度,人是会崩溃的。他的身体先一步崩溃,一个人昏迷在实验室,被送去医院。那个时候苏绣月每天坚持不懈地去看他,在医院不辞辛苦照顾他。
江远沉默了许久,终于说:“阿扬结婚了。”半夏听到这么一句话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是没有一丝光亮的绝望。
“半夏,我们结婚吧!”他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她攥紧拳头。那仿佛是一个梦,梦里依稀有她最诚挚的感情。最歇斯底里的爱。她以为还没到山穷水尽,她以为一切都还有转机,她心里是这么想的。抱着这么一点儿微弱的希望,她以为她能安然地在这个偌大的冷漠的城市里好好地生活下去。
没想到她心底最亲密的那个人已经娶了妻,做了别人的丈夫,成了另一个家庭。另一个女人的支柱。
她不觉得心碎,只觉得心被一层层地剥下来,刮下血肉,各处狰狞不堪。她张着嘴,声嘶力竭地想要说点儿什么,嗓子里却像是堵了块石头,透不过气来。
她躺在病床上最痛苦的时候,他对着她发誓:“半夏,这辈子我只爱你!”他怎么可以这么对她?她为他打掉过孩子啊!他们那么亲密,她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人和她一样与他亲密了。怎么一转身,他已经再也不可能属于她了?!
她浑身僵硬地站着。江远看出她的不对劲,出声问她:“你不要紧吧?”她拽紧江远的衣服,张着唇,发出啊啊的轻声。她眼里蓄满泪,一颗一颗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滑下来。
她好恨,她想要发泄出来,他对她说过这辈子都要和她在一起的,他抱着她发过誓的。他的这一生不是早就许给她了吗?是她说的分手,可是他打了她一巴掌啊,他打的时候不心疼吗?打在她脸上的时候他是什么感觉?他明明知道她的性格,怎么还可以做出那样的事,那样叫她一辈子都不能原谅的事?!
她那一段时间脾气不好,对他不好,他有没有想过她的苦?她在外面累死累活,回到家还要给他做牛做马,他怎么就不能体贴体贴她呢?
她是寒了心啊,那一巴掌打灭了她心里所有的火光。
熄了火的夜,黑漆漆的,就只留下她一个人受苦,他已经另结新欢。她好恨,她好恨这男人这么快就把她忘记了。
她站立不稳地滑下去,幸亏江远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她抬起头来,满脸的眼泪。
医院的走廊里,连两旁的墙壁都刷得那样惨白。
江远看着她,心想:这是怎样一个楚楚可怜的女人!他从她模糊不清的声音里分辨出那三个他熟悉的字眼儿,她在叫方懋扬的名字。
他突然冲动地想用指腹抹去她颊边的泪,可他的手才微微松开她准备抬起来,她的身体就像没有骨头一样往下滑。
江远只能用手托住她下滑的身子,看着她趴在他胸口垂泪。他想:你真是傻,竟然傻成这样!
第五章等下一个天亮1
第五章等下一个天亮1
成年后,我们渐渐接受分别和无奈,原来它们都是那么平常的事情。我们用青春去换来沉默,这就是成长。孔半夏总是在心底这样安慰自己:方懋扬,方懋扬,我蹉跎了这些年华,不是因为放不下,只是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岁月会偶尔蹦出来,它一蹦出来,我就感到筋疲力尽。
程潜说:“你这样真像个怨妇!”她对着镜子照了照,明眸皓齿,顾盼生姿。于是她转过头去问他:“哪里像是怨妇?”程潜蹙眉不答,目光锐利像鹰。她于是恹恹地,终于说出一句实话:“我没有想要挽回什么,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其实早已猜到。我这么痛苦只是气他成双成对,而我却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又问他:“今年春节你回不回家?”程潜一副不大想回去的样子。半夏有些看不过去,说:“你爸你妈都很想你,每年我回去的时候他们都拉着我左一句右一句地问你的情况。”“我这不是工作忙吗?我做的是国际买卖,哪里有春节可以休?我去休息几天,国外那些客户早被别人套去了。”程潜说得对。半夏也不再多说,买好飞机票,两天后飞回老家。
那位老部长定在年后做手术。半夏再次在医院见到江远,想起上次的失控,不免有些尴尬。
“今年你要回去?”他笑问她。
“是呀,明天的机票。”“一路顺风。”他浅笑,眉梢轻扬,带着淡淡的温柔,面目英俊,走道里白炽灯的光线打在他脸上,映出一片灿烂。他浅笑着告别:“手术后我就回美国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半夏,保重。”半夏走远,江远还站在走道上,以一种奇特的心情看着那个身影渐渐远去。
他心里一动,有什么想法在脑子里一转,可是他还没抓住,那感觉就消失了。此时他还不知道他没有抓住的是什么,等他知道的时候,悔恨已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
半夏下了飞机,她父母都来接她。南方的冬天很冷,却没有雪。她穿着厚厚的大衣,随父母上了出租车。在车里她母亲嘘寒问暖,她父亲坐在副驾驶座上和司机聊天。
“你女儿在外地工作啊?”“是呀,在北京当医生。”“哟,那真是厉害!”“呵呵,这孩子从小就勤奋懂事。”父母在外人面前谈起她,从来都是骄傲自豪的语气。她是他们生命的延续,她考上医学院的那一年,妈妈更是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连声念叨:“半夏是妈妈这辈子最骄傲的作品。”一会儿,车开到了熟悉的街巷,红砖的老房子,爬山虎苟延残喘地吊在墙壁上,烘托出那么一种怀旧的沧桑气息。
半夏下车,湿冷的风吹来,卷起她大衣的一角,冷风一下子灌进去,冻得她一个瑟缩。半夏的妈妈说:“我们一会儿去逛商场,大过年的,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张罗。”半夏想起小时候每到过年,都会等着妈妈从商店里买回新衣新裤新鞋,无比欢喜。后来她每月都与同事在大商场购物,却再也没有了这种欣喜。
这个城市发展得很快,商场里东西也琳琅满目。半夏正站在柜台边试鞋,对面走来高挺英俊的男子,不是谭谏严是谁?
她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城市碰到他。他身边站着的男子站姿端正,气质清冽,这样的两个人在人群中很扎眼。
“半夏?”他亲切地打招呼,半夏的妈妈也早注意到有这么一个出众的男士默默看着他们,倒没想到这人认识自己的女儿。她当下高兴,和蔼地问女儿:“半夏,这位先生是?”“妈,这是谭谏严,我在北京的朋友。谭谏严,这是我妈妈。”谭谏严笑得热情,“伯母也来买东西啊?有没有什么喜欢的?我朋友给了我几张这儿的金卡,可以在现有折扣上再打八折。”说着他用修长的手指拉出皮包,从中抽出一张金卡双手递到半夏的妈妈面前。半夏的妈妈起先推辞,后来他说只是来旅游,用不上,又说还有几张,她才接了过去。又聊了几句,她已经热络地叫他小谭。
“小谭有空就来我们家,阿姨做一桌子好菜招待你。”谭谏严长眉一挑,眼神掠过半夏,眸底光华无限,说:“那是当然,到时候就要打搅您了。”半夏的母亲笑呵呵地说:“不打扰,我们欢迎还来不及呢。”半夏以为聊天基本结束,他们就要走了。可是等了等,谭谏严没有走,反而问她:“还有什么要买的吗?”“我还要陪妈妈去看男装。”她模棱两可地回答。
她犹犹豫豫的表情尽数落入谭谏严眼底。谭谏严心底微微涨潮,这女人还真不待见他。他点点头,对同伴轻声说了几句,同伴向他们点头示意后就走了,只剩谭谏严一个人目光诡异地望着她。
半夏正琢磨着他是不是要赖着不走,果然就听到谭谏严对她母亲说:“阿姨,这时段不好打车。我陪你们逛,逛完了送你们回去吧?”半夏的妈妈自然乐意,想着这优秀的年轻人定然是对自己女儿有意思才如此殷勤周全。人逢喜事心情愉悦,半夏的妈妈买了不少东西,谭谏严一一接过,俨然已从大医生摇身一变,成了狗腿子,低眉顺眼地跟在身边,还不时免费提供意见。
半夏的妈妈笑得合不拢嘴,在她耳边悄悄说:“这年轻人不错。原来你有这么优秀的朋友,怎么不早和妈说一声?弄得妈妈还天天替你操心。”半夏觉得好笑,她和谭谏严的关系还很模糊,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让他在她妈妈面前殷勤表现。她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干脆就什么都不说,由着她妈妈瞎想。
后来走出商场,谭谏严说请她们等一下,立刻就回身去了停车场。不一会儿,一辆白色的宝马停在她们面前。她一看车牌——空U,这样高档的军车不是一般的人能开的。
半夏脸色微变,才开始揣摩他的背景,就听到他笑着说:“这是我刚刚那位朋友的车。你家在哪儿?给我报个方位。”半夏这才想起刚刚那个站姿端正的男子,确实有军人的气质。
有GPS自动导航,谭谏严开车也不费劲,中途还和她妈妈有说有笑。他很能说笑,谈吐幽默,见闻广博。他和她妈妈谈起做菜也很有两把刷子。半夏想起上次她在他面前讲解熏肉的做法,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班门弄斧,不免有些愤然。
“伯母,我还要赶去别处,就不上去坐了。”车开到楼下,站在瑟瑟的冬风里,他扬声道别。
半夏妈妈看着他,心里直道这个年轻人不错,明明有事,还不辞辛苦特意送她们回来,于是她笑着点点头,说:“有空来玩啊。”半夏和妈妈走上楼梯,妈妈笑呵呵地说:“这个年轻人不错,怎么不发展发展?”“妈,你也说了人家不错,说不定你女儿没入他的眼。”“谁说的?我的女儿漂亮能干,进得厨房入得厅堂,现在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咯!”孔半夏只是笑。这样的笑带着点寡淡的味道,和新年的喜气洋洋总有那么点格格不入。
第二天下午她接到谭谏严电话时,门外正有人放鞭炮放得不亦乐乎。在闹哄哄的爆竹炸裂的响声里,她站在窗边听到电话里的人问:“在哪里?”“在家。”谭谏严此时正在开车,听她说在家,嘴角就挂上淡淡的笑。
“想不想出来转转?我快到你家附近了。”“好…”她穿上大衣出来,在院子门口再次看到了那辆白色宝马。谭谏严坐在车里,摇下车窗朝她一笑,忽然看到她光秃秃的脖子和手,眉轻颦,埋怨道:“怎么也不戴上围巾和手套?”“我忘了。”她打开车门坐上来。谭谏严穿着咖啡色的圆领羊绒毛衣。车里暖气开得很足,她坐在副驾驶座上只觉得手脚都传来一股暖意,浅笑着问他:“我们去哪里转?”他故意瞪她,说:“好像你才是本地人,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她眼珠转一转,说:“那就去南门大桥转转好了。”南门大桥是今年新建成的跨江大桥,半夏只在报纸上看到过,还没有去看过。
“那你给我指路。”他懒得用定位系统,听她口述路线。半夏难得当向导,指手画脚一番,凭着记忆跟他坐在车里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
街上人很多,每家店门前都一片红红火火。巷子里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接连不断,有小城里特有的年味。街上撒了一地的红纸屑,小孩子们笑嘻嘻地往路边摔炮仗。
也许是气氛感染,谭谏严唇边一直带着薄笑,眼里也闪着光亮。
“前面直走,应该就是了。”她指路。
他闻声眯起眼睛看一眼远处,果然一条青灰的长桥架在江上,江水粼粼,火红的太阳染红了半边天,霞光四溢。
“我们步行上去?”半夏点点头。他将车停到一边,半夏也下了车。他不直走,却拐去一旁的小店。再出来时,他手里已经多了围巾和手套。
半夏一怔,他已经笑盈盈地说:“桥上风大,你这么光秃秃的,容易着凉。”半夏看自己厚重的衣着,这还光秃秃?他低下头,修长的手指拿起围巾围在她脖子上。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温热的气息都喷在她脸上,顿生暧昧。
她身子一僵,忽然脸红。等她再看他,他却已经端端正正地站着,一本正经的样子。
两人一起走上斜拉锁桥。风果然肆无忌惮地刮过,呼呼地吹乱行人的头发。
大桥是新城与老城连接的枢纽。穿过大桥就是城市新建的广场。广场上有喷泉,熙熙攘攘的人群三五成群,老人们有的在打太极,有的在跳舞练剑。
孩子们在喷泉旁边蹿来蹿去。这样寒冷的冬天也有人放风筝。一只彩色的风筝呼啦一下子窜到半夏脚下,她刚弯腰捡起来,就有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朝这边奔跑过来,气喘吁吁地朝着她叫:“阿姨,我的风筝。”半夏将风筝递给他,俯身冲着他笑道:“风筝不是这样放的哦。你不跑也能让它飞起来才叫放风筝。”孩子似懂非懂,问:“那要怎么放?”半夏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这么有兴致,干脆把外套一脱,搭在一边的石阶上,拿着风筝跑起来示范给他看。
她跑了一小段就停下来,一面拉着线一面讲解要领。风筝果然徐徐飞在半空而没有再落下来。
她把线递给小男孩,回过身就看到谭谏严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身形高大,背染阳光,正用一种特别的目光看着她。
“没想到你会放风筝。”他展颜一笑。
“怎么,我不像是会放风筝的人?”“你看上去很难让人和运动联想在一起。”“我还会打篮球。排球…”他眼睛睁大,满是不可思议。
半夏终于笑起来,说:“这好像是大学女生的必修课呀!”他想起当年读大学的时候班上女生站在篮下投篮的情景,犹觉好笑。
“你们学的那一点儿皮毛也能叫会打?”“不然怎样?你不相信我会打?”她自信满满,昂首阔步。广场上就有篮球架,只可惜没有球。半夏故意带点儿遗憾地说:“可惜不能让你见识见识。”谭谏严浑不在意地弯起嘴角,说:“想打还怕没有球?”半夏没想到他转身就朝旁边的篮球架下跑去。他和正打球的男生说了几句什么,那男生笑得暧昧地朝她这看了几眼,对他点头,伸手把篮球递给了谭谏严。
谭谏严拍着球小跑着回来。半夏好奇地问他:“他怎么会同意借给我们的?”“我告诉他,只要我赢了你你就同意做我女朋友。”他轻轻松松地说出这句话,旁边那大学男生也配合地冲谭谏严和半夏暧昧地一笑。半夏一怔,她倒不是因为害羞,活了这把岁数,只觉得害羞的机会越来越少,只是这句话他说得似假还真,让她不明真假。
她微微仰起头来揣摩他的表情。他用细长的手指转着球,姿势非常帅,只是穿着风衣。羊毛衫。西装裤的成熟风格和这样的举动有一点儿不相称。这样的谭谏严别有一种潇洒的感觉,而且一看就知道他是玩球的行家。
他眉眼带着特殊的笑意,勾着唇,目光很是蛊惑,问:“怎么样?”半夏只觉得心下一股淡淡的惆怅细水一般缓缓流过,然后她笑了,是一种看透风景的笑容,答道:“好。”她想:你赢了我便当你的女朋友。诚如杜炀所说,这样的男人,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应该好好把握。
虽然半夏看一个人打球看了十年,但是到头来她还是输给了谭谏严。
谭谏严垂着的眸子里含着点点光,读书时候花的那些工夫没有荒废。她也打得很好。只是他到底技高一筹,他想,她成了他的女朋友也不冤枉。
“你怎么会想到和我相亲?”从南门大桥回来,她坐在他住的宾馆房间的沙发上问他,仍然觉得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会去相亲的人。
他淡淡地看着她,眼中透出笑容,说:“那天我正好轮休。黄护士长本来叫的人是晏韩,可是他临时有事,黄护士长气急了,在休息室里骂骂咧咧。我刚好经过,被她拉了来。”他目光中的笑意加深,“还好那天我来了,不然就没有机会认识你。”他喜欢这样的缘分,自然而不刻意。他顺其自然地爱上了她。
半夏被他这样的目光看得脸上一热,局促地移开眼。
谭谏严确实是有魅力的男士,一颦一笑都像是要蛊惑人。他款款说出“还好那天我来了,不然就没有机会认识你”时,半夏无法形容内心的感觉。
以前的感情里仿佛是没有这样的经历的。从来都是她仰望着方懋扬,马不停蹄地追赶着他。也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认识你是我的荣幸,我很高兴认识你!
半夏动容,只觉得这也是自己的幸运,谭谏严多么优秀,她居然能获得他的青睐!半夏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谭谏严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着她的表情,那睫毛下隐隐的水光让他一怔。他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突然出其不意地伸出胳膊将她揽到怀中。
他长臂环绕住她。搂着她的那一刻,他心头涌上一种脉脉的温情。宾馆房间里的灯光是橘色的,朦胧暧昧,他低头看着她被灯光染成橘色的细嫩皮肤,上面有一层细细的茸毛,看上去很可口。他的薄唇溢出一丝笑,“怎么感动成这样?我刚刚说了什么很感人的话吗?”半夏没有拒绝他的拥抱。女人就是这样,男人不经心的一句话,就可以打动她许久。
年三十晚上,谭谏严坐飞机赶回北京家里过春节。半夏留在小城,一家老小齐聚一桌,屋子里很是热闹,孩子们嬉笑玩闹声不断,长辈们早搭了桌子打牌打麻将。她和几个堂姐堂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春节联欢晚会在这个小城里还属于大年夜必看的节目,央视的那几个主持人每年都会出现,男主持人用中气十足的声音和既定的讲话模式激情洋溢地说着“这里是中央电视台…”,所有这些都透着熟悉的味道。
她的堂姐一边织着毛衣一边笑道:“你怎么还不结婚?我都快当妈了,你还做单身贵族。女人结婚还是赶早的好,你要没有认识的好的我识得几个,要么你回北京前见一见?那人也是在北京工作,公务员,在税务局里当差,和你的职业比,也没差很多。赶巧你们俩都回来过年,也算是缘分…”半夏淡淡地笑了笑,绕过这个话题。姐妹们只当她不上道,这么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为自己的终身大事着急,所以每次她刚把话题绕开来,就又有热心人把话题带回去。
这么来来回回,她就是跟个闷葫芦似的,也不想多说。和谭谏严的关系才刚确立,她还不想兴师动众地叫亲戚们都知道。
这个时候她手机响起来,她低头一看正是谭谏严。
她唇边浮出笑,接起来只“喂”了一声,电话那头就问她:“在干什么?”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很好听。
她旁边的二堂姐也听到了,目光一亮,眼神示意几下,周围顿时安静下来,齐刷刷都盯着她。这样的场面半夏实在忍俊不禁。
“在看春晚。”“那有什么好看的?我很久不看了。”此时的节目是赵本山的小品。电视机的声音从听筒传到他的耳朵里,他“哦”了一声,“他的小品还演成了一系列?我记得去年也有个类似的。”半夏却觉得他那边异常吵闹,倒比她这一大家子人还热闹一些。这时候正好有人在旁边叫了一声“谏严”,轻柔的声音很是好听。
半夏奇怪,问:“你这是在哪里,怎么那么吵?”谭谏严笑着回答她:“在外面唱歌。打牌。家里年年都是些老节目,怪没意思的,所以溜出来透透气。”半夏想起那次在酒店楼梯上听到他唱歌的情景,一时兴起,说道:“我还没有正经听过你唱歌。”他低沉地笑,说:“你想听我唱情歌?没问题,你一句话,我唱到失声都在所不惜…你等等。”谭谏严放下手机,走到一旁去抢来话筒。他拿起手机,朗声问她:“你想听什么?”“你最拿手的。”他清了清嗓子,试了下音,歌声缓缓流出:徘徊过多少橱窗住过多少旅馆才会觉得分离也并不冤枉感情是用来浏览还是用来珍藏好让日子天天都过得难忘熬过了多久患难湿了多长眼眶才能知道伤感是爱的遗产流浪几张双人床换过几次信仰才让戒指义无反顾地交换把一个人的温暖转移到另一个的胸膛让上次犯的错反省出梦想每个人都是这样享受过提心吊胆才拒绝做爱情待罪的羔羊回忆是捉不到的月光握紧就变黑暗让虚假的背影消失于晴朗阳光在身上流转等所有业障被原谅爱情不停站想开往地老天荒需要多勇敢…
第五章等下一个天亮2
第五章等下一个天亮2
他的声音比EasonChan低沉。唱完后他问她:“怎么样?好不好听?有没有开始崇拜我?”他语气轻松,唇边带笑,像冬天里温暖的一阵风,强势地席卷进她心底干涸的沙漠。
“我对你的崇拜就像是滔滔江水,汹涌澎湃。怎么办,我怕待会儿洪水暴发,一发而不可收拾。”她说完,还等着他回话,他却好半天没有声音。
半夏出声询问:“谭谏严,你还在不在?”“在。”他只是有一瞬间的出神罢了。
年假过后,工作比之前更加忙碌,半夏查阅了很多OPCABG的手术案例,方案已经最终确定,由她当老师的副手,一起负责这次手术。
半夏到病房看望老部长,江远也在房内。老部长的精神差了很多,躺在床上听滑稽戏。这种戏半夏是知道的,源于上海的独角戏,多在江浙沪一带流行。她家里也有老人爱听这出。
她一面检查,一面陪老部长聊天。老部长忽然说:“你和阿远以前就认识吧?”半夏一笑,说:“我和他是高中同学。”老部长点点头,躺在床上很快入睡。
“爷爷的手术到底…”江远送半夏出病房,在门口问她。
她浅笑着安慰他:“我们都会尽力,你不要担心!”她这样安慰他的时候,想起的是以前那个处处为她解围。笑得很温和。说话从来都谦逊。和方懋扬完全南辕北辙却依然好得如同手足的男孩。
眼前的江远温文尔雅,已是年届三十的成熟男子。
江远到底面有愁容。手术当天,半夏还看到了他的母亲,那位雍容富态的官太太。他的母亲拉住她老师的手,焦虑地拜托了几句,看向她时,也是目光诚恳,一脸憔悴。
半夏收回目光走进手术室。这样一个手术很危险,大家都小心谨慎,手术室里只有仪器发出的单调的嘀嗒声。半夏站在仪器前确定方位的时候,老师突然叫了她一声。
她疑惑地抬起头,才发现老师额上已布满细密的汗珠。
半夏一怔,隐隐觉得不对劲。什么大手术老师没有见识过?那样沉着的人怎么可能在手术刚开始时就出现这样的状态?
她走到老师身边。老师声音很轻,带着喘息,说:“我老毛病又犯了…”向来深邃的目光盯着她,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你能处理的,这个手术由你来操刀。”手术进行到这一步,再终止已经不可能了。半夏在脑中迅速把已经滚瓜烂熟的手术方案又过了一遍,当前的情况她太清楚了。
半夏接替老师的位置,心无旁骛专注手术。时间慢慢地流淌,她额上才渗出的汗又被一旁的助手擦去,如此循环反复,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冬天的风已经刮尽了枝头的枯叶,当春风暖暖地吹进来的时候,她已是筋疲力尽。
剩下的缝合工作用不着她做。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孔医生,恭喜你!”手术室里当时就满堂喝彩。她的老师也已经休息过来,一脸欣慰地赞叹。半夏现在却觉得手脚开始不听使唤。她不敢想如果这次手术失败了,会有什么后果。她想到那个她认识了十几年的江远,后怕不已。
那次手术就是孔半夏的军功章。孔半夏开始在医学界声名鹊起,尤其身为女子更是巾帼不让须眉。很多大医院都想要挖脚,半夏一如既往地回绝。
这天她和谭谏严在雅兰吃饭。谭谏严一脸春风得意地替她庆祝。
半夏笑话他说:“倒像是你出了名,上了报!”当然,谭谏严本来就很有名,文章时常出现在医学界的核心刊物上,还是电视台某医学栏目的特邀嘉宾。
谭谏严对她的嘲笑满不在乎,理所应当地说:“你的名声就是我的名声,我和你还分得那么清干什么?”吃完饭,谭谏严带着半夏去赴朋友的约。半夏第一次骑马,也是第一次接触到他的朋友。
“呵呵,你就是谏严的新女朋友啊?闻名不如见面,孔小姐真是漂亮。”说话的人是胡岚,打扮得很妖娆,一身骑马装,英姿飒爽,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半夏。
她的声音略略让半夏觉得耳熟。半夏心里起了疑,不由得看了谭谏严一眼。
还有一个男的叫袁志彬,也出落得一表人才,像是和胡岚很熟。他们两个都是骑马好手,上了马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半夏坐在马上,四肢僵直。她颤巍巍地开口叫谭谏严,“我实在不会骑!”谭谏严也骑在马上,神闲气定,风采卓然。他一面安慰她,一面讲解技巧给她听。
半夏本来就全身神经都绷紧了,这时候身下的马突然不听指挥低头去吃草,她啊的一声惊叫起来,手脚一乱,马就开始噔噔地朝前跑。
半夏只觉得头顶有铺天盖地的乌云黑压压地朝她而来,真是天塌了的感觉。她隐隐有一种恐惧,以为今天就要命丧于此了。
这个时候一只手臂从她后面伸过来,强而有力地将她带起来。她只觉得自己凌空而起,再恢复意识,却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谭谏严的马上。
她安稳地靠在他身前,他的气息从她头顶飘下来。她听到他以无限宠溺的语气说:“半夏,你怎么这么胆小?”她的眼前蒙上一层薄雾,再也看不清周边景色。呵,原来她这么胆小,在他面前,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可以这么胆小。
看着放心靠在自己胸前的小女人,谭谏严唇边溢出一丝笑,看来骑马真是一项不错的运动。他眸光闪闪,忽然觉得眼前绿油油的草地真是优美。
杜炀的生日,半夏和程潜自然早早准备好,要和她一起庆祝。嘭的一声香槟酒被打开,幽幽烛火照亮房间的每个角落。杜炀跪在茶几前,双手合十,烛光映在她的脸颊上摇曳生姿,“完了完了,又老了一岁,还没有找到男朋友,嫁不出去了。”半夏和程潜听到她的话,都不由得笑了出来。程潜最先答话:“你要想谈恋爱,包在我身上。”他拍着胸脯保证,开始给杜炀介绍他认为好的各色男人。半夏看着打扮光鲜的杜炀,扬声笑道:“去相亲了?终于轮到你了!”杜炀瞪一瞪眼,说:“公司老板,三十一,未婚,无不良嗜好,家境殷实,品貌端庄。程潜真是好兄弟,把这么好的照顾给我。”可是这些无可挑剔的男人杜炀却个个都看不中。程潜不禁咂舌道:“泼皮猴,你到底要找什么样的男人?我以男人的眼光过滤过的人,没道理不好啊。”杜炀看着程潜一脸关切的表情,突然扭过头去,说:“算了,都没相中,还是我自己找吧。”杜炀感冒了,声音里带着厚重的鼻音。
程潜摇一摇头,说:“女人就是难搞定,你自己找就自己找吧,我要去接曹莞了。妞儿,拜拜。”他大大咧咧地离去,只留下杜炀一个人坐在窗前。人感冒了真不舒服,鼻子不通气不说,还鼻涕很多,鼻腔里酸溜溜的,连带眼睛也潮潮的。
啊!怎么办?她好想哭啊。
程潜喜欢曹莞,程潜喜欢曹莞!她在心里不停地重复。她认识程潜的时候他已经心有所属。“杜炀你是猪,你喜欢的人也是猪。你不知道吗?暗恋是这世上最不可救药的感情!”她在心里暗骂自己。
“半夏,你都喜欢做什么?”谭谏严问她。
他们两个坐在谭家的客厅里。半夏在翻碟片,发现很多都是文艺片。她想了一会儿,回头说:“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平时回家除了浏览网页就是看看电影,大多时候留在医学院做试验。”谭谏严哈哈大笑,说:“那看来我们两个都是忙人。”可不是大忙人吗!谭谏严多数时候是忙于工作的,他们两人很少抽得出时间见面,多是谭谏严打电话给她,偶尔她也会打电话给谭谏严。每次通话时,她都能感觉到他的繁忙。她有时候想,两个人都是医生,就算他比她有名气一些,也不至于忙成这样。
吃饭的时候,他电话响了,接起来就往走廊上走去。他说些什么半夏不知道,可那腔调分明是在处理公务。
半夏有一次笑嘻嘻地问他:“你该不会是也在外面做什么兼职吧?”但她实在不觉得他有这个必要,钱是重要的,可也犯不着为了挣钱把自己累死。现在每期有谭谏严的医学节目她都会准时收看,看到他在上面和主持人谈笑风生却掩不住疲倦的面容都会略略地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