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了有一些事情盐号的主人并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包括这个雍福号,我打听过,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运盐号,宣统元年的时候才开的,没有什么名气。可为什么两家大盐号的东家都要去找它来订货,而且,静渊的祖父不就是因为这次订货的钢丝绳出了事,才被抓进了官府吗?”七七很平静地说着,心跳却渐渐加快,凝视着父亲,把脚步停下:“爹爹,你要让我见的人,究竟是谁?”
善存的白发在风中微微飞扬着,他轻声道:“七七,当年把你嫁给静渊,我是有一份私心在里头。我以为有些事情能两全其美,可是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认,我害了你。你的婚事是我为你安排的一个命运,如今你要和静渊离婚,这是你在为你自己的今后做选择,我心疼你,也只能尊重你的选择。这十年你是一路苦过来的,好日子屈指可数,爹爹已经老了,想趁现在活着,尽力让你过你想要的生活,弥补我的这个错。”
“爹爹……”
善存轻轻叹息一声,“今后的人生还很漫长,我不希望的女儿带着包袱过下去。”
远处巷口走来一个老者,身着素服。
七七犹疑地看了父亲一眼,再把目光转向那位缓缓行来的老者。
善存却凝视着女儿,柔声道:“七七,过去的十年虽然很辛苦,但至少你和静渊夫妻一场,彼此有情,是命不由人,不得已才走到这一步。我因守着一个承诺,当年的事一直瞒着你,瞒着很多人。但是今天,我打算告诉你一切,也许只有这样,你才会丢下你的包袱,兴许也会觉得,这十年,也有一丝值得。”
七七激动地睁大了眼睛。
说话间,那老者已经走到了父女俩身前,目光温和。
“时间过得真快,上一次见到你,你还只有两岁呢,小七七。”老者笑道。
“爹爹,这位伯伯是……”七七有些激动,只知道一直牵绊自己的一个心结或许今日就会解开,声音不免有些发颤。
老者手里握着一小本卷宗,交给了善存:“孟兄,这是你要的。”
善存微笑道:“七七,这是你一直要找的人,小时候我带你见过他一次,不过你那时太小,当记不得了。如今好好记住他的样子,今天你见了他,也许许久又见不着了。”
老者呵呵一笑,点头道:“不错,我是地老鼠,见不得光的。”
善存道:“杜家的缆绳实际上是从天海井买入的,数量并不多,总的进货确实是通过的第三方,也就是雍福号。这位伯伯就是雍福号的老板,王和坤,字昌普,和前些年过世的西场王和辉王老板是同宗,只是无人知晓罢了。”
七七震惊下竟忘了和王和坤见礼,王和坤却微笑着,浑不以为意。
善存将手中账簿交予七七:“当年所有的明细账,都在这一本里记着。”
七七的手轻轻颤抖,低下头,将账簿翻开。
平安寨虽在民初衰落,房屋建筑以及街道布局却依旧保持着当年的风貌,北边的那块地有片堡坎,清末时上面修有一座戏楼,正对着不远处的湖水。直到现在,一年中逢神会或打清蘸,各村村民都会在戏楼里看梆子戏。如今戏楼倒是空着,后院的四合小院被善存租给了杨霈林做工厂的食堂,黄昏将近,烟囱里冒起袅袅炊烟,人声渐起,工人们踩着暮色而来。
因厂房设备新近迁入,杨霈林白日里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厂里看着,这几日早中晚都在平安寨吃饭,和工人们一起说说笑笑走进戏楼的大门,正要拣张桌子坐下,却把脚步顿了顿。
只见善存正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豆花从小院里出来,一个**正坐在戏台下一个小方桌前,见到忙要起身去接,善存道:“你坐好,坐好就行。”
抬眼间见杨霈林站在门口,善存笑道:“杨老板来的好,我有个老友从宣德镇带了点豆花,一起来尝尝吧。”把豆花放到桌上。
杨霈林微笑道:“孟老板今天怎么来了?”走上前对**颔首:“林太太。”
七七对他微微笑了笑:“杨先生你好。”
杨霈林见七七一双秀目微微有些红肿,先前从杨漱口中曾得知她与静渊分居,又在夫家受了伤之事,想着这女子神情郁郁当是为此,她父亲带着她到这里来,或许是让其散心的,便只做不见,与善存笑着客套了几句。
七七去又拿了一副碗碟,低头给三个人拌调料,忽然想起什么,对杨霈林微笑道:“杨先生是不吃咸豆花的,我差点忘了。”起身道:“我去找点白糖。”
善存道:“小心别撞着,院子里窄,现在人多。”
杨霈林待要说其实不必,便吃咸的豆花也无妨,七七已经走了几步远,声音传来:“爹爹放心。”
善存看着女儿背影,叹了口气。
杨霈林实在不方便过问别人家事,因而也就没有说话。倒是善存轻声道:“这孩子总不想让自己闲着。”
杨霈林脸色微微一动。
刚吃的两口,平安寨隶属的永平乡公署来了人,说乡长设了宴,一定求孟老爷赏个脸,连拖带拽把善存给请了去,又要请杨霈林,杨霈林笑道:“我总上你们乡长那儿吃白食,连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今日厂里还有事,帮我谢谢你们乡长。”
七七因是女眷,便留在这里,见善存走了,杨霈林却依旧坐着,碗中的饭吃的差不多了,便道:“杨先生不用等我,你厂里不是还有事吗?我一会儿在这儿等我爹爹就好。”
杨霈林摇头:“没什么事,我只是不想去跟他们应酬。”
七七点头,见有苍蝇飞来,便把筷子放下伸手赶苍蝇,一会儿又瞧了瞧杨霈林的碟子里,白糖已经没有了,便又要起身去给他再多舀些来。
刚刚一动,杨霈林突然伸手,轻轻在她手腕上一搭,但是很快就把手拿开,沉声道:“你别这样。”
七七一怔,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正文第七十八章浮生落照(4)
天已经暗了,飞蛾围着头顶的电灯打着旋儿,暖暖的光晕被那些柔嫩的翅膀扇得忽明忽暗,平日里他给她的印象总是矜持而淡漠,而此时语声清醇,竟有丝带着暖意的温柔:“我也曾经试过让自己忙碌,一件事接一件事地去做,让自己忙得什么都不想,可是后来发现,事情依然摆在那里,永远也逃避不了。”
七七清楚杨霈林在暗指什么,脸上微微一红,心中却陡然酸楚,把头轻轻垂下。
工人们陆陆续续离了戏楼,往工厂而去。
有的主动跟杨霈林打着招呼:“杨先生,我们回去了。”
杨霈林微笑着回应,七七本以为他也会跟着走,孰料他却道:“你晚上能喝茶吗?”
七七有些愕然,抬起头道:“能喝。”
杨霈林轻轻一笑,起身去院子里提了一个热水壶,又拿了两个杯子、一包茶叶,给两个人一人泡了一杯茶。
“这茶是今年的新茶,不过现在也不算新了,你凑合着喝吧。”他把茶递给她。
茶香悠远,香馥如兰,是西湖龙井。七七谢过杨霈林,捧着茶杯小口地啜饮,
见杨霈林不做声,悄然抬起眼睛,他扶着茶杯,眼睛看着一旁小院,不知在想些什么,远处稻田里时不时传出一声蛙鸣,她想起那次在峨眉山被自己吃掉的两只琴蛙,忍不住露出微笑,但又随即想到静渊,想到过往、如今和未知的将来,柔肠寸寸,几欲流泪,忙把眼睛又垂下。
杨霈林听到轻微响动,转头过来瞧她,见七七一双纤手白得如透明一样,捧着茶杯微微颤抖着,睫毛下一滴泪珠隐藏不住,摇摇欲坠,既没有嚎啕,也无甚哀怨,只一份莫名的心酸让他动容,却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沉默。
七七一口一口喝着茶,直到把一杯茶都喝光,好似要将心里的郁闷全部冲掉一样,喝完,喘了口气,抬起头,脸上已做笑颜。
杨霈林眼中有丝光芒闪了闪,想拿过她的杯子给她倒水,她却摇摇手:“我自己来。”
他便让她自己来。七七起身,从地上拿起暖水瓶冲茶,他看到她微微隆起的腹部,这灯光下柔美的剪影,温柔的弧线,就如突然间与过去那铭心刻骨的时光碰撞了一下,心中莫名一震。
七七见他脸色有异,看了眼他的茶杯:“杨先生,我给你加点水吧。”
杨霈林道:“不用了,我差不多了。”声音竟有丝冷淡。
七七察觉到,却想到了别的地方,轻声道:“谢谢你,你和杨姐姐都是好人,对我这么好,我今天心里有点乱,有些烦心事,现在给自己找点事做,是想暂时分分心,免得晚上睡不好。我明天就好了,我知道您的意思,我不会逃避什么。只是……只是偶尔对将来有些害怕,虽然知道害怕也没有用。”她自嘲地笑笑,露出浅浅的酒窝。
杨霈林没有做声,脸上神色却已变得柔和。
七七伸手拿了他的茶杯,比了比两寸的长度:“我倒这么多水行吗?”
杨霈林咳了一下,低声道:“行。”
七七微笑,给他加了水。
两个人默默坐着喝茶,谁都没说话,却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倒是七七忽然轻轻动了动,眼睛四处张望,杨霈林奇道:“怎么了?”
七七的脸红了红,轻声道:“没事,你说我爹什么时候回来啊。”
杨霈林看了看表,道:“再等等吧,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乡长家离这儿不远,孟老板想着你在这儿,也不会耽搁太久。”
七七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她又动了动,咬了咬嘴唇。
杨霈林心念一动,起身道:“林太太你稍坐,我去一下院子后头,很近,就在柴房旁边。”又小声补了一句:“我适才水喝多了些,不好意思了。”
七七垂下头嗯了一声。
杨霈林慢吞吞回来,见七七的位子空着,他忍不住扑哧一笑,忙将水壶拎起去加水,待七七从厕所出来,重新坐下,他方提了水壶过去。
“我再给你泡一杯?”杨霈林道。
七七忙摇头:“不用,我也喝多了。”话一出口,突然腾的一下把脸红到了耳根。
杨霈林立刻转头,脸上却终是露出了笑容。
两日后,林家总算来了消息,静渊同意离婚。
善存回到孟宅,将休书带回。
大人们都没有说话,孩子们在外头玩着,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坤偷偷往大厅里瞧了几眼,父亲至行尚未回云南,见儿子在那儿探头探脑,朝他吼了一句:“大人们在谈事,自个儿玩去”
小坤吓了一跳,忙跑远了。
孟夫人喃喃道:“也好,早点了断也好。”
善存道:“静渊的意思,是休书已经送来,但真正生效是一年之后。现在两家先不往外说。”
七七豁然抬头看着父亲,在座的至聪、至诚等人也是惊讶万分。
善存道:“今天静渊来说的很清楚,他说,夫妻一场,十年的感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更何况其中纠葛甚多,牵涉的利益也甚多,一时半会儿理不清。他尊重七七的意愿,现在和离婚无甚分别,七七不用回林家,他也不会主动来找她,当然,看望宝宝除外,偶尔他也会接宝宝去晗园住一阵子。一年之中,假如七七觉得这婚姻还有挽回余地,休书立刻撕毁,离婚自然不能生效。但假如她还是坚持离婚,那么时间一到,他立刻就会登报声名离婚,同时去做一个公证。”善存看着七七:“我觉得这个提议也不是没有道理,而且你打伤他**,不管原因为何,总归在情理上落了下风,彼此退一步,因此我就答应了。七七,你不会怪我吧?”
众人都看着七七,她将装着休书的信封叠了又叠,想了想,点点头:“就依他吧,我也累了,不想折腾了。”
从椅子上站起来,向父母和兄嫂欠了欠身:“爹爹妈妈,哥哥,嫂嫂,我回屋去了。”
宝宝其实一直在外头,小坤拉着她玩抽陀螺,她不理不睬,只把小手扶在一个太湖石上,探头瞅着大厅的方向,见母亲低着头出来,忙奔上前,抱住七七的腿,小声问:“妈妈你没事吧?外公骂人了吗?我刚看见外公很不高兴地回来呢。”
七七将休书放进衣兜里,摸摸女儿的头发,嘴角带着笑,眼中却含着泪水。是的,她可以了断一切,可以重新开始,可是看到宝宝,她心中只觉得无奈和愧疚。当年和她在璧山,心中曾无数次抱着幻想,想着总有一天,会还给女儿一个正常的、完整的家庭。后来跟着静渊回到清河,拼尽了全力去维系好不容易拥有的这一分完整,可孰料背后却是千疮百孔、无止境的尴尬与痛苦。如今,她无能为力,即便为了女儿,她也不能再回头。
“宝宝,妈妈对不起你。”七七轻声道。
宝宝的小嘴扁了扁,似乎想哭,却鼓起勇气要安慰母亲:“妈妈,你做什么事我都站在你这一边,你对宝宝很好,从来没有对不起宝宝。”
七七牵着宝宝的手,走到花园的长椅上坐下,不想再瞒着女儿,咬牙道:“宝宝,妈妈要跟你爹爹分开了,但是你不要怕,你爹爹很爱你,不会离开你。不过,妈妈不能跟你爹爹在一起了。”
宝宝愣住了,过了一会儿,大眼睛中涌上了泪水,她低声道:“我知道,爹爹对妈妈不好,他老惹妈妈生气。妈妈怪爹爹了,我也怪他,我替你去骂他,我让他给你道歉”
她忍不住哭了出来,紧紧抱着七七。
七七把下巴放在她的小脑袋上,强自忍着眼中的泪水,拍着女儿的肩膀道:“妈妈不怪你爹爹,只是我再也不能跟他在一起了,再也不能了。妈妈想给你全世界最好的东西,可妈妈太没用了,宝宝,原谅我。”
宝宝仰起脸看着母亲,大眼睛里泪汪汪的,却有一丝坚决:“妈妈,你已经给我了。那次宝宝生病,你熬夜缝衣服,第二天下着雨还赶山路去给宝宝买鱼,宝宝就知道我有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干爹他们也说,妈妈为了生下我,差点连命都没有了。我知道的,妈妈我都知道,爹爹气你,你总是忍着,你是为了我。宝宝不怪妈妈,只要有你在,我就是最幸福的孩子。妈妈你不要难过,以后等宝宝长大了,要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全都给你。”
女儿一向纯真娇憨,此时说出这番大人一样的话,七七肝肠寸断,心痛难言,却又觉得自己一生说不得幸与不幸,可真是上天眷顾,能拥有这么珍贵的一个孩子。将女儿一把揉进怀里,眼泪止不住涌了出来,颤声道:“好孩子,妈**好乖宝。”
生活中的变动总是发生的这么快。
从峨眉山回来,到她决定和静渊离婚,也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端午节过后不久,卢沟桥事变,战争终于全面爆发。比起这个国家所遭受的动乱,百姓家中的纠纷与动荡,似乎就不值一提了。
七七的产期在十一月,孟家另辟出一个朝南的屋子给七七做产房。杨漱的意见很坚决,只能行剖腹生产,以免分娩时七七的心脏会因承受不住压力而衰竭。日子一天天过去,七七的肚子越来越大,所有人的心中也都越来越紧张。
七七每日几乎都闭门不出,虽说想着要在肚子上划开一刀,总也不免害怕,但能在家人身边,能有亲人陪着,比之当年在璧山的大雪中,已经幸福了许多,也安心了许多。
最好的秋季,十月,阳光正好。
她坐在窗前给尚未出世的孩子缝制冬天的衣服,听得院子里有隐隐的人声,推开窗户朝窗外看去,见秀贞迎着一个男人进来,是静渊来了。
正文第七十九章浮生落照(5)
分开后,除了他偶尔来接送宝宝,两个人难得见一面,平日再没了联系。他信守了承诺,两个人确实和离婚没有什么分别。
静渊好像是送了些东西过来,不知是晗园的东西还是别的什么。一批又一批,从衣服、珠宝首饰、布料、书籍、到小家具、杂物,送了几个月,好像总也送不完,平时要么是老许,要么是黄嬢带着人过来,东西都被放在孟宅的仓库里,七七也从未去清点过。黄嬢每次来,都想跟七七说一些那边的事情,总被七七以话岔开,几次过后,黄嬢也放弃了。
但是七七依旧还是从自家人口中或多或少听到,自分开后,静渊除了每日去看望玉澜堂的老母,依旧是在晗园居住。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但所有的事情在她心中却再也激不起波澜。
搁着一扇窗户,一条走廊,看着他修长的身影,曾经那么熟悉,如今却如看着前世的记忆。
站了一会儿就觉得累了,她扶着桌子坐了下来,听得外头语声减低,心想:他回去了吧?
脚脖子一到下午就会有些浮肿,她想揉一揉,如今肚子一大,根本无法弯腰,试了好几次终归还是失败,直起身子,免不了大大的呼吸几下,手中的活计还没有做完,又不想上床躺着,便只好起身,床下有根小板凳,把它拿过来靠靠脚也好,走到床边,伸脚将小板凳勾了出来,一步步用脚要将之踢至椅子那里,刚走两步,抬起头,却吓了一跳,见静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正看着自己。
也没跟她打招呼,他径自走了进来,一直走,一直走到她身边,弯下腰将板凳一拿,问道:“放哪儿?”
一眼的功夫,她看到他削瘦的脸,额头上那道皱纹变深了,以往傲气轩然的样子不复存在,眼前这个男人,只是个长得还算好看、却形容淡漠而憔悴的男人。她很快就把眼睛转开,指了指自己坐的那张椅子下:“放那里就好。”
他神色平静,眼中却有暗流。上一次见她,是在两个多月前,那时她的状况还不是现在这样,如今她已经有十足的孕相,连脸庞都变得有些浮肿了,他心中一刺,别过脸,淡然问道:“你的丫鬟呢?怎么没人侍候你?”
七七慢慢走到椅子上,缓缓坐下,因他在,也不好把脚放上去,只拿起手中的活计,道:“她到绣坊给我拿布料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你喝水吗?我叫人给你泡茶。”
说着动了一动,似要站起来,其实她这是送客的意思,静渊听了,却就当不明白,只说:“我不渴。”一面说,一面坐在一张方凳上。
七七低下头穿针引线。
他看着她分开的发际,轻声道:“我给你送了些冬天要用的东西,有电炉子,放在屋子里烧,没有炭气的,不会熏着人。晗园提前打了几床新的鸭绒被,我也都给你送了过来。”
“谢谢你,不过以后不用了,这些东西家里会预备的。”
“你是要用那小凳子放脚吗?”
七七没有说话,亦没有动作。
他看到她鞋上肿起的脚背,肩膀一颤,咬了咬嘴唇,站了起来:“我走了,你保重吧。”
她嗯了一声,并未抬头,眼角余光看到他走出屋外,方把脚抬起,放在凳子上,用手捶了捶腿。
七七的产期提前了数日,在十月二十四日。
孟家本在宅子里另辟出一个产房,杨漱坚持还是送去医院分娩。临行前,七七劝慰父母,说毕竟自己要动刀子,在家里总是不好,一来听起来不吉利,二来医院里东西齐全,比家中总安稳些。
孟家的人把市立医院的一栋小楼挤满了,本要包下这栋楼,被院方严词拒绝,说这是战时,哪能由得你一家想要什么就要什么,置其他病人不顾?院方的意思就是杨漱的意思,连郭剑霜都拗不过这个女子的,善存急得头发竖起,却想着女儿的命就在这杨大夫手中,竟是连回嘴的胆量都没有。
七七被送入了手术室,杨漱自办公室内出来,去做术前的准备工作,途经走廊,善存走上前,几乎要去握住她的手,颤声道:“杨大夫,求你,一定保住我女儿的性命。”
白发颓然,宛如一夜苍老如许。
杨漱看着这个老父亲,一收往日的尖利刻薄,点点头:“我会尽全力的,孟老先生。”
孟家的公子和少奶奶们,不吭不响,或坐或站,脸上神情仿佛并不是在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却像是站在悬崖边,看着心爱的妹妹坠入深渊,一派静默的担忧与悲恸,连那一向吊儿郎当的孟三公子,亦是沉默寡言,面容凝肃。宝宝也来了,穿着件淡色小袄子,活脱脱的一个小七七的样子,在她三舅的腿上坐着,低垂着小脑袋,她知道母亲要生小dd了,却从长辈们的脸上看到从未有过的恐惧。四舅妈和五舅妈向来藏不住话的,她听到她们说:“万一……只怕就是最后一面了。”
宝宝被骇住了,她不敢动,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呼吸,生怕自己一个举动出错,老天爷惩罚她,要让她没有妈妈。大人们都存着心事,连平日最镇定的外公都慌乱了,没人来顾及她这个小女孩的心事,惟独三舅舅至诚看到她空洞的眼神,把她抱在了怀里安慰。
杨漱见孟夫人由大儿媳挽着,正坐着垂泪,沉吟片刻,对善存道:“孟老先生,你们去我办公室等着吧,不要在走廊里站着了,太冷。屋子里有炉子。还有,”她放低了声音,“你们告诉林先生没有?他一定也和你们一样担心至衡,再怎么说,他是孩子的父亲。”
善存愣了愣,许久,点了点头:“我叫人通知他。”
天已经黑了,所有人都没有吃晚饭,宝川号的伙计从啸松楼点了餐送过来。罗飞半个时辰后从码头赶来,抱着一盒象棋,找到杨漱办公室,对善存道:“老爷,吃了饭别光坐着,我们下棋吧,七七若知道你们这么等着,一定会不高兴的。”
善存眼中一热,接过他手中的棋盒。
刚下得两局,孟家的小厮来福带着静渊来了,他没有进杨漱的办公室,也没有跟任何人问好或是打招呼,而是直接走到走廊上,站在手术室外头等着,站了一会儿,把背靠在墙上,像是没了力气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