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让人保护你。”他淡淡说道。
“既是要保护我为何不让他们光明正大地跟在我身边,而要鬼鬼祟祟地跟在我身后调查我的行踪?”庞荻驳斥。
“你不要转移话题。”王雱冷道:“请你先解释一下为何要借进香之机去公主府中私会情郎。”
“什么私会情郎?你怎么说得这么难听?”庞荻又是气恼又是伤心:“你就如此不信任我么?我真是在寺中偶遇公主的,她请我去她府中时我们都根本不知道岐王会突然从西京回来造访公主。我们只是随便聊了几句我便告辞回家了,根本没有与他私处过。”
王雱冷笑,道:“既是如此,你心虚什么?为何刚才我问你之时你说只有你与公主在?”
“因为我知道如果说岐王在你又会生不必要的闲气。”庞荻道:“你看,现在你就是在为他生气。雱,你为何如此怀疑我,如此妒忌他?甚至连我独自外出都不放心,居然要派人跟踪?我们在江宁不是生活得很安宁和睦么?为什么一回到汴京你就又变成了这样?”
“我派人跟踪你是因为我知道你出门目的就是要去见他。”王雱脸色又因愤怒而变得青白:“这也难怪,你们已经许久不见了,想必是难耐相思之苦罢?你若不是对他已生情愫,又怎会不敢道出见他之事而对你的丈夫说谎?”
“你真是不可理喻!”庞荻也怒了,斥他道:“你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岐王殿下襟怀坦荡、行事磊落,岂会与别人妻子做出苟且之事?你这般小肚鸡肠与他相比岂不惭愧?”
王雱抓起桌上茶杯猛地朝墙上掷去,一声脆响残片四射茶水乱溅,一片碎瓷弹回来却刺到他额上,划出小小一道伤口,一滴血珠渗出来缓缓滑落,在他青白的脸上蜿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鲜红路径。
庞荻轻叫一声欲伸手去拭却被他一下拂开,然后他一手卡住她的脖子,大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地对挣扎着快要窒息的她说:“你听好了:我一日没死你便一日是我之妻,你休想红杏出墙与他人暗通款曲,否则我真的不能保证我不会因此杀了你们。以后未得我允许你不得踏出相府半步!”
说完松手把她扔在地上,然后一甩衣袖开门离去。
庞荻扶在床沿咳嗽半天才透过气来,随即顷刻间泪如雨下。
文狱
王诜自费为苏轼印刷出版的诗集《钱塘集》果然大受京城文人雅士欢迎,不出几日近千册书已销售一空,王诜大悦,立即修书给苏轼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并准备好样书与书钱要择日亲自给他送去。
舒国长公主也带了几册《钱塘集》入宫分别赠与赵顼及太皇太后、皇太后。两宫太后阅后盛赞苏轼之才及诗中处处透露出的忧国忧民之情怀,并褒奖王诜,认为他慧眼识才,俾益朝廷,为苏轼出书确是一大善举,公主闻之甚感快慰,憔悴忧愁的脸上也有了少见的神采。
赵顼这几日每晚吟诵《钱塘集》,也深为苏轼之斐然文采与淋漓奇雄的诗风折服,读到妙处往往击节而叹:“子瞻先生真乃奇才也,不愧为当今文坛领袖!”苏轼诗集中有不少作品是在自己郁郁不得志的岁月中抒发自己未酬的理想与抱负,暗示对皇帝的希冀,甚至对天下现状表示不满有点发牢骚意味的,赵顼当然也能看出,但多半一笑置之,也不深究细想。
一晚吕惠卿进宫与皇帝议事于弥英阁,窥见书案上搁着一册《钱塘集》,便问道:“陛下也在看苏轼的新诗集么?”
赵顼含笑道:“是。听说这诗集已经传遍汴京,阅者无不称赞苏子瞻之才。朕也许久未见到如此好诗了,值得一一细看。吕卿可曾看过?”
吕惠卿回答道:“臣在此书首发之日就买回家拜读了。那是五天前,臣回家途中见驸马王都尉亲临书肆向朝臣雅士推荐此书,态度热情之极,臣不敢怠慢,立即买下一册为驸马捧场…”
“五天前?”赵顼忽然蹙眉打断他:“你说五天前王诜亲临书肆宣传此书?”
“是,臣亲眼所见。”吕惠卿答:“据说王都尉整整一天都待在书肆,直到深夜才回府,他对苏轼的深情厚谊由此可见一斑。人都说他们过从甚密,苏轼被外放后仍有密切联系,臣以前还不信,如今才知传言非虚。”
五天前,顼心想,那是他的外甥彦弼的生忌,他亲自下旨令在大相国寺为彦弼做法事,姐姐亲往祈福,而王诜居然没陪她去,反而泡在书肆里为朋友卖书?
岂有此理!心中忿怒,脸色便沉了下来。
吕惠卿知道皇上为何不快,这“五天前”其实是他刻意提出的,想要的就是眼前这种效果。好,皇上不高兴了,那他想说的话也可以趁机说出来了。苏轼,公然在密州治下拒绝推行手实法与他作对,如今马上会尝到自己酿造的苦果,而包括王诜在内的苏轼朋党也是不满他执政的中坚力量,现在也到了一并被贬谪的时候。
“苏轼的文采固然是极好的,但…”吕惠卿作犹豫状,吞吐着说:“臣对其中几首诗所指之事有点疑问,不知是否当讲…”
赵顼挥袖道:“讲。”
吕惠卿道:“《钱塘集》中有诗云‘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这似乎是讥讽青苗法罢?‘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这是说皇上实施农田水利法淤田变沃土不对了;‘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终无术’,这是称科举课吏有弊,不应该取消诗词歌赋的考试;‘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这分明是讽刺市易盐禁之法的。臣粗略看来已看出这许多诽谤新法的诗句,想必其余大半诗作都别有深意罢?陛下如此英明,必不会不知。”
赵顼淡然说:“这不过是他一时感慨,将政治失意之下的牢骚之语发为吟咏,没必要深究罢。”
“非也!”吕惠卿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经‘天变’一劫新法险些被反对党人设计逼迫陛下就此废除,好在陛下与臣君臣同心渡过难关,复行了新法。现在却又有人不死心,企图借诗赋怨谤君父、诋毁新法,达到重废新法之目的。而朝中又有人与他结为朋党、里应外合,将此处处隐含大不敬意义的诗集结成集出版满播于京城之中,想从思想上说服和煽动朝臣民众不满新法,反对新法,这实为一股反动逆流,陛下不可不加以遏制呀!”
赵顼思索片刻,缓缓颔首道:“卿所言不无道理。”
于是吕惠卿很快授意自己党羽中人监察御史李定与舒亶分别上书,李定称苏轼“奸慝”,借诗怨谤君父,“不屏之远方则乱俗,载之从政则坏法,伏乞特行废绝”,意欲将他置之死地。而舒亶则奏说驸马都尉王诜收受苏轼讥讽朝政文字以及遗赠苏轼钱物,苏轼怨望、诋讪君父,王诜完全知情却不上报,反而“阴通货赂,密与燕游”,甚至还将苏轼怨谤之诗集结出版,王诜“受国厚恩,身为近戚,而朋比匪人,志趋如此,原情议罪,实不容诛。乞不以赦论。”另外还列了一大串牵连其中的“朋党”名单:“收受轼讥讽朝政文字人,除王诜、王巩、李清臣外,张方平而下凡二十二人,如盛侨、周邠辈固无足论,乃若方平与司马光、范镇、钱藻、陈襄、曾巩、孙觉、李常、刘攽、刘挚等。”称他们有辱公卿士大夫之位,罪实当诛。
于是一场自宋立国以来最大的文字狱“乌台诗案”揭开了序幕。
张方平、范镇纷纷上书求情欲救苏轼均被驳回,苏轼被押进京城,投入御史台监狱囚禁起来。朝臣见此案形势严峻,大多恐惹祸上身,都不敢出言相劝,王安石父子暂时保持沉默,既不阻止也不推波助澜,而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却挺身而出,对赵顼谏言道:“自古大度之君,不以语言端人。苏轼本意只是倚才写诗勉励自己,如果陛下因此降罪于他,恐后世会说陛下不能容才。愿陛下不要将他入狱治罪。”赵顼答道:“朕也不想深谴,但借此立威杜绝那些非议朝政之声也是必要的。”然后告诫王安礼说:“卿去罢,不要就此多言了。苏轼在朝中积怨颇深,若说得太多恐怕苏轼之祸会连累卿家呢。”
御史台派出狱卒闯入“收受轼讥讽朝政文字”的驸马王诜、工部尚书王素的儿子张方平的女婿王巩等人的府邸,欲抄查他们与苏轼往来的诗稿、信笺、文书等“证物” 。王诜听到风声后已把这些东西焚毁或密藏好了,所以狱卒一时毫无所获,不过,正当他们疲惫沮丧之际却无意中在驸马府后院一间女子卧室中发现了一些令他们大感兴趣的东西——春宫用具。在兴致勃勃地观赏一番后,他们便带着这些东西回去复命。
驸马王诜面如土色。这些东西是在他的妾晓芜房中搜出的,若被皇上知道肯定要怪罪他行为轻浮、冷落公主了。
思量再三,他忐忑地走进了卧病在床的公主的房间,遮遮掩掩地说出此事,恳请公主设法相救。
公主缓缓流下两行泪,说:“晋卿放心,如今子瞻诗案已使你身陷困境,岂可再被这事所累,我一定会帮你的。”
公主抱病而起,入宫见皇帝及太后。
此时赵顼正令人把从驸马府中查抄到的春宫用具带入高太后的宝慈宫,呈于太后面前,怒气冲冲地说:“此物是在驸马府后院一女子房中搜出,不是公主房中之物,而其精致考究至此,必定价值不菲,普通奴仆哪有力购买,必是驸马用来与婢妾寻欢作乐的用具。可见王诜一向淫乐纵欲惯了,怪不得姐姐越来越忧郁憔悴,分明是平日倍受他冷落所致!”
太后不好说什么。她知道顼所言有理,女儿温柔贤惠而不会妒忌,想必驸马便渐渐放纵自己,任意妄为,殊为可恨。但若出言谴责王诜,必会给顼火上浇油,使他重罚王诜,却又会令女儿难过了。
太后正在为难,不住叹息,却见公主一脸病容、脚步飘浮地走进宫来。正欲向太后和顼请安,顼上前一把扶住,问:“姐姐病了何不在家休息,却要勉强入宫?”
公主叹道:“官家让人闯入我府中查抄,只差把整个府邸全拆了,我还能安安静静地养病么?”
顼解释说:“不过是为了找驸马那里的苏轼文书,我特意嘱咐过他们不可惊扰公主的。”
公主转视四周,目光落在了那些春宫用具上,淡然一笑,问顼道:“这些也是苏轼文书么?”
“朕正想问皇姐,驸马是否经常冷落你。”顼拉公主坐下,指着用具问:“从此物即可知,他一定经常与府中婢妾淫乐罢?”
“不,他对我很好。”公主平静地回答:“你弄错了,搜出此物的房间是我白天小憩之所,也就是说,这些春宫用具是我的。”
(待续)
注:苏轼“乌台诗案”实际案发于四年后的元丰二年,我为了让小说结构更紧凑、叙事更方便,合理安排以后的情节,所以让时间提前。吕惠卿也不是此案主谋,但他反正坏事做多了,让他多做一件也无妨,何况他跟苏轼本来就不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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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刑
公主此话赵顼自然不信,但涉及闺房之事又不便细问,只好侧首不语。公主又求他饶恕王诜与苏轼,他一味不答。公主含泪求母后相助,于是高太后也出言劝顼放过王诜,顼却也只说一切要等案情查清后再作决定。
公主无奈,起身前往庆寿宫去见太皇太后,一见皇祖母之面便跪倒在地伏在祖母膝上恸哭不已。太皇太后抚着她惊讶道:“何以病弱悲伤至此?驸马欺负你了?”
公主摇摇头,遂把“乌台诗案”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极力为苏轼与王诜辩白,称他们无辜遭人陷害,请太皇太后作主出面相救。
太皇太后立即把顼召来,问他:“听说官家下令将苏轼收监关押,不知他所犯何罪?”
顼答道:“苏轼《钱塘集》中诗歌多含讥讽朝政、怨望朝廷、毁谤君父之意,实属大不敬,理当治罪。”
太皇太后拿起手边一册《钱塘集》,冷笑问道:“你指的就是这册子里的那些诗?我也看了,只从中看出苏轼一片忧国忧民、忠君爱国之丹心,却没看出什么怨望朝廷、毁谤君父之意。”
“旱灾之后天下甫定,苏轼在此时写诋毁新法之诗,并由王诜相助在京城出版,实有淆乱人心、激起世人对朝廷怨怼不满之不利影响,朕必须将其治罪。”顼向太皇太后解释道,并背诵出其中几句明显针对新法之诗句作证。
太皇太后听他说完,恻然道:“这能作什么证据?就凭几句诗就要将苏轼处死?你看那诗三百篇,大多都有针砭时弊之意,若要一个个追究,将作者尽数伐除,那不成部遗言集了么?文人作诗填词,旨在抒发一时的感慨,并非真有什么不敬谋逆之心,就算真有一两处讥讽朝政之处,也是诗人常情,意在劝谏君主正视民生问题。若将这些微刺眼的文字罗织成罪,亦非人君慎狱怜才的道理。我记得当初苏轼、苏辙两兄弟初入制科之时,仁宗皇帝便非常欣赏他们的才学,欣慰地说:‘朕为子孙得到两个好宰相了!’而今我看指控苏轼的那些人动机十分可疑,想必不是忌才中伤便是因私报复,你不可不加以细察。而且苏轼德才兼备,在民间、在文坛都有极高声誉,你若要处死他,杀的便不只是他一人了,随他陪葬的还有天下民心,而留给你的则是借杀人而箝天下之口的千古骂名呀!”
太皇太后一席话令顼有恍然顿悟之感,其实,就他本心来说也是不想治苏轼死罪的,只是案情被李定舒亶等人刻意闹大了,仿佛不杀苏轼不足以平众怒似的,令顼不免下不了台。而太皇太后的话将他从毁才箝口的歧路上拉了回来,使他清楚地意识到再要严惩苏轼当真是心胸狭隘、不能容才的表现,绝非明君之所为。
从庆寿宫退下后,他适时地收到了吴充呈上来的为苏轼求情的奏章。很好,他现在就需要这样的奏章,以使他从宽处理苏轼案件的决定显得顺乎人心。看着吴充的奏章,不知不觉竟有愉然笑意逸出。
吕惠卿听闻皇上有宽贷苏轼之意大感不妙,立即招集党羽要他们再细看《钱塘集》寻找“反诗”,另外,也开始再设新计陷害苏轼。他如此忌恨苏轼倒也不仅仅是苏轼与他作对不推行手实法,苏轼才高声誉好,连两宫太后、甚至皇上也经常称赞,若世事再变,王安石隐退,要再选执政大臣,说不定苏轼会在两宫太后推荐下重被起用,那他就会是影响他吕惠卿飞黄腾达的最大绊脚石了。所以,从长远计,现在应该坚决将他置之死地以绝后患。
他把目光投向了曾与苏轼有诗词唱和的歌妓身上。
一日午后,有一女子来到王安石相府门口哭着哀求,说要求见王公子。王安石在中书门下办公,而王雱这些日子频频往来于朝中权臣士大夫之家,此刻并不在,守门家奴便将此事禀告了王夫人。王夫人问那女子何种模样,家奴答说年轻漂亮,衣着入时,像是歌妓,王夫人颇为不悦,还道是儿子在外欠下什么风流债被歌妓找上门来,遂吩咐家奴告诉她公子不在,将她赶走。但家奴随后又返来说她坚持不肯走,她说若是公子不在就求见少夫人,少夫人也是认得她的。王夫人心下诧异,心想儿子认识歌妓倒不足为奇,怎么媳妇竟也认得。于是终于首肯,同意放她进来,并让人请庞荻下楼来见。
庞荻一见之下认出那歌妓是王雱与她新婚不久时带她去浮香楼见到的杭州歌妓顾凌云,便微笑问她:“许久不见,你与你姐姐还好么?”
顾凌云立即朝她跪下,倾泪如雨泣道:“我姐姐现已入狱,被折磨得气息奄奄,只怕再这样下去迟早性命不保。请少夫人将此情告诉王公子,请他设法相救,公子与少夫人的大恩大德我们姐妹来生结草衔环必将相报!”
庞荻立即扶起她惊问:“出了什么事,何至于是呢?”
于是顾凌云向她道出缘由。吕惠卿以前多次去浮香楼要顾凌波作陪,或邀她到府中聚会唱曲,但顾凌波觉得他为人奸佞,很是厌恶,所以每次均找借口推辞,自然引起吕惠卿的不满怨恨。而今苏轼案发,吕惠卿想找曾跟他有来往的歌妓,让她们指证苏轼言谈诗词时有谤议朝政、诋讪君父之语,证明他非但大不敬还实有逆心,另外还可借此告他身为朝廷命官却无节制地狎玩妓女、有伤风化之罪。他首先想到的歌妓就是顾凌波,遂命狱卒将她逮捕投入狱中,要她“供出”苏轼的“逆反”之言及她与苏轼的“奸情”,甚至连“供词”都替她写好了,只等她画押。不想顾凌波坚强刚烈无比,只破口怒骂他陷害忠良,高声称赞苏轼品行高洁、忠君爱国,又坚称苏轼是君子,与她之间清清白白并无私情。吕惠卿授意下属对她用刑,岂料可用之刑一一试遍她还是不招。几番痛得晕了过去,但醒转之后仍是大骂而不屈服。
“我姐姐现在全身伤痕累累,几乎无一处完好,但若不肯招认构陷苏大人吕惠卿便不会放她。我想来想去,也只能找到王公子一个有望救她的人了。”顾凌云垂泪说道。
庞荻又惊又怒,没想到吕惠卿竟然卑鄙至此,企图借折磨一弱女子来达到陷害政敌苏轼的目的。当下好言劝慰顾凌云,答应她告诉王雱此事,请他救出顾凌波。顾凌云再三道谢,又不住行礼叩头后才依依地缓步离去。
于是庞荻坐在王雱房中等他。等至晚上他才回来,略带酒意,目中却是大有神采,有踌躇满志之色。看见庞荻略微讶然,但想是心情很好,竟也还能对她微笑,问道:“有事么?”
庞荻没心思再去探问他心情好的原因和细品他对她的态度,开口直说主题:“你还记得浮香楼的顾凌波罢?她快被吕惠卿害死了。”
问清事情经过后,王雱没再多说什么,立即起身出门,直奔御史台监狱而去。
他再次回到家中时已至深夜,一直等待着的庞荻见他面色凝重,起初神采一扫而空便知事情多半不妙。
他看看她,说:“晚了。她已经死了。”
“她是触壁身亡的。”王雱继续描述他看到的情形:“我赶到时狱卒正把她从牢房中抬出来。一头的鲜血染遍大半衣裙,和旧伤血迹混合在一起,墙上地上也是一片血红,触目惊心。可怜她还一直怒睁着双目,死后也未闭上。”
庞荻一时无语,好半天才叹息出声,道:“想不到她一个青楼女子竟能刚烈如此,为了保全仰慕之人的清白不惜牺牲自己生命,可敬可赞。”
王雱默然不发一言,似在沉思。
庞荻问他:“她的后事安排好了么?我们能为她做点什么?”
王雱道:“我已经通知她的妹妹来料理后事了,明日请爹责令御史台负责收葬事宜。不过若说真正能为她所做之事却不是这些。”
庞荻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指报复吕惠卿罢?这事能参倒他么?”
“目前他在朝中已有根基,党羽渐丰,不是借这一两件事就可以参倒的。不过待我多作些准备,以后总有要他好看的时候。”王雱忽地一笑,扬眉问庞荻道:“吕惠卿先害死安国叔叔,后企图阻止父亲复相,如今又逼死顾凌波这样的弱女子,这人阴险狠毒,死有余辜,你说我们日后如何处置他才好呢?”
庞荻不解道:“还能如何处置?总不过令他罢官,或者,你能说服皇上将他治罪入狱?”
王雱微笑道:“我正在劝皇上恢复肉刑,将来用在吕惠卿这样的人身上岂不正合适?”
肉刑!那史上最残忍不过的刑罚肉刑?庞荻很是震惊:她的丈夫竟然要求皇上恢复这种酷刑,而他说起这事时语气还那么云淡风轻,笑容轻巧闲适,似乎只是在谈如何栽种花木一般。
肉刑是先秦以来实施的以墨、劓、刖、宫、大辟为主的五刑体系,借残害人的身体以求达到惩戒之目的,以商鞅为首的著名法家人士主政之时极为推崇。汉高祖刘邦统一天下后,觉得“三章之法不足以御奸”,因此命相国萧何效仿秦法,“取其宜于时者,作律九章”。并在大辟之外,颁布夷三族之令:“当三族者,皆先黥、劓、斩左右止,笞杀之,枭其首,菹其骨肉于市。其诽谤诅咒者,又先断舌。”又称之为具五刑。后汉文帝改革刑制,将这些残忍的肉刑废除。到隋唐以后逐渐建立创造了以笞、杖、徒、流、死为主干的新的五刑体系,肉刑便从此不再用了。
庞荻想起王雱当年劝父亲的话:“但将韩琦、富弼两人枭首市曹示众,不怕新法不行!” 当时还道是他推行新法心切所以口不择言,却不料恢复肉刑竟一直是他策划着要运用的治国手段之一。
“不要!”她自然是坚决反对:“肉刑太过残忍,伤人至深,但凡明君盛世都不应该用这种残忍手段来惩罚犯人。雱,若你一意孤行劝皇上恢复此刑必会遭后世之人唾骂的呀!”
“我知道你会反对。”他的笑容又渐渐冷却,中有一抹隐含敌意的讥诮:“你知道在朝中谁反对最激烈么?——是岐王!你们倒真是志同道合、心意相通呢!”
裁决
吕惠卿见闹出了人命便也不敢再从歌妓入手找人诬陷苏轼,仍旧想从苏轼诗歌里找“诋讪”之意。见苏轼咏桧诗中写道:“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空未要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觉得“蛰龙”二字大有文章可作,遂找王珪商议。第二天王珪在朝堂上向赵顼奏道:“苏轼咏桧诗有云‘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 不知是把陛下比作蛰龙还是说另有龙脉蛰伏于世,显然心怀不满、诋讪君父,是不臣的表证。若陛下不严行惩处将来必难以儆示后人。”
赵顼不悦道:“卿为何吹毛求疵至此?苏轼此诗只不过是咏桧罢了,关朕何事?未必真有什么讥讽之意罢。”
王珪又道:“此中诋讪之意十分明显,世人大多均能看出,如不严惩苏轼难消此恶劣影响。”
赵顼闻言转首询问王安石意见:“介甫先生以为如何呢?”
王安石出列朝皇帝一躬身,然后转问王珪道:“我想请问先生,可听过这两句诗:‘天下苍生待晓雾,不知龙向此中蟠’?与‘蛰龙’二句意思是否相若?”
王珪琢磨着答道:“此诗是说龙蟠旋于雾中而不雨以泽天下苍生,也似是在暗讽皇帝陛下…”
王安石再问:“如此说来,这诗的作者必与苏轼是一丘之貉,也有心怀不满、诋讪君父之罪?”
王珪不知他是何意,但话说到如今这一地步也不好翻悔,只得硬撑下去了:“此诗应该是苏轼朋党中人作的罢…”
“原来我竟也是苏轼朋党,先生不说我尚不知呢!”王安石哈哈一笑,说:“此诗是我作的。照先生的解释我也该入狱治罪了!”
王珪大窘,立即噤声不敢答话。赵顼解颐而笑,王安石随即向他奏道:“陛下,诗人借龙字咏物抒怀甚为常见,哪里均是暗喻当今圣上呢?苏子瞻虽口无遮拦,恃才傲物,政见也不合时宜,诗中观点值得商榷,但臣相信他并无犯上诋讪之心,若以几首诗便定他死罪未免太过,定会引起天下人非议,反倒有损陛下清誉。臣请陛下将他从轻发落,以显陛下开明宽仁之风。”
赵顼频频颔首,道:“爱卿意见与朕不谋而合。”
吕惠卿见状忍不住站出来劝道:“臣以为苏轼确系不臣…”
话未说完赵顼即侧目愠道:“卿想使后世之人讥议朕不能容才么?”
吕惠卿吓得把想好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挪步退回不再说话。
赵顼随后扫视王珪、李定、舒亶、吕惠卿等人,道:“你们看看,介甫先生与苏轼政见之差有如水火,但并不因此落井下石报复于他,反而出言为他辩护,如此襟怀你们有几人能及?”
那一干人悻悻地低首垂目,不敢再吭一声。
赵顼遂宣布了他拟定的处罚方案:“祠部员外郎、直史馆苏轼以诗赋文字讥讽朝政,有罪当罚。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苏轼弟应天府签书判官苏辙,以其身官为苏轼赎罪,猥亵朝廷官职,贬为覆州监酒。王巩私下与苏轼往来妄议朝政,并拒交与苏轼所通文书,逐放宾州。司马光、张方平、范镇、陈襄、刘挚、刘攽、孙觉、李常、钱藻…等与苏轼隐相联络之二十二人罚铜二十斤以表警告。”
吕惠卿一党大失所望,而其余涉案各人均长舒了一口气:这个处罚已经是最轻的了,皇上虽然年轻,但总算还能明辨是非,及时悬崖勒马,未受谗言蒙蔽而以文字为狱累罪于天下文人。
驸马王诜一直惶然不安心惊不已,然而在顼刚才的裁决中未听到提及自己,不免心存侥幸,还道是顼顾念他的姐夫身份所以并不追究,于是面露喜色,正准备与群臣一起三呼万岁谢恩,却听见顼冷冷地点出了他的名字:“驸马都尉王诜听旨。”
王诜一愣,只得出列跪下听旨。
“驸马都尉王诜,私自出资为苏轼出版讥讽朝政之诗集,后又对抗朝廷法令,拒交苏轼谤世诗文,故削除一切官爵,逐放均州。”
王诜面如土色,颓然无言,半晌才默默叩头接旨。
顼漠然视他,把冷笑留在心里。他知道王诜肯定明白遭遇今日之祸的主要原因其实并不是苏轼一案,他只是借题发挥,为在世人面前光明正大地处罚辜负了他皇姐的姐夫找了个无懈可击的理由。他把自己最珍爱的姐姐托付给了王诜,而他居然不知道珍惜,只心安理得地享受驸马都尉的身份带给他的地位和财富,却从未意识到他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公主带给他的,如果没有公主,他根本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庞荻在家中听到皇上对苏轼一案的裁决后也终于放下心来,本来还担心公公也会借机针对苏轼彻底击溃这个政敌,却没想到他如此大度仗义居然肯出面为苏轼说话,于是对公公的尊重钦佩又增加了几分。此前几天她很怕皇上真会采纳那些佞人的意见处死苏轼,曾想过去劝王雱请公公救苏轼,可一转念又觉得今日之王雱疑心远甚于昔日,若见她如此积极想救苏轼必会不悦,说不定还会反其道而行之落井下石,岂不反倒害了欲救之人。因此保持缄默,只在心里默默为苏轼祈祷,幸而事情总算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苏轼虽遭贬官,但好歹保住了性命。
想起丈夫如今的变化又是一阵伤心。她很快发现,原来她与岐王的那一点点友情在他心中竟已凝成了一个难以消除的心结,动不动就提岐王之名借以讥讽,口口声声明说暗示她与岐王之间有私情。没来由地疑心至此她当然不肯忍气吞声,每每出言驳斥,结果通常又会点燃他的怒火,因此两人见面时的争吵竟成了家常便饭。她为了躲避这种无谓的争执便只好像以前那样整日自锁于楼上,以减少与丈夫的见面次数。
林花谢了残红,转眼又将春尽。有一日独自倚栏闲看檐上燕子时忽然想起今日是自己生日,可惜生活得这般萧条,自己与他人一样没有丝毫想为此庆祝之意,甚至连自己都快将今日的意义淡忘了。只是仍不禁地忆起熙宁四年她初嫁王雱后不久过的那次生日。那时她二九妙龄,心情与外表一样美好纯净,丈夫以一种肆无忌惮的态度公然宠爱着她,为她兴师动众地请来全家人为她庆祝,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词示爱,这些都是在她此前安宁平静守礼自持的生活中从未遭遇过的,不免惊讶,随后便感到了因幸福而生的由衷的愉悦与欣喜。那时的他多么潇洒自信而多情,而且他永远知道表达感情时何时该含蓄温柔何时该豪放洒脱,说的情话既不泛酸也不粗鲁,虽然她偶尔会因他的“调戏”之辞而轻嗔薄怒,其实在心里她是爱极了他这样的表达方式的。那是一种肆无忌惮的亲密,现在没有了,所以越发怀念,尤其是在这种容易引起甜蜜回忆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