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哥!你不要离开我,永远不要离开我,不要像爷爷一样抛下灵秀,我好怕……”梁灵秀紧紧抱着他,泣不成声。
“恩,我绝不会抛下你的。只是……”他声音轻柔,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面上却是一片漠然,“江大哥已经娶妻,只能委屈你了。”
“我不在乎,只要能跟江大哥在一起,灵秀什么都不在乎!”
“那等我回去之后就禀明爹娘,你爷爷是为救我而死,梦诗为人通情达理,温顺随和,相信你们定能处得很好。不过,江大哥希望你一定要记得答应过我的事情,永远不要在别人面前提起跟我一起来的这位姑娘。你要牢牢记住,我是为了保护左盟主才被鬼魍教的妖女所伤,正巧你与梁神医经过救了我,而左盟主——伤重不治。”
洛阳首富(一)
江湖上最近有三大热门事件。其一是,盟主左千秋于桓城青竹林惨遭鬼魍余孽毒手,伤重不治身亡。其二是,当日旭日山庄四少主江傲炎亦力战鬼魍妖女,重伤后为隐世神医梁方牺牲性命所救,梁方临死托孤,旭日山庄红绸未卸,喜事又近。
其三,便是近日最火爆最引人入胜,赌坊赔率早已超过一百的下届武林盟主人选之争。江家四少一向是后任盟主的有力竞争者,这次又协助前任盟主铲除鬼魍余孽,本来该是稳操胜券的,谁知道眼看胜利在望,半途却杀出个“周咬金”来。提起这位周咬金周天夏大侠,二十年前那绝对是个名镇四海的人物。他天赋异禀武学修为极高,未及弱冠在年轻一辈中已无敌手,当时即使是老一辈的剑侠能胜得了他的也屈指可数。若是当年他待在中原,盟主之位估计就没后来的左千秋什么事了。怪就怪在,此人在二十三岁正当鼎盛时期,突然宣布就此封剑退出江湖,紧跟着不等其他相好的大侠出口挽留,立即收拾包袱出了塞外,自此音讯杳无。谁料值此敏感时期,事隔二十年此人竟又重现人间,且还没坐热自家凳子就开始四处拜访故友上下打点热络感情,很有一番要大展拳脚的意思。
介于此人在多个场合明示暗示以及喻示很有意向参与盟主竞选,江湖上的各门各派以及各大赌庄立刻都沸腾了起来。——这一场后任盟主的竞选之争,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我已查到,在背后资助这个周天夏的,正是洛阳第一富商霍思卿。”
“洛阳,霍思卿。”女子的声音,一字一顿慢慢重复一遍。
“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转过头:“你当日阻拦我杀左千秋,就是为了这个周天夏?”当时他说情况有变,很执意地要留下左千秋的性命,不惜利用她做诱饵想演一出好戏。
“此人跟其他人不同。不提他深不可测的武功,光说当年与他交好的那些少侠,如今都已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若他们一致开口力挺此人,那绝对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所以他非常需要左千秋的支持以形成制衡,不过,“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没用了,左千秋已死,我们只有再想别的办法。”
她放下酒坛:“我即刻便启程前往洛阳。”
他点头,停顿一下道:“霍思卿虽然不会武功,但他身边的侍卫都是重金聘来的武林高手,你万事小心。”
洛阳大街。
娇弱的女子踉跄奔跑着,身后四个粗壮大汉提着棍子紧追不舍。这一幕热闹的追逐戏码,引得不少过往行人驻足观看。
观看的人虽多,却没有一个敢上前帮忙的。那女子跑得气喘吁吁,脚步也越来越迟缓,眼看那四个大汉就快要追上,情急之下一头扎进身边一处途径的队杖中。
队伍一阵骚动,旁边骑马的高大汉子喝道:“快把她赶出去!”
轿子停下,几个家丁立刻过来拉人,女子死死攥着轿子的一边抬竿不放手。
拉扯之中,有男声道:“怎么了?”
领头的家丁连忙向轿内恭敬道:“爷,没什么,是个捣乱的女人,我们马上赶她走。”
女子听到那人说话仿若抓住了救命稻草,尖声叫道:“大爷!我不是捣乱的,求您救救我!清儿愿意下半辈子为奴为婢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轿内沉静了一阵,那声音平平道:“还不走?”
家丁们慌忙又上来拉人,那女子拼命挣扎,拉拽中她脚步一个不稳向轿内载去,快要摔倒的瞬间,从里面伸出一只手扶住她。
她下意识反握住那手,绝望道:“大爷求您发发善心吧!”
帘子掀开,她猝不及防对上轿内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看着她,平静淡漠,略带点审视的意味。
女子眼中泛着泪水,紧紧抓着手中的依托不敢放手,直到那人移开视线,从轿中走了出来。
他的衣着装扮甚为华丽名贵,面容清俊瘦削。
往人群中一站,不需开口说话,便自有一种压人一等的贵气。
先前追着那少女的四个大汉显然都是认识这人的,所以一直在旁边静候动静不敢上前,此时见他出面了,其中一人迟疑走过来道:“霍爷,这姑娘是我们李嬷嬷前两天刚花钱买下来的,还希望您行个方便,让我们带她回去。”
男子看也不看他:“开价多少?”
大汉一愣:“霍爷的意思是……”他很快明白过来,眉开眼笑道,“这丫头真是好命,那……看在霍爷和我们嬷嬷交情的份上,怎么也得打个折扣,就……一百两吧。”
“二十。”
“啊?”大汉一时没反应过来。
霍思卿的目光扫过一旁的女子,语气平淡道:“最多就值这个价。”
大汉看他转身就想要上轿,显然没有继续讨价还价的耐心,连忙追了上去陪着笑脸道:“既然霍爷都开口了,那钱当然不是问题。只要霍爷您高兴,我们嬷嬷亏本也无所谓。”这话倒是真心话,若是得罪了这个洛阳首富,那可就真是自断日后财路了。
霍思卿略微颔首:“那就烦请代为谢过李嬷嬷了。”待那四人离去,他再对身边一人道:“你陪这位姑娘去钱庄,取二百两银子给她。”
抬脚上轿之时,那姑娘“咚”一声跪到面前。
他神色不变:“姑娘还有何事?”态度始终如一,没有不耐,也毫不亲切。
“公子的救命之恩清儿无以为报!只求下半生可以跟随公子身侧做牛做马报答公子。”
“喂!你这人怎么得寸进尺啊!”一旁的家丁不满道,“我们家主子岂是你能肖想的?”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主子救了她,她竟还想跟着主子。谁不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盘?仗着自己尚有几分姿色——
“好。”
啊?家丁诧异地转头,他家主子很随意道:“我正缺个贴身丫鬟,你就跟在我身边吧。”
“奴婢谢公子!”
“你的名字?”
“向皖清。”
“向林天寂晚,湖清月影单。”他低声道,忽然笑了一笑,“起来吧。跟在我身边就要先记住,我不喜欢家中的人下跪,也不喜欢听到奴婢这类字眼。”
洛阳首富(二)
烛火摇曳,将黯淡的影子在墙角拖长,也映着那手持烛台的女子的脸:清丽的,有些无血色的苍白。
走进屋内,那人还在灯下执卷。半侧着的面容难掩倦怠,神色却是专注。
她慢慢走近,将手中托盘放下,一时也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唤他好。
所幸,那男子微一怔,很快抬眼看来。
她忙道:“爷,我先前路过瞧您还未睡,便端了些茶点过来。”
“有劳你了。”
霍思卿搁下笔,她已迅速倒好茶,递过。
沁在口中,一股淡淡的梅香味。他随意问道:“你今日又去过梅林?”时至冬至,梅花开得旺盛。她入府没几天,倒挺会投己所好。知他喜爱梅花茶,每日都精挑细选了费心思熬出。
“是,皖清现在跟四嫂学煮茶,手艺大有长进呢。”她顺手拿过桌边的墨砚,边磨墨边看他写字,看了一会不由赞道:“爷的字真好看。”
他闻言问道,“皖清识字吗?”
“识一些,但都是最简单的。不像爷这么本事,能够算账,还会吟诗作对。”
他听清她话中的羡慕,不由笑道:“若你会算账,那就容易汲汲盈利斤斤计较,若你会吟诗作对,那就容易感怀际遇伤春悲秋。很多时候,会的越少反而越幸福。”
她很认真地听,有些困惑道:“爷的意思,是不是就像老先生们所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霍思卿便只是笑,良久道:“你先去休息吧。”
“那爷呢?您也忙碌了一天了,还是早些去歇息吧。”
他摇头,拿眼神示意她看面前堆积如山的账簿,她了然,口气不由带了点心疼:“爷好辛苦。”
他平淡笑道:“皖清应该有感触吧,习惯了也就不觉辛苦了。”
“那皖清在这里陪您吧。皖清不困,爷算账皖清可以磨墨,可以帮忙整理账簿。若是爷夜里饿了,皖清给您做饭吃。”
他偏目看她,半晌笑道:“也好。两个人到底热闹些。”
屋内很快恢复了寂静。他在灯光下专注翻看着账簿,就像以往无数个深夜一样,可是今日,却又有些不同。周围的空气中,有淡淡的梅花香味。是否近来她在梅花林待久了的缘故,身上总是带着股子梅花香。这也是先前她入屋他很快便察觉的原因。
不知是因为那香还是那人,他心中竟难得的有了种久违的安宁感。
而他那句“习惯了便不辛苦”,的确让她很有感触。
鲜血,杀戮,孤独,良心的不安,时间真的可以把一个人磨砺到麻木。但是,就算已经习惯,不再觉得辛苦,她那种绝望的感觉也从来都没有减轻过。
寒烟静静看着灯下那人清瘦的面容,霍家家大业大,洛阳首富的名声,原来都靠这男子在经年累月的不眠之夜中维系着。而很多时候她看着他,总是觉得他面上那样淡漠微笑的表情似曾相识。
江傲炎让她来杀霍思卿,可是杀人并不是唯一的手段。如果可以选择,她更喜欢不见血的解决方式。这次她潜入霍家,如果能够找到那个比让霍思卿死更有价值的秘密的话,也许他们就可以一劳永逸了。
她端着托盘从大厅经过。
“清丫头!”霍府的管家从后面追上来。
“爷让我跟你说,今天不用去书房伺候了。”
“爷回来了?”
“是,早回来了,今天还带了一大帮子生意场上的朋友。清丫头,你先帮我把这几坛酒送过去,我得去厨房看看。送到粉香楼,就是主子院里最边上那栋楼。”
“好。”
刚走到粉香楼外面,便听到里面阵阵欢声笑语传出,空气中也弥漫着浓烈的香气。
她推开门走进去,迎面就差点被一个人撞上。
她避开,那人还直直地抱过来,口中不清不楚地说着什么。
满脸通红,眼泛淫光。
眼看那人快要抱上来,忽有慵懒的男声道:“崔兄,看清楚再抱啊。你看红香姑娘都要生气了。”
那酒鬼一呆,旁边一个红衣女子配合地扭了回来,抱着他胳膊嗔怪道:“崔爷,红香在这里呢。”
她忙端着托盘走开,穿过跳舞的歌妓和烟雾缭绕的大厅,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为她解围的人身边。
他斜躺着,枕在一个美艳女子膝头,那女子在他耳畔低低说着什么,他并不应答,只专注看着厅中舞姬们的舞蹈,面上维持着一抹浅笑。
“爷。”
霍思卿挥挥手,示意她放下酒坛出去。
寒烟走到门边,还是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此时厅中已是一片淫艳靡乱的景象,穿着暴露的舞姬们轻歌曼舞,喝醉酒的男子左拥右抱,淫笑声劝酒声呻吟声不绝于耳。可她远远看着那人坐在人群之中,明明是微笑着的,却感觉如此格格不入。
粉香阁的欢声笑语一直持续到三更半夜,翌日早起,穿过走廊,却一眼便看见那男子。在树下安安静静立着,干净微扬的白衣。
她没有立即走上前,只是远远望着。
他亦没有察觉到有人来到,墨玉般的眸凝神瞧着远处,面上神色有些恍惚,似是专注想着什么,又似什么都未想,仅是出神。
静静站了一阵,寒烟终于走上前:
“爷。”
她的声音不高,他却似被吓了一大跳,突兀地回过身,看清是她便笑道:
“皖清,早。昨日睡得好吗?”
“挺好,爷呢?”
他未回答,问道:“用过早膳没?”
“还未。”
“一起吧。”
“好。” 她站在原处,瞧他一步一步走近。与初见他那时同样一件白衣,现在瞧着竟有些嫌宽松了。
她在这里不过短短七日,却总觉得,每日这样看着他,一日甚过一日地瘦削。
“爷!” 有人从院子的拱门跑进来,“锦州的钱掌柜来信,说是那边的商铺出了大问题,让您立刻过去!”
他颔首表示明白,对这样的突发事件似乎早已习以为常,看向她无奈笑道:“看来不能陪你用早膳了。”
“爷的正事要紧。”
他从走廊经过,与她擦身而过的瞬间,忽然道:“等等。”
寒烟静看着,他从怀中摸出一根青玉簪子,朝她伸出手来。她本想避开,最后不知为何却是站在原处未动,任凭他将那簪轻柔插到她发间。
“很好看。”他由衷赞叹。
她闻言不由一笑。
很久没有人赞过她好看,也很久没有人送过她礼物了。
霍思卿亦笑起来,眉眼间是难得的温柔。
洛阳首富(三)
霍家世代经商,从未听说过与武林中人有所来往。为何这次要插手盟主的竞选。就算有意就此涉足江湖买卖,也没理由选择一个背井离乡二十年完全不知根底的人。
而李天夏在鼎盛时期退出江湖离开中原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这世上淡泊名利的人确实有,但是绝对寥寥无几,更不可能是一个多年之后还有意回来争夺盟主的人。
这一切都疑点重重,她不确定两件事情之间是否一定有联系,但是,倘若有——那必定是个足以震惊武林的大秘密。
寒烟仔仔细细敲过墙角最后一块板砖,仍是一无所获。这处书房她已经完整搜索过三次了,或许根本没有什么机关。
对面墙上挂着一张真人大小的画像,黄衣的美貌夫人对着她优雅浅笑。
跟他神似的五官,很容易猜出身份。
她的视线落在那女子碧绿的簪上,和今天早上霍思卿送她的那支一模一样。她虽然不懂玉,也看得出来这玉簪无论质地光泽,都不似凡品。
她原本以为,对于洛阳首富来说,一支名贵的玉簪并不算什么。但是,这原来是他娘的遗物。
她在黑暗中盯着那画像出神,脑子里却忽然灵光乍现。画像……为什么她没早想到!
寒烟期待地用手捏那画纸,果然是厚厚一层。先前她只顾着掀开画卷检查后面的石墙,却忽略了画像本身也是有可能有玄机的。
幸好及时想起来。
匆匆取下那画卷,摊平在桌上,她取出匕首沿着画卷边缘小心翼翼地割开,不出她所料画卷是中空的!等到把前后两片纸分开,她从中顺利取出数十张泛黄的纸张。年代显见久远,所幸内容依然清晰可辨。
她粗略看完,脸色骤变,忙将那堆信纸揣入怀中开门出去。
却还是晚了一步。
院中已有人等着,长身颀立,衣衫随风飘舞。
两个人隔着走廊对视。早上还是同伴,晚上已成敌人。
却又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