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懒懒回道:“不过都是些俗人罢了,我见了只当没见。”

王雱哈哈一笑,问:“司马光大人的公子没再来找你了吗?”

“爷呀!”萧嫣然叹道:“他的爹不是被你们罢黜了吗?他现也不知有没有随父离京,就算还在,哪里又有心情来找我?”

王雱又问:“那现在在任的京官们呢?我却不信没有一人来亲姑娘芳泽。”

萧嫣然瞪了他一眼,说:“吕惠卿大人倒是常来,不过也只是饮酒听曲。”边说边倒了杯茶递与王雱。

她提到的这吕惠卿是福建晋江人,时年未足四十岁,博学多才,精明机敏,极富辩才,城府深沉,处事果敢。文学辨慧,时人称其有杨雄、司马相如之才。仁宗嘉祐二年,王安石知常州军州事时与吕惠卿相识,论及时弊与革新之事一拍即合,两人堪称志同道合。王安石将之荐于欧阳修,得调入京都。吕惠卿遂事王安石以师礼,如出门下。现为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与曾布一起被视作是辅佐王安石的左右手。

王雱接过茶品了一下,似不经意地问:“就他一人?”

“呵,这位大人拜你家宰相所赐,成了大红人,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来喝杯花酒也不须自己花银子,早有外地来谋职的小官候着请他玩乐。”萧嫣然言语间似对这吕惠卿颇为不屑:“要是他高兴了,兴许就会向他们指点一下升官的捷径。”

“哦,什么捷径?”王雱皱眉问。

萧嫣然一愣,忽觉自己失言,便赔笑道:“官场上的事我也不懂的,也听得不是很真切。”

王雱笑叹道:“既是不懂,你又如何知道是捷径?唉,嫣然,我几天没来你就把我当外人了,有话也藏着掩着不说了,我订做的那枝给红颜知己的猫眼金簪现也不知该送谁好。”

“哪里是这么说的,公子!”萧嫣然忙辩白道:“他说的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不过是拣令尊大人爱听的说与他知道,令尊一悦之下再让他们到皇上面前说变法的好处,皇上龙颜大悦之下就可能会升他们的官了。”

庞荻听了这许久渐渐明白了,原来王雱是在套萧嫣然的话,打听朝中官员的情况,大概他本意是想打听旧党的异议,不想却打听出了自己新党中的弊端污点。

王雱默然不语,隔了片刻才又笑道:“是不是这吕惠卿一来别的旧党京官都被吓跑了?

他们以前不是很爱来你这里发牢骚吗?”

萧嫣然答道:“有几个倒是也还来,不过谈的话又罗嗦又了无新意,其实苏子瞻大人那句话早就言尽了他们想说的意思。”

“陛下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王雱把苏轼上书中的名言重述问道。

萧嫣然点头说是。

王雱一笑置之。想想又问:“最近可有苏轼的消息?”

萧嫣然笑道:“那就要问我那两个新来的妹妹了。”

正在此时,门上珠帘一掀,又有两个美人走了进来。

只见此二女轻点朱唇,淡扫娥眉,身姿窈窕,虽无嫣然之娇媚但气质如芝兰在谷,更显出众。年纪约十八九,穿着一色的衣衫,连容貌都一模一样,原来是对双生女。

二女走过来盈盈施礼。萧嫣然为王雱介绍道:“这便是近日从杭州来的顾凌波与顾凌云姑娘。一母双生,一般人很难分辨。公子可能看出谁为姊谁为妹?”

“如此简单,也值得一问么?”王雱轻摇折扇,悠然而道。

萧嫣然见他如此有把握颇觉奇怪,又看看二女,仍觉异常相似,纵有些微异处却也不足以分辨出孰长孰幼,于是问道:“公子如何认出?”

王雱忽地一笑,说:“姐姐旁边的是妹妹,妹妹旁边的是姐姐喽!”

萧嫣然这才知他有意戏谑,庞荻也忍俊不禁,说:“又玩这一套,从小玩到大仍嫌不足么?”原来这其中有个典故:王雱只有几岁时,曾有客人把一只鹿和一只獐关在同一个笼子里献给王安石,恰逢王雱在跟前,客人便问他:“你知不知道哪一只是獐,哪一只是鹿?”他略想了一会儿,答道:“獐旁边的是鹿,鹿旁边的是獐。”从此传为佳话,京城士人皆知。

那二女也相视一笑,各自报出了名字。王雱一指庞荻,说:“你们就坐在她身旁罢。”

妹妹顾凌云依言在庞荻身边坐下,但那姐姐顾凌波却并不过来,她手中抱着把琵琶,拣一个角落坐下,淡淡说:“倘若要小女奏乐助兴,还是离远些好。”

王雱略有些诧异,细看之下觉得此女与众不同,毫无一般妓女脸上惯有的逢迎之色,两姐妹虽容貌近似,神情却全然不同,妹妹一味温和顺从,而这姐姐就要冷傲孤高得多。

他倒也不强要她坐近,只顺势吩咐道:“既是如此,那就请姑娘为我们弹唱一曲吧。”

顾凌波也不应声答话,便开始拨弦调音,弹出一段如珠玉坠盘的乐音后,引喉唱道:“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王雱点头道:“这阕《蝶恋花》纤而不靡,秀而不媚,清新流畅宛如天成,看似简单,但其中功力非一般人能及,不知是哪位名士所作?”

顾凌波尚未回答庞荻早已了然:“必定出自苏子瞻笔下。”她父亲一直很欣赏苏轼之才,故此她从小就熟读苏轼诗词歌赋,深谙他各种文风,何况词中有失意之意,符合苏轼当下心境,再则听说顾氏姐妹刚从苏轼被贬去做通判的杭州来,便知很可能是苏轼写下后她们记下传唱的。

顾凌波称是。

“果然是他。”王雱朝庞荻浅浅一笑:“倘若是他那此词就别有深意了。这仁兄,到了如此山清水秀美女如云之地也仍旧诸多抱怨么?”此词貌似笑说失意于佳人之事,实有叹自己满腹报复不得神宗赏识之意。王雱与庞荻自然一听即知。

萧嫣然却不解其中深意,笑说:“若然得不到心仪女子欢心,有怨自然难免。凌波妹妹,这词可是写给你的?”

顾凌波冷笑道:“苏大人何许人也,怎会牵挂我这种微不足道的女子。我也盼着有一日能得到他为我写下如此动人的诗篇,但若他真赋诗填词只为儿女私情,也就不是我景仰的苏大人了。”言罢又转头对王雱道:“山水可怡情但不可解忧,美女可悦目但不可愉心。”

王雱扬袖挥手,道:“管他什么有怨无怨、能否怡情解忧、悦目愉心,既姑娘精于弹唱,改天我也填几阕词请姑娘咏之。”

不想顾凌波却不领情:“多谢公子美意,但小女子生性愚笨,不是任何名士的诗词都能记下。”

她妹妹顾凌云脸色霎时白了,忙不迭朝姐姐使眼色,暗示她出言补救,但凌波置之不理,侧脸向外,看也不看王雱。庞荻转视丈夫,心中暗笑:“呀,这下可碰了个大钉子!”

萧嫣然闻言带笑向王雱解释:“今日不知妈妈抽什么风了,竟然让凌波来伺候。天下多少风流才子,这妮子却独爱苏轼一人。若你是与苏大人政见相若心意相通也就罢了,但偏偏又是苏大人的对头。要这妮子对新党中人笑语相迎简直比登天还难呀!”

王雱却似毫不介意,依然保持着一贯的笑容,问顾凌波道:“苏子瞻有何好处竟让姑娘如此倾慕?”

顾凌波道:“我只见过他一面,他对我并无任何恩惠,但世人都知他不仅才华盖世,更是位清廉爱民的好官。他出任杭州通判以来,爱民如子,断案有道,杭州之人莫不叹服。”

王雱再问:“他却是如何爱民如子、断案有道的,姑娘可否举例说明?”

顾凌波冷笑一声,道:“公子可是不信么?好,我便说上一桩:某日有一位绫绢商人上堂起诉,状告一个制扇工匠,说是欠他两万绫绢钱迟迟不还。苏大人派公差传唤制扇人至公堂受审。制扇人跪禀道:‘我家世代以制扇为业,前不久父亲死了,今年开春以来,杭州地面连日阴雨,天气寒冷,没有人买扇子,我一时拿不出钱来还帐,绝非故意拖欠不还。’苏大人听后觉得其情可悯,略一思索后对卖扇人说:‘去把你的扇子取来,我帮你卖出去。’”

萧嫣然听到这里奇道:“苏大人自己出面帮他卖?这倒也是,若他出头,谁敢不给他面子呢?”

王雱摇头微笑说:“他不须出头兜售,动动手脚即可。”

顾凌波美目朝他一瞪,续道:“那人忙回家把扇子抱来,苏大人在其中挑选了二十把白团夹绢扇,提笔在扇面上或以行草书题字,或画枯木竹石。完后然后交给制扇人说:‘拿到衙门口外面去卖,每把一千钱,换了钱立刻还人家。’制扇人接过扇子叩头谢恩,刚出府门就被路人围住,你争我抢,二十把扇子很快卖光。卖得的钱正好够还帐。苏大人此举深得民心,杭州人争相传诵,都说苏大人之德才天下少有。”

庞荻本就很敬重苏轼,听了顾女之言也不禁暗暗赞叹,对其好感益增。对王雱道:“这才是为官之道。”

王雱却并不赞同,侧身向庞荻附耳笑道:“娘子说错了,这只是为地方官之道。”

然后转而向顾凌波正色道:“姑娘既如此倾心于苏子瞻,不如我请父亲做媒,把你许与他罢。”

顾凌波闻之不喜反怒,愤然直斥:“苏大人对亡妻王弗及续娶的王闰之夫人情深义重,小女子岂敢妄存取代之心。何况小女子并非倾慕他之人,而是为他的人品、道德与节操所折服。他身怀旷世之才,心存国家社稷,德泽荫下万民,虽不得圣上赏识,但不自怨自艾,处逆境而不怨天尤人,乐观豁达,随遇而安,心胸宽广,几乎已达圣人境界。反观当今得势者,往往有机心、性阴骘,得势便猖狂,只想加官进爵,不顾民生怨怼,每每欺上瞒下混淆圣听。更可恨的,是听不得反对之声,难以服众,便大肆伐除异己。且此种人多寡情,虽有家室却仍爱流连于青楼,言多轻佻无状,却不知他如何能护妻儿、治家国,知情识爱?”

她后面这几句显然矛头直指王雱,萧嫣然与顾凌云均吓得不轻,瞠目结舌,一个字也吐不出,更别提打圆场了。王雱心中确有几分忿怒,眉头微颦,正欲开口驳斥,却听庞荻朗声应对道:“姐姐休要一概而论。在你说的得势之人中自有人腹有才华,胸怀韬略,通世理,性聪颖,胆大敢言,刚勇直谏。他之所以倡导变法非为个人私欲,那是他的理想,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华彩篇章。那些反对者犹如拦在他通往理想的光明之地的荆棘,是呀,他采取了激烈的手段,决定斩除荆棘而不是慢慢梳理,可那是他如同稚子般的急迫心情所致。他就像个孩子,认定了目标就要勇往直前,虽然路不一定选得很对,但总是为着光明锲而不舍。这种矢志不渝追求理想之人自有人爱。另外,子非他,焉知他不懂护家爱妻,知情识趣?”

顾凌波诘道:“既知他所选的路不一定对,何不从旁劝导而一任他误走下去?”

庞荻叹道:“有些路不走到底难辩对错,何况我们爱的是他一贯的坚持和他经历的夸父追日般的疼痛。”

顾凌波不再反驳,久久凝视庞荻,忽然走过来鞠身一拜,道:“适才不知夫人真意,多有得罪。”

庞荻心知她已从自己的话中猜到她的身份,于是也不掩饰,双手扶起她,道:“脱口而出之言未及细想,请勿见怪。”

其余两女这才知庞荻是女扮男妆,而且是王雱的妻子,不由得面面相觑,心想:“带着夫人逛青楼,如此惊世骇俗之事也只有王雱能做出来。”

王雱与庞荻同乘一轿回府。其间庞荻问道:“你平时与人争辩反应激烈,受不得半点气,那顾凌波如此说你你却为何并不发一声?”

王雱笑答:“本来想驳,岂料娘子急着护我。再一细想,又觉一个女子懂得什么国计民生,不过是因爱而私自己仰慕之人,与朝臣辩论有本质之别。须知女子的真情是最值得珍视的东西,无论她说出多么刺耳的话,只要是为爱而言,都是可以原谅的。”后思及顾凌波言行,又对妻子道:“凌波此人清高桀骜、率真敢言,惜不知变通,为人过直则易折,她若一生只处于杭州倒也罢了,但这京师看似盛世繁华歌舞升平,却处处暗含刀光剑影损人利箭,如若一直这样下去定会惹祸上身。”

庞荻不语,心中却想:“你看别人倒是很清楚,却没过你自己也是这样的么?”

又过片刻,王雱忽故作严肃地对庞荻道:“小生有一事想请示娘子。”

庞荻见他这般慎重,奇道:“何事?”

“我可以吻你么?”

“呀呸!”庞荻方知原来他是在调笑,立刻双手捂脸向一边躲去。

王雱这才大笑开来,一边捉她一边逗她道:“刚才那么激动地表白爱我之心,怎的现在又如此扭捏了?”

“呵,哪有!”

“不妨让我告诉你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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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诛

行至中途,忽听见前面传来喧哗之声,市民惶然奔走,阻了道路,轿不能继续前进,只得停了下来。

两人掀帘朝外看过去,但见有几个在城中巡逻的兵卒正绑了两个壮汉欲押解回衙。那两人愤愤不平,高声嚷道:"我们不过是在街边吃饭的时候聊聊天,这也犯法么?"

一逻卒喝道:"皇上已经颁下旨来,凡谤议时政者一律要逮捕治罪。" 

被绑之人有一作村夫打扮,闻声暴怒道:"我哪里是诽谤了?我说官府借款给我们,但要我们以财物抵押,我们无法,只好请有钱的地主做保人,说好还不了款就用田地补偿。借来的钱虽然救了青黄不接时的急,但规定秋后即还,还加收两分利息,现下我田里闹虫害,眼见着今天收成不会好了,到时定然还不出贷款,最后还是不得不把田地卖给有钱的地主,这青苗法有还不如没有,难道说错了么?"

另一人接道:"你们评评理:我说这以钱代役的免役法很不公平,有钱的没钱的都要出同样多的钱,应出的钱年年都要出,我家旁边的陈财主家倒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再多出一百人的也有,但像我这般只能勉强养家糊口的人倘遇上凶岁哪里还承受得了这免役钱?"

围观的人闻言频频点头,像是很赞同他们说的话。那逻卒见势不妙,走过去各抽两人一鞭,斥道:"如此非议新法还说不是诽谤?来人,把他们的嘴塞住!"

二人口被塞后虽不能言,但仍嘟囔有声,怒视逻卒,拼命挣扎,脸涨得通红。逻卒将他们押走,道路遂得通行,轿夫也重新起轿。

庞荻见二人之状颇感震惊,问王雱道:"皇上下过禁言新法的旨意?"

王雱颔首,神情镇静,不紧不慢地说:"父亲已接受我的建议,奏请皇上颁诏天下,查察奉行新法不尽职者,严重查办。并于京城设置逻卒,捕治谤议时政的人。"

庞荻急道:"你难道忘了刚才顾凌波斥你的话吗?'听不得反对之声,难以服众,便大肆伐除异己。'现在如此禁言压制民议,更易被旧党诟病,结果只能是适得其反,难堵悠悠之口呀!"

王雱坐着懒懒地舒舒身体,闲闲地靠在轿内椅背上,然后问:"娘子可知帝王的'征诛'之术?"

庞荻点点头。尧、舜在位時地方上有四凶(驩兜、共工、檮杌、饕餮族)为害,人民饱受其苦。驩兜和共工结党、橫行乡里;檮杌個性凶暴;饕餮族经常打家劫舍,夺取人民粮食。

舜下定決心,以"征诛"术逐出四凶,把他们流放到边远地方。

王雱续道:"连尧、舜这样的圣君也是在以'征诛'之术除去'四凶'后,才实现了'先王之政'。乱世需有重典,历代有作为的明君贤臣欲清明政治实现自己的治国理想,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必先以'征诛'起步。秦孝公若非接受商鞅建议,借刑律肃清王公异论,怎能使变法顺利进行,最后使秦盛于六国?秦皇赢政,焚书坑儒虽受后人抨击,但当时确实一统舆论,利于集权天下。汉武刘彻,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其间用了多少残暴手段,但千百年后,有人说他错了吗?与之相较,今我们颁布之法令已是柔和多了。"

庞荻摇头道:"孔孟之道重在仁政。今观你之所为,浑不似儒家作风,倒是受商鞅、韩非之影响更多些。如此压制民意一味专行,恐有朝一日反对之声如缺堤之水掀起巨浪,你与公公岂能全身而退?"

"呵!你道我们是为已私利才变法,整日思虑着日后能否全身而退的问题么?"王雱慨然道:"借助法令刑律是为了能保证可富国强兵的新法顺利实施。但凡国家所用之法新旧交替之时,必定有人不习惯,或是影响到少数人的利益,引起他们的反对,这是不可避免的。如今内忧外患,时不我待,不变法难以解除弱国之根本弊病,所以必须以刑律加快平息反对之声。

娘子知道我们现在每年要贡给辽、夏的岁币有多少么?"

岁币之重,庞荻在家中时常听父亲提到,庞公每次提及都不禁连连叹息,自然记得很清楚:"真宗皇帝与辽圣宗澶渊之盟定下的岁币之数为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仁宗皇帝在位时,辽兴宗以求地为兵端,再与定盟,加岁币银绢各十万两匹。西夏主元昊既纳款,赐岁币银绢茶彩共二十五万五千。"

王雱道:"这还只是每年要支出的,与辽夏长期作战的损失更为严重。现时养兵已达一百一十八万,军费耗资每年以数千万计。可将骄兵情,全无报国之心;习练松弛,形同乌合之众;遇大仗而丧师,遇小仗而后退,不仅收复燕云诸州缈无时日,而且北、西边境日遭辽、夏侵蚀,朝廷不得不忍气吞声继续以财物换取安宁。而且宫廷用度太奢,皇上对王公宗室及朝臣赏赐不节,所以越发入不敷出,以熙宁元年为例,全国总收入仅一亿一千五百一十二万银两,而支出竟达一亿三千一百八十六万银两,短缺金额达一千五百七十二万银两之多。如此数目如何弥补?只能加重税收,所以人民生计日蹙,苦不堪言。另外,国家机构庞大,官吏人浮于事,四十年前,全国文武官员只有九千七百人,而今正式官员猛增至二万四千余人,而等待差遣空缺者,多达十万之众。故此要改变窘境必须变法度、易风俗。现今推行的新法各有所利:青苗法、农田水利法救济农村;方田均税法整理财政;免役法、市易法、均输法兼顾农村与财政;保甲、保马则可整饬军备,如何不好?哪里又不可行?"

他越说越激动,双颊泛红,额上已透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庞荻取手绢亲手给他拭汗,柔声道:"我并非说变法不可行。记得父亲曾给我说过苏子瞻的一段话:'寒暑之极,至于折胶流金,而物不以为病,其变者微也。寒暑之变,昼与日俱逝,夜与月并驰,俯仰之间屡变,而人不知者,微之至,和之极也。使此二极者相寻而押至,则人之死久矣。'冬天之严寒与盛夏之酷热差异何其大也,但一年之中寒暑交替不知不觉就过了,人们很难感觉到其中变化就是因为气候是一天一天慢慢地变的。白昼与夜晚也是这样,天色渐渐地由暗转明,再由明转暗,中间过渡得好,人们有时间去适应,所以觉得一切都很自然。如今突然变法,涉及范围又广,就如酷暑骤然转为严寒一样,让人如何好轻易接受?莫如缓缓而行,才有良好的效果。"

王雱颇不以为然:"依我看来,他不过也是个意志不坚、朝令夕改之徒。仁宗嘉祐六年,他曾在《御试制科策》中论道:'天以日运故健,日月以日行故明,水以日流故不竭,人之四肢以日动故无疾,器以日用故不蠹。天下者大器也,久置而不用,则委靡废放,日趋于弊而已矣。'此段'动而不息'之论,何等激越!而你说这段'寒暑之极'之论,则实为反对'骤变'之说,近于因循苟且之习。"

庞荻辩道:"当时朝廷旧臣因循苟且,不思变通,所以他发出'动而不息'之论意欲'涤荡振刷',破旧纳新,故言辞激越。而今'寒暑之极'论,是觉贸然骤变会引起不必要的动荡,所以建议缓而行之,变法节奏应切合宇宙运行之天道罢了。"

王雱闻言不禁笑道:"那苏子瞻究竟有何魅力,竟让你们这些女子一个个如同中毒一般听他信他?你可知连圣上也觉得他文人之气太重,清谈之风甚浓。晋代衣冠成古丘,清谈也可误国呀!"

庞荻还欲反驳,轿子却已达相府门口。王雱飞快地吻了她的脸颊一下,说:"与朝臣答辩总觉很不快,但与娘子交流却觉颇有趣味,只是今天到此为止,我要进去见父亲了。"

庞荻无奈答应,与他相继进府。

进府后,庞荻只觉眼前景象与出门时大异,家中院落显然是仔细打理过,十分整洁,花园与厅房中更是多了许多正在应季而开的鲜花,姹紫嫣红,一片生机。家中奴仆见了她均赶来施礼,纷纷道:"祝少夫人生辰快乐!"

庞荻知道今日是自己生日,但没想到嫁到婆家还有人记得,很是惊喜。转头看王雱,他含笑说:"为了让他们悄悄收拾,所以今日诓你出去逛了一天。快去房中换身新衣,我让璇玑给你准备好了。然后到厅中来,叔叔妹妹都来为你庆贺呢。"

"你怎知今日是我生辰?"庞荻问。

王雱轻点她的俏鼻一下,道:"笨阿荻,难道我当初谴媒纳聘时会不问你生辰八字么?

"

回到房中果然看见桌上已备好一套新衣,颜色粉而不妖,裁剪入时,拿来穿在身上只觉飘逸轻盈,异常合身,就似事先量体而制的一样。庞荻问贴身丫鬟绿袖是否公子问过她自己的尺寸,绿袖却摇头说不,璇玑在一旁淡淡地说:"公子如此珍视少夫人,自然观察入微,不须问也知道少夫人衣裳的尺寸。"

待走进厅中,见早有许多人等在里面。除了丈夫与公婆外,王雱的两位叔叔王安国与王安礼都各自携了夫人坐在一旁。另外王雱的长妹王雩带了夫君吴安持归宁至家,王雱小妹雯儿年纪尚幼,此时也从闺房中出来,看见庞荻进来即笑盈盈地起身相迎。

庞荻见丈夫如此慎重,竟把全家人都请到为她庆生日,略感不安,毕竟自己只是个甫嫁入王家的媳妇,年纪轻轻,过个生日这般兴师动众,惊动数位长辈,总觉不妥。而王雱却似丝毫未想到这层,见了庞荻立即笑逐颜开,起身过来拉她到自己身边坐下。

王安石与夫人见此情景相视而笑,不禁想起他们新婚时的情形,如今见儿子已成家立业,又与儿媳如此恩爱,大感快慰。他们一向溺爱儿子,虽觉得儿子此举不免有些孟浪,但发乎真情真性,是可以原谅的。

王雩的夫君吴安持是当朝学士吴充的儿子,此时也不过二十多岁,见庞荻眉眼盈盈,巧笑倩兮,身着纱衣宛如未雨海棠,一脉温柔地坐在王雱身边,顿时惊为天人,霎时理解了王雱为什么要兴师动众为她过生日,心中叹道:"若是我也娶到如此佳人,那无论怎样宠爱都是不过分的!"于是起身向庞荻敬酒道:"祝嫂夫人芳华永驻,年年岁岁,均如今朝!"

庞荻起身应对,举起酒杯略喝了一点就被王雱接过,柔声对她说:"少喝点,多余的我替你喝。"

其余各人或向庞荻敬酒或说一些祝贺之辞,庞荻一一谢过,每杯余酒都是王雱帮她饮尽。后王雱发现叔叔王安国独自坐在一边不发一言,便开口问道:"叔叔何故这般沉默?"

那王安国一向不苟同兄长的变法理论,为人性格又很孤傲,见不惯侄子张狂的个性和态度。今被他请来本来以为是要商议什么大事,没想到只是为给他媳妇庆生日,所以很是愠怒,便独坐一旁不理不睬。听王雱发问,斜眼问道:"今日是否还有他事要议?"

王雱道:"无他,叔叔怎不向阿荻说几句贺词?"

王安国冷道:"心绪不佳,恐说出来不中听。"

王雱哈哈一笑,道:"叔叔觉得今日不该为阿荻设这家宴么?我却就是要请你们来,让你们看看我的妻子是个多么美丽、贤娴而聪慧的女人,我多么为她而骄傲,娶到她我何其幸也!"

王安国面色越发难看,道:"如此,我就以一阕旧词为贺: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满地残红宫锦污,昨夜南园风雨。小怜初上琵琶,晓来思绕天涯。不肯画堂朱户,春风自在梨花。"

曲调分明不合时宜,甚至细品之下还可察见暗损之意。王雱大怒,酒杯一掷正欲发作,庞荻忙起身对他说:"酒已饮过了,我先回房去。你别饮太多,我让人给你备些解酒汤。"拉着他的手暗使眼色示意让他别发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