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的这句话在顼听来像是一桩悬案的最后判决。他仿佛听见有个声音在胸腔中发出一阵彻天悲鸣。震撼。五脏六腑绞缠揉碎般的痛苦。
“她死后你无法面对自己逼死她的事实,更无法原谅自己,无法忍受良心的谴责,所以,你选择欺骗自己,刻意淡忘你对她做过的卑鄙的事,然后,你把责任推到了颢的身上,你经常说服自己说,菀姬是在回去以后和颢发生了争执,不堪忍受颢的责骂才投水自尽的。久而久之,你越来越相信自己编造的谎言,于是你就愈发忌恨你的弟弟颢!”
顼无言,只羞愧悔恨得无地自容。他知道太皇太后说的是事实,他的确是这么想、这么做的。菀姬怎么可能是自己逼死的呢?他明明是世上最爱她的人啊。而实情便是如此,对他而言就成了锥心蚀骨的疼痛。所以他需要设法把这种痛苦和深切的自责转移开,他便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菀姬离开自己的时候是很平静的,没有任何要寻死的迹象,所以,很可能是她回去后被颢发现了蛛丝马迹,于是责骂了她,甚至打了她,她才会想不开去投水。就这样,他开始习惯设想她回去后与颢发生的不愉快的事,借此来淡化和摆脱自己所做的那件错事给他带来的痛苦和阴影。而结果是他无辜的弟弟颢成了他的牺牲品,实际上他发泄到颢身上的怨恨和愤怒都是他本应施加到自己身上的。
她继续说:“此事发生后她还有因顾念着腹中孩子而活下去的可能,可是,你接下来又跟她说了些什么?是不是说要设法把她从颢手中夺过来?这样一来你要她怎么敢活下去?活着等你去伤害颢、甚至杀害颢,然后再去享受你们借如此手段重聚后的‘幸福’生活么?”
“她到底还是爱颢多些。”顼凄然说:“我没想到。我那时真的不知道她会爱颢爱到愿意为他死的地步。我以为她一直是爱我的,只爱我一人,只是她不愿意承认。我根本没想到她会因为这件事而自尽。”
太皇太后深深叹息,说:“她后来确实是爱颢的,因为颢全心全意地呵护着她、恋慕着她,她不可能不为之感动。他们之间的爱情虽不像与你曾萌生过的那样热烈,但却温暖自然,是可以长伴一生的那种,这也是我早就料到的。最后的那两个月他们过得很好,直到你卤莽地做出那样的事摧毁了他们来之不易的幸福。但是…”她走到顼面前,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看他的目光终于柔和了一些:“这不代表她不再爱你。”
顼迷惘地抬头看着祖母,听了此话不知是喜是悲。
“如果她不再爱你,就不会回避着你,那么刻意地与你保持距离。偶尔与你相逢,她目光有时会在你没注意的时候貌似不经意地从你身上掠过,那眼底的悲哀沉重得可以凝成一串叹息。这些,你们都不会留意到,但是却骗不过我的眼睛。”太皇太后黯然道:“她最后自尽,固然有自觉无颜再面对颢、担颢会为你所害的因素在内,不过,肯定还有很大部分原因是为了你,为你着想。”
“为了我?”顼难以置信。他伤害了菀姬,菀姬还会为他着想?
“她一定不希望你为了她变得不友不悌,对自己弟弟作出伤天害理的事,日后被当作一个荒淫无道的暴君载入史册遗臭万年。而且,虽然颢一向温和宽仁,但他能宽仁到不介意自己的妻子被自己的哥哥夺走的事实么?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能对你保持温和良善的态度么?如果他不堪忍受这样的侮辱而愤然反抗,你们兄弟阋墙,在契丹西夏尚还虎视耽耽的时候自己就先在国内打起来,那时,你还能奢谈什么变法、什么强国富民的理想?能否保住自己的帝位和国土都很成问题!”太皇太后再次长叹,道:“百般无奈,除了让自己在你们中间消失她别无选择。她求死的原因我只是就着她的性子猜的,可她最后真正的心思我也不会知道。我经常想,她决心以生命来保护的那个人到底是你还是颢。或者,两者都有罢,再或者,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顼木然坐着,已被无边的悲哀和悔恨暂时剥夺了说话的能力。“她决心以生命来保护的那个人到底是你还是颢”,这个问题要在以前肯定是他感兴趣、愿意花大量时间来思索的,而现在突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她人都不在了,徒然想这些又有何用?不过是平添烦恼罢了。
“你放心,我不会把这事告诉颢。”太皇太后又说:“那天我回来后听守门的太监说你们来过,便隐隐觉得有点不妥,进去发现她房间被褥那么凌乱又猜到几分,但只当是你们情难自禁做下私通之事,唉,没想到夜里就传来她投水的消息…我让人把贴身伺候她的四个宫女找来,结果其中三个怕我责罚灭口,先就上吊自尽了,剩下那个若桑是自幼在我身边长大的,我略问了问她当时的情形后便赐了杯哑药给她,留她在我宫中做事,但她话是一字也说不出口了。所以,只要你我不说,没人会把真相告诉颢。我们严守这个秘密,让颢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事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可是皇祖母,您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您当初把我和菀姬刻意分开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顼沉默许久之后终于把他多年来困扰于心的问题问了出来:“您为何不让我娶菀姬?我们相爱您是知道的,您为何还要那么残忍地把她嫁给我的弟弟,让我们从此活得这么不快乐?”
太皇太后深深凝视着顼,又是一声叹息。
“顼,”她说:“你可知道,一直以来我都是希望由你来继承皇位治理大宋天下的?”
什么?怎么会?顼无比惊讶,睁大双目疑惑地看着太皇太后。她不是经常责骂他么?她不是明显偏爱颢么?她把菀姬嫁给颢难道不是想等颢即位后让菀姬做皇后么?
太皇太后淡然一笑,说:“颢太温和,他那与世无争的性格可以让他做一名世人称颂的圣人,但是绝对不适合做皇帝,因为做了皇帝,有些东西就是必须要去争的。而你不同,你自小就有继承大统中兴大宋的愿望和无比强烈的进取心,这些都是我看好的因素。但是,你年少时实在太冲动,思维又经常朝着异想天开的方向发展,野得像一匹脱缰的马,而且又不听管教,很难驯服,我们打压得紧了,你就自暴自弃。所以,我想你是需要经历一次彻底的打击,让你尝尝挫折的味道,才可以从此变得成熟起来,好好思考一下你需要的是什么,要怎样才可以得到。”
顼苦笑:“菀姬就是您为我准备的打击和挫折。”
“难道我做错了么?”太皇太后说:“你看,自那以后你稳重多了,踏踏实实地学习治国之道和处事之道,所以你父皇最后才敢把皇位交给你。”停了停,她又说:“不过,除此外还有个重要原因。菀姬自幼丧母,性情变得敏感而脆弱,她不适合做国母,更不适合后宫那种勾心斗角的生活。她需要的是一个全心爱护她的丈夫,一旦她感觉到自己的爱情被别的女人抢走分掉,那被冷落的滋味会使她很快凋谢。”
她盯着顼,以她洞悉世情的目光:“你,顼,我不敢保证你娶了她之后便不会再宠幸别的妃嫔。而颢,我却敢保证,他是可以一辈子不纳妾的。”
顼默然。半晌后说:“如果那时我能娶到菀姬我便不会纳这么多妃嫔了。”
太皇太后微微摇头:“谁知道呢?”
在离开福宁殿之前,太皇太后从袖中取出郑侠的《流民图》和奏疏搁到他案上,说:“你若果真忧悯灾伤黎庶,便仔细看看这图和奏疏。”又指了指刚才韩维拟的处罚颢的诏书:“至于这个,你看着办罢。”
目送太皇太后,直到她身影消失在门外。顼再缓缓拿起诏书,置于烛火之上,看着它渐渐被火焰吞噬卷曲。手一松,它燃烧着落到地上,终于演化成灰。
然而现在已无心情去看《流民图》,他只觉自己已被关于菀姬的回忆勾起的痛楚掩埋,窒息得快要死掉。在皇祖母走后,他终于有了不加掩饰的溃败坍塌的机会,他颓然伏在案上,任由一阵阵的绝望式的悲哀如潮来袭。不知过了多久,他逐渐失去了意识,是睡着了么?似乎更像是晕厥。
天快破晓之时他终于醒转。甫一睁开眼便模模糊糊地看见面前好像搁有一白色之物,坐直定睛一看立时便愣住了——那是一朵白色的小菊花。
豪赌
顼下意识地起身,奔走四顾,连声大叫“菀儿”,却只惊来了一群宫女太监,齐齐跪拜问:“皇上有何吩咐?”
他这才渐渐明白过来,菀姬早已不在了,这菊花必不是她放的。现在虽然不是菊花开花的时节,但因他酷爱此花,所以宫内温室中常年培植着他最喜欢的几个品种。可是,谁会知道这小白菊的故事,在他最感脆弱悲苦无助的时候把这花放到了他的面前?
问宫人夜里有谁来过,他们却面面相觑,都说是寐着了,未见是谁进来,请他恕罪。
略感失望,但也不再追问下去。拿起小白菊仔细端详,心里开始觉得温暖,不禁想起她第一次赠他此花时的情景:她伸出右手,一朵白色小菊花夹在柔荑间,道:“此花愈经霜打开得愈艳,你比之于它,岂不惭愧?”
不必再问了,此花只当是她魂魄所寄的罢,想来而今居于九泉之下的她也必不愿见到他颓废脆弱的模样。他竭力抑制住从心底蔓延至鼻端的酸楚之意,把菊花郑重地插入案上花瓶中,然后坐下,沉思须臾,再徐徐展开了郑侠的《流民图》。
此番细看感觉与前大大不同。只见图中流民成群拖拉扶携满塞于道,身体都羸弱而瘦骨如柴,衣衫褴褛,无一人身有完衣,愁眉深锁,泪流满面。有的瑟缩号寒,有的抚腹啼饥;有的嚼草根,有的茹木实;有的卖儿,有的鬻女;有的支撑不住,倒毙于街道路边,有的身戴锁械蹒跚迟缓地在兵卒的呵斥下勉强移动。那一班悍吏面甚凶恶,对流民怒目而视,策马而驰追逐逃离躲避者,并挥鞭相向,鞭落之处皮开肉绽,流民在兵卒威逼下惊叫号呼悲啼,凄惨之状令人不忍目睹。
赵顼越看越心惊,越看越悲凉:这就是我的子民?这就是发生在我统治下的东京汴梁的事?为何以前一直无人告诉我?让我一直以为我的天下黎民均有粮可食,有布可衣,即便遭遇灾荒也不过是担心明天的生活是否丰裕而今日的生存永远不会成为值得考虑的问题。
再打开奏疏,见上面写道:“去年大蝗,秋冬亢旱,麦苗焦枯,五种不入,群情惧死。方春斩伐,竭泽而渔,草木鱼鳖,亦莫生遂。灾患之来,莫知或御。愿陛下开仓廪,赈贫乏,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冀下召和气,上应天心,延万姓垂死之命。今台谏充位,左右辅弼,又皆贪猥近利,使夫抱道怀识之士,皆不欲与之言。陛下以爵禄名器驾驭天下忠贤,而使人如此,甚非宗庙社稷之福也。窃闻南征北伐者,皆以其胜捷之势,山川之形,为图来献,料无一人以天下之民质妻鬻子、斩桑坏舍、流离逃散、皇皇不给之状,图以上闻者。臣谨按安上门逐日所见,绘成一图,百不及一,但经圣览,亦可流涕,况于千万里之外,有甚于此者哉!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
“愿陛下开仓廪,赈贫乏”这点容易,也是顼早有意要做的,可是“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这是直接要求罢除新法了,他与王安石花了五六年心血辛苦构筑实施的新法啊,难道真是错了么?废除了新法,他等于是自己打了自己一个有力的耳光;废除了新法,他必然茫然失措,被迫重走祖父父亲走过的无望的老路;废除了新法,他长期信赖、互助共勉的安石又将何去何从?
可是,他再看了看那幅《流民图》,数年变法,难道这就是如今取得的成果?
一个念头浮上心来:朕与安石,到底谁误了谁?
“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这是郑侠下的赌注。好,那就让天意来决定郑侠、朕、安石,和大宋天下的命运罢。
天亮后,聚集在延和殿准备早朝的大臣们一早便觉得今天气氛似乎与往常不太一样,殿内外禁军士卒太监宫女的神色仿佛恭谨严肃异于平常,连空气都有了沉重的意味,而当他们看见赵顼着白色素袍,以白巾绾发,如一位白衣儒生一般带着一夜难眠的忧疲之色走入殿中时,每个人都瞠目结舌:皇帝在正式的早朝上未戴皇冠、未穿龙袍,这是君王最严重的自罚行为“解冠”!
王安石一皱眉,移步出列躬身正欲谏言,却被赵顼一扬手制止,然后慢慢道:“十月不雨,朕甚忧之,深恐自身无才无德,行事有违天意。故此决定继‘避殿’、‘减膳’、‘罪己’、‘求言’之后再‘解冠自罚’,并决意依卑吏黎庶之愿,遵照天意行道,望可挽回天心,早日降下甘霖。”
王安石闻言即问:“臣请问陛下,‘依卑吏黎庶之愿,遵照天意行道’是何意?”
赵顼深吸一口气,坐直,然后面无表情地宣布:“开封府今日起酌收免行钱,三司察市易,司农发常平仓,开京都所有仓凛,赈济灾民,三卫裁减熙河兵额,诸州体恤民艰,青苗免役,权息追呼,方田保甲,并行罢免。”
一时殿中鸦雀无声,都被这消息震撼得不知该如何反应。皇帝满含着中兴国家的热望颁行的新法,而今被他自己宣布废除,他们是该三呼万岁称陛下英明呢,还是锁眉叹息作惋惜状才好。
王安石难以置信地试探着再问:“陛下是要废除新法?”
赵顼看了看他,心中是有歉意的,然而他不能允许自己在如此关键敏感的时刻在朝堂上流露自己的丝毫情感。他冷冷地把目光从王安石身上移开,落在殿外远处的飞檐上,漠然道:“同平章事王安石听旨:自今日起,议停免行钱、议停市易法、议停青苗、免役追呼、议罢方田、保甲诸法…停止新法十有八事的推行。”
头中一阵晕眩,王安石立足不稳,几欲晕倒。此时一人快步过来一把扶住了他。
王雱。他扶着父亲,抬头直视赵顼,愤然问道:“陛下为何突然作此决定?”
赵顼命身边宦官宣读郑侠的奏疏,然后把《流民图》传与众大臣看。王雱只瞟了一眼,并不细看,冷笑道:“家父早就劝过陛下,流俗之言不足恤,惜陛下不愿接纳,竟为了一个小小守门官吏的流俗之言和夸大事实的图画就把多年来的变法心血弃之不顾,实在令人心寒。这等借毁谤新法以谋求个人私利之小人陛下以前不知见过多少,往往英明地处罚外放,何以此次竟坚信不疑呢?”
赵顼只淡淡问他:“你见过提着自己脑袋来作赌注的谋求个人私利的小人么?”
王雱语气仍是咄咄逼人:“陛下可是指郑侠那句:‘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如此说来,如果十日内不下雨,陛下还是要复行新法,并将郑侠斩于宣德门外的了?”
赵顼不语,但未出言反对,相当于默许了。
“好!”王雱点头道:“那我们就看着,十日内这雨是否能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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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相
住在问星楼上的庞荻是从雯儿口中听说这场变故的。
雯儿跑上楼来,小脸带着难得一见的忧色,拉着她的手说:“嫂嫂,我们明天去大相国寺进香吧!”
庞荻问:“可是要祈雨?”
雯儿眼儿乜斜,道:“呸!我才不要它下雨呢!我们要祈的是这雨下不下来。”
庞荻奇道:“为何?如今久旱十月,天下百姓苦不堪言,都盼着早日降雨解除旱情,想必公公也整日为此事忧虑难安罢?”
雯儿叹气道:“他固然也盼着天降甘霖,可是如果十天内降雨,他这宰相就做不成了。”
庞荻忙问原因,雯儿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又道:“今日早朝后我见爹竟然是被人扶着回来的,一进房就卧病在床,而哥哥脸黑黑,就像是又看见岐王殿下在你房中一样…”
庞荻脸一红,啐道:“要形容也不知拣个好听的说法!”
雯儿一笑,说:“我是知道你们没什么才会这么说,如果真有什么我就不说了。”然后接着道:“那时我还不知出了什么事,看哥哥气成那样也不敢问,幸而不久后朱婕妤就派人来找我,把这事告诉了我,说如果十日内雨下下来的话,皇上似乎会把爹爹解职,要我们想点办法,早作准备。可是我想我们又能有什么法子,只能祈求老天爷不要这么早降雨了。我们明天就去进香,别人祈雨我们‘祈晴’好不好?”
庞荻一时为难,不敢随便答应她。旱情已持续如此长时间,流民惨状她也略有所闻,如果继续久晴不雨,黎庶苦难势必越演越烈,早一天下雨即可早一天缓解危机,于国于民都是好事,但如今公公却被人这般一将,把降雨之日化为了他解职之时,使他完全沦入了两难境地。自己一直是如天下万民那样期盼着解旱甘霖的,可现在也不知该祈雨还是祈晴好了。
雯儿继续在她耳畔痴缠许久,坚持要她去祈晴,她无奈之下正欲开口向雯儿说明自己的想法,窗外却陡然袭来一阵阴凉的大风,她讶异地感觉到这风带有久违了的潮湿的味道,心下立时便是一惊,立即站起,一道亮光已在此时撕裂天幕,映在她们脸上越发显得面色苍白如纸,然后滚雷隆隆声响,瞬间转近,似在她们面前轰然炸响。
她们都是一愣,然后抢着奔出去,刚至走廊便有雨点扑面而来。
“下雨了!”雯儿惊叫,又气又急。
一场暴雨应声而落,势如倾盆。雨声大作,却掩不住全城的欢呼声,汴梁的百姓纷纷跑出欢笑呼号击掌相庆,霎时全城沸腾成一片。
这才是皇上降旨废除大部分新法的第一天,而这雨居然就马上落下来了。庞荻茫然地看着雨瓢泼降下,呆立良久,忽然低唤一声“雱”,便快步奔下楼,直朝王雱所居之处跑去。
刚一进院落之门就看见王安石父子二人立于院中,均未执伞,任凭风吹雨淋。王安石想是从病榻之上急奔而出,连外衣都没穿,单薄的白色衣衫已被淋透。他伸手以承雨柱,脸上带着笑意,目中却是一片凄惶,不知是喜是悲,只喃喃道:“好,好,终于等到了这天,天降甘霖,天下苍生有救了…好一场滋润万物、赈世济民的甘霖…”
而王雱则神情冷森,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恨恨地盯着面前暴雨,眼眸赤红,像是立即便要滴出血来。
王夫人也奔了出来,带着几个丫鬟一边抹泪一边让丫鬟给他们打伞,并连声劝他们回房。王安石长叹一声,蹒跚而回,身影刹那间似乎苍老了许多。王雱却一把把给他撑伞的璇玑推开,执拗地坚持伫立于原地。
庞荻心底一酸,走过去拉拉他衣袖,柔声说:“雱,先回房好不好?”
他仍然置若罔闻。庞荻叹息道:“那我陪你站着罢。”也不再劝他,默默站在他身旁,璇玑把伞递给她,她摇头不接。
王雱终于转头看了看她,忽地迈步而去,但不是回卧室,而是直奔书房。庞荻不知他又会做出怎样的事,放心不下,遂立即跟去。
进书房后他一把抓起桌上一叠叠的书稿狂撕猛扯,然后把碎片抛洒于地,又另抓一册再次撕碎。
庞荻定睛一看,发现他撕的竟是他筹备多年、精心修撰了一年的《三经新义》书稿,顿时大惊失色,跑过去抓住他的手劝道:“不要,雱!这是你多年心血的结晶,你们变法施政的理论精华,是要传世的著作呀!你为修撰它花费了多少精力、熬过了多少不眠之夜,你怎么忍心亲手把它毁掉?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他猛地将手抽出,朝她怒吼道:“你知不知道,全完了,新法被废除了,爹也做不成宰相了,我们的变法全被这场雨毁了!大宋又将重走以前的老路,我辛苦修撰的《三经新义》就会变成异端邪说,不能印刷,不能出版,不能供书院学习,留下来何用?留下来时刻提醒我变法的惨败、理想的破灭吗?”
庞荻不语,只俯身低首将他洒下的碎纸片一点点地拾起,再放置在书案上。王雱继续撕,她也继续拾,如此过了许久,王雱终于停下来问她:“你拾它干什么?想要怎样?”
她淡然一笑,说:“我把碎片拾起来,回头照常给你拼贴好。你可以继续撕,如果这样可以让你好受些的话。你撕多少,我就拾多少、贴多少。”
他闻言默然。须臾把手中残存的半册书稿抛于案上,然后颓然落坐在椅中,抬目看她,勉强拉出个微笑,却是凄凉无比。
“荻,”他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他虚弱地孤坐着,像个无助的孩子。庞荻心中大恸,走过去轻轻把他搂住,为他拭去额上脸上的雨水,轻声对他说:“不,你还有希望,还有将来,还有…我,这点你怎能忘记呢?”
他低叹一声,缓缓伸手搂住了她的腰,侧脸依于她身上,徐徐闭上了眼睛。暴怒的心终于借着这个如同取暖般的方式渐渐安宁了下来。
如此良久。她再开口劝他:“不要再撕你的书了,把它交给皇上好不好?也许有一天,皇上翻开你编的书,会想起你们一起变法的日子、一起取得的成果和一起经历的快乐,还有你们共同的理想和抱负,然后,他会重新开始推行新法,你们便又可以去实现自己的梦想。你们为变法付出了这么多,如果真有神灵在冥冥中决定一切,你们的诚意也该把他打动了。我相信,你们一定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的。”
王雱沉默片刻,最后点了点头。
雨继续下,直到次日中午才住。川流浼浼,河水弥弥,植物重又滋润舒展,旱情全解。文武百官联翩上朝向皇帝贺雨,一干旧党官员更是当着王安石的面大赞赵顼英明,适时接纳忠言废除新法上天才降下这场好雨。
王安石待众人恭贺完毕后,从袖中取出一折子上呈赵顼。
赵顼打开一看,上书名为《乞解机务札子》,知道是他的辞职书,虽早知他必然会自请辞职,但而今卒见此书,仍是禁不住悲从心来,竟有两滴泪珠簌地落下。
“爱卿不必如此,朕并没有怨你,天灾也应由朕这君主承担责任,过不在爱卿,何必定要辞职,决绝至此呢?”赵顼挽留道。这番话出自真心,并非逢场作戏虚应故事。虽然此前的确想过将王安石解职以平息众人非议,可细想之下却又后悔不已。经过多年的合作与扶持,王安石已与顼自己的理想和人生联系在一起,几乎密不可分,如要分开真如割裂般疼痛。
王安石叹道:“臣原本只是个两朝先皇都不屑一顾的孤远疵贱之人,幸得陛下收召重用,臣自然尽心竭力以报陛下知遇之恩。无奈为行新法竟招来这许多猜疑与怨声,天变的责任也被推到新法上来。臣可以不顾世人诽谤责骂,但深恐陛下被臣连累有损陛下英名。更何况经过几年全心变法,而今臣体力衰竭,再要执政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请陛下恩准臣辞去宰相之职,把臣外放到一清净之地休息一些时日罢。”
赵顼摇头,再四挽留,王安石却决心已定一心请辞。赵顼无奈,最后黯然问道:“爱卿离去后朕该起用谁来执政呢?”
王安石答道:“臣以为韩绛与吕惠卿可以当此重任。”
熙宁七年四月丙戌,王安石正式罢相。皇帝赵顼任观文殿大学士、知大名府韩绛为同平章事,翰林学士吕惠卿为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令王安石出知江宁府。
王雱随即将自己的官职也一并辞去。全家略作收拾后便随王安石前往江宁。
启程那天,一行车马行至城外长亭处,雯儿掀帘观景时发现有一人骑马立于附近山冈上,着窄袖素色锦衣,身姿矫然,发带于风中轻扬,默默目送着他们。
“是岐王殿下!”雯儿眼眸一亮,对同车的庞荻说。
庞荻朝那边望去,颔首道:“是他。”
雯儿忽然叹叹气,怅然道:“你说,他是来送谁呢?”
碎吻
还未进江宁城门便看见有几人守侯在路边,见车马过来立即很欣喜地站起挥手相迎。王安石定睛一看,认出其中一对是他曾救过的秋娘与她夫君,而另外一对老夫妇竟是庞荻的父母亲。
忙叫过王雱庞荻下车与他们叙话。秋娘夫妇知恩图报特意出城迎接王安石自然很是感激,而庞亲家为此竟然专程从杭州赶来更令他感动非常。另一亲家吴充,为避嫌疑非但自己与儿子在他们离京时不来相送,甚至还不准王雩前去与父母兄妹告别,相较两位亲家不同的做法,王安石自是冷暖自知,对庞公道:“安石如今只是一身遭外放之人,竟惊动亲家翁专程过来亲自相迎,实在惭愧。”
庞公笑道:“介甫都说了我们是亲家。你做宰相时是亲家,做知府还是亲家,哪怕日后辞去一切官职再还布衣之身我们也仍然是亲家,此中情谊是不会随你官职高低而变化的。”
一旁的庞夫人与女儿久别重逢又悲又喜,先就哭了一阵,好不容易止住泪了便拉着女儿左右细看,不觉大惊,道:“上次见你时你还神采焕发纤秾合度,怎么现在变得如此消瘦憔悴了?”
王安石听见暗自叹息,越发觉得歉意深重,简直无颜以对儿媳父母。庞荻掩饰着答道:“想是一路颠簸,没有休息好才显得憔悴了些,没什么大碍,等住下来休养几天自然会好。”
进城入知府府中安顿下来,大家聚着吃了顿黯然气氛甚于重聚喜悦的饭。相聚两日后庞公与夫人告辞还家,王雱与庞荻照常双双出城相送,但庞夫人回想这两日女婿对女儿的态度,只觉远不如以前亲密,心中疑惑不已。
又过了几月,入秋之后庞荻的陪嫁丫鬟绿袖回杭州探亲,庞夫人详细询问女儿的近况,绿袖支支吾吾地说不大好,庞夫人忙问是否是姑爷对小姐不好,绿袖踌躇半晌,最后才说:“小姐与姑爷已经分居许久了。”
庞夫人爱女心切,一听此言忧虑之极寝食难安,第二天便拉着丈夫再往江宁探望女儿。到了晚上私下把女儿叫到他们夫妻面前,细问王雱与她的情况。
庞荻强笑着说是她多心,并不肯说出实情,最后庞夫人无奈之下才明白地问她与王雱为何分居,连声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庞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掩面默默拭泪。
王安石见他们夫妻神色不安地匆匆赶来,便猜到是为儿子儿媳之事,立于窗外隐约听了半晌终于长叹一声走了进来,含泪朝庞公与夫人拱手深深一拜,道:“安石愧对亲家,当初不知小儿有隐疾,擅自作主向令嫒求亲,以至他们成亲至今仍无夫妻之实,误了令嫒终身,即便一死仍难赎此罪呀。”
庞公先是一愣,然后忙双手挽起王安石,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而庞夫人已一把搂住女儿大哀而泣。
王安石继续道:“而今我已贬官离京,雱儿也辞去官职甘当布衣,日子清苦甚于以往,更不敢连累阿荻留在雱儿身边受苦…”
庞荻听他意思不对,便打断泫然问道:“公公又想把儿媳休了么?”
“唉…”王安石叹而不答,只对庞公续道:“亲家翁此次前来,不如把阿荻带回杭州,短聚也好,长住也罢,甚至另有佳婿人选就此另嫁我们也不会有半句怨言,到时必把她当女儿一样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