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见白芒凛凛跃动,却是林逸烟双掌悄然探出,手指上光影灿然,数道白芒先后击在威胜神剑上,发出铮铮锐响,震人心魄。林霜月的芳心随着紧密的劲响怦怦乱跳,不敢再看,怅然闭上双眸。

剑指相交,林逸烟登时心内凛然。他这几下赤火白莲剑,几乎倾出全力,本拟震得卓南雁长剑不稳,哪知交击数下,对方意浑若无事。

其实这时卓南雁也是难受至极,只觉林逸烟适才指剑上传来的劲气,如重锤,如电击,浑身气血翻涌。此时有进无退,卓南雁一声不吭地又再扑上,长剑剑气流转,犹如长江大河般向林逸烟卷去。

林逸烟眼内寒芒大盛,十指飞旋,劲气奔涌,浑如雷殛电轰、水银泻地般当头迎上。两人数日间第二次激战,输赢胜败,却事关数十条人命乃至大宋气运,便较之上回更多了十分的险恶。

霎时间剑气纵横,四下激涌,几扇窗棂都被剑气震碎,轩敞无比的大厅内烛火乱颤,阵明阵暗。群豪初时还不住大声替卓南雁鼓劲喝彩,但过了片刻,只见卓南雁剑剑都是不顾自身安危的以命搏命,进退分合都是间不容发,群豪看得目眩神驰,心惊肉跳,竟忘了呐喊。

激战之中,林逸烟指上劲力一招重似一招,真气凛冽,浑如怒浪天降般不住轰击。卓南雁终究功力不及,剑影渐渐黯淡,已被洞庭烟横十指上的道道白芒压了下去。

“圣教主好剑法!”南宫参眉飞色舞,摇头晃脑地叹道,“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东坡词意不足以形容教主神功之万一!卓小子蚍蜉撼树,灰飞烟灭便在眼前。”

莫复疆大怒,咧嘴咆哮:“放你姥姥的狗臭屁!你再叫喊一声,老子拼得性命不要,先将你一口咬死!”

南宫参见了他张开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心头一凛:“这莫驼子说得出做得到!若是他们这几只老疯狗一起拥来,乱咬一通,可大是不妙!”立时住口不言。

唐千手忽道:“卓南雁,你莫要打了,这便逃吧!”众人一愣,唐千手又道:“你只需将我等今日遭害的消息传扬出去,让林逸烟的面目大白于天下,我等死亦瞑目。”

林逸烟登时心头一凛:“这小子若是一意逃生,只怕我真就无暇拦他。我化名风满楼的绝密身份和今日洗兵阁内的惊天之秘,若是泄露半分,本教复兴的大业不免遭受重创。”心神略分,掌势登时一缓。卓南雁却是心无旁鹜,剑光暴涨,补天剑法展到极处,如天风海雨,气象愈发开阔恢弘。

唐千手双眸一亮,接着冷笑道:“’洞庭烟横‘果然是天下第一的大宗师,跟个后辈动手,竟然缩手缩脚,毫无还手之力。”

石镜扬声大笑:“天下第一?不错不错,若论使毒用诈、偷鸡摸狗,林逸烟实乃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唐千手低笑道:“石老道,我劝你小声一些,小心圣教主恼怒起来,赏你一掌。”

石镜道:“未必吧!我此刻手无缚鸡之力,他真会死不要脸地过来杀我?”

唐千手道:“你瞧你瞧,他眼露血光,正盯住你呢!”林逸烟听得石镜跟唐千手一唱一和,一反一正地讥讽自己,大怒欲狂,本来正要扑过去灭口,但听他们点破,倒不愿就此下手。莫复疆哈哈大笑,忙也插言凑趣。

林逸烟何等见识,如何不知石镜等人是为了分化自己心神?但偏偏这三人都是当今武林一等一的高手,虽是闲言碎语,却句句切中要害,林逸烟虽口中不言,心底却早就气满两肋。林霜月斜倚柱旁,听得三人的冷嘲热讽,眼望两人拼死相斗,芳心如捣,实在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罗雪亭忽道:“南雁,他左肋被雷神珠击伤,手少阳肺经运转不畅!”赵祥鹤道:“林逸烟更不耐久战。你此刻是以逸待劳,该当稳守为上,乘隙扰其伤处。”

大慧点头道:“善哉善哉!以守为攻,攻心为上,不必以命搏命!”这三人都是当世宗师,法眼如炬,出言指点,更是字字如刀。

卓南雁自得大慧上人传功之后,武功上的见识修为又上层楼,更因有了上回与林逸烟动手的阅历,此时对他那神鬼莫测的邪异身法已不再震骇无策。这时听得众高手指点,精神大振,激战越久,他的气概越足,胆魄越勇。

林逸烟却愈斗愈是心惊。适才他力战大慧、赵祥鹤和罗雪亭三大顶尖高手,虽然都以毒力机诈获胜,但也着实耗费了一番心血,而雷震的那颗雷神珠则让他的经脉受伤不轻,此时拼斗既久,伤处隐隐作痛。

“怎地这小子的剑底气魄,竟隐隐有卓藏锋的模子?”林逸烟蓦地想到卓藏锋,心底便觉一种难以言说的怪异感觉。实则自在五通庙底见得卓南雁的第一面起,他就对这个故人之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之感。

“这小子曾几次落入本座掌握,全因一念之差,终致养虎遗患!”林逸烟心底懊悔顿生。他在涌金门外第一次跟卓南雁动手时本来稳操胜券,当时仍想生擒活捉卓南雁,逼问无极诸天阵图的下落,却因后来大慧上人赶到,坐失良机。

第二回却是他乔装风满楼暗自追踪卓南雁,龙梦婵施展媚功螳螂捕蝉,他则来了个黄雀在后。也是他对自己的魔功深有把握,一时大意,竟被卓南雁击碎云筝。而他用缩骨功化成风满楼后,全身骨骼尽缩,只能以轻功和魔功惑人,难以施展绝顶武功。其实,那次长途跟踪后发现卓南雁被龙梦婵困住,对林逸烟而言,只是个突如其来的机会,那时他还不愿暴露身份,更因早已跟慕容智定好了金鲤初会上生擒卓南雁的妙计,便索性飘然远遁。

第三次便是他仍用风满楼的面目出马,以林一飞和秦桧亲信的身份与金国特使余孤天联手,借龙须云潇潇的缘由,终于一举擒下了卓南雁和林霜月,为龙蛇变扫清隐患。只是当时他这个“风满楼”要全力筹谋洗兵阁之战,无暇处置卓南雁,便命余孤天将两人囚在九幽地府,哪想到卓南雁竟仍能如有天助地自地府逃脱。

“若不立时将这厮擒下,我苦心筹谋的周密算计便要满盘落空!”林逸烟越思越是心惊,蓦地引吭长啸,声若惊雷,满堂轰鸣,高烧的绛烛光焰突突乱颤,飘摇欲灭。群豪只觉耳膜欲炸,心房悸颤,恍然间只当到了天地末日。惊心动魄的长啸声中,林逸烟的双掌悠然翻起,斜指向天。

堂中霎时生出一股怪异的森寒怪风,异响飕飕,满室萦绕,恍若无数冤魂嘶叫,齐来索命。与此同时,林逸烟的身子竟也在慢慢地膨胀开来,全身黑衣随风疾舞。他本就身高体长,这时黑袍猎猎,更似地狱中冒出的厉鬼一般狰狞可怖。

“三际神魔功!”林霜月双眸大张,忍不住惊道,“雁哥哥,你快走!”卓南雁也是心头一凛,知道以自己的功力,万难抵挡林逸烟的三际神魔功,忙定气凝神,潜运大慧上人所传的幻空诀。但此刻殊死拼杀,急切间又哪能将眼前的刀光剑影尽数空掉?

怪啸忽止,满室灯烛却骤然一黯,林逸烟的双掌已运指成剑,轰然击下。这招“并蒂莲花”本就是赤火白莲剑的三大夺命杀招之一,经林逸烟糅合三际神魔功击下,气势之猛,真有天昏地暗之感。群豪心神一阵惊悸,林霜月更是嘶声大喊:“不…”

一直端坐如钟的大慧上人却陡地眼射奇光,奋声大喝道:“空!”

便在这雷电交击般凌厉的一瞬间,卓南雁的心神陡地随着大慧的喝声变得一片清净,过去、现在和未来之念一丝不起,整个人瞬间嵌入一种空旷虚无,却又了了分明的空明境界。他的心念霎息扩大,烛火飘摇的洗兵阁,幽深宁谧的深谷乃至浩渺无际的恢弘沧溟,顿时与他合而为一。

这正是幻空诀“三际托空”后的境界,当时他在西湖边上百思不解,此刻生死一线,却因大慧上人恰到好处的禅喝,而自然顿悟而入。天地与我混然合一,再无主客之分,便连身前咆哮狰狞的林逸烟都一时消逝无踪。

与此同时,林逸烟心底却是震惊难言。他这一招气吞山河,本拟一举了结此战,哪知却骤然发觉对手凭空消失——其实卓南雁明明凝立当场,但堂内所有人都生出一种他已化身为空的玄异感觉。林逸烟更觉得自己疾插而落的十指即将落入一个无所不容而又不容一物的“空”中,心底惊骇莫名。

林逸烟拼着体内真气倒撞之苦,急忙收掌。当此之际,他的指剑也不得不收,因为他蓦地发觉卓南雁竟到了自己身侧。

原来卓南雁凝在“空”中,竟“慢慢地”看到了凌空扑到的林逸烟,只是林逸烟的凌厉汹涌的身手在他眼内却慢得出奇。他不知这正是幻空诀居高临下的妙处,当下气随心动,剑随意转,刷地绕到林逸烟身侧,反手一剑劈出。这一剑气势磅礴,真气雄浑,却又空空荡荡,妙意无穷。

林逸烟仓促收掌,顿时气息翻滚,险些吐血,心底震惊更甚:“这小子竟炼成了大慧和尚的幻空诀!”其实卓南雁只是一时福至心灵,借着大慧的禅音加持,巧妙而自然地顿入空境,但这种三际托空的禅境也随着卓南雁运剑劈出的“动念”而消散无影。

当此尽落下风之际,也露出了林逸烟无上魔功的高妙之处,他的身子拼力腾挪,恍若化身青烟,诡异绝伦地扭曲弯转,看得群豪膛目结舌。

哪知便在此时,猛听堂内爆出雷霆般一声怒喝:“看刀!”一道黄影电射而出,却是一直闭目不语的仆散腾骤然跃起出招,如潮的刀气凌空劈向林逸烟。

刀霸的修为本与赵祥鹤、罗雪亭不相上下,甚至此时较之伤重未愈的雄狮堂主还要稍胜一筹。

林逸烟施毒力求隐秘,毒效并不猛厉,仆散腾跟赵祥鹤一般,仍有残存内力。但他性子外豪内细,眼见赵、罗二人双战落败,便只得暂且示弱,伺机而动。而卓南雁激战中挥剑震碎窗牖,清新的夜风涌入,更使他的内气微畅。他眼光何等狠辣,眼见此刻胜负将分,立时将潜力凝聚多时的残余真气一起挥出。

林逸烟的身形诡谲飘动,正全力躲避卓南雁的必杀之招,浑没料到刀霸会在此刻暴起发难。

千钧一发之际,林逸烟扭得奇形怪状的身躯中突又探出一掌,斜斜拍出。这一掌轻柔缥缈,如烟雨迷蒙,难辨形迹,却又似暮霭落照,笼罩八方。

剑光、刀气、掌影交互激荡,三人几乎同时发出一声闷哼。卓南雁只觉肩头如遭电击,真气乱撞,长剑险些脱手飞出。仆散腾却胸前衣襟寸裂,鲜血迸飞。这两人竟都没避开林逸烟的拼死反击。

林逸烟却“哇”的一声,鲜血狂喷。他虽拼力躲过了卓南雁的致命一剑,但那刚劲沉浑的剑气和仆散腾的沉浑掌力却尽数拍在他身上,更有自身急促收掌时的真气倒撞之苦一起发作,霎时经脉伤损数处。

仆散腾蓄势良久,全力一击之后,登觉经脉酸软,加上前胸受伤,哪敢稍停,身子疾转,便向外冲去。赵祥鹤扬目大喝:“带上我!”仆散腾反手将他一把拎起,身形却毫不停歇,犹如鹰扬隼翔般破窗而出。

两人的身子才跃出窗牖,便听赵祥鹤在墙外沉声狞笑,跟着墙脚处机括声格格作响。整座大堂的地面立时轰轰巨响,骤然向下翻去。堂内众人陡觉脚下一空,嘶吼怒骂声中,随着桌椅鲜花、杯盘酒菜一起向下跌去。

林逸烟一声厉啸,拼力跃起,但堪堪闪到窗边,便觉真气难继,身子陡然滑下。总算他手疾眼快,死命抠住了窗棂。重伤之下,这位纵横天下的明教教主竟连翻窗逾墙也费力至极,连吸了两口长气,才提起残存真气,勉力撑出窗去。

自地面一软之时,卓南雁立知不妙,眼见林霜月失声娇呼,无力地向下坠落,他顾不得身上伤痛,提气奋力向她跃去。怎奈地面木板陷落太快,林霜月转瞬间便下沉很远。卓南雁大喝声中,向下俯冲丈余,一把揽住林霜月的纤腰,但这时四周全无借力之处,只得随着众人一起向下坠落。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四十四节:惊涛裂岸 瑞莲舟会

众人呼呼下坠了两丈余深才落地。只听轰隆一声,那翻板重又严丝合缝地盖上。四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闻莫复疆和石镜破口大骂,用各自的土语方言问候赵祥鹤的祖宗八代,又不时传来几个铁卫哎哟哎哟的痛哼声和丫鬟侍女的嘤嘤啜泣。

唐千手燃亮了身上的千里火,又拆下几根桌腿点燃了,四下里才明亮起来,却见这地牢宽大无比,几乎跟顶上的大厅一般轩敞,四壁全以青砖砌得紧密光滑。众人又惊又怒,更是骂不绝口。此刻林霜月的眼内却只有卓南雁。身周喧乱不已,她芳心仍是扑簌簌地急跳不止。卓南雁将一股真气送入她体内,给她解了穴道。跳耀的火光下,卓南雁见她玉颊苍白,泪光盈盈,不由笑道:“我又累得你忧心受怕了!”

林霜月嗔道:“替你忧心受怕的日子,只怕还长着呢!”话一出口,芳心内柔情万千,轻轻地往他怀中偎去。

忽听身边有人咳嗽一声:“傻小子,你实在不该下来!”林霜月吓了一跳,忽见罗雪亭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身边,登时娇靥霞飞,忙又退开一步。卓南雁也皱了皱眉,苦笑道:“罗老,您为何总爱躲在一旁偷看!”

罗雪亭听他口不择言,不由哭笑不得,嗔道:“傻小子,今晚你本来立了大功,但最后不分轻重地跳将下来,却让赵祥鹤将咱们一网打尽,咱们连个报讯的人都没有啦!”南宫参却哈哈一笑:“罗老此言差矣!依我瞧,卓少侠这纵身一跃,不但抱得佳人,更大有妙处!”

莫复疆“啊”的一声大叫:“这不是圣教主麾下的南宫堡主吗?适才神功无敌的圣教主落荒而逃,怎地没将你老人家藏在裤裆里一并带走?”南宫参白面微红,却正色道:“我南宫世家何等威望,怎能当真归顺林逸烟那魔头?适才我巧言迎奉,全为麻痹此獠,莫帮主没瞧出来吗?”

石镜凑上来道:“是极是极,全因南宫堡主不惜厚颜无耻地谀辞潮涌,才引得林逸烟恶心难耐,呕吐连连,大败亏输!”南宫参微笑道:“道长严重啦!林逸烟未必全是因我而败,但因我而洋洋自得,大意失手,却是千真万确。为了我大宋安危,南宫参一身荣辱,却又算得什么!”说到这里,脸现肃穆之色,环顾群豪,朗声道,“眼下大伙儿深陷牢笼,更该同心合力,同舟共济!”

大慧听他说的那最后一句话,却点头道:“此言大有道理。”莫复疆冷笑道:“此屁大有臭气!”

罗雪亭忽道:“唐掌门,你曾说以甘草、绿豆,配生姜捣汁,便能驱除毒物?”唐千手点一点头:“林逸烟施毒时只求不被旁人看穿,以致须得烟、酒、花三路并用。此法虽然隐秘,但终究毒效不深,易于破解。”罗雪亭道:“要配这解药看来是容易至极,但咱们服药之后须得何时才能回复功力?”唐千手沉吟道:“依各人修为而定,快则半晚,迟则三天!”

大慧忽地一声苦笑:“罗老,你我身受重伤,便解得了毒,明日瑞莲舟会之争,也只能去唬唬人啦!”罗雪亭吁出一口长气,目闪精芒:“便去唬唬那些狗贼,也是好的!”

莫复疆却“呸”了一声:“想得倒美!此时咱们只有遍地的跳蚤、蟑螂,哪里去寻甘草、生姜?这地牢虽不甚高,但咱们内力全失,也只能蛤蟆一般地坐井观天。赵老贼已去,不出半日,必会派遣大批格天社铁卫前来杀人灭口!”南宫参“嗤嗤”一笑:“是以我说卓少侠这奋不顾身地一跃,实则大有远见。眼下只有他仅受轻伤,正可大展神威,带我等脱困!”

卓南雁眼见众人目光齐齐射来,笑着扬起长剑:“大有远见的是赵祥鹤!这老贼竟把这利剑还给了我,有这神剑在手,又何惧他这小小地牢?”群豪精神一振,齐声欢呼。

南宫参呼喊得尤其响亮,彩声未歇,他忽觉肋下一麻,不由踉跄栽倒,眼望着卓南雁,惊道:“你,你,卓大侠…”他自知与卓南雁大有芥蒂,卓藏锋之死说来也与他南宫世家大有干系,他深怕卓南雁此时借机报复,故而一直大拍卓南雁马屁,哪知仍给卓南雁点了穴道。

“还是请南宫堡主暂留此地!”卓南雁目光一寒,冷笑道,“在下是个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小人。嘿嘿,我不杀你,已算菩萨心肠了!”南宫参向罗雪亭大叫道:“罗老,此刻咱们正该摒弃前嫌,戳力同心,岂能彼此猜疑?”罗雪亭眼见卓南雁脸色刚硬,知道他这邪气发作,不管不顾的脾气,却也无可奈何。南宫参眼见罗雪亭蹙眉沉吟,便向大慧恳求:“大慧禅圣,你是当世活佛,岂能见死不救?”

林霜月怕大慧给他说动,忙道:“这人诡诈成性,全无骨气,若救了他,待会儿难保他再演一出临阵倒戈的拿手好戏,误了大事!”石镜哈哈笑道:“言之有理!所谓除恶即是为善,不如一刀宰了干净!”大慧悠然一笑,缓缓垂下双眸,道:“南宫堡主,你素与赵祥鹤交厚,便是格天铁卫来此搜寻,也决不会杀你。你只不过小困于此,决无大碍!”

南宫参目光忽闪,仍待大叫诡辩。卓南雁忽道:“你再喊得一句,我便一剑宰了你。卓南雁不是宽宏大量的大侠客,却是敢作敢当的真小人,你若不信,那便试试!”卓南雁登时住口不言。莫复疆哈哈大笑:“过瘾过瘾!痛快痛快!”南宫参向他怒目而视,嘴唇微抖,却不敢反唇相讥。

卓南雁着实费了一番工夫,才将群豪救出地牢。

扑散腾带着赵祥鹤逃走之时,浑不知林逸烟已身受重伤。二人仓惶远遁,片刻不敢停留,洗兵阁内一切如故。这是赵祥鹤苦心营造的别墅,药房武库一应俱全。卓南雁引着唐千手,以两名小鬟引路,寻到洗兵阁的药房,顺利挑得甘草等解药,又去厨房拣了些净水膳食,请唐千手验过无毒,才带在身上。

群豪服过解药,均知此地不可久留,但格天社势大,众人又难以远行,一时彷徨无计。林霜月忽地双眸一亮:“何不去天遁宫?”卓南雁鼓掌赞同,简略说了藏于九幽地府“蛇尾”出天遁宫的奇妙设置。

“这是以险搏险!”罗雪亭拈髯点头,“方圣公的遗迹,怎么着也得去瞻仰一番。”依着莫复疆之见,还要将洗兵阁一把火化为灰烬,以消心头之恨,但罗雪亭和大慧却念及地牢内还有南宫参和许多仆役铁卫,坚决不允。

淡紫色的苍穹上还闪着几颗残星,正是夜浓如酒的时候,卓南雁当先领路,几大纵横江湖的宗师掌门这时虽无苦战之力,却还有逃命之功,便借着沉沉的夜色遁入深山。在起伏连绵的南山间行了好久,终于寻得那块奇异山岩,林霜月推敲琢磨良久,才跟卓南雁合力转开了石壁。

石壁轰然转开,卓南雁忽地想到石壁内还刻有三际神魔功的功法,暗道:“这等邪魔功夫,可不能让唐千手这样心思机诈之辈瞧到。”便请林霜月头前带着众人先行,自己则举着火把走开几步,让光芒照耀不到石壁之上。

眼见林霜月手擎火把,带着群豪深入暗道老远,卓南雁才暗自松了口气,忽又想起一事,先跑出来,将山上群豪踩踏过的草木痕迹匆匆处置了,这才奔回,合上石壁。石壁稳稳合拢,卓南雁猛一回头,不由目瞪口呆。

闪耀的火把光芒下,那石壁上剑痕累累,三际神魔功的法本竟不知被何人刮得模糊不清了。

今日是皇帝圣节的正日子,举办瑞莲舟会的西湖孤山,变成了万众瞩目的所在。这时节西湖都是晴少雨多,今天万岁寿辰的良辰吉日里,天色仍是阴沉沉的,似乎老天爷并不给大宋皇帝些许面子。

好在西湖孤山的景物本就绝美如画,轻阴薄云反倒更增了湖山的柔媚之美。若将西湖比之美女,那么碧波萦绕的孤山便真是美女灵媚的秀眸了。山上的碧树画楼、山外的长堤虹桥和满山招展的旌旗,都给一层如烟如霞的水气笼住,瞧上去朦胧润泽。

午时才过,孤山南麓和西湖沿岸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今日秦桧办这瑞莲舟会为皇帝贺寿,打的是与民同乐的旗号,临安百姓可在西湖沿岸聚集远观。赵构和文武百官、四方贺使,则端坐在孤山南麓临岸的祈安坛上居高临下观看舟会盛况。有幸参战龙舟大会的各派豪杰,也给安排在祈安坛西侧靠近白堤之处观战。

祈安坛乃是耗时年余兴建的汉白玉高坛,凭栏远眺,可将湖山胜境尽收眼底。这时玉坛四周冠盖如云、旌旗如霞,每层台阶上都有金甲红袍的禁军武官持枪挺立,戒备森严。玉坛上伫立的则是皇帝亲从近卫,唤作“御龙直”。众侍卫皆着绯色望仙花衫,高擎的金骨朵上都悬着五色锦缀。

玉坛西侧高搭黄罗彩棚,漫垂的珠帘后娇笑隐传,莺声时作,竟全是宫内妃嫔。玉坛当中高挑着的杏黄色七宝伞盖下,便是皇帝赵构的御座。今日赵构头顶二十四梁通天冠,身披绛红色云龙纹纱袍,颇有些容光焕发。

在左右下首恭陪的,则是太子赵瑗和官居太师的秦桧。两人似乎约好一样,都穿着绯红长袍,只是太子红纱蔽膝,戴着十八梁远游冠,面色沉静,而秦桧则红袍朱裳,华贵中透出一股刺眼的张狂。

文武百官在两列端坐,每人脸上都竭力堆出一番欢喜和雍容,却全不敢言语,恍若两排雕塑。各国贺使的座位较之百官要显眼一些。其时赵宋已向大金称臣多年,这大金贺使的位子便最是端正醒目。此刻金国贺使扑散腾和余孤天四平八稳地昂然端坐,一言不发。

半日歇息,虽不能让刀霸扑散腾内伤尽愈,却已让他的眼神又回复了往昔如刀的锐利。他漫不经心地向大宋百官中望去,正迎上在玉坛上穿梭忙碌的赵祥鹤投来的匆匆一瞥。两人意味深长的目光一沾即走,脸上却都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南北两大高手在洗兵阁夜宴之前,实则并无深交。首鼠两端的赵祥鹤因怕陷入秦桧争相的漩涡内太深,对龙蛇变一直犹抱琵琶半遮面。但因洗兵阁之变,两人临危联手,却走到了一起。

扑散腾不得不出手救下赵祥鹤。赵祥鹤逃出后,立即调动了所有格天社的力量暗中锁住了通往太子宫殿的一切通路。即便罗雪亭等人深夜脱困,也无力去找太子报讯。此时瑞莲舟会在即,即便太子在这节骨眼上能得到讯息,未经核实也不敢妄自去惊扰赵构。

洗兵阁之困对于天刀门主和吴山鹤鸣而言,只算小厄。

待会儿号炮一响,龙舟竞发,一切便都会波澜不惊地入约而行:太子死党陈铁衣会在瑞莲舟会上夺魁,并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刺杀高宗赵构。而在万众震慑、皇帝惊骇的一瞬,格天社之首领赵祥鹤会挺身而出,当场格杀陈铁衣。如此,太子谋逆的大罪已成。赵构大惊狂怒之下,只能信赖倚重秦桧。秦桧则可堂而皇之地撒出铺天大网,将太子和张浚、胡铨那些老臣一网打尽。

秦桧要的是老臣凋零后秦家万世不易的相位,而大金要的则是赵宋人心离乱、忠良尽去后的挥师南下之机。

天下决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龙蛇变。扑散腾志得意满地舒了一口长气,忽然心底生出一丝感慨,竟有些由衷地佩服起龙蛇变的始作俑者完颜亨来了。

他转头扫了一眼身边的余孤天。余孤天虽是大金的副使,实则却是发动龙蛇变的真正主使,完颜亨对龙蛇变的满盘算计,完颜婷对龙须的细致操控,都要由余孤天来推动。只是与顾盼自豪的扑散腾相比,今日的余孤天却显得神色木然,甚至带着几分僵硬。

相形之下,倒是西夏、高丽、回鹘、大理等各国贺使相互间不停地交头接耳。众时节似乎嗅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味道,不住拿眼睛觑着秦桧,窃窃私语。

临安坊间一直在轰传秦桧沉疴难愈,气息奄奄,今日秦桧亲临瑞莲舟会就显得别有意味。这几日化名“风满楼”的林逸烟为了撑住这根将倒的枯树,不惜耗用真元为秦桧布气疗病,更搭上了辛苦炼制多年的数十丸灵丹,这一切看来是生了效验。

秦桧那苍黑的老脸上居然泛出了一抹红润,混浊的老眼内也渗出几丝光芒。只有那随着微风轻拂的簇新红袍,不时凸现出衣下身躯的干瘪和瘦削,提醒着人们这具呼风唤雨十八载的老迈躯壳行将就木。

少时吉时已到,鼓乐齐鸣,黄钟大吕的宫乐悠然响起。宫乐稍停,鼓声响起,一排紫杉劲装的“御龙直”腰挎讶鼓登台,挥旗击鼓,献健舞助兴。再依着常规,各国贺使都纷纷上前道贺。好一阵热闹之后,赵构再挥手赐众使落座。

跟着,便见湖面上有四艘大彩船驶出,每船上都有百十号艺人,或挥刀枪蛮牌,或扮狮豹,或演鬼神,卖力献艺。片刻后彩船分开,弦乐大作,一艘巨大楼船驶到坛下。轩敞的楼船上竟有五十名盛装美姬分执各色花灯翩跹起舞,画楼中另有歌妓拨吹琵琶、箜篌、箫、笙伴奏。

一时间仙乐飘飘,响彻湖滨,众姬广袖轻舒,百盏彩灯在阴郁的湖面上恍似繁星错落舞动,交织出一片迷离如梦的辉煌光影。把酒观舟的君臣侍卫尽皆心荡神摇,如痴如醉。

被喜庆繁华之气笼罩的玉坛上,只有一人目光沉冷,毫无陶然之色,那便是赵瑗的智囊虞允文。“罗大要挥师去救殿帅杨存中的家眷,至今未归;但昨晚罗雪亭与大慧上人齐赴洗兵阁之宴,怎地到现在也毫无消息?这两人联袂出马,天下还有谁会绊住他们?”罗雪亭踪迹不现,罗大胜负难料,龙蛇变烟云笼罩,诸般疑云在虞允文的脑内盘桓不去。

最要命的是罗雪亭、卓南雁和罗大这三大高手齐齐失踪,此刻他已是看护赵瑗安危的唯一高手。虞允文凝立在玉坛之侧,折扇轻摇,脸上一派轻松,但灼灼如电的眸子一直来回巡视。

“好山好水,好歌好舞!”淡淡的和风中,赵构终于似笑似赞地长喟一声,望着秦桧笑道,“有劳爱卿操劳多日了。”他故意不提秦桧的重病,语声也尽量亲切和缓。

秦桧干枯的脸上挤出一丝笑:“陛下圣寿,乃普天同庆的盛事。老臣自当竭尽驽钝…”他说着深陷的眼眶竟微微一红,“老臣老矣,陛下优渥隆眷的高厚之恩,也只有靠儿孙辈拼力报效了!”

赵构立时听出了他最后那句话中的深意,既是自承老迈,又隐然有让儿孙辈继续当权报国之意。“爱卿的好处,朕都记着呢!”他不置可否地笑着,目光幽幽一闪,“听说今日的盛宴,爱卿还特意安排了龙舟助兴?”

秦桧点头干笑道:“今日四方来朝,恭贺陛下圣寿,实乃大宋百年难遇的盛事。各国既来观瞻,寻常歌舞恐难尽兴,唯有在这西子湖上龙舟竞渡,雄姿英发,才可一展我大宋泱泱风度。”他沉疴已久,说这几句话时颇为费力。

一旁的太子赵瑗终于按耐不住,“嗤嗤”一笑:“听说太师为了筹备这瑞莲舟会呕心沥血,以武林豪客操桨,竞舟如演兵。想必稍后龙舟竞渡,定然有许多别出心裁之处!”

秦桧缓缓笑道:“太子见笑了。老臣听闻太子对这瑞莲舟会也大为关注,京师铁捕陈铁衣亲自操舟上阵,待会儿定能一鸣惊人!”他言语照旧慢吞吞的,混浊的眼中却陡地跃出一丝寒芒,霎时间数十载的积威骤现,赵瑗心底不禁一颤。

赵构早知太子与秦桧不和,其实在他心底,倒更喜欢他们相互牵制而成的权势均衡之态。“朕听你们这一说,倒愈发来了兴致!”此刻他饶有兴味地看着二人道,“武人操舟如演兵,好!今日既是与民同乐,便愈惹恼愈好!”

秦桧躬身微笑,冲赵祥鹤点了点头。赵祥鹤遥遥施了一礼,踏上几步,将一面火红的小旗向着湖心连连挥动。流连坛下的彩舟和画船忙收起舞乐,迤逦而去。

众人的目光全向湖心投去。

古时的孤山独峙湖中,唐时才筑起白堤东接湖岸,西侧则由本朝建成的西泠桥与北山相连。这一山一桥一堤,就将西湖分成了里外两湖。此刻孤山南面的外湖上,八艘大龙舟在湖心一字排开。

所谓“北人赛马,南人竞渡”,江南人士自隋唐起便有端午节赛龙舟之俗。杭州每年端午龙舟竞渡之时,往往观者如潮。及后好者愈众,往往在喜庆佳日赛舟,已不拘于端午。

风俗所及,不说格天社和建王府这些财大气粗的官府衙门在赛龙舟时不甘人后,便是霹雳门、南宫堡等江南大派也颇专于此道。而各派弟子武功高超、内力悠长,操桨持棹,自非寻常划手能及。诸派中尤以丐帮混杂三教九流,多有卧虎藏龙之辈精于龙舟,而雄狮堂便在建康玄武湖畔,罗门弟子船性奇佳,在江湖间都是声名远震。

此刻瑞莲舟会上的八艘龙舟,各长五丈,龙首高昂,舟尾飞翘,形制全是一般无二。各舟分涂了赤、橙、黄、绿诸般颜色,通体一色,连舟上四角插的旌旗都跟船身颜色一致。格天社和建王府的侍卫以及雄狮堂、霹雳门、南宫世家、丐帮等好汉,分穿着与所乘龙舟一致的各色劲装,在舟上昂然端坐,蓄势待发。

此刻雄狮堂二十名白衣如雪的精干弟子,正腰板笔直地端坐在一艘白色龙舟上。方残歌白袍临风,卓立船头,却是满面焦急。瑞莲舟会即将展开,但罗雪亭、卓南雁等人却一直踪迹不见。他转头四望,却见沿岸观者如潮,临岸挺立的多是千挑万选的禁军将校,也有不少皂袍黑甲的格天社铁卫四下里穿梭巡视,却哪里有罗雪亭、卓南雁等人的影子。

随着赵祥鹤掌中红旗一展,立时沿湖的百十面金鼓一起擂响,鼓声隆隆。沿岸百姓均知瑞莲舟会将开,也一起喝彩鼓噪。便在此时,忽听一声长啸破空飞来。这啸声激越高亢,浑若天外神龙,倏忽而至,竟将那百鼓轰响和万众喧哗声尽数压了下去。

众人心神一凛,便连端坐玉坛上的赵构和文武百官也一起扭头向东侧望去。却见一道青影沿着贯穿西湖南北的苏堤如风奔来,乍望上去,便似一道青线划堤而来。

方残歌眼尖,一眼看清正是卓南雁,心头狂喜。他怕那些禁军阻拦,正要长声吆喝,却见卓南雁手中擎着一枚黄灿灿的金牌,白堤上伫立的百十号禁军武官遥遥见了金牌,便即纷纷避让。那正是太子赐予亲随罗大的金牌,禁军校尉见了自然不敢阻拦。

端坐坛上的太子赵瑗见卓南雁迅疾如飞,怕赵构受惊,忙笑道:“这少年换作卓南雁,勇武绝伦,而又禀性忠义…”一语未毕,忽听沿岸百姓和将校齐声惊呼。却原来卓南雁陡自堤上跃起,半空中横移数丈,向湖心扑去。众人呼声未绝,卓南雁这一跃之势已尽,他蓦地伸足在一艘逡巡湖上的虎头舟头轻轻一点,便再跃起。三起三落,横空疾飞十余丈,稳稳落入雄狮堂的白龙舟上。

沿岸百姓见他凌波飘飞,恍若天神降世,又是哄然喝彩。玉坛上的赵构也从未见过如此出神入化的绝顶轻功,也不禁拈髯微笑:“好本事!”坛上愕然惊望的百官和将校一见皇帝点头,忙也纷纷喝彩。

秦桧忽地一笑,欠着身子向赵构道:“听说这少年乃是太子慧眼识珠于草莽之间,今日想必是太子特命他展示神功,以博圣上一笑。”赵构大喜,笑道:“二位爱卿都是用心良苦,功不可没!”卓南雁骤然远来,太子本来措手不及,万料不到秦桧竟会一反常态地给自己出言遮掩,当下也只得干笑施礼,心底仍是诧异无比。

方残歌见卓南雁气势夺人地神兵天降,惊叹之余更隐隐有几分失落,强自笑道:“卓兄,可曾见到师尊了吗?”卓南雁将那金牌晃了晃,塞入怀中,笑道:“这唬人玩意便是罗老给我的。”他不愿说出诸老洗兵阁遇险之事,让方残歌等雄狮堂弟子忧心,随口道,“罗老命我先来一步,他们随后便到。”方残歌点一点头,仍不禁转头向孤山西麓和西湖沿岸凝望。

“大雁子,你可出足了风头啊!”莫愁这时正立在雄狮堂白龙舟右侧的黑龙舟上,将手中的黑龙旗当扇子一般胡乱扇着,“适才你从天而降,威风凛凛,那些帘子后面的嫔妃公主个个瞧得媚眼如丝,娇呼连连…”他觑见巡湖的禁军校尉离得稍远,便这般大咧咧地开起玩笑来。众丐帮弟子见他捧胸皱眉,学那女声“嘤嘤”娇呼,忍不住哄然大笑。

卓南雁哭笑不得,忽听霹雳门赤龙舟上的少门主雷青焰叫道:“卓兄,家严昨晚曾跟罗堂主一同赴宴,待会儿也会一同前来吗?”卓南雁听他问起雷震,心底一沉,又见赤龙舟后便是南宫世家的青龙舟、唐门的灰龙舟和青城派的蓝色龙舟,南宫世家二当家的南宫禹等人均因掌门未到而神色惶然,只得笑道:“诸位赴宴的掌门稍后便到,请诸位暂勿挂念!”

忽听身左有人低笑道:“原来卓公子昨晚也赴了洗兵阁之宴?”卓南雁转头回望,却见左侧便是格天社的黄龙舟,立在舟头的万秀峰正向他斜睨冷笑。卓南雁目光一灿,昂头笑道:“昨晚我是不请自到,碰巧,竟救下了赵祥鹤的老命!”正说话间他的笑容蓦地一僵,却忽然瞥见黄龙舟旁的紫龙舟上挺立一人,竟是陈铁衣。陈铁衣这时一袭紫袍,手抱紫龙旗,挺立在龙首之处,面色僵冷如铁。

“他果然来了!”卓南雁这时心下的震惊却大于欢喜,顾不得再跟万秀峰斗口,低叫道:“铁衣兄!”陈铁衣循声望来,却只向卓南雁微微点头,便又缓缓转过头去凝望湖面。两人目光交接之际,只见陈铁衣脸色漠然,卓南雁心底更是一凛。

这时沿岸金鼓骤然一停,巡湖虎头舟上的校尉大声吆喝,提醒众人赛会将开,众划手各安其位。方残歌见卓南雁衣着不对,忙让一名弟子脱下白袍给他换上。那弟子则乘虎头舟上岸。

这瑞莲舟会上规则繁复,除了力拼舟速,更要在最后关头力夺龙莲才算得胜,是以在龙首外挥旗的“旗手”都是一舟中武功最高之人。方残歌将怀中白龙旗郑重交给卓南雁。卓南雁也不推辞,持旗卓立于舟头。

片刻后,金鼓再响,鼓声密集紧凑。巡湖虎头舟上锦衣校尉的火红大旗已高高擎起。观战百姓登时喧嚣再起,沿岸的天武官也齐齐挥旗呐喊,霎时彩旗招展,人声鼎沸。众划手均是鼓气凝神,攥紧船桨深插水中,豹子般紧盯前方。蓄势待发的龙舟随着平静的湖波微微起伏,荡起一股股白色的泡沫。

忽然间鼓声齐停,虎头舟上锣声劲响,那锦衣校尉掌中的大旗似一道红霞般疾挥而落。群豪爆一声喊,百桨齐挥,八艘龙舟一起抢出。霎时间浪花激射,棹影翻飞,众龙舟劈波斩浪,向着孤山方向奋勇争先,在湖面上犁出八道白线。

建王府、丐帮、雄狮堂的三艘龙舟昂首振尾,率先脱颖而出。紫、黑、白三色龙舟如龙翔碧波般破浪疾驰,一时竟是并驾齐驱,格天社的黄龙舟在后衔尾疾追。

鼓声震天价响起来。玉坛上的百官照旧矜着礼数,木偶般地端坐微笑。沿岸的百姓却无论老少男女都一起振声呐喊,数万人一起嘶喊,浑若山呼海啸。

因这瑞莲舟会要先“跃龙门”,后“夺龙莲”,众舟为了争先穿越那锦缎装点的高大“龙门”,各自都将航向调整,登时水面给八条蛟龙搅得碧波激飞。忽听砰然震响,却是格天社那摇头摆尾的黄龙舟竟撞在了疾驰而来的南宫世家青龙舟上。

南宫堡为了这瑞莲舟会曾苦练多时,鼓足了劲儿要一鸣惊人的,适才越驶越快,本要后来居上,超越格天社,不想却给万秀峰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地来了一下“黄龙摆尾”。黄龙舟的龙尾斜顶在青龙舟高翘的龙头上,轰然巨响声中,猝不及防的青龙舟剧烈摇晃,两个划手登时摔入水中。舟上二当家的南宫禹拼力运起千斤坠,手挥青旗,高声吆喝门人稳住龙舟。

但这一撞却将青龙舟撞得横了过来。霹雳门的赤龙舟正气势汹汹地自后边飞速而至,躲闪不及,“咣”的一声巨响,拦腰撞在青龙舟上。赤龙舟颠簸剧震,青龙舟则整船翻倒,一片嘶喊声中,南宫禹跟一众门人乱糟糟地翻身落水。

格天社的黄龙舟却借着青龙舟的奋力一顶,前蹿数丈,众铁卫挥棹如飞,竟堪堪赶上了雄狮堂的白龙舟。万秀峰手挥黄龙旗,满面歉然,大叫道:“哎哟,南宫二爷,这可得罪啦!”南宫禹在水中落汤鸡一般冒出头来,眼望万秀峰,忍不住破口大骂。

玉坛上的赵构瞧见满身青衣的南宫堡弟子在湖面上扑通扑通地瞎刨急挣,形状滑稽,不由拈髯微笑。众官瞧见天子发笑,也跟着放声大笑。赵构笑道:“这几个孩儿有趣,看赏!”在他眼中,众舟竞渡,百桨劲挥,实不如这一船落水狗看着有趣。在旁伺候的内侍领旨后如飞而去。南宫堡翻船出丑,却因祸得福,受了天子赏赐,倒是出乎意料了。

这时雄狮堂的白龙舟跟建王府的紫龙舟却仍抢出黄龙舟数丈,齐头并进,抢先冲入“龙门”。龙门宽仅丈余,两舟划手贴得极近,各自劈棹激出的浪花都飞溅到邻舟划手身上。卓南雁眼见陈铁衣挺立如剑,目光紧锁前方,忙大声喝道:“铁衣兄,你不可行险!”

陈铁衣甩脸向他望来,目光森冷,更有几分僵直死板,全无往昔的奋发坚毅之气。“灵巫印!”卓南雁陡地想到当日林霜月身中邪法后的目光,登时大惊,“不错,铁衣兄心雄如铁,未必真会背叛太子,林逸烟必是暗中对他施了’灵巫印‘这邪法!”想到林霜月在擂台上挥剑狂攻之状,心底一阵战栗,但这时众舸争流,又怎能为陈铁衣施法疗伤?

“你…都知道?”陈铁衣忽地迸出一句话来,森森的目光中也闪出些许痛楚之色。卓南雁见他竟能开口说话,心头一喜,忽地想起:“灵巫印只有几个时辰的效验,林逸烟昨晚在洗兵阁大败亏输后狼狈远窜,莫非此时铁衣兄巫力将解?”忙点头叫道:“铁衣兄,你中了奸人的邪法,快快收束心神,不可胡思乱想!”

“邪法?”陈铁衣蓦地一声惊呼,略显呆滞的眼神里尽是困惑震惊。卓南雁知他“尚未尽复,但当此紧迫之刻,实在想不到什么话来点醒他,情急之下,陡地提气高叫:“大丈夫该当杰然自立志气,充塞乎天地,临大事而不可夺!铁衣兄,你可还记得这几句话?”

当日两人囚身在粮船之上,陈铁衣曾给卓南雁背诵这几句话,其时豪气凛然,气吞河山,让卓南雁过耳不忘。

陈铁衣双肩一颤,眼内闪过迷茫、悔痛之色,喃喃道:“临大事而不可夺…临大事而不可夺…”卓南雁大声喝道:“这些话你曾念给小弟听过,难道你都忘了不成…有道德足以替时,有事业足以拨乱,进退自得,风不能靡,波不能流…”这几句辞语慷慨激昂,透过山呼般的喧嚣呐喊和密集鼓声,清晰无比地穿入陈铁衣耳内。

陈铁衣剑眉倒竖,满面痛楚之色,蓦地双手捧脑,大声怒喝。怒喝声中,两舟如双龙出海,激波踏浪,穿过红绸飘飞的龙门,直向数十丈外的莲池驶去。

原来陈铁衣跟云潇潇倾心相恋,早自云潇潇口中得知了她自受龙涎丹之苦却又难以自拔。他虽贵为太子亲随,却也无能为力。数月前,京师龙须便以云潇潇为饵,对他狠下苦功进行利诱。陈铁衣进不能为太子锄奸,退不能为佳人拔苦,万般无奈,只得向太子借口探访龙须之秘,远离京师。

他邂逅卓南雁后,得知卓南雁“知晓”龙涎丹解药,曾经欣喜万分,但随即知道那不过是卓南雁信口放出的幌子,沮丧之余,却又为卓南雁的风骨折服,将他当做了肝胆相照的朋友。同时,陈铁衣心底更隐隐觉得卓南雁的特殊经历,或许更能助他将云潇潇救出苦海。他灵机一动,请卓南雁给云潇潇传信,实是暗示云潇潇,他不死铁捕决不会背主弃义。

后来卓南雁跟他中了“判官尿”,被龙须中的“老头子”捉住,因龙须早知他这条大鱼“身负重任”,当即便将他远远逐走。陈铁衣心灰意冷,索性借机远游不归,直到瑞莲舟会在即,挂念太子安危,才不得不赶回京师复命。

哪知余孤天早命龙须对他严加布控。陈铁衣一回京师,便被余孤天派来的龙须威逼利诱,命他在瑞莲舟会上刺杀赵构。后来余孤天和林逸烟为坚其念,索性囚禁了云潇潇。

佳人被擒,命悬一发。为了云潇潇不受龙涎丹之苦,陈铁衣自不能将此讯上奏太子;而要让他谋刺皇帝,则又会置太子于死地。爱侣的生似与太子的安危,全系于他的一念之间,不死铁捕这几日实是六神无主、心如油煎。林逸烟看出陈铁衣虽然痴情,却未必会真为云潇潇去背弃太子,当机立断,便在昨日将他擒住,下了灵巫印。

但林逸烟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自己会在洗兵阁中功败垂成。林逸烟当场负伤远遁,无暇对陈铁衣再行施法。陈铁衣这时已经神志渐轻。他是少林嫡传弟子,苦修三舍心法多年,心念坚毅,远胜林霜月,虽被林逸烟的巫力操控多时,但坚愈铁石的信念一直在跟侵入心魂深处的巫力相抗,这时巫力将解未解,竟已生出几丝理智。

此刻听得卓南雁念出这几句浩气弥漫的词句,陈铁衣只觉盘旋脑中的块垒阴霾豁然迸裂,一时间头疼如裂,忍不住振声长啸。

便在此时,忽听有人振声大喝道:“陈铁衣,你且看看此人是谁?”声如巨雷,在湖面上滚滚传来。

陈铁衣心神剧震,猛一转头,却见罗雪亭昂然伫立玉带般的白堤上,身旁俏立一人,正是云潇潇。为防百姓惊驾,这连接西湖北岸和孤山西麓的白堤禁止寻常百姓踏上,每隔数丈便有一名天武官持戟伫立。纤腰约素、丰神楚楚的云潇潇立在数丈一隔的持戟侍卫间,甚是显眼。

原来那晚罗雪亭等人随卓南雁和林霜月退入天遁宫,合拢石壁后,在深洞内静静将养,运功疗毒。卓南雁虽暗自疑惑那石壁上被刮去的神魔功法法本,却也无暇深究。

林霜月忽地想到余孤天等人只怕还会以云潇潇来操控陈铁衣,灵机一动,想出一条釜底抽薪之计。当下她先和卓南雁循着天遁宫的暗道,悄然摸回九幽地府的拘魂殿内去救云潇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