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她难过,身体熬不住,特地让回白子洲的人带来白芷。结果似乎是他多心,白穆照顾慕白的同时,也给自己开方,每日按时吃饭喝药休息,白芷过来之后反而每日无所事事。

好在当时他们及时赶到,白子洲的奇药多,慕白本身的功力又深厚,再加上白穆精心学了三年的医术,慕白的身子奇迹般地好转。

只除了少了一只手臂。

白伶想到这里,又是止不住地难过。

他自小崇拜到大的少主,要模样有模样,要气度有气度,要脾气有脾气,擅毒会医武功高强,世间几人能及?偏偏少了一只手臂,如何不让人心疼?

白伶叹了口气,随即自我安慰道,至少他还活着。

不仅活着,还与少夫人的感情越来越好,今日他们便要回白子洲了!

白伶如此想着,心里又有些庆幸,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少主病重期间,少夫人不仅亲自照顾他,还开始打理白子洲的大小要事了。

白伶所指的对面厢房,与他们所处的偏厅还有些距离,白穆不由问道:“你要带我见谁?”

慕白浅浅一笑,“此前我在东昭天牢中无意与他结识,当时便想带他见你,奈何皇宫情势紧张,我不便带他出去,本想回白子洲之后再让人带他见你,哪知又横生枝节。待回来时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他已不在天牢中,花了些心思近日才找到。”

白穆闻言更是好奇,有哪个她想见的人,值得慕白花这么多心思去找?

“你先进去吧,我和白伶再去准备些回去的东西。”正好两人到了门口。

白穆颔首,微笑着目送他离去,转而敲了敲房门。

“谁啊?”

白穆一听那人声音,便是一愣。

“谁啊?”那人开门,见到白穆,也是一愣。

上次变故后,他们本就住的隐蔽,因此白穆没再用人皮面具扮作白芷。

“穆儿?”那人诧异道。

白穆望着眼前人,竟恍如隔世。

“柴伯伯?”

居然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大夫柴福。

“穆儿,真的是你!”柴福年近五旬,头发花白,却精神奕奕,一见到是白穆,两颊便惊喜地红润起来,拉着白穆入房,一面道,“穆儿,这些年你去了哪里?你爹娘呢?你怎的瘦了这么多?是不是白老头子又罚你不准吃饭了?”

白穆的眼底已然酸涩。

“还有阿不呢?那时候你们不是说要成亲的?该不是白老头子又棒打鸳鸯了吧?”柴福心疼地打量白穆。

柴福与白穆是邻居,两家关系素来交好。当初白穆捡回重伤的商少君,多亏柴福医术高明才勉强救回来。她带着商少君偷偷跑到商都去的时候,还是找柴福借的银两。

白穆没有回答柴福一连串的问题,只微微笑道:“柴伯伯近年过得可好?怎么到东昭来了?”

柴福见白穆笑,却莫名心疼得紧,也不多问了,答道:“前阵子东昭皇帝病重,在民间四处招揽大夫,我便起了心思来试一试,哪知……我说他是自己暗中没服药病情才恶化,便被扔到大牢里了。”

难怪慕白会在天牢里遇到他。

白穆扶他在她身边坐下,“连理村可还好?”

她的印象里,长到十五岁,也不怎么见柴福出村的。一来那里地处偏僻,出去一趟不太容易,二来柴福在那里生活了几十年,每次说要出去玩几日再回来,最后都不了了之。

“哎……”柴福叹了口气,面上的红润褪去一些,“村子倒是还好,只是再也不敢回去了。”

“怎么了?”白穆问道。

“我们那小地方,几百年都难得有个外人进村。”柴福眉头紧蹙,“三年前也不知为何,一夜之间突然来了一批黑衣人。”

白穆心下一顿。

“别紧张。”柴福拍了拍她的手,“他们长得倒是凶神恶煞,各个身手利落,却莫明其妙地给了每家每户大量银两,分别送大家伙离开,并称想要保住性命,日后必不可再踏入这个村子半步,有多远走多远。”

柴福叹了口气,“从那之后村子便散了,我带着你柴伯母离开,也不敢再回去。不过……”

柴福蹙眉道:“我无意中瞧见那人身上的腰牌,恐怕……是宫里人。穆儿,这些年你到底去了哪里?为何也到了东昭?”

白穆只是垂着眼,并不言语。半晌,她才抬眼笑道:“柴伯伯,这些年我过得很好,马上就要成亲了呢。”

柴福闻言一喜,“是和阿不吗?怎么没瞧见他?”

白穆仍是笑着,微微摇头,“阿不有他自己的生活。”

柴福见白穆眉眼间比从前清明许多,显然不再是从前那个迷糊的小丫头,神态无喜无悲,娴静大方,虽是好奇,也不太好继续问下去,只欣慰笑道:“那也好那也好。”

送别柴福后,推迟三个月的归程,终于踏上正轨。

海面辽阔,寂静深沉,天空湛蓝,万里无云。

自慕白重伤,白穆便开始接手白子洲的一众事务,实在有什么不懂,便趁他清醒的时候问一问,三个月下来,所有事情众人都会事先问过白穆,经她筛过再问慕白。

这日她整理好送来的各国消息,走出船舱时正好见到海天一色,满眼的湛蓝下,一袭白衣轻扬,犹如飘游在天际的云朵。

慕白立在船头,一手负后,另一只只剩下长袖束在腰上,白穆眸光一闪,便走了过去。

慕白正眯眼看着前方海面,面色虽仍有些苍白,比起之前却好了许多,只是近来消瘦,原本完美的轮廓稍稍下陷了一些,整个人看来更显寡淡。瞥见白穆过来,微微一笑。

“风大,进去吧。”白穆拿起一边被他取下的大氅,仰首替他披上。

“我的身子即便未愈,也是比你好的。”慕白笑着,将大氅解下,欲要给白穆披上,奈何只有一只手,大氅很快滑下。

白穆连忙自己将它扶上肩头,慕白倒也不尴尬,转而抬手将白穆的发拨到耳后。

“你真的决定娶我?”白穆突然问道。

“你真的决定嫁我?”慕白莞尔一笑。

“我曾嫁过他人。”白穆垂眼。

“我少了一只手臂。”慕白侧目。

“或许我不敢再像从前那样不顾一切爱一个人。”白穆对上他的眸子。

“我也没有那么喜欢你。救你只是为了白子洲而已。”慕白笑意阑珊,眸光点点。

白穆无奈地看着他。

慕白眸光一柔,伸手将白穆揽入怀中,“你嫁过人,我缺只手,你不太爱我,我亦不太喜欢你,你叫白穆,我叫慕白,天生一对当如是。”

白穆靠在他怀里,嘴角带着笑意,透过脸颊的温暖却氤氲了眼眶。

桃花灼灼,万物复苏的时节,白子洲一道密令传遍五国,“少主大婚,速速归岛”。这条密令被人封上蜡,以密信的方式递上商洛金銮殿的时候,正值春雨迷蒙,浇落了皇宫院落里一树的姹紫嫣红。

作者有话要说:

等会要上课,提前更新。待会回来再一一回复大家的留言然后修改上一章的虫子哈~

下次更新在周一。

59、真假妃嫁(四) ...

从东昭到白子洲,其实只用七日的路程。上次莲玥带着他们在海上航行半月,其实是因为并未被告知详细且正确的路线。船上的族人们几乎都是迫不及待地回去,因此回程又快了许多,第五日的清晨已经能看到白子洲上等待他们回去的密密麻麻的人群。

船离海岸只剩数十里时,岸上的族人们便在摇旗呐喊欢迎他们归来了。白伶白芷乐不可支,也在船上不停朝他们挥手。

这样的场景,三年前白穆第一次来到的时候经历过一次。

只是那时她心灰意冷,并不明白他们为何这样高兴,也看不出那些开怀的笑容里饱含了怎样的情意。如今再次亲身经历,却觉得眼眶温热,那些朝着他们招手的族人们,仿佛雨后的阳光,让人心中溢满希望。

随着船只的停泊,族人们却渐渐安静下来,有些人还在默默抹泪。

慕白的伤,想必所有人都知道了。

白浮屠一人当前,一见船只停住,甲板放下,便一个跃步,几乎是飞奔了过去,见到慕白与白穆便红了眼圈,“我的娘诶,老娘几十年没红过眼了!”

说着便上前拍了拍慕白的肩膀,大声道:“没关系!就是一只手而已嘛,少了一只咱还能做独臂大侠!多霸气的名号!”

白伶白芷本也是红着眼欲要落泪,一听白浮屠的话,便噗嗤笑了。

“我的乖女儿哟,没事了没事了,回家了。”白浮屠转而搂住白穆,轻轻拍打她的背。

在她看来,男子就得粗着养,蛮着养,耐折腾。女子嘛,自然是要精心地捧在手里哄着惯着才好。

白穆反手抱住她,随即跪下,白浮屠一愣。

“娘。”白穆声色平静,扬起的脸庞在朝阳的余晖下熠熠生辉,“此番女儿出行一趟,方知从前是如何不懂事,让娘花了那么多心思,是女儿不孝。”

她在出岛前还想着要向白浮屠坦白和商少君的事情,以免她总在催着她和慕白成亲。可是这些日子接手白子洲的事务,她才发现白子洲的眼线遍布五国,白浮屠要想知道她身上发生过什么,根本问都不用问,自有人呈上。

但这三年来,她和慕白只字不提,“成亲”也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否则不会一拖便是三年。

他们都在等她从过去里走出来。

“从前是女儿糊涂,深陷往事三年不知自省。”白穆垂下眼睑,再抬眼时,双眸透亮,清冷镇定,双手托出慕白在东昭皇宫给她的“白”氏玉牌,与其说是对着白浮屠,不若说是对着岸上等着他们的一众族人,神色坚定,声音朗朗,“白穆乃白子洲白氏第九十三代嫡系传人,却到如今才真正明白,白穆身上流的是白氏的血,秉承的是白氏所有的傲人天赋,肩负的是族长之责、数万族人的福祉、白子洲的代代昌盛!从前是白穆愚钝懦弱又无知,但,从今往后,白子洲便是白穆的家,白子洲的族人便是白穆的家人,白穆必竭尽所能,尽族长之职,与诸位同生共死,护白子洲周全!”

这三年来,尽管她在学,学习所有白氏传人都应该学习的东西,但潜意识里,她仍旧觉得白子洲应该是慕白打理。尽管知道慕白并不具备白氏才有的某些天赋,她仍在逃避,逃避自己那些过往的同时,也在逃避应该承担的责任。

白子洲的族人眼里,白穆从来都是安静少语的,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让所有人都愣住,半晌,不知谁人一声大喝:“少夫人好样的!”

“哈哈!少夫人好样的!”族人们纷纷反应过来,都在唤着:“少夫人!少夫人!”

白穆微微一笑,转而望向慕白。

今日恰巧,两人都穿了一身白衣,湛蓝的天空下衣衫摇曳,仿佛随风而动的云朵。

他亦正望着她笑,干净的眼底噙着朝阳般温暖而夺目。

这样四目交接的刹那,四周再次安静下来。

“你可愿随我一道?”白穆仰脸微笑,朝他伸出一只手。

白穆的问话随着海风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一瞬间,整个白子洲都沸腾了,各种呐喊声直冲云霄。

“少主!”

“少夫人!”

“愿意!”

“少主!”

“愿意!”

“少夫人!”

“愿意愿意愿意!”

白浮屠都整个人愣在一边,想不到自家柔柔弱弱的女儿偶尔竟会有这样惊人的言行。

慕白只是微笑。

朝阳在白皙的脸上渡了一层微粉色,眼底闪烁的潋滟如同海面粼粼波光,眉眼轻扬,嘴角含笑,仿似轻风骤然有了弧度,流连返转,徘徊缠绵。

他拉她起身,将她的手纳入手心,握住,轻声笑道:“好在我还有一只手——执你之手,共守白头。”

***

这夜春雨连绵。

陵安依次拨亮了勤政殿内的灯芯,让殿内显得更加明亮些。

商洛偏北,春日已至,寒气未散,商少君却不让点暖炉,灯光若再暗一些,就显得尤为阴冷。

他第三次递上御膳房送来的参汤,小心翼翼地端过去,商少君仍旧目不斜视地看着手里的折子。看了看外面越来越沉的天色,陵安不得不在一旁提醒道:“皇上,仔细汤又凉了。”

商少君放下手里的折子,却是拿了另外一本。但他也只是打开,并未拿朱笔批阅。

陵安扫了一眼傍晚送来的密信,安安静静地放在桌边,他并不知那信里说了什么,但商少君看过那封信后,便不曾再说过一句话,奏折也只看不批。

“皇上,您还未用晚膳。”陵安轻声道,“要不奴才让御膳房传膳?”

商少君只垂眼看折子。

半晌,陵安又道:“皇上,朱雀宫的梅花该是开了。”

商少君终于放下手里的折子,却是沉声道:“陵安,出宫走走罢。”

陵安掐指一算,他们似乎有三年不曾在夜晚私下出宫。他现在还记得宫外的人来熙攘,灯火繁华,只是今夜并非十五,且外面正下着雨。但他也没胆子多说什么,连忙去准备从前出宫的那套行头。

虽然不是十五,毕竟是都城,商铺酒楼关门较晚,陵安跟着商少君,走的是从前常走的路,但三年已过,都城变化颇大,从前的路其实不再是从前的路,路过的铺子也不再是从前的铺子。唯一没有变的似乎只有那家酒楼。

他记得那年中元节,他随着两位主子在这里听过说书,那时候商少君花一两个时辰买回来的面具,现在还挂在勤政殿里间的墙壁上呢。

商少君跨步进去,陵安忙找小二点了几样菜。

这夜酒楼的人并不多,且没有说书先生,但仍旧热闹非凡。陵安稍稍打听了一下,才知晓是都城内一户何姓人家给妻子过生辰,请了些亲朋好友到酒楼一聚。

陵安起初还担心商少君会被他们吵到,但看他用着饭菜,面上并未有不耐,也就安静地立在一边。

何生而立之年,一身布衣,显然并非大富之家,但双目有神,面色红润,一说话,嘴角的笑意便蔓延到眼底,不自觉感染在座的每一个人。

“今日内子生辰,趁机邀各位一聚,各位肯赏脸前来,何某荣幸之至!先干为敬!”何生拿着大碗,率先一碗酒下肚,引来一片叫好声。

“何某十六岁离家,漂泊十四年,而今才终于在商都建家立业,略有小成。”何生又倒了满满一碗酒,“父母养育大恩不敢忘!这第二碗酒,敬阿爹阿娘,二老生我、养我、教我,才有了今日的我,儿子感激不尽!”

何生说着,到了两位老者面前,几乎就要跪下,却被二人泪眼闪闪地扶起。

何生一口将碗中的酒尽数印下,再倒一碗,举向身侧的中年男子。

“当年弟弟离家,哥哥不惜举家凑出二十两银子给弟弟做盘缠,十八岁那年弟弟重病,多亏嫂嫂日夜照顾,二十五岁哥哥又卖掉家中田地支持弟弟做生意,哥哥嫂嫂的大恩……不言谢!”

中年男子大笑着拍了拍何生的肩膀,“弟弟如此客套作甚!这碗做哥哥的先干了!”

何生与他碰碗共饮,面上的红润愈甚,轻轻拉起身边的女子,眼底的光亮便沾染了雾气一般,柔软下来,“何某十六岁娶妻,十六岁出家门闯荡,十四年来穷迫过,潦倒过,却从未失意过,只因无论冬雷夏雨,富贵贫穷,都有阿芙相伴。”

名唤阿芙的女子面色蓦然一红,笑起来眼角带着细纹,却并未给人沧桑感,只看到满眼的幸福。

“何某上有父慈母爱,左有长兄亲如手足,右有爱妻不离不弃,此生可谓无憾矣!”何生再次举碗,“今日更有各位亲朋好友齐聚一堂,多年来各位的帮助何某铭记于心!来!不醉无归!”

厅中霎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欢呼和掌声,还有拉着何生喝酒的声音。

陵安听着酒楼内的声音越来越嘈杂,还有几坛酒被打破,味道很是刺鼻,看了一眼一言不发安静吃饭的商少君,想着难得皇上有兴致吃饭,不能让这群人给搅了,便打算上前去找酒楼老板,刚刚抬步却被商少君一眼看住。

陵安顿住了脚步。

跟在商少君身边太久,久到只是一个眼神他就明白圣意。

他退下,看着商少君把桌上的饭菜吃完,直至厅中的热闹渐渐散去,屋外的细雨越发缠绵,他才施施然起身,踱步离开。

回到皇宫,一如既往的清冷。

因着没点暖炉,勤政殿似乎比外头还要冷上几分。陵安一入殿便关上门窗,接着俯身道:“皇上,该歇息了。”

商少君连身上的雨水都未拍下,负手走到桌案边,又坐下开始看奏折。

烛光明明暗暗,他面上却是一成不变的沉静。

“皇上,该歇息了。”陵安再次提醒道。

商少君置若罔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