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天牢接慕白出狱那日,天色放晴,莹白色的雪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白穆就站在天牢门口,几乎与正要进去的莲玥迎面撞上。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你是……”莲玥消瘦许多,声音略有沙哑。
白穆忙用白芷的声音唤道:“莲夫人。”
莲玥微微一怔,却拉着白穆的手不曾放开。
“阮及莲,该进去了!”一旁的禁卫军冷喝道。
莲玥放开手,面上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径直入了天牢。
白穆本打算与慕白当日便离开皇宫,但慕白称还未联系到白伶,只得等到明日一早再走。
“那日到底发生何事?”
慕白刚刚净身换衣,发上还有未干的湿气,垂眸道:“给那皇帝的药,每次用过便会昏睡半个时辰。她缠着我问了许久你的问题,我不欲搭理,便避出了外间,哪知再回去,她已经动手,我也救不过来。”
白穆只想着果然不是莲玥。
“白伶见事有异变,便默默退下,若他们再不放我出去,白伶便会召人劫狱。”慕白继续道。
白穆颔首,此前发现白伶不见了便已经猜想到。
“为何……会是莲玥?”白穆低声道。
“他们不愿得罪白子洲,长宁公主的生母又出自三大世家之一的余家,为何会是莲玥,便看是谁想拉拢余家了。”慕白徐徐道。
晏长宁是假,他们知道,那些个皇子们却未必知道。白穆没有再问,皇室纷争,若非必要,她不愿多想。
然而,傍晚时分,一名宫娥颤颤巍巍地找到了她,跪地道:“白姑娘,莲……莲夫人想见您。”
白穆还未问话,那宫娥便继续道:“莲夫人明日便要被处以极刑,白姑娘行行好,去见她最后一面吧。”
白穆只问道:“她在狱中,你如何替她传话?”
宫娥答道:“是……刚刚奕公子出宫前……如此吩咐。”
白穆微微蹙眉,正在犹疑是否要去,抬头见慕白立在殿门口,该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若想去,也是无碍。
白穆琢磨着,莲玥突然要见她,莫不是刚刚被她认出来?毕竟她在她身边服侍了整整两年。
这是白穆第二次踏足天牢。东昭的天牢与商洛颇为相似,除了布局面积不同,都是一样昏暗的灯光,一样浑浊的空气,还有各式的叫喊呻@吟。
应该是那名叫奕秦的男子、莲玥如今的夫君打点过,她入天牢并没人阻拦,还有一名狱卒亲自将她带到了莲玥的牢房前。
莲玥被单独关着,四下安静,左右无人,与之前那个满是叫喊呻@吟的天牢仿佛是两片天地。狱卒离去的脚步刚刚消失,莲玥便唤道:“娘娘?”
她迷蒙地睁着双眼,面色略有憔悴,坐在牢房里抱着双膝,望向白穆所在的地方。
白穆并没有马上回答。莲玥微微一笑,“肉眼迷人心智,果真不错。娘娘曾经站在我面前,我没认出来,却是要眼盲了才察觉到熟悉的气息。”
莲玥向来心细,白穆当初的确担心过会被她发现。
“娘娘,看在奴婢尽心服侍您两年的份上,可愿在奴婢死前与奴婢多说几句话?”莲玥声调仍旧浅淡,与当年在商洛皇宫如出一辙。
白穆缓缓蹲□子,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莲玥淡淡一笑,“真的是娘娘。”
白穆沉默。
“娘娘既是跟着白子洲的人来,想必已经查过奴婢的身份了吧。”莲玥自嘲笑道,“奴婢不叫莲玥,叫阮及莲,乃是二十年前东昭阮家罪臣之女,侥幸捡得一命,便去商洛做了细作。”
“他们说你立功而归?”
“三年前延河水患,东昭有使臣前去与商洛共同商讨治理延河一事,娘娘可还记得?那夜宫中大乱,我们便趁机闯了皇祠,盗得商洛国宝。”
“那你为何……”
“当年是二殿下救了我。”莲玥并未听白穆的问话,自顾自地冷静道,“他将我养大,送我去商洛,称只要有将功赎罪的机会,就会接我回来,娶我。”
白穆心头微微一颤,看来冷心冷情的莲玥,心思细腻,有智有谋,她以为她无论去商洛,或是回东昭,都是步步为营。
“我在商洛十年,从不引人侧目。只是看到娘娘时忍不住多说几句话,仿佛在娘娘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两相沉默,许久,莲玥才继续道:“我回来之后,二殿下处处被三殿下压制,需得拉拢奕家,我便嫁给了奕秦。”
“他现在还需要拉拢余家,所以你便替晏长宁顶罪?”白穆冷笑。
“是。”莲玥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他虽暂时赢了三皇子,却根基不稳。我本就身中春殇,一直以来虽然在尝试解毒,压制毒性,我自己却清楚得很,苟延残喘罢了。”
“我曾经以为你是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的性子。”白穆道。
“不错,曾经是。只有活着,才能等到他来接我。”莲玥道。
白穆望着她憔悴的脸庞,空洞的眼神,执拧的表情,突然间无言以对。
“既然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无权干涉。”半晌,白穆才再次开口,“很抱歉让你眼盲,但是为了我想保护的东西,也只能抱歉了。”
原来人一旦有了想要保护的东西,就会变得尖锐,变得不再那么纯粹。
从前她生活的环境太过简单,阿爹阿娘将她保护得太过彻底,她的眼中只有黑、或白,非黑即白,非错即对,执着而执拗地坚持自己想要坚持的东西。
如今却渐渐发现,世间事大抵都徘徊在一段灰色地段里。
“奴婢只是回不了头了。”许是察觉到白穆欲走,莲玥面上的表情突然有了几分波动,眼底似乎都含了泪光,“奴婢坚持了十几年,倘若此时回头,奴婢的一生都将是个笑话。娘娘,你明白么?”
无论对人对事,付出太多,便无法轻易放手,到最后,连自己都分不清那放不开的手,是因为不愿辜负自己曾经的付出,还是因为用情太深。
白穆从未见过莲玥哭,如今却看到晶莹的泪水一串串地从她空茫的眼中安静地溢出,突然间不忍看下去,瞥开了双眼。
“娘娘,奴婢今日想见你,其实是有一件事对你说。”莲玥的声音仍旧冷静,“三年前奴婢从商洛回到东昭,几番打听才知道后来你和阿碧的事情。”
白穆侧目望着她。
“当年奴婢不明宫中局势,为求自保,瞒了一件事。”莲玥静静道,“洛采桑曾经差人来朱雀宫打听,仪和宫大火、柳轼失势那晚,朱雀宫可曾有人送一幅画卷到勤政殿。”
“奴婢不知洛采桑为何会有此一问,只是实话实说,称娘娘从不作画,朱雀宫中亦无人擅画。奴婢当时正为太后办事,并未送过。”
白穆眸光微沉,她的确不喜作画,闲来看书写字较多,也从未画过什么画送到勤政殿。至于洛采桑为何会这样去朱雀宫打听,她一时也想不明白。
“此后不久,便生出华贵妃的宫女采儿一案。奴婢也是后来才知道,那采儿竟是娘娘的生母……”莲玥的双眸暗沉无光,看着白穆所在的方向,沉静道,“想来这两件事或许有什么关联。今日奴婢察觉到你或许便是娘娘,才求奕秦让你过来见我一面,讲明此事。”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这章,好多PS……
1.可能大家看过太久,有些姑娘忘记了,也有些姑娘念念不忘,那幅画卷……在“真假父子”那一大章。
2.东昭使臣啊,治理延河神马的在“真假皇子”那一大章。
3.莲玥这里所说的盗走国宝,就是《倾国》里曾经提到的商洛被盗走的“五色”之一,那时候商阙回东昭去抢来着,估计看过的姑娘们也忘得差不多了,嘿嘿。因为对剧情影响不大,所以我在文里就不详细介绍了,免得占大家的脑内存……后面番外会再说。
然后,感谢“念不停换马甲念”姑娘的长评~~~昨天本来想提前更新来着,结果JJ抽了……加更神马的我先欠着吧,最近实在是有些忙,有心无力,T T
56、真假妃嫁(一) ...
白伶该是得了慕白已被放出的消息,当夜便出现在宫中,不过只是简单说了几句已经打点好离开东昭的话便匆忙离去。
白穆也是才知道因着东昭离白子洲最近,威胁最大,东昭皇宫中有白子洲大大小小的眼线,白伶年纪虽小,一身武功不可小觑,因此进出皇宫算不上难如登天。
第二日一早,二皇子晏临亲自来送行,几番挽留让慕白三日后的登基大典之后再离去,被慕白淡然婉拒。
新皇一日未登基,变数便无可捉摸。
白穆随着慕白出宫,回到泊城时已经是正午时分。她远远瞧见白伶在船上朝他们招手,突然想到还在宫中的那个人,问道:“晏长宁……如何了?”
慕白正掀开车窗,闻言手上微微一顿,回首温声道:“她不愿回白子洲,我便让她服了忘忧。”
忘忧作何用处,白穆自然知道。她既还是想不通,慕白又不会取族人性命,给她服下忘忧忘记前尘便再好不过了。
慕白说着,已经下了马车,伸出一只手,示意扶白穆下车。
阳光正好,透过那修长的五指,通体如玉。
白穆正躬身掀帘,见到眼前那只手,略略一怔,抬眼便见到慕白正望着她,眉眼微弯,眼底融融的笑意纯净得如同初降的冬雪。
“我们回家了。”他笑着道。
回家。
这真是个温暖的词,是件温暖的事。
白穆想起一月前他特地带她出城说的那番话,那时她并没有回答,只是问了他一句:“穆家含冤被灭九族,你可曾想过报仇?”
他沉默,没有回答。
如今这朗朗乾坤下,他朝她伸手,说“回家”。
是不是只要她伸出手,她便可抛却过往,他亦可忘却家恨,一起“回家”?
时光仿佛定格在这一瞬。
阳光明媚,雪光迤逦,她躬身掀帘,眸中倒影着漫天的雪白,怔愣地望着眼前人,他朝她伸手,五指净长,笑容和煦。
却也只是这一瞬而已。
下一瞬,慕白的笑容便凝固在眼底,倏然拉住白穆掀帘的那只手,白穆险些站不稳,却见他已经凝神替她拿脉。
白穆一眼看去,见自己的手腕上不知何时多出一圈殷红的指印,而慕白的脸色也渐渐苍白。
“怎么了?”白穆暗觉不妙。
慕白反握住她的手,跨步上车,对车夫沉声道:“回都城。”
接着扶白穆在马车内坐下,问道:“这几日谁碰过你的手?”
白穆微微一怔,细细想来,并没什么人近过她的身,只除了……莲玥。
“昨日去天牢等你出来时,门口碰到莲玥,她许是认出我来,突然拉住我的手……”白穆细细回想,当时她拉的的确正是自己的右手,但今早出宫时她手上还没有这样的红印。
“她给你下毒了。”慕白沉声道。
“什么毒?”
“一夜红曲。”
白穆微微一惊,这毒她曾在书上见过,七七四十九种不同毒物合练七七四十九日才得,中毒后一夜见红,一夜取人性命,因着制毒过程复杂,若非解毒高手,且知道那四十九中毒物具体是什么,一日间根本不可能配出解药。
难怪昨日那么巧,正好慕白出狱她便进去,还特地拉她的手……恐怕不是察觉到她熟悉的气息,而是握住她的手下过毒之后才认出她的吧!
“少主!你们去哪里?”
马车疾行,耳后是马蹄声和白伶着急的叫唤声。
“进宫!”慕白一面答着,一面拿出一些药丸给白穆服下,想想许是觉得不妥,点了白穆手臂上的几个穴,由上至下运功,白穆便见着自己腕间的印子愈发殷红。
尽管快马加鞭,再赶回都城,也用了一个半时辰,冬日日落早,天空已经映射出一片绯红色。白穆心中忐忑,慕白亦是若有所思,二人一路无言。
“少主!城内好像有事,城门紧闭,只准入不准出。”白伶在外急道,“是否还要入城?”
“进去。”慕白不加犹疑道。
早上出来时东昭都城正是早市,一派繁盛,现在却是万人空巷,莫明地透着一股剑拔弩张的味道。白穆隔几米便见到一对禁卫军,不知在搜查什么。没多久,他们的马车也被拦下来。
“长宁公主失踪,过往马车行人需得严加查看,还请……”
车外人话还未完,慕白已经掀开车帘。
那人抬头一见,忙拱手道:“原是慕公子!卑职失礼!二殿下在宫中久候公子,公子请!”
那人说着,身后的一队人马已经让开道路,慕白没有多语,放下车帘便坐回车内,握住白穆的手道:“莫怕,晏临想要我助他才给你下毒,入宫便好。”
白穆颔首。
应该是慕白刚刚给她吃过那些药又运过功的原因,她体内的毒现在还未发作。照常理,一夜红曲在显红后半个时辰便会开始毒发,全身被毒素侵蚀,由内而外的腐朽,痛甚凌迟。
马车在皇宫门口被拦了下来,早有人在宫门口候着,慕白不由分说地抱着白穆下了马车,只轻声道:“若有不适便与我说。”
宫内气氛比之宫外更加紧张,宫人往来步履匆忙而谨慎,诺大的皇宫静谧无声。白穆第一次这样窝在慕白怀里,他身上有淡淡的书卷气,尤其好闻,暖意透过胸膛传遍全身,舒缓着她的紧张。
然而,体内一阵阵地疼痛还是隐隐翻腾起来,起初如针扎,后来如刀割,白穆紧紧握着双拳,不让自己呻-吟出声,但额头泛起的冷汗和渐渐僵直的身体还是让慕白察觉到。
他微微皱眉,替白穆擦去汗渍,再抬首,面上已泛出森冷的寒意。
白穆的眼前开始有些模糊,瞧不清他们在哪个宫殿门口停下,只知自己一直被慕白抱着,随之耳边传来那位二皇子带着笑意的声音:“慕公子果真有情有义,惜族人性命甚比己命。”
慕白没有答话。
白穆已经抑制不住地开始浑身发抖,慕白搂着她坐下,“解药。”
晏临笑得志在必得:“只要慕公子允诺助我登上大宝,解药自然双手奉上。”
慕白声色不变,细细地继续替白穆擦汗,徐徐道:“二殿下应该清楚,白子洲有成千上万种法子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慕白音落,白伶已然出剑,直袭晏临。
晏临神色一变,大退两步,立刻有守卫上前与白伶撕斗。但白伶身姿矫健,招式诡谲莫测,那几人联手都显然不是他的对手,马上有禁卫军冲入殿中,晏临厉声喝道:“慕白!你竟敢在我东昭皇宫内动手!”
慕白不曾看他一眼,再往白穆嘴里塞了几颗药,一面在她背后运功,一面拭去她不断涌出的冷汗,声色仍旧淡然,道:“二殿下也应该明白,慕白最恶受人要挟。”
白伶的身手显然出乎晏临意料,不过百招下来,已经重伤他身边五名侍卫,就要杀到他身边,忙大喊道:“解药在我寝宫中!”
白伶动作微顿,回头看慕白指使。
“望二殿下所说属实。”慕白朝白伶点了点头,白伶收剑,回到他身侧。
慕白抱起白穆出门,白伶紧随其后,晏临刚刚松口气,却见白伶突然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袭来,眨眼间已被扣住要门,长剑就在喉间。
“你们……”晏临咬牙。
“还请二殿下亲自随我们走一趟!”白伶沉声道。
一众禁卫军见晏临被劫,全都举剑围过来,却不敢上前。
晏临只听闻过白子洲的厉害,却不曾亲自领教过,盘算着在他东昭地盘,还是在高手如云的皇宫,只要算准慕白的弱点,给他身边的婢女下毒,他还能不听他差使?哪想得到只是慕白身边的一个随从武功便高到令人叹为观止。
武功高便罢了,心思也不容小觑。
一众人等随着慕白的步子移动身形,各个都盯着白伶手里的长剑。
“二殿下!四殿下手持血书,称是阮及莲手书,自述乃奉二殿下之命刺杀皇上!此时正带兵攻打东直门!”不远处有人急报,许是未看清晏临被人挟持。
晏临大惊失色。
烈焰乍然点亮夜空,马蹄声、呐喊声破宫而入,禁卫军一片慌乱,却不知该去迎敌还是先救下晏临。
在慕白怀里的白穆突然“哇”地一声,呕出一口血来。
“少主,你们先出宫,我带人去找解药!”白伶忙道。
皇宫大乱下,若不及早撤走,带着白穆恐怕更难抽身。
慕白微微颔首,便已翻身离去。白伶手上的剑未放开,两指放在嘴边,吹响破空长鸣,沉沉夜幕下,立刻有不同的人影从四面窜出,往声源处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