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德一惊,往罗飞脸上看去,见他神色平和,一双眼睛精光闪烁,似千头万绪都能一手理顺,让人心中稳定、信任顿生。

拿起酒杯,念及数月内自己家破人亡,恍若一梦,心中感慨万千,手一颤,酒洒了出来。

罗飞不疾不徐地道:“我们一起去扬州,白手起家,重头再来。”

将自己杯中余酒仰首饮尽。

重头再来。

这两个各怀心事的年轻男人,均在心里将这四字又默念了一遍。

第一卷洪流第二十四章关山几重(3)

三妹向来与七七形影不离,这几日因罗飞即将远行,便告了假,和母亲在家里给罗飞整理衣物行装。唯有一事,买来一堆牛皮底子和直贡呢,即便多出几双手来也做不了几双鞋,只急的满心焦躁。

七七偶尔会过来看看,三妹知道她亦舍不得罗飞,可偏生这个要强倔强的哥在家的时间多是深夜,平日依旧在灶里,想是一心要避开七七。孟家向来不娇生惯养,七七自小就学女红,手是极巧的,做鞋、绣花样样在行,连善存过生日,也穿七七亲手做的布鞋。七七见三妹拿着鞋帮子发愁,看那形状大小,便知是给罗飞做的,忍不住道:“我给你搭个手,免得误了大事。”

三妹本想拒绝,又不忍拂逆她心意,只好连声谢了。

鞋底是打好的牛皮底,就为穿得扎实,穿烂了都不走样。给鞋子上线最花功夫,先在鞋底子上铺一层轻薄棉花,盖上白布,从外面的中间上线,然后在鞋子的前后做个记号,打个分针,用锥子上线。

七七头都不抬,连着给三双鞋底上了线方抬起头来,轻轻喘口气,只觉得头晕眼花。三妹忙热了茶来,七七接过一口喝完,又拿起一双接着上线。

三妹看得心酸,却不知说什么才好。七七一边数着针脚,一边问:“可曾预备冬衣?夹袄够不够?别忘了带煤油炉子,即便在旅途中也可以做点热食。”三妹一一答了。七七又道:“牛皮底子虽好,却穿着硬,赶明儿我再做双棉的,轻软些,他不上工时好穿。”

做棉鞋要麻烦许多,用200多米棉线,光针眼就要上5千余个,两天能做好一双就算不错了。三妹颤声道:“七姐,你这是又何苦?”

七七好半晌不言语。

针脚飞舞,灯光下,一针针闪着光芒,眼睛似乎被这细小的光芒眩得花了,手也渐渐麻木,可七七心中只道:“我能做的,也就只有为他缝双鞋了。”

临行前,秉忠带着罗飞去孟家辞行。罗飞给善存和孟夫人磕头,谢了多年教养之恩。孟夫人忍不住流下泪,把他扶了起来,只道:“到了扬州,有什么事就知会一声,那里我的娘家人也是你的自家人。”

孟家长子至聪和罗飞自幼一同长大,要亲自送罗飞去成都坐火车,故留在成都没有回来。孟家几个儿子都在外地,后辈中只有未出阁的七七和大媳妇秀贞在府里,四媳妇沅荷因怀着孩子亦留在婆家,两个媳妇陪着孟夫人掉了几滴眼泪,附和着说了些客套话。七七站在大嫂秀贞和四嫂沅荷身旁,强力控制自己心绪,脸上却依然露出凄婉怔忡之色。虽早知有这么一天,心里却依旧像用冷水浸了,凉透透地有些刺痛。

罗飞见她发着愣,碍着善存与孟夫人,只朝她强颜笑了笑,想说什么却无从说起。七七见他笑得勉强凄楚,眼里那股水汽再也按捺不住,那泪珠便盈在睫毛上,摇摇欲坠。

罗飞心里痛楚难当,忙别过脸。

从未有一刻如此时这般,短短一瞬间的时间,如一生一样漫长。天地之大,人生之苍渺,他只觉得一颗心空空荡荡,连悲伤亦难觉察。

汽车渐渐驶离白沙镇。怀德坐在罗飞身旁,见他慢慢打开三妹给他的包裹,里面崭新的六双鞋。其中一双青布棉鞋,怀德记得三妹跟罗飞说过:“是七姐一针一线熬夜缝的。”

罗飞拿起那双鞋,轻轻抚摩,密密匀净的针脚,却似长了密密的尖刺,刺得他的手轻轻颤抖。

罗飞将头朝向窗外,日光晴好的天气,怀德从玻璃的反射中看得清楚,两行清泪,从他的眼中流了下来。

第一卷洪流第二十五章日月其迈(1)

善存接到省里盐务局与全省商会的推举信,成为川南盐业总商会的会长,在善存的提携下,静渊理所当然成为理事。孟家和林家珠联璧合,一时风生水起。

这一年,北方军阀混战,两湖的淮盐道断了,川盐入楚,已成必然之势。四川边防军总司令赖心辉被军阀刘文辉等人合谋扣留,被迫通电下野,川内各军阀相互倾轧,四川陆军第一师师长李家钰先后攻下荣昌、内江、仁寿等县,并进占成都烟酒总局和造币厂,制造不合格之半圆银币及当二百之铜铺币强行流通,从中搜括民财。五月末,在四川军阀争夺防区中,李家钰陆续占有遂宁、安岳、乐至、潼南等县,清河亦在李之防区内。

清河是个奇怪的地方,俗语说,逢战乱必穷滥,可清河却只要一遇到战事,便立时却变本加厉地富裕起来。盐价被官方估提,一路飙升,前清时早有川盐济楚的先例,如今,清河的盐不仅销往湖南湖北,更一路北上,销往陕西、河南甚至河北。

七月中旬,善存正式担任商会会长,运丰号摆下十桌宴席,广耀川南各界士绅赴宴,连省盐务局长刘凤骊也从成都赶来,清河另有四大盐商,熊家、余家、郑家、王家的东家们也都来了。女眷们在内堂茶话闲聊,男客们在大厅畅谈豪宴,七七听得笑声不时传来,余芷兰拉着她偷偷在厅外看了看,见静渊坐在善存身旁,亦是满脸笑容。

众人一再央求刘局长致辞,刘局长推脱不过,举杯站起,笑道:“诸位盛情难却,兄弟便说两句。兄弟不才,在盐务任职有三十年的时间,在座诸位,也有不少是兄弟的前辈亲乡里,从前清到如今民国,这三十年,清河的盐商过得多么不容易,兄弟和诸位可是一路看过来、痛过来、也是甜过来的。咱们清河,自来衍沃饶润,过于他郡,然说起以前,清河的盐仅能销到巴蜀南部,撑死了卖到云南昭通,再就是贵州,连覆盖四川全省都难以做到。如今,咱们能将盐卖到两湖、甚至河北,虽说销量并不算多,但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刘局长停了停,正色道:“不过,借战乱暴富,前清捻乱之时的川盐济楚便是先例。我们被人骂作发国难财,可谁知道,要不是咱们巴蜀盐商兄弟冒着生命危险,将盐运到两湖,解了百姓燃眉之急,两湖地区必然因为没有盐而发生更多的战乱,导致更多的人死亡。为此,兄弟在此先谢过各位前辈乡里,万望诸位秉承心怀百姓的仁义之心,在此特殊时期,和孟会长同心协力,振兴家乡盐业!”

众人均举杯朗声笑道:“定不负局长重托。”

刘局长哈哈一笑,将酒一饮而尽。

余芷兰悄悄对七七道:“你可知道,这刘局长可是锦蓉的舅舅呢。他和锦蓉的哥哥,现在盐店街都有盐铺。这些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表面说一套,背地里一肚子坏水儿!”

七七看得清楚,那个欧阳锦蓉的哥哥欧阳松在席间和静渊相谈甚欢,善存保持一贯的低调沉稳,但逢人敬酒均不拒绝,拿起酒杯便喝,倒是静渊每每等人未到善存面前,便起身问候,帮善存挡酒。他本是个冷峻清净的人,可在这酒席之上,却显得圆滑世故,谈笑风生。一张白皙的脸,因挨个敬酒,红到了耳朵后,偶尔他会把目光扫向厅外,却似乎只是随意一看,即便看到七七,也浑若不见。

七七心里一阵异样的难受,便拉着芷兰回到内堂。内堂也摆了宴席,母亲和秀贞正招呼各女眷,沅荷肚子大了,神态懒洋洋的,靠在座椅上和欧阳锦蓉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欧阳锦蓉依旧穿着女学生的衣服,烫了头,一张脸红扑扑的抹了些胭脂。

芷兰笑道:“这丫头估计有主儿了,这几日越发妖了。”

锦蓉听到,忍不住便朝芷兰她们看了一眼,目光却和七七一接,不知为何,脸腾的一下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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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席散了,客人们纷纷告辞。静渊给善存挡了不少酒,人似乎都喝糊涂了。仆妇们见他趴在桌子上,手兀自还捏着酒杯,只好找人去叫秉忠,秉忠和两个小子正扶了善存回屋休息,正是手忙脚乱的时候,只吩咐:“让姑爷就在府里休息。”

几个小子将静渊扶到东头的厢房,孟夫人对秀贞道:“七七还没过门,你虽是当家媳妇,却不方便去照顾。找个伶俐点的后生去帮着收拾下就可以,若真顾不过来,便让七七去看看,只有一条,找年纪大的老妈子陪着,你就不用去了。”

秀贞应道:“是。”

孟夫人回得自己房里,善存正斜靠软榻上,拿着一盖碗浓茶,眼睛欲睁欲闭,一脸醉相。

孟夫人走去给他托着茶碗,怨道:“如今可不是你跑堂子的年月了,还这么喝!”

善存咕咚一声吞下一口茶,只满脸漾着笑,却不言语。

孟夫人道:“我倒不明白了,这一次家里这么大的事儿,你也不把儿子们叫回来,这饭桌上就一个未过门的姑爷帮你挡酒,像什么话。”

善存想伸手拿盖碗拨拨茶叶,孟夫人怕他烫着,忙帮他拨了,善存就着又喝口茶,敞口气,方道:“静渊这一次算得上是倾尽全力,我若让那几个不成器的小子抢他的风头沾他的光,他虽是个敦厚的人,他家里人难保不会多心。”

孟夫人道:“你们这些做生意的,最会做表面功夫。”

善存微微一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虚的实的,聪明人一看就知道,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我不拿出点诚意,你以为咱们这聪明的姑爷肯对咱们家尽心尽力?”

“以后都是一家人,哪里用得上这么算计?”

“我倒不想这么算计。”善存叹道,示意妻子把茶碗放下,道:“再说了,咱们孟家这几个少爷,原不把心思放在这盐井上头的,腆着脸在这儿虚客套,一点用也没有。我这把老骨头,也不过趁着还能折腾,帮儿女们存点家底。”

孟夫人笑道:“话是这么说,你却不是养那败家子儿的人。”

善存道:“有些人天生爱折腾,见了棺材不落泪,有些人是天生享福的人,自有人为其做嫁衣。”

孟夫人把茶碗放桌上,想了想,笑道:“听你这么一说,你那女婿,却不是那享福的人了。”

善存道:“又想挣到名利,又想享福,我当了这几十年盐巴公爷,可没见过谁能两边都赚到。”打了个哈欠,轻敲一下额头,懒懒地道:“真是年岁大了,这也不过才喝几杯就成了话痨,说多了话脑门子疼。”

孟夫人忙扶他睡下。

静渊本在榻上睡了会儿,不料半个多小时后却胸口发闷,扶着床边吐了起来。陪着他的是孟府的小厮冯保,见静渊吐得脸都变色了,忙要去叫人,静渊摆摆手,有气无力地道:“不妨事,把屋里打扫下便可。”

七七送了芷兰和锦蓉,刚刚回家,迎面见到冯保拿了抹布撮箕,急匆匆地朝东边厢房跑去,叫住他,皱眉问道:“可是静渊不舒服?”

冯保道:“姑爷吐了,瞧那脸色不好!”

七七道:“你把东西给我,快去叫大嫂。”

冯保踌躇道:“夫人吩咐了,大少奶奶不能去照顾姑爷的。”

七七也知秀贞避嫌。便沉吟道:“那你去找你妈,让她烧点水沏壶茶,赶紧送来。”

从冯保手里接过撮箕,也不待他回话,便朝厢房走去,冯保几步做一步朝佣人的厢房跑去。

七七进去,静渊歇了会儿,又吐了起来。见七七进来,喘了口气,道:“还不快出去,仔细脏了你。”

七七见他脸色青白,想是难受已极,也不和他争辩,从抽屉里拿出草纸,一张张铺在地上盖住污秽。静渊头靠在床上,只轻轻喘气。七七从衣兜里拿出手帕,走过去,给他擦了擦额头的汗。

静渊伸出手,将她手握住,盖在自己脸上,脸色虽惨白,脸颊却烫得有如火炽,七七触摸到他的皮肤,那火热的皮肤上有细微的汗珠,忍不住道:“以后不要这么喝酒了。”

静渊闭着眼,只轻轻一笑,过了一会儿才道:“你的手好凉。”

待那只手被他的脸捂热,静渊方睁开眼,又伸手握住七七另一只手,也盖在他脸上。

“我们有多久没见了?”静渊轻声道。

“不知道。”七七把手抽了出来,“没算过,有十来天?”

“二十五天了。”静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七七早一天天数过日子,只是不好意思说罢了,听他将日子说得清楚,知他必也同自己这般日日盼望相见,双颊晕红,嘴角露出微笑,低首道:“我骗你的,我算着天数呢”。

“我知道,”静渊微微一笑,“我娘已把日子定了,我今儿已经给你爹送来了龙凤帖,再过半个月,咱们就成亲,以后想不见也不成。”

七七一惊,正要答言,却听冯保的娘在门外轻声咳嗽一声,忙把手挣脱,站了起来。

冯保娘捧了盆热水进来,冯保端着茶也在后头跟着。走过去拧了毛巾,给静渊擦脸。

静渊喝了茶,脸色渐渐红润起来。

便对七七道:“我没事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七七不便久留,便叮嘱林保好生伺候,站在一旁,看静渊慢慢躺下,冯保给他盖好被子,方回了自己屋子。

冯保把屋子收拾干净了,便坐在一旁椅子上,不一会儿睡着了。

静渊躺在床上,却睁着一双眼睛清炯炯看着床顶,七七的手绢搁在枕边,淡淡的一股幽香,像鸭拓草的花香。他侧过身,把脸压在手绢上,那香味更浓了。

该走的人已经走了,该办的事情也都办了,婚期越来越近,静渊却不知该喜还是该悲,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那手绢里发出的香味,如一片蓝色的潮水,慢慢地、冷幽幽地袭来。

第一卷洪流第二十六章日月其迈(2)

那年她还只七岁。

父母带着她去扬州外祖父家。她记得父亲一直很节省,虽是大冷天,一家人依旧坐的是三等车厢。火车上人很多,有落魄的公务员,有化着浓妆的市井女人,座位旁的小桌板上满是花生壳,有些橘子散落在地上,干瘪瘪的长着白斑,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最便宜、最不好吃的橘子。

她和三妹倒是年纪小,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在车厢里打打闹闹的,看着窗外闪过一座座直插云天的高山,忍不住便会跳着大叫。

有人骂:“哪里来的小妖精,从早到晚就闹得不消停,没有家教!”

罗飞很生气,善存倒是依旧面色柔和地坐着,只淡淡一笑。七七记得骂她们的是个中年妇人,一直打着哈欠,想是被闹得睡不着。罗飞给七七做了个眼色,趁那妇人起身去厕所,从包袱里拿出一枝钢笔,把笔尖扎进座位里,那种劣质皮座,早就全是裂痕,里面棉花翻了出来,墨水进去浸满棉花,一时半会儿也透不出来。周围一帮人只幸灾乐祸看着,待那妇女回来,往下面一座,有人便忍不住嗤笑出声。

冬天穿得厚,那女人直到下车也没有发现自己的裤裆早就被墨水染了颜色,有偌大一块黑蓝的斑。三个小孩子忍了半天,此时方畅怀大笑,直笑得喘不过气来。

路过一个叫鹤岗的站,善存让罗飞带着两个女孩下车踩踩地气。七七跑到一个白发老婆婆身旁,老婆婆提着一个大竹篮上来,篮子里满满的猕猴桃。见七七睁大了一双好奇的眼睛,慈祥地笑道:“小幺妹,吃个毛梨儿?”

七七伸出手拿了一个。列车鸣笛,罗飞在不远处大叫:“七七!快上车!快跑!”

七七捏着猕猴桃,朝最近的车门跑去。可列车已经开动了,罗飞已站在门梯上,伸出手来:“快跑!抓住我的手!”

七七伸出手,猕猴桃掉在地上,她忍不住弯身下去拣,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列车突然加速,七七抬起头,看见善存焦急地抬起车窗,母亲也伸出手来,三妹的哭声传来,罗飞的呼唤声也越来越小。

七七浑身发软,一双腿颤抖不已,她没有哭,只是那难以形容的心慌与焦急,像突然间身体着了火,一点点的火苗,就那么从心里烧起来,越烧越大,她觉得呼吸困难,像那火苗长了双手,狠狠扼住她的脖子。她拼命想掰开那双手,可不论怎么使力,也终究徒劳无功。

突然之间惊醒。

七七从床上猛然坐起,七岁时远行的记忆,便如在昨天一样清晰,只不知为什么记忆里的场景被改了模样,让她一时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她梦里没有哭,可枕头上却湿了一大块,喉咙干涩,想起梦中的情景兀自惊心,淡紫色晨曦透过窗纱,有只鸟在低声啾鸣,她闻到极淡的忍冬香,听到走廊上有细碎的、快速的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烟岚从花木幽深的庭院里钻进了屋子里,三妹笑盈盈地捧着一个大托盘走进来,拧亮窗边的台灯,橘色的灯光映照在托盘上红色的、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裙上,那衣裙用银线绣着梅花折枝、用金线绣着合欢花,耀目生辉。

七七摸摸自己的脸,光光滑滑,头天晚上,已经用红线将脸上细密的绒毛清完。

这是民国十六年的八月初一,她出嫁的日子。

七七不是没有参加过婚礼。

她的六个哥哥早已经成婚了。她看着他们迎来六个如花似玉的嫂嫂,看着她们穿着大红的礼服,步履娉婷,在响亮的乐声中,带着光彩走进孟家。

她知道新嫁娘都是美丽的。即便是某年出嫁的小丫鬟柳儿,穿着新服的红衣服回门,那俏丽的模样,也宛若变了一人。

她还记得小时候和三妹玩过家家,用碧绿的簪儿把长头发挽起来,再从母亲首饰盒里拿出珠宝,插得满头都是。如今想起来,也似是亦真亦假的一个梦。

她忍不住用指节敲敲脸颊,用力过猛,发髻上一枝金簪子“叮”的一声掉在桌上,媳妇们被她吓了一跳,三妹在一旁笑道:“七姐,你可不是在做梦!”

她尴尬地笑了笑。

这些日子来,她一直处在一种不安的情绪里,不像喜悦,也不太像悲伤,这让她的内心觉得紧张恐慌。她自小就知道总有这么一天,她会嫁给一个她心爱的人,这让她又快乐,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就像人生中有所期冀的事情完成得太过容易,还没有机会享受好满足的快乐,过去的生活就此截然两段,她将毫无准备地去迎接崭新的一切,这其中,包括她认为自己很爱慕的丈夫,那个沉默的、敏感的、她几乎完全不了解的男人。她的焦躁不安,让她对周围所有爱她的人相当冷淡,即便是三妹,她甚至跟她说不了两句话就烦躁了,余芷兰来看她,她也不理不睬。她看着母亲因为她的冷淡不安变得伤心,父亲和哥哥们虽然想告诫她一些事情,她却红着脸跟他们发脾气。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在娇惯她,放纵她的任性,只因为,这是她最后的一段少女时光。

七七环顾四周,嫂子们全从各地回来了。除了大肚子的沅荷,剩下的五个嫂嫂都聚在她的闺房里,闹闹腾腾、含嗔带笑的和婆婆一起观赏着她们的小姑,像欣赏少女时期一起把玩的洋娃娃,恨不得把自己心目中觉得所有的美的东西全放在她身上,又好似看到出嫁时的自己,把心中回想起的所有的美好的心情全部映射在七七的脸庞上。

目澄如水,眼波流转,那是在想掀起盖头的那刹那,如何应对夫婿的目光。

樱唇轻咬,嫣红欲滴,可是在担忧那袖口极小的一块瑕疵,是否会被尖刻的女伴讥笑。

双颊红晕,胭脂抹得不算太浓艳,却总是担心会在别人眼里成那可笑的猴儿屁股。

手轻轻放在腿上,冷得像冰一样,嫁入夫婿家,这双手就要担起家务,再不能如女儿般娇养。

所有的新嫁娘,即便是被刻意地浓妆艳抹,可那浑身上下迸发的美丽,却如在一瞬间怒发的鲜花自然发散出的清香,是如此匀净、热烈、直接。未嫁的时候,即便是发愁,也还是幸福的,可出嫁之后,就难说得很了。

媳妇们看着看着,想着自己的心事,心里都各自升起一丝忧伤。

孟夫人手里握着一个碧色如意,放在七七手里。“不怕,孩子,以后你是当家人了,妈祝你在夫家如意平安!”孟夫人说完,秀贞忍不住哭了起来,然后,女人们都落泪了。连外头的老媳妇们也放声大哭。

七七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无可奈何地看着身边哭哭啼啼的女人。

之前秀贞曾对七七说:“新娘子出嫁讲究哭的,要哭了才好。”

于是她也哭了。

她刚一落下泪来,孟夫人却对秀贞道:“别招你妹子难过!咱们哭是哭,可别太过悲了。”

秀贞忙拭泪笑道:“太太说得是。三妹,时辰到了,扶小姐出门。”

三妹应了,走到七七身旁,七七还愣着呢,可那眼中却有一丝决绝,那种只有在赌徒眼中才能看到的空荡荡的决绝。林家并不主张七七带陪嫁丫鬟,随着七七去林家的,是那六十抬嫁妆和一张运丰号香雪井的契约书。

迎亲的队伍已经来到孟府,乐声震天,三妹将盖头给七七盖上,用力握着七七的手,低声道:

“七姐,走吧!”

………………………………………………

他很早就起来了,起床的时候,灰蓝的天光还在和残星周旋。他脸色光洁,双目明亮,穿着那簇新的新郎官服饰。

站在玉澜堂的天井中,有鸽群飞来,他抬起头,看到它们的羽毛上似乎闪着淡红的阳光,他闭上眼,满眼都是红色,庭院里,走廊上,大厅中,全是扎得密密的红绸帐子。他呼吸着庭院里树木的清芬,隐隐混着红烛燃烧的气味,脑海中浮现出十多年前看到的那个还在襁褓里的她,那柔弱的、亮亮的小手,紧紧拽着自己的手,而如今,这个孩子正坐在轿子里,盖着盖头,穿着嫁衣,两手紧张地握在一起放在膝上,被几个壮实的轿夫一路抬着,经过密布天车的丘陵,沿着那盐船密布的清河,一路向他而来。青翠的草上布满的晨露,沾湿了她的轿子,那露珠正如这庭院中的露珠一样,跳动着光芒。

那微小的、星星闪闪的光芒,却让他眩晕。

“娘,我们取消婚约还来得及。”成婚前的头一天,他跪在母亲面前,历来平静的脸容带着一丝仓惶。

“好,你若能让你祖父和你父亲活回来,我们就取消婚约。”母亲脸上有一丝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