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状似无意地问道:“那个如表妹,长得很美吗?”
他不知道她怎么忽然问起这个问题,但还是如实道:“恩,很美。”
她再忍耐不住,直截了当道:“你喜欢她?”
少年的脸唰的红了。
她右手无意识紧撰着书页,眼神冰冷:“你当真喜欢她?”
对面那人面色绯红,半晌才回答道:“如表妹早就许下人家了……”素来温润的声中难得有丝惆怅。
哪个少年不曾情动过,哪个少女不曾怀春过。在他对于未来的设想中,和别的少年一样有过这样一位少女:美丽,温柔,知书达理。当幻想中的那人真的在现实中出现时,很难不去心动啊。虽然,他一直很清楚,如表妹自小就已经订了娃娃亲,自己的这份爱慕,也只能永远偷偷放在心里了。
看着少年眼中掩不住的脉脉情意,她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冲动,想将手中这书狠狠撕碎!想将袖中的利刃——狠狠扎进某人心里!
耳畔忽然听到脚步声——有人来了,在大脑有意识之前,她的身子已经悄然跃上了房梁。这是杀手的直觉反应。
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响起。
江傲炎去开门,门口是个慌慌张张的丫鬟,着急道:“表少爷,我们小姐忽然很不舒服,许是着了风寒,您快去看看吧!”
他闻言也顿时焦急起来:“找过大夫了吗?我这就过去!”
掩门临走的时候,甚至连朝她藏身的地方看一眼都没有。
她从房梁上跳下,眼神阴骘骇人。
右手无意识慢慢举起,利刃从袖口滑出,扣在她指间。
那一阵刺骨的冰凉,忽然让她浑身打了个寒颤,失去的神智也渐渐回复过来。她忙快步走到床边,打坐运气。
待身体中那股沸腾的热血压抑下去,她才慢慢睁开眼。
那人曾说过,
小鬼,没有任务的时候,绝不要杀人。小心杀人太多,最后连你都控制不了自己。
她原本不会这样的,自从那人死后,自从为他报仇大开杀戒之后,那片铺天盖地的红便在她梦中反复重现。
她深吸两口气,平复心绪。坐在桌边翻着佛经,虽然仍是有些漫不经心,但是先前那种焦躁的感觉已经不强烈。
似乎过了很久,他还是没有回来。
她将那书从头翻到尾,再从尾翻到头。最后,百无聊赖,抱着小兔子去院子里玩。
“小兔子,”她拎着它耳朵,“你也见过那如表妹啦,你说,是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小公子说她很美,哼,那个呆子一定是看书太多眼睛瞎了!你同意吗?同意的话就点点头,不同意的话就摇摇头。”
小兔子扑腾着短腿,可怜兮兮地瞅着她。
她歪着脑袋,突然灵机一动,伸手从旁边的花圃里拔出一根杂草,放在兔子面前。兔子探着脑袋想去吃,耳朵却被她拽着,前后摇晃,看起来就跟点头一样。
“哈哈。果然你也同意啊。”她很得意,大发善心,松开手让那兔子跑去一边吃草了。
她蹲在院子里,双手托腮,看着月亮。不知又等了多久,那人还是没有回来。
“哼,一个千金大小姐,不堪一击!”这辈子,她就只见过一个千金小姐,当她的剑插入她的胸膛时,她连睁眼说“不”的勇气都没有。
为什么这样没用的人,他们都喜欢?
“等哪天她也出卖你,你就等着哭吧!到时候本姑娘才不去救你呢。”她气呼呼道,伸手唤那只跑远的兔子:“喂!快回来!”
那兔子吃草吃得正欢,完全不理会她。
她再叫了几声,有点控制不住火气了,倏的站了起来。
兔子正巧回头,深红的眼在月色下阴暗幽深。
她怔住了。
就是这样的红。
当她从娘推她藏身的地方跑出来后,淹没庭院的鲜血已经凝结,就是这样的红。
当她赶到破庙,蛊毒最后发作,从那人五官七孔流出的毒血,就是这样的红。
比鲜血更黏稠,比鲜血更压抑。
就是这样的红。
有什么在右袖,蠢蠢欲动。
“过来。”她开口,变调的声毫无温度。在这寂静的夜空下,有诡异的气流开始慢慢汇聚。
小兔子当然感觉不出,低下头继续吃草。
银光划破黑暗,一抹鲜红迸出。飞出的白团撞到墙角,无声无息地落下。
后方一声惊呼,从走廊飞出一道人影掠过她。
她在原地站着,面上全无表情。
颤抖的手捧着已无头的尸首,眼泪几欲夺眶而出。少年拼命忍下,抬眼向凶手看来。
那目光中,有懊悔,有难受,有仇恨,更有……无可克制的厌恶。
混沌的眼终于恢复一丝清明,她迎着他目光上前一步,艰难开口道:“小公子……”
那少年放下手中白团,站起身一步步走来,——
清脆的声响,她难以置信地捂住脸:“你……你为了她的一只兔子打我?!”
他冷笑起来,这种从未在他面上出现过的神色此刻显得如此突兀和刺目。
“是我太蠢了。竟然认为,你还是有救的。那日在静心寺,我明知你很有可能是凶手,犹豫再三还是救了你。因为,你才跟我七妹一样大的年纪啊,看着昏迷的你就像看到七妹一样,我实在不忍心送你去死。我跟自己说,就算你是凶手,这么小的孩子就要杀人,一定是受了很多苦,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只要我多加引导,总有一天会将你引回正途。这半年多来,你每月都来找我,都跟我一起看经书,我真的很高兴。我越来越相信自己当初所作的决定是正确的。可是……原来根本不是这样!你连先前那么喜欢,无辜的兔子都能突如其来地下杀手!手段还这样血腥残忍,你根本就是杀人狂魔!根本早就没救了!”
“小公子……”他眼中的冷漠吓到她了,她想拉他的手,想跟他解释,并不完全是他看到的那样,她也不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
他却一脸嫌恶地避开,冷冷道:“你给我滚,马上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半晌,心冰冷,漠然收回。
走到院落的墙壁前,拔了匕首,在衣角拭净了,收回袖中。
“是你多管闲事要救我,是你自以为悲天悯人要渡我回头,如今失败了就翻脸不认人了。你们正道中人,是不是都这么自以为是地可笑?不过,你想通了也好,我就是杀手,一日为杀手,终身为杀手,从我被门主所救那天开始,就已经回不了头了。我残忍,血腥,你们所谓的正道中人,就又好到哪里去了?我杀那老秃驴之前,他正巫山云雨快活着呢!就算你爹,表面光鲜亮丽,背地里谁知道都做过些什么?”
他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怒斥道:“妖女,你再信口胡言玷污我爹声誉,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她冷笑:“你有本事千万别客气!满口的仁义道德,最后还不是想拿武力压我?这江湖原本就是弱肉强食!那些人被我杀,是因为他们武功不如我,今日要是谁比我武功好,也尽管放马来杀我好了。你以为我是这江湖的异类吗?总有一天,我要你明明白白地看到,你们与我根本就都是同一类人!”
言罢,提气跃上高墙,再看他最后一眼,决绝而去。
小公子(三)
两年后。
“这东西看着锋利,不知道用起来如何?”
轻柔的声音忽然在空旷的酒楼响起,将正淫笑着伸出手的某人吓了一跳。
旁边的侍从回头,双眼放光:“少爷!还有个美人儿!”
脑满肠肥,大腹便便的某家大少半信半疑地转身,立即口水直下三千尺啊三千尺。
“美人儿啊——啊啊啊啊啊!”最后那个“啊”字拖得格外冗长和高亢,还伴有此起彼伏的和音。
任何人亲眼看到自己,或者自家主人的五根手指齐刷刷掉下来的场面,估计都会叫得如此大声。
白眼一翻,有人晕了过去。
“救命啊!杀人啦!”
刚被清空的酒堂二楼忽然间又热闹起来,某家大少的狗腿们争先恐后地滚下楼。
靠窗的白衣女子把玩着手中回转之后仍在飞速转动的利器。那是一个四周都镶着锯齿的滚轮。
有趣,这东西真挺好使。
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擦干净血迹,她满意地将二者一同收了回去。
然后慢悠悠起身,一脚踢开挡路的一团肥肉,向前台搭起的唱台走去。
清秀的少女在角落缩成一团,抱着琴的身子瑟瑟颤抖。
这种恐惧的眼神,她并不陌生。
所以丝毫不以为意,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丢到那人面前的地上,她笑笑道:
“唱得不错。”
同一时刻,嘈杂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由下而上。
“官爷!就是她!我们少爷还在她手上呢!”
领头的官兵大喝一声:“大胆女匪!还不快束手就擒!”
她抬眸,温和一笑。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白影掠过,等到回过神,她人已在楼梯口,慢慢地往下走。
再没有人敢上去拦。
出了酒楼,后方一道细微的风声,她朝右方轻盈避开。
玉竹抵着纸扇,几个来回后,她安静落到一边,那人也收回手,握着扇子抱拳笑道:“姑娘好身手。敢问姑娘芳——”
“寒烟。”她淡淡道,抚着衣上不小心的折痕,“刚换上的啊……”
待她身影走远,男子旁边的美艳姑娘不满道:“四哥!你干吗就这么放她走?你没听到有人说她在酒楼伤人——”
被她称作四哥的年轻男子摇头道:“茵儿,行走江湖并不能偏听偏信。这位姑娘神态温和,且与我过招时招招忍让,剑招之中毫无戾气。我看,这酒楼伤人之事,恐怕另有隐情。”
而且……男子抚扇,眼神微沉,寒烟,近来江湖上最热门的名字,影煞新晋的可怕杀手,连蜀中唐门的老门主都死在她手中。难道……是她?
她坐在桌前,看着手中画卷。
画上的少女,容貌秀美如脱尘仙子,眉目脉脉含情。
在她这个外人看来,这笔锋细致入微,这少女娇不胜羞,显然作画之人和被画之人都互有情意。
那少女真人她已偷偷见过了,确实是个惹人怜爱的美人,对待下人也是温和客气,品性想必不错。
他的眼光……她现在承认了,至少要比那人好一些。
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一个是翩翩公子,一个是清秀佳人,又互有情意。本来真该是一段天赐良缘的,只可惜……
她偏目瞧着窗外景色,有些遗憾。
这“如表妹”早就有了婚约在身,而她的小公子是光明正大的正人君子,怎么也不可能做出毁人姻缘这种事。
所以她说,正派中人就是麻烦。像她这样的妖女,不是自由自在得多?
听到什么,她忽然扬眉,面上一笑,纵身跃上房梁。
很快有人推门进来,一前一后两名男子。
后面那人道:“四哥,这事以后你不要再提了。你没见今日在大堂上,爹已经很不高兴了吗?”
“难道就任由那个任天鹰横行霸道鱼肉乡里吗?”另一人的声音愤愤不平。
“唉,既然爹说这背后牵涉甚广,我们就不要再管了吧。”
见那人不出声,绯衣男子又劝道:“四哥,我知道你侠义心肠,可是爹说得对,我们行走江湖经验尚浅,这江湖并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简单。如今,爹的意思很明显,想要在你和大哥之间选一个接任的当家人,你可不要在这个时候自毁城墙。”
那人终于道:“六弟,怎么连你也这么说?是我还是大哥当家,这有区别吗?再说大哥是嫡长子,本来就应该由他当家。”
“四哥!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呢!大哥他——”“好了好了,你别再说了,我想静一静,你先出去吧。”
绯衣男子无奈退了出去,屋中剩下的一人,静默很久长长叹了一口气,眉头紧锁。
她的小公子,很苦恼的样子啊。
任天鹰,她无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如果是这人让他苦恼,她倒不介意替他解决。
虽然她已决定,她的剑,在没有任务的时候不染人血。但是,可以只为一个人破例。
小公子(四)
浓烟滚滚,火光滔天,往昔只管诵经念佛的慈悲之堂如今已成地狱火海。
“快走啊!”她挥剑,截断身后袭来的攻击,左手抱着三四岁的幼女,转身朝他吼道。
那人却仍是呆呆跪在原处,仿佛已经与外界隔绝。
“你再抱下去他们也不会活了!还活着的,是我手里这个!你是要她也一起死吗!”
再挥剑杀了三四个黑衣人,身后还是没反应,“……好!好!我现在就满足你!”她气急,将手中小女孩狠狠向他掷去!
稚童的哭声格外响亮,她下手力道很重,那小女孩要是摔到地上,不死也要残废。
千钧一发之际,蓝色的人影飞出,将幼小的身躯紧紧抱住。
她冷笑:“你的妹妹你自己救出去!别指望我!”说完不再理他,回首专心应付攻上来的又一拨人潮。
急促的马蹄声在旷野由远到近,再渐渐远去。到了一处破庙前,她跳下马:“就先在这里歇一歇吧!”身后良久没有动静,她回头,他坐在马上,怀中抱着女娃,脸色惨白地看着她。
她明白他的意思,冷冷道:“一击未中,知道你没死,现在伏兵一定都埋伏在你回山庄的必经之路上。你要是想就这么去送死,我也不拦你。不过你死去的娘和弟弟与我毫无关系,别指望我给他们报仇。你这个没死的妹妹,更别指望我给你照顾。”
她径自走进破庙,拿墙角的枯草在地上铺成个铺子,把之前熄灭的火堆燃起来。
做完这些事,他抱着女娃娃走进来。她不看他,朝外走,说道:“你们先睡一会儿,我去门外守着。”
月光如水,夜深寒重。她坐在破庙门口的阶梯上,长剑撑地。
这样的夜,对她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之前多少个出任务的夜,她也是这样孤寂地等待着。
有熟悉的气息靠近。她未转头,直到冰冷的手摸上她胳膊。
“你受伤了。”
她全身各处都有深深浅浅的伤痕,左臂很长一道口子,深可见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