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世界仿佛静止了。

琉璃的碎片,光影万千,它们染了鲜血,在灯下闪着迷人的光泽,缓缓地、大片地从他风衣的后襟滑下,仿如暗夜里盛放的玫瑰,以不甘的姿态在黎明前凋落,徒剩那一片浩瀚而静止的永夜。

从头顶,到脖子,到衣领,鲜红的血汩汩地流下来,没有人去试图把它们止住,鲜艳的色彩,淋漓不尽,似要把黑夜也染透。

空气中漾起淡淡的血腥味,依然沉默的、保持着前一刻姿势的前任中华黑客会站长仍不肯多言一语,他抿着固执的唇,那两片凉薄的,连温度和血色都没有的唇,紧紧地闭着,如他眉间紧锁的皱褶,哪怕是撕心裂肺的痛楚,他也不愿向任何人流露,从前到现在,这个孤独而自闭的男人在漫长的黑夜中,倔强着,骄傲着,红尘与他,不过是前生来世。

这孤寂的永夜里,连光阴都飘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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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从喘息中平静下来,他望着面前这个纵使鲜血淋漓也不肯倒下不肯言说的男人,脸色开始茫然。

“你为什么不躲?”少年怔怔地问他。

少时的仰望,努力的成长,那些淌着汗水与辛酸的脚步,三年不眠不休的勤奋,他亦是为了追上他的步伐,传说中的神,连自家师父也不得不避其锋芒的人物,那么久的奋斗,他惟愿有朝一日能与他堂堂正正对决一场,能站在世界的顶端扬眉一场。

却不是用这样暴力的手段。

颜可有些发愣,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然又管不住自己的野性——在被花阡陌收为弟子之前,他由于成绩极差,桀骜不驯,一直是校长与老师的眼中钉,那时,他喝酒,他打架,他与社会青年混在一扎,他留恋网吧彻夜不归,在父母老师都几乎放弃他的时候,他遇到了花阡陌。

他记得他当时向老人发过誓,他扬着脑袋发誓自己再也不和人打架了,他说,身为男人,就要堂堂正正地决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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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的记忆,永夜里飘零的光阴,许多不曾回想的事,在掌心沉沉浮浮。

颜可摊开自己的手掌,掌纹是错综纷乱的路,他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个算命先生对他说,他这样的掌纹,预示着一生大起大落的命运,他一直不苟同那些算命的真假,他只知他今天又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性子,仿佛许多年前那个桀骜灰暗的少年再次控制了他的心神——他竟然打了他?!打了他一直想用计算机技术来取胜的男人!

燕归来攥紧发白的拳头没在风衣宽大的袖口里,他不是没听到少年的问话,可他选择了继续沉默,他为什么不躲?天知道。

愧疚么?他自己也不愿承认。如果这样能让她好受点,那他也无话可说,若让他转身回去向她道歉,他宁可承受这一砸,头破血流,他也不想见到她。

“你为什么不躲?”身后是少年固执不休的声音,“小熙说你的身手连子弹都能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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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归来干脆闭上了眼睛。

他其实很想走,走下楼,楼下就是他的车,他一开就能走,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可他现在却一步都走不得了,后脑勺上滚烫的撕裂般的痛楚,他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眼前已是晕晕乎乎的一片,他只能用全身力气维持着身体的平衡,他怕一挪开步子就不支而倒下,他的潜意识让他不能离开,他知道自此一去就真的再也看不见她了,即便她——不再爱他。

“师父……”

少年让到一边,迟来的女孩慌张地赶过来,踮起脚,把一块毛巾往他脑袋上包扎。

白色的,沾了她手心鲜血的毛巾。

“不用你多事。”

燕归来嘶哑着声音,吃力地推开她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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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小熙你又不是圣母!这种男人心里只有他自己,你就让他走,还给他包扎个什么!”

女孩还要追去,被少年拦下。

“我只是本着人道主义。”

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借口。

“那、那你也先人道你自己吧!看看你的手,你不要命了?”

双手被少年心疼地捂住,却因用力过大,而导致女孩吃痛,猛吸了一口凉气。

“我小伤而已,你下手太狠了,他失血过多会死人的。”

女孩皱起眉头,慌得少年连忙缩回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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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归来并没有走多远,关小熙在楼道拐角处追上了他。

“既然你这么坚持……”关小熙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站住,眼中倒映着昔日是高高在上的神、如今是浑身鲜血狼狈逃离的男人的颤抖的后背,“那把这个也带走吧,这也是你希望的,我们从此没有任何瓜葛。”

说着,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手工拙劣的中国结,塞到他手上。

“原谅我,我编不好,师父……再见。”

故作决绝的姿态到最后还是败阵下来,梗咽的语声中,是女孩眼中止不住的泪水。

人在最绝望的时候总会想起从前的希望,人在最难过的时候总会记起曾经的快乐。

可是她编不好这个结,她也圆不了过去与未来,红尘在风雨中埋没,她开出的花无人赏,只剩鲜血落进泥土,年华凌乱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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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归来看也未看,就把手中的东西扔进了楼道拐角处的垃圾桶。

关小熙瞪着他,下一秒,愤然转身离去。

却迎面撞上了一直站在她身后的颜可。

“你看到了吧,你圣母了吧,他刚才就说他只爱如意一个人!”少年眼中又是心痛又是愤怒,“你还待他好什么?你就让他走吧,这种混账男人,正经的外表下都是花花肠子,你待他好,他从来看不到,说不定还在心里笑你傻叉!你有什么意思?辛辛苦苦来找他,瞧他翻脸比翻书还快,亏他当初还那么深情地和我师父写信说他有多爱你……”

“……你说什么?”

关小熙睁大眼睛,来不及回味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耳中就传来砰的一声重物倒地的响动。

1090

燕归来身体内的大部分力气都随着涌出的鲜血而迅速流尽,视线很模糊,他依稀惚听到少年在他身后大声说着什么,还有她的声音,他们似乎在争吵,他已经听不清了,脑中一片轰鸣。

天黑了?灯灭了?就这样再也见不到她了么?她的手……还痛不痛?

眼前有模糊的人影,这是燕归来最后的念头,再接着,世界一黑,他整个人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身躯依旧固执地保持着挺拔的姿态,直挺挺地摔下楼梯。

少年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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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杯具就在这里。

有人急中能生智,有人急中能觉醒,有人急中能卍解,有人一急~就失言。

颜可懊恼地想用剩下的一个酒瓶了断自己,他竟然把自己一直想隐瞒的内容说出口了,而人家又转眼被他砸晕过去了——悲伤的少年开始后悔自己下手太狠,开始后悔自己口无遮拦,开始害怕——失去她。

“师父!”

女孩已手脚并用地抱住燕归来的身子,企图把他扶起来,无奈力气不够,试了许多次都是枉然,反而把自己的双手弄得血肉模糊,又顾不得伤口,慌忙地想找口袋里的手机去叫救护车,可转念又意识到他们都是秘密的见面,到时候弄到医院媒体人尽皆知说不定会破坏燕归来所有的计划——那样,他也许真的会恨她。

可他躺在这里,天知道会不会失血过度挂掉!

从来没面对过这种场面的女孩,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落在燕归来闭目素净的脸上,与她指缝的鲜血混到一起,红的花的一片。

她告诉自己要冷静,她一向是冷静的,可怀中到底是最能让她失了方寸的人,她如何都无法冷静下来。

1092

“我去叫个医生过来。”最后还是颜可说,“你别担心,他只是晕了而已,没这么脆弱的,我以一个打架老手的经验告诉你……好啦,乖,别哭了。”

少年蹲下身,抚摸一把女孩的头发安慰她,再叹了一口气,与她一起把昏倒的男人搬进房间,又转身往楼下奔去。

楼外是扑面而来的清凉晚风,颜可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忽然觉得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不但打了一直想打的人,还说出了心头隐瞒许久的秘密,他不知道他做这些是对还是错,更不知道以后的结果,但现在,他望着朗朗的夜空,直觉心中空空荡荡,通畅无比。

“也许师父这辈子做了很多错事,但他说的一句话是对的,他说,男人,就要堂堂正正。”

所以,燕归来,我等着真正与你一决胜负的一天。

少年在风中扬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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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3

空旷的卧室里,安静得只剩少女纤细的呼吸声。

燕归来头上缠着层层的纱布,他早已经醒了,依旧紧抿着唇,以一种让人不敢侵犯的姿势侧身靠在床头,无言地注视着床边椅子上环手而坐的少女。

少女瞪着他。

厚重的窗帘拉得不透一丝缝隙,复古的水晶吊灯兀自闪着昏沉的光,近乎窒息的空气里,昔日的师徒俩人如今却似调换了位置一样,身为徒弟的少女就这么鼓着腮帮子,咄咄逼人地瞪着身为师长的男子。

事实上,在医生匆忙赶来之前,燕归来已经清醒,他不耐烦地赶走了他所谓的满嘴鸟语让他心烦的可怜的医生,仅留下一些应急药物清理包扎了自己和关小熙——尽管在颜可看来,这是老男人对他的另一种嘲笑。

1094

“你故意不躲的?”

关小熙不记得自己是第几遍问他。

燕归来挪开眼神,继续不语。

“你为什么要挨这一下?颜可还小,容易冲动,可你不小了,你就这么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还有你到底给花阡陌写过什么信?为什么颜可说的内容我并没有看到,你到底隐瞒了什么?还是我看到的那封只是花阡陌伪造的?”

“不。”

在听到花阡陌三个字的时候,两瓣紧闭的唇终于肯吐出一个字。

“那又是什么?你那么信任他,他又做了什么?在你走后,他竟然见利忘义地踩着你的遗产去当明星!”

“他也是为了大局,至少国内现在的圈子重新稳定繁荣了,你没发现么?那种盛况,是我做不到的,至于他的手段,我也管不了……”

“哈?盛况?看来你确实还关注着国内的动向,我猜得没错,燕归来,你从来都不是个合格的骗子,说吧,你抛下一切跑到法国到底为了什么,不用再给我之前的答案,燕归来,你再怎么装,你的眼睛骗不了我。”

1095

望着那双幽深的、让她迷醉而追随了三年的漆黑眸子,少女眼中闪烁着光芒。

那光芒让燕归来不忍直视也不敢直视,他用力地别开头,却因牵动到后颈的伤口而痛得脸色一白,但他紧锁着双眉,依旧选择了别开目光,哪怕伤口裂开,他也不愿意面对。

——这一生,他可以面对呼啸的子弹,面对未知的命运,甚至是从容面对死亡,却无法从容面对她。

——这一生,他不负天下,不负人间,却惟独负了她。

那清澈、明净、没有一丝杂质的目光,让他从心底颤栗,这是他唯一的恐惧,他害怕自己重重封锁的心事在她眼中被暴露得一览无余,就好像烈日下暴晒的咸鱼,他羞于更恨于心底最深处的情愫被任何人发现,包括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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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熙,你还是这么天真。”燕归来吐了口气,斟酌着语气,用尽量平静的声音缓缓地说:“这个世上,没有永远的感情,只有永远的利益,你还不明白么?我当年和陆萧是这样,和花阡陌是这样,和如意是这样,和你也是……”

“也是为了利益?呵呵,”关小熙笑了,打断他的话,忽然俯下身子,身体弯呈九十度逼近他的脸,“燕归来,你还在编着你那拙劣的谎言么?我说过,你是一个不合格的骗子。”

说着,关小熙伸出双手,用力圈住他的肩膀,把他身体扳回来逼着他看自己的眼睛,“燕归来……不,师父,”她嘴角漾起一个嘲讽的微笑,不知是嘲讽自己,还是嘲讽面前的男人,她以一种青涩又暧昧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师父,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你教的,我跟了你那么久,只看到你的无私,你的奉献,你用不着把自己和花阡陌那个混蛋相提并论,如果说你真是为了从我这里拿取利益?那么,难道是……你真如南宫他们说的那样,是为了图谋我、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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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归来不是个合格的骗子,关小熙亦不是个合格的骗子。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首先脸红了。

若不是脸上浓重的脂粉,又蹭被泪水冲刷得花乱一片,说不定她就要失败在自己手里。

不过,她现在是装备了厚厚的脸皮的熙马拉雅狂战士,她一咬牙决定豁出去了,就谁也拉不回来。

燕归来紧闭的嘴唇发白,他想不到他心爱的徒弟会说出这种不知羞耻的话,他恨恨地一掀毯子,打算穿鞋走人,可关小熙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

皮鞋、外套、裤子,他的装备们竟然被藏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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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归来并不介意光着脚回去,甚至不介意赤着胸膛回去。

但裤子……

赤着两条毛腿裸奔在旅馆里的中华黑客会前任站长燕归来……

燕归来第一次后悔自己衣服穿得少,他简直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自己被脱得只剩衬衫内裤放在床上的。

而且,他不希望是关小熙干的。

当然,他更不希望是颜可干的!!!!

他只能气得浑身发毛,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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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你不要激动嘛。”望着燕归来乍然见光又猛然被盖上的两条毛腿,关小熙舔了舔嘴唇,嘿嘿一笑,“我是不是说对了?师父,其实你一直想……”

“胡说八道!”

燕归来恶狠狠地把毯子里突然伸进来的一只手打出去。

他简直肺都快气炸了。

“我胡说么?可师父你也不诚实多少呀,你看你脸上那么冷,身体又那么烫,医生分明说你没发烧的,来,我给你看看怎么回事……”

“不用你管!把衣服还给我!”

燕归来再次把毯子里伸进来的一只手打出去,却忽然看到她手上同样缠着的纱布,他心中顿时又难受一分。

他怎么,到现在,还在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