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来了。”尚未照上面,已是听得声音。穆睦仍是那般姿态,此时背对着她,却是笃定了她的到来。而后回头看她,少顷扬了嘴角坐下,出声示意小童退下,便望着她,“你决定如何?”
决定?燕凝沉静的望着他,而后淡淡的问到,“师父习医多久?”
自从正式跟着他习医,他便让她在无人时唤他一声师父。
穆睦的脸庞一如往常的狰狞,只是他完好的那边脸却在头发下露了出来,带着明显的笑意,“六年。”
燕凝轻轻嗯了一声,视线转到窗台上一株绿得有些沉闷的万年青,重复,“六年。”
于是沉默。
穆睦哑哑的继续说到,“要教你的,还有很多。”突而顿顿,又笑,“你把手伸出来。”
燕凝只稍片刻迟疑,便也是坐下,依言照做。
穆睦便将捻了捻袖子,而后将右手搭在她脉上,那双手并未受到和他脸庞同样的挫伤,指尖透着暖暖的温度,与他给人的感觉有所不同。随之他意有所指的一笑,“对了,乖徒儿,为师要离开这了——”又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点了点头,似乎是才下的决定,“没错,离开。”
“…”燕凝屏住一口气,脑子一时间空白了片刻,闻着小屋子的空气里弥漫着的满满药香,望着他,“何时?”
“唔,”眼球骨碌碌的转了一圈,却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若柳大少真要娶一个?”
燕凝吐出方才憋住的那口气,“随他。”甚至脸色语调都无丝毫变化。只有她了解心里的波澜,微兴。
“不想生个么?”
燕凝握了握拳,没有答话。只是那样,又如何?
早些告诉自己无所谓,便是听从爹爹那几句——这家无宁日终究令人头疼,他日你夫君若要纳妾,你便从了他罢。
她和娘亲拥有的,毕竟不同。爹不敢和娘说这样的话,柳云韬却一字一句的表明了他的态度。所以,无论柳云韬是纳妾还是另娶,都随他去了。只是到了那个时候他大概也不会再理会她罢,一代新人换旧人——便只剩下这些自知之明。
她想,就跟着穆大夫好好的学习点医术,其他的,不再理会也不想理会,但——
穆睦他…居然要走。
她以为,至少能先度过一个六年。
穆睦将她微微的变化看在眼底,又是接话,“呆在柳府,永远学不到东西。”他突然双手撑在桌面上,将身子靠向她,声线压得很低,“要…随我走么?”
他沙哑的声音却是充斥着整个小空间里,而他那些张扬而丑陋着的伤疤,连同满屋的药盒,一同闯进她的视线,片刻间竟说不得一个“不”字。
走,走去哪里?
“去看看这个大千世界。”此时穆睦刚好接下她心里所想,“世上有太多的疑难杂症,也许走遍大江南北也碰不到,但若是呆在这里,就永远都看不到。你不适合这里,离开。”早在很久很久以前,碰到他师父的那会,就应该离开。
哪怕,带着柳云韬的孩子。
柳翼这个人,不过诠释了寻花问柳见异思迁,不然,他小姨又如何弃了这柳大夫人的头衔,选择长伴青灯,晨钟暮鼓。
而他曾经挚爱的女人,是有夫之妇,从来就不容于世。
只是那样的女子,不应该被困在别院里每日寂寥的绣着花,积郁成疾。
替她医治的日子里,便无法自制的爱上了那样的温婉女子,总是温柔的笑着,柔柔唤一句穆大夫。却时不时落寞的望着窗外,那张牵强笑着的侧脸,梦回弥绕, 原来,也曾渐渐淡忘。
只是那时的他,犯了医者的大忌,一直拖着她的病,只求能多看她一眼。
直到那日他们别院浅谈,被她兴致兴起突然上门的丈夫撞见,哪怕弃之如屐的糟糠之妻,也容忍不得和别的男人谈笑,勃然大怒——哪怕他与她由始至终都举止守礼,从来就不过是他单方面的奢想。哪怕,她念念不挂的,永远只是眼前那个破口大骂的男人。
水性杨花,红杏出墙。男人在指责女人的同时,从来不懂得反省。
揪着她,抽打。手无缚鸡之力的他竟是无能为力。于是,他当着那个男人的面,自毁容貌,并发下毒誓,永不相见。
但事后再打听,那水样的女子,竟是长眠,果然,永不相见。
于是这些年来,早习惯了冷眼旁观,就窝在这柳府里,整治些小病小痛。
即便是燕凝这般冷静自若的女子,也是会介意吧,几年之后,会不会也对着窗口自怨自艾?柳云韬,即便他奉劝了一句好自为之么?
走吧,如果不会幸福。
燕凝却慢慢的立起身,“我若随你走,这辈子,我便再也抬不起头。”
却无法否认一时有些心动,对医术探究的热情,竟会大到让她一次又一次冲动,私约刑子岫,隐瞒柳云韬,甚至利用了娘抱孙心切,为什么?这不像她。
穆睦目光落在她无丝毫突起的肚皮上,却仅仅是不经意的瞥过,突然又笑笑,“再晚,就来不及了。”再过些日子就会有妊娠反应,一旦害喜,就走不了。
垂了垂头随之又开了口,“你爱你的夫君么?”
爱么?她尚未问过自己。
爱吧,这么快回答了自己。却也不够,她想。
但至少她从未这般去念挂一个人的笑容,会面对他的脾气无可奈何,甚至介意他纳妾的举动。只是真的不够,至少比不上娘亲决不退步的坚持,也没有玉石俱焚的激烈。
而且,曾经有那么瞬间,在穆睦提出之前,她真的兴起过离开的念头。
穆睦摇了摇头,“你我离开的时间若是不同,我的模样,谁也不会多想。至于爱,我想只有你自己知道,你考虑下,我会把我会的,都教给你。”
燕凝望着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恢复更新,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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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么?柳云韬倒是考虑好了。
便瞧着他面无表情的望着窗外,突然嘴角的肉微微抽动,眼里厉色尽显,便吸口气斜眼瞧瞧了那两人,慢慢的将双手背在身后,开口,“那么到时,柳云韬这杯喜酒,还请二位准时到达!”
她,凭什么这么不声不响的走出去!
他刚刚给她的眼神,已经透露信息了不是么?他甚至不介意她发火发脾气,却无法忍受她如此置身事外的姿态!
“喜酒?”刑子岫和华安泊互望一眼,便见刑子岫试探的一笑,“你当真?”
“自然当真!”脱口而出后又是稍作停顿,有点赌气,“她那样子也同意了不是么!”而后柳云韬别过视线,望了望似乎残留着燕凝背影的院中小道。
即便是在下人面前一向表现的尊贵得体的娘,几年前爹决定娶五娘的时候也狠狠发了几次火,体罚了几个下人,甚至跑过来和他抱怨,吼着老不尊啊老不尊,还在五娘进门后全然不给面子的使脸色。
以前觉得娘那时呈现的孩童般的幼稚举止有些可笑,现在想想才觉得那才是个女人应有的反应,其实是表明她在意爹吧。
所以一个女人太过冷静一点也不惹人疼爱,譬如她!他此时完全看不透燕凝的心,明明好像介意,又似乎不介意…突然想起之前派人去问过,回来都说,大少奶奶对他从无一句抱怨。这又是什么意思?她到底是不是个女人!
还有,下人们那些闲言闲语都说他见异思迁喜新厌旧,说大少奶奶其实是个贤妻,全然一边倒。贤个屁,她一点都不温柔体贴!而且他就是见鬼也没见异,喜旧还很厌新!更何况,谁才是这柳府的大少爷?最近个个胆子都养得比牛还大,居然还有人敢摆脸色给他看,这种情况他要是宣告一切都是误会,他并没有要纳妾,只恐怕他的面子从此荡然无存,都说柳大少爷怕了少夫人,都说柳大少爷为少夫人所折服。
为什么不是她为他折服?不是她为他退步?这原本就是女人所应该做的!
既然如此,那就娶吧!而且,他想看看她究竟有何反应!
然而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不停的在阻止他,再细想却又捕捉不到,心情益发差了起来,眉头也是纠得老紧。
华安泊折扇摇得极其缓慢,风若有若无,而后倏地一拍扇子,“那好,咱们就等着来喝喜酒。到时该来的人,全部都会来。”是该来凑凑热闹了。
刑子岫望了望华安泊,后者又是使了个眼神,便摇了摇头笑,“也罢也罢,云韬你便一意孤行罢,就是好奇哪位是你的新娘子?”他怎么一个鬼影都没看见。
“这你就无需过问!”
“那是…”刑子岫深深的打量了下柳云韬,随之大大的打了个哈欠,便晃了晃脑袋,“请帖请务必送到。安泊,还留待这儿也是无趣,咱们告辞吧。”
华安泊扬唇,“正有此意。”便是双手握扇抱拳,“告辞了,云韬兄。”分明就是个别扭的家伙。只是嫂夫人最后离开时那个表情,还真是无所谓到了极点,连他也看不出有所勉强,也难怪某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终做了这么个决定。
只是柳云韬,怎么老觉得你娶不成啊!又是笑了笑,“啪”一声开了扇,“软骨头,要不咱们去百花楼坐坐?”
“的确困了,小胡子,就去坐坐,听两只小曲好睡觉。”
便是不待柳云韬开口,双双离去。
而柳云韬的脸色,却是益发沉重起来。
柳府要办喜事了。
且重开流水席,便是定在固安城柳家大院。这还是柳大少爷开的金口。
比娶正妻还闹腾。
当中,就数若兰的心情最复杂。儿子纳妾,若真能添个金孙,和和睦睦的倒也愉快,就是觉得有些对不住燕凝,他日若是百年归老,九泉之下再见慧娘,恐怕不好交代。
但韬儿已经说了话,思前想后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燕凝看起来贤惠懂事,定能明白她为人母亲的难处。便是动手打理了起来。
唉,前后不够半年,柳府再办喜事,心情竟是完全不同。
然而韬儿绝口不提新的儿媳是哪家姑娘,很是难办,一时有些惶惶,若是青楼女子,反而更让人看笑话。
便是筹备了两天,越想越有这个可能,差人盯着韬儿看看他近来的举动,毕竟他对她挑选的那些个小姐画像眼眉也不扫一下,态度和之前并无太大区别,不添热忱反而带着些浮躁和怒意。全然没有再登科的喜气。
想想觉得这韬儿莫不是和燕凝斗气?那日是特地将燕凝带到她面前,虽是态度强硬的吩咐办婚事,却一直偷偷打量着燕凝的表情。这么一想倒是豁然开朗,只是照她看,韬儿待燕凝也非无情,弄至这田地,燕凝定是要负大部分责任,这娃性格和她娘一样倔。
唔,先不理他夫妻二人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燕凝不易有孕才是事情的关键所在,要是能有儿子,什么事情都能迎刃而解。
更何况韬儿身为柳家长子嫡孙,也该继后香灯了,思及此又咬咬牙继续着手婚事,反正,迟早的事罢了。
睡床上燕凝慢慢的睁开眼睛,侧过脸静静的看着床上的柳云韬,这几日他们居然还躺在一张床上,只是不说话。
他睡得香么?在期待么?看不清他的脸,却是清晰的记得,原来早在不知不觉中,他的脸变得那么深刻。
悲哀,突如其来。
这便是娘亲曾经有过的心情么?
穆睦的话开始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在耳边。
你不适合这里,离开。
离开…
“我要——另娶。”
脑内突然一个声音穿插进来,是他说,另娶。
“婚约不是定在流水席上么?那就再开三天。”
流水席啊,她的位置在哪里?
“娘办得热热闹闹就是了,酒席记得留一桌,我自有安排。”
安排给他那些朋友么?
而后他说,“如你所愿了,不是么?”
不是的。但她选择沉默。
走吧,走吧,那就走吧。便瞧着柳云韬突然翻了个身,燕凝慢慢的阖上眼,却是一些莫名的情绪笼罩在心头,连鼻头也有些酸涩。
怎么会…突然感伤?
吐出一口气,微微了侧了身子,将自己轻轻的蜷缩起来,想到他真的要和别的女人躺在一起,做着亲密的事,竟是想想都无法忍受。
一股酸涩突然涌上眼眶,闭着眼也能感受到濡湿,有点想作呕的冲动。书上写着此乃孕症反应,只是孩子么?她是不是只是臆想?燕凝咬着唇轻轻呜了一声,缩得更紧了。
那就,离开。
此时柳云韬突然一个翻身,将臂膀重重搭在她的肩上,身子也靠了上来。
身后的热源让燕凝的感伤无法抑止,手紧紧拽着锦衾一角,一滴泪滑落。
柳云韬便在此时睁开了眼,其实,一夜未眠。然而竟是不知所措的沉默许久,而后将燕凝环进自己的怀中,装作只是睡着。
燕凝没有挣扎,枕在柳云韬手臂上安安静静的听着语和湖上的风说,那就,离开…
因为,原来无法忍受。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怀孕人比较容易情绪化,所以燕凝。。。。呃…
本来想交代完的,看看是直接开第四部还是再交代一章
小虫最近非常非常非常忙!!!所以更新拖延很抱歉,要体谅毕业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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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还是筹备得差不多了,只是没人知道新娘子是谁。
这柳大少爷的二夫人娶得这么突然,城里盛传,定是位胜过大少夫人千倍万倍绝色天香的女子,否则也不会这般迫不及待。
以至于有人开始坐庄下注,究竟谁才是柳大少爷相中的人选。
而百花楼里的蝶儿姑娘,艳香姑娘,春媚姑娘,酥酥姑娘不知为何都成了热门,听着听着连这些姑娘也觉得有这么一回事,翘首顾盼,就盼着惊喜。
坐庄的倒也不是外人,自然是自诩柳云韬拜把兄弟的刑子岫华安泊二人。二人都派人花大钱买了娶不成。但理论上行不通,柳家毕竟是有头有脸,连流水席也办了,自然假不得,但道义上还是得支持下嫂夫人!
而既然说了要凑齐人,二人先是给人在陈州的卓不凡何诗语夫妇一纸飞书,再飞骑通知人在琉川的周玉斌,一伙人算是凑齐了整数,就等着看柳云韬的好戏。
没办法,始终无法相信柳云韬那性子能容忍两个女人在身边闹腾。然而话又说回来了,嫂夫人那性子,想闹腾实在不是件容易事。
婚期就一日一日逼近了,人家柳大少爷就给了半个月的时间准备。
半个月,其实多少让穆睦坐不住了。这些日子燕凝未给他半点回讯。
此时燕凝身孕已足两月,因为未预想过这些情况,所以柳府也没个信得过的人,传不得口信。他算是拐带了吧,虽然目的单纯…突然露出个苦笑,为何心里突然有一些些苦涩?那个美好的她的模样突如其来的闪过眼前,啊,又记起了啊。
穆睦缓缓在屋里踱步,他只能坐等燕凝醒悟了不是么?她为何还下不了决心呢?难道女人都一样,都甘愿为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付出一切,郁结一生?
有时柳府的一些妇人蒙着眼睛的时候,会把他当作知心人,宣泄下心中的不满,即便是老夫老妻也难免有所抱怨。若是不走,燕凝会变成哪般?
不用多说,一定越来越沉默。会变成那样的吧。
而柳云韬的婚礼就在明日,过了明日再过些日子燕凝有害喜症状,有身孕的事也就遮不住了。这个时候燕凝那个孩子的到来,倒成了个尴尬的存在,还会伤害另一个无辜的女子吧,她又是用怎样的心情嫁入柳家?
才沉默着,却是察觉到身后的视线,侧头瞥见燕凝无声无息的站在门口。
面容并无太大变化,然而双眉间看到得藏不住的疲惫,那双以往清澈如水的眼眸,少了些光彩,却依然坚毅。
缓缓的笑,穆睦便是将身子背转过来,完全不让她瞥见模样。他现在的脸,无论燕凝怕不怕他,也不宜让她相见。若真是出去了,还是想办法医治下吧。
“想明白了?”他问。
燕凝只是淡淡的开口,“师父近日交代的药水,其实是安胎宁神之效吧。”
穆睦微微顿住,终于叹了口气,“没错。”如此聪慧的女子。
轻轻点了点头,脸上却无一丝喜色,哪怕那涛园里,已经挂满了红色的灯笼,“娘当时若是生个儿子,也许会更幸福吧。哪怕他们之间已经有爱。”
“…”
“外边人都说,夫君这次娶的女子,定是绝色。”燕凝突然轻轻的抚上肚皮,只是他看不到你的出生了…但柳云韬会有更多的孩子吧。轻轻吐口气,“师父愿意让燕凝跟在您身边么?燕凝定会用心学习。”
“好。”穆睦沙哑的声音却是透出些柔软。连同你的孩子,也会好好照看。
“谢谢师父。”燕凝望着他的背影,吸一口气,“明日夫君娶妻的时候,燕凝会趁机先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