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微拂,轻飘落在她面前。
那人眉头微蹙,话意间有些感伤:“皖清不愿留下来,连这最后一杯酒也不肯喝?”
她顺意道:“这最后一杯酒听来就太伤感,不如不喝罢。”
他淡淡一笑,到了这份上干脆先将话挑明:“皖清可是担心我在酒中下毒?”
毒倒不至于,迷 药什么的就难说了。
她索性迎矛而上,面上歉疚道:“傲炎就当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我也是不想多生事端,这样对大家都好。”
他手中还攥着酒杯,食指沿着杯口缓缓转了一圈,貌似不经意道:“若是我非要多生事端呢?”
黑眸一拧,她眼中已有怒色:“我们有言在先的!”
“不错,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过——”他凝神望着她,面上神色似笑非笑,“我是不是君子,皖清想必最清楚了。”
苏波怒极反笑,冷冷道:“你就是想反悔了?也好,六年没见了,切磋一下武功也不错。”
江傲炎转过身,负手望着月色,漫不经心道:“我知道皖清体内有玄火仙丹,功力更胜从前一大截。不过,当年左千秋才练到鬼魍神功第九层,你想杀他都需要用到逆天大法。如今我已完成第十层,你要想胜我,莫非打算再用一次逆天大法?”
她神色一时大为震惊:“你已神功大成了?!”原来鬼魍神功是落到他手上了!赵顶天,明镜师太,天鹰门主都是他亲手杀的!
“不错。”他回眸一笑,眼波流转温柔似水:“皖清放心,我不会跟你动手的。若要让你再用一次逆天大法,这次可没人能救我了。”
她闻言皱眉,还没理解这句古怪的话是什么意思,身体忽然一阵一阵疲软,跟着全身的内力都开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流逝。
她正惊诧,江傲炎扬眉道:“皖清是不是运了内劲了?化功散就是这样了,你越运气内力流逝得越快。”
“你!!”
他轻笑,伸臂将她瘫软的身体搂入怀中,长指轻柔摩挲她面颊,幽幽叹了一口气道:“你莫要怪我。我说过原想要你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是你非要逼我的。”她以为他会今晚下毒,真是太低估他了。早从那次扫墓回来,他知道她是一定要走的,就已经开始在她饭菜里慢慢下药了。
她厌恶地别开脸,想避开他的触碰。
江傲炎眼中闪过一丝怒火,用力将她的脸又扳了回来,薄唇凶狠覆上她的,似乎要将所有的伤痛与绝望都转嫁给她。
扣在他腰间的手几乎快要掐进肉中,他却仿佛完全感受不到疼痛,直到怀中那人快要窒息,才结束这狂暴的侵略。
口中浓浓的血腥味,他面无表情地抬手擦干唇上血迹,冷冷道:“我想留下自己的妻子,有什么错?”
是她要拜堂,是她要洞房,是她要喝交杯酒,是她温柔地跟他说:现下我们是真正的夫妻了。
夫妻不是应该一生一世白首不离的吗?现在她说不爱就不爱,说离开就离开,有没有想过要他怎样活下去?
他将锁链的一头扣在她脚上,苏波急道:“江傲炎!我们谈谈吧。”这个人约莫是疯了,现在跟他硬碰硬绝对不是明智之举。
他温柔道:“你别怕,我是怕你想不开伤了自己,才将你锁起来。”
眼看他锁完左脚开始锁右脚,她全身乏力根本无法动弹,只能道:“你这样锁着我也解决不了问题啊!我……我们就算当不成夫妻还可以当朋友对不对?何必非要让我恨你呢?”
他面上神色纹丝不动,平淡道:“爱也好,恨也罢,只要你人在我身边,什么都无所谓了。”
“你何必非要这样?天涯何处无芳草,与其死抓着过去不放,为何不接受教训珍惜眼前人呢?我看得出来,梁灵秀她对你一往情深,楚梦云也是啊,还有很多——”
他冷冷截断道:“那又怎样?皖清,我也对你一往情深,你为何就看不到?”
“我明白,只是——”
他伸指按在她唇畔,面上带着深深的倦色:“你别再说了。你说出来的话都是我不想听的。皖清,你就在这处好好休息,什么时候想通了愿意留下来,你再开口跟我说话。否则就什么都别说。”
眼看着他要起身离开,她着急脱口道:“江傲炎你公平一点!没错,当初想拜堂成亲的是我,但是之后所有的路都是你自己选的,是你自己选择武林盟主不要我的!”
他闻言忽然转身,眼中闪着死灰复燃的光,便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那般急切道:“那若是我不当武林盟主选择你,你就会回到我身边?”
她闻言一怔,还未想到要怎样回答,他眼中那光已经越来越亮,面上也重新有了生气,热切道:“好!你等我!七天之内我一定带你离开!”
七天,今天是第几天?她在这暗室之中已经分不清白日黑夜了。
江傲炎从没来看过她,每天定点就有一个仆妇来送饭,也不知道是不是哑巴,她问话从来不答。
她夜里总是睡得很沉,但是模模糊糊间总觉得有人抱着她跟她说话。
她知道这不正常。
或许是迷香,那人知道她不想他靠近,所以又对她用了迷香。
为什么他们会走到这一步?这个世上她最不愿意为敌的人就是他,因为他所给予的温暖,曾经陪伴她度过那样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
为什么……她蜷着身子,将自己埋在双膝间,只觉得连日来的难受与疲惫都快到达顶点了……恍惚中见到一张温柔微笑的脸——思卿,思卿,你会来寻我吗?何时才来……
暗室的门忽然打开,她下意识惊喜抬头,来人的面容隐在阴影中。
那人走过来,她看清他,心下一沉:“你又想做什么?”
江傲炎抬手将一粒药丸塞到她口中,“唔唔唔——”她在掌下挣扎,他用力一捏她下颚,强迫她将那药丸咽了下去。
“你让我吃了什么?!”
“解药。”他言简意赅道,一边蹲下身给她开锁链子。
屋外的月光隐隐透进来,她到这时候才看见,他身上竟然到处都沾着血,也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别人的。
她下意识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他口中淡淡道:“你离开山庄之后,最好就像你先前所说的那样,头也不回地走。一辈子都不要再见我。”
苏波跟着他出了暗室,他身子忽然一歪,她下意识伸手扶住。
到了月光下她才清楚看到,他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汩汩往外流着血,简直怵目惊心。
“怎么会……你武功这么好怎么会……”
大概是失血过多,他面色惨白,声音也虚弱得很:“先出去再说。”
这里是院中偏北的角落,二人很快就从偏门出了山庄。
江若玫抱着小安焦急地在原处转圈,看到他们出来立即惊喜地迎上前:“四哥!皖清姐姐!”
苏波刚动,江傲炎忽然握住她手,低声道:“皖清,小安跟若玫就交给你了。你赶快带他们走。”
她震惊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轻咳了一声,掩口的掌中都是血,喘息道:“现在山庄已经被朝廷的人包围了,西边跟南边都有他们的埋伏,你们从北边的水路连夜走,等出了潘阳湖到了宁王的管辖境内就安全了。”他这一番话边说边咳,断断续续说了很久,每一个字都浸着血。
江若玫吓得泪流满面:“四哥四哥,你别吓我啊。”
苏波知道现在不是详细追问的时候,但是,“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他摇头,面带倦色道:“梁灵秀在他们手中,我要回去救她。”
“你伤得这么重,回去也救不了她的!”
“你不知道锦衣卫那群人,他们能用难以想象的酷刑去折磨一个人。我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回去。”他曾经答应过梁方一定要照顾梁灵秀,这份恩情太重,不能不还。
他的指抚过她面颊,将她额前一缕秀发温柔拨到耳后,望着她的眼眸深情湛亮。
“皖清,你要保重。大恩大德,今生若是还不了,我唯有来世再报。”
她呆呆看着他,一个恍神,他人已跃出很远。
“四哥!四哥!”江若玫追着他脚步边哭边唤。
苏波连忙拉住她,她转头泣不成声道:“皖清姐姐!四哥伤得那么重,他会死的!怎么办呢……怎么办……”
苏波深吸口气,坚决道:“你带着小安快跟我走!”
江若玫哭道:“我不走!我不能丢下四哥!”
“不行!我们必须走!你放心,你四哥不会有事的!”她这么说,自己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但是还能怎么办?自己虽然服下了解药,但是功力尚未恢复,折回去找人也是死路一条。更何况,江傲炎将小安跟若玫交给她,她无论如何都要先保住他们。
她拉起江若玫:“走!”
相思绝(一)
“唉,江湖最近真是不太平,半年多前旭日山庄一役,各大门派伤亡惨重,这口气还没喘上来,两个月前四川唐门又遭人灭了满门,如今……连武林盟主江傲炎也……”
旁边那人连忙用力扯了他一下,神色惶恐道:“你不要命了!这里是京师,说不得到处都有锦衣卫的人!”四处张望了下,此时酒楼之上只有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白衣姑娘,遂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听说这次江傲炎是得罪了九皇子,有传言说是跟谋反有关。”
“谋反?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啊!”
“可不是?”说话的那人叹了口气道,“朝廷要想铲除一个人,有什么理由编不出的?我们这等庸人也只求明哲保身了。”
那窗边喝茶的白衣姑娘一直沉默不语,又坐了片刻付钱出了酒楼。
她一路行到城西,拐进了一处巷子,跟着进了巷底一家打铁铺。
在前面照看着铺子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脸蛋圆圆红红的。
苏波开口直接道:“小妹妹,我前几日下单的那柄剑打好没?”
那少女看到她面上立即现出惊喜之色,笑道:“大姐姐,你可算来啦。”
她转身从后方的架子上取下来一个剑盒,打开道:“剑昨日我爹就打好了,你看看满意不?”
剑身细长,光可照影毫无瑕疵,剑刃处薄如蝉翼,幽幽泛着冷光。
竹剑杀人的手段太凶残,她已有很多年没用过了。这次却势必背水一战。
苏波颔首,阖上那剑盒的盖子,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放到桌上:“多谢。这是讲好的十倍价钱。”
看她转身要出门,那少女忙道:“大姐姐等等!”
她将一张纸条递给她:“这是有人要我交给你的。”
苏波微讶,接过那纸条一看,上头只写了一行字:欲救人,二更云来客栈天字三号房。
她眼中交替闪过震惊与警惕之色,回首沉声道:“是什么人交给你的?”
少女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昨日里有人拿着姐姐你的画像来寻人,我跟他说见过你,他便让我在你来取剑之时将这字条交给你。”
苏波捏紧那字条。这人认识她,知道她要救人,还料准她在救人前会先打造兵器,京师客栈人来人往难以查阅,从打铁铺下手寻人就容易得多了——她认识的人当中,还有谁能想得这般细密周全?
她眼中不由掠过一丝笑意,这么多天的动荡不安,到了此时才感觉心中安宁了一些。
二更时分,云来客栈二楼。
苏波打开虚掩的门,屋内没有点灯一团漆黑。
她心下困惑,往前走了几步,身后忽然有人的气息,苏波心中一惊,电光石火之间腰间长剑已出鞘,亮光闪过背手一剑便架住那人攻势。
那人迅速回势,剑速之快黑暗中便似有万千光亮,根本分不出哪道是实哪道是虚。他剑快苏波的剑却也很快,在这凶猛的攻势中仍是游刃有余一一阻挡。屋内一时只见银光交错衣袂飘飞。
忽然听哐当一声利器坠地,苏波站定,长剑稳稳横在对方脖颈上。
那人被制却展颜一笑,黑暗中便似春光乍泄百花齐放。他弹指点燃了屋内烛火,凝神望着她的眼眸温柔带笑:“今日能见识到影煞杀手之王的成名绝技,我也算死而无憾了。”
苏波收剑,一直望着他只是沉默不语。
直到那人慢慢走过来,伸臂微笑拥她入怀。
她的心跟身体一道软下来,牢牢环着他腰,喃道:“思卿……”
他柔声歉疚道:“抱歉,我来晚了。”
她摇头,声音略带哽咽:“我明白,你要等眼睛全好才能来找我。思卿,我好欢喜,看到你眼睛没事了我好欢喜……”
他心中一时柔肠百转,半晌轻声道:“傻瓜。”
二人静静拥抱了很久,苏波才拉开他道:“你怎么会在京城的?”
霍思卿道:“我原本眼睛好了之后,就打算去旭日山庄找你,但是走到半途就听说了江傲炎的事情。我心想你一定会来京城救他,所以便直接过来了。”
她神色忽然有些不自如:“我……他毕竟是小安的爹……”
他主动牵起她手,诚挚道:“我明白。你与他毕竟多年情谊,若是能不管不问,那也不是我认识的阿苏了。从今往后,不管你要做什么事都尽管去做,不必有任何顾忌。因为……”他眼眸带笑,柔情脉脉道,“因为不管何时,我都会一直陪在阿苏身边支持她。”
她不由勾起嘴角,双眸却漾着水光:“这可是你说的,日后敢反悔的话,我就——”
她挥手做了个砍杀的动作,思卿笑道:“绝对不敢!”便是敢,他又哪里舍得呢?
“阿苏,时间紧迫,我们还是先谈正事吧。我今晚找你过来,是想一道夜探云王府。”
“云王府?”
他点头:“不错,云王也就是当今九皇子封思贤,我到了京城之后经过多番打听,才知道江傲炎并不在刑部大牢,而是被囚禁在云王府内。”
她讶道:“你是从哪里知道这消息的?”
他笑了笑道:“洛阳乃皇朝六大商都之首,霍家要坐到首富的位置,若不是预先打好了关节,朝中无人又怎么办事?昔年我爹就跟几位当权的大臣都有私交,逢年过节珠宝古玩是从不间断。我此次一到京城便恢复身份,先去霍家钱庄取了笔钱,然后往各位大人府中拜访了一趟。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想要探听一两个消息又有何难?”
她闻言立刻紧张:“那你会不会有危险?”虽然知道他一向聪明,但还是难免担心。
他安抚道:“放心,我自然不会坦白相救之意,只不过言谈之间无意表达了下好奇之情,套了他们几句话而已。不过,若想要得到更确切的消息,还是必须亲自探一探云王府。也当为日后救人先熟悉一下环境。”
“好!不过听你这么说,江傲炎这次获罪是与云王有关?”
他沉吟道:“应该是。什么谋反肯定是欲加之罪,江傲炎既然是朝廷的人,那么云王很可能就是负责策划那次旭日山庄连环谋杀的幕后操纵者,只是也不知道二人到底有何仇怨了。”
她坚决道:“不管有何仇怨,总之先将人救出来再说!”
相思绝(二)
云王府占地辽阔,府中布局也甚为错综复杂,他二人潜入府中转了半晌还是不得要领。
苏波忽然压低声音惊道:“江傲炎。”
她藏在房顶,下方一列王府的守卫压着一人往这边走来,那人披头散发身着白色囚衣,俊容颇显憔悴疲惫,正是江傲炎。
他那晚伤得那般重还回去救人,她一直担心他生死。此时亲眼见到他没事,才算完全放下心来。
一队人马在厅前停下,为首的男子一把推了江傲炎进去,然后反手关上门,跟其他人一道在外面守着。
思卿小心掀开一块瓦片,窥得此时下方状况。
他们下方是一处大厅,江傲炎便立在厅中央。
有一人怒道:“大胆!见了云王还不下跪!”
云王?苏波不由一凝神,望向首座那人。中间正有横梁隔着,他们看不到那人面目,只能看到衣摆下方,一只把玩着瓷瓶的白皙修长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