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远抬手给了许倩一个脑崩儿,“小丫头片子,瞎闹腾啥?男人们还没死绝呢,哪儿就要你们冲锋陷阵。”
说完,也不管许倩在后头跳脚,已经跟着庞牧一起挽袖子上去了。
“行了,”晏骄按住炸了毛的许倩,啼笑皆非道,“也不必非在这上头争长短,马无夜草不肥,咱们且去瞧瞧晌午弄点什么吃。”
阿苗也笑,“你傻了不成?便是你扛上十个八个的麻袋,又能如何?”
许倩就红着脸跟她闹成一团。
忽听前头几个男人齐声喊着号子,直接用被晒成蜜色的肩膀去撞击歪斜的墙壁,颇有种战时攻城的气势。
这一带气候极端,热的时候热死,冻的时候冻死,所以墙壁基本都一尺多厚,哪怕歪斜开裂也不是轻易能够推倒的。
六七个健壮汉子撞了十几下,最后又加上一个五大三粗的宋亮骤然一击,伴随着吱嘎、噼啪的断裂声,两堵夹墙轰然倒地,溅起来一人多高的尘土,呛得众人纷纷后退,远处看热闹的却都忍不叫起好来。
砖石、土块、稻草稀里哗啦落了满地,又滚出去老远,过了好久才真正意义上的“尘埃落定”。
撞墙的汉子们捂着口鼻上前,忽有一人嘶了一声,弯腰在土堆里扒拉一阵,“圆鼓鼓的,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众人就见他举着一个骷髅,慢慢直起身来。
第48章
现场有瞬间死寂, 紧接着便从各个角落迸发出混杂着各地口音的惊呼尖叫:
“俺的娘咧!”
“老天爷!”
“吓煞人了!”
“什么玩意儿,真是要了亲命了!”
甚至还有两句番邦外语……
晏骄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受到, 原来镇远府真的是一座各地百姓大杂居的城市。
抓着骷髅头的汉子嗷的叫了一嗓子,脸一下子就白透了,甩手丢出去老远,然后拼命往裤子上抹。
要说这战争前线的百姓就是胆子大,毕竟谁没见过死人呢?最初的惊恐和混乱过后, 竟都不约而同的凑上前去,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瞧着有些年头了,别是当年谁埋错了地方吧?”
“估计是。”
“你们这不胡说八道吗?摆明了是从墙里掉出来的!再咋出错也不至于那样吧?”
“都散开, 散开!”顾宸舟问询赶来,赶鸭子似的驱散人群,又叫手下几个人先把现场保护起来,“叫那个谁, 小绿?小绿!”
他扬着嗓子喊了几声,终于有个灰头土脸的青年从外围钻进来。
来人约莫三十岁出头,一身灰色袍子被尘土染成杂色, 半边脸上满是油汗混着黑灰,压根儿瞧不出本来模样, 只是一双眼睛倒是温和透亮,“大人,出什么事了?”
顿了顿又有些无奈道:“大人, 说了多少年了, 您莫要在外头一着急就这样称呼下官, 下官姓祝,字息幽。”
“你大名不是叫祝小绿?”顾宸舟完全没听进去,一个劲儿朝他招手,又那脚尖点点地上骷髅头,“可能有案子,你是咱们府的推官,看找几个人查一查。”
“是祝萧绿,”这种对话显然不是第一次出现了,难为祝萧绿竟还很有耐性,末了又有些为难道,“可是大人,下官还兼任通判,如今还要督促百姓们盖房并加紧秋牧、储草、储粮等诸多事宜,已是脚不沾地,实在分身乏术。”
一般来说,知府下共有司马、通判和推官三名副官,前者分管军事,通判管民政,推官主刑狱司理,但也存在配置不齐全的情况,就比如现在的镇远府衙门。
并非朝廷不重视,实在是镇远府衙门成立至今已经有八年了,这期间记录在案的案件也才不过十九件,两对巴掌就数得过来。
究其原因,无外乎刚从战争中解脱出来的镇远百姓们都忙着重建家园过日子,一个两个穷的叮当响,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压根儿就没滋生出硬性犯罪的心思。
那些衙役们平时干的最多的就是帮东家找牛,给西家抓猪,再不济就是谁家的羊群被狼咬了,东街口李大爷家的房子被大风刮塌了,需要人搭把手……
在这种情况下,单独设立推官非但会造成机构臃肿,而且也浪费国家俸禄,顾宸舟就直接叫身为通判的祝萧绿兼任了。而过去八年的事实也证明,这种设置没有任何问题,直至今日踢到钢板。
顾宸舟一品祝萧绿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他去查案的话,这一大摊子事儿估计就都得砸到自己脑袋上,登时头都大了,“不成不成,你不能走。”
祝萧绿诚恳道:“其实说来下官也实在不长于此道,不过眼下大人又何必为难?”
毕竟作为一名八年内只处理过十九起案件,其中最严重的也不过两个邻居因争抢付账而推搡过度,结果打破了头的推官,提及经验和政绩委实有些脸红。
如今冷不丁蹦出来这样一看就很棘手的陈年旧案,祝大人就觉得即便要实现职能转变,也必须得有个前辈在前面带一带。
说着,他便朝庞牧所在的位置望去,结果诧异地发现对方竟然正带人朝这边走!
他愣了下,忽然问顾宸舟,“大人,之前定国公说他们此番出京打的什么旗号?”
顾宸舟微怔,顿觉醍醐灌顶,旋即快步迎了出去,“公爷,晏大人,这边走。”
晏骄看着灰头土脸的知府大人,直接就乐了,“您这倒省了交接的流程。”
顾宸舟拍了拍身上满是尘土泥水的旧棉袄,坦然道:“天降奇兵不外如是,二位切莫推辞。”
顿了顿又很诚实的说:“说来惭愧,到底事情杂乱,偏又是这个时候。”
他叹了口气,当即掰着指头数起来:“秋天到了,野兽俱都狂吃长膘,皮毛蓬松水滑,我城司马也要最后几次组织人上山,好抢在下雪前多弄些皮子、珍草,多少百姓就指着能卖出好价钱过年哩!”
“十月就要入冬了,牲口和人的粮草储备都要紧抓着,这是大头。”
“……更要防备赫特等部死灰复燃过来劫掠,还有这眼下的房屋改建,哪一处都缺不了人。统共这么几个人,一个萝卜一个坑,几位若是不来,说不得我们也要去外头借兵。”
庞牧点头,“你们这几个官儿真是拿着一份的俸禄,干着三份的活儿,圣人也是知道你们不易的,约莫年底就能下来免税的旨意了。”
包括镇远府在内的三座新建府城迄今为止都没纳过税。
早前说的是免税五年,可后来庞牧等人请旨,说边关苦寒,百姓生活艰难,硬是又延长了三年。
眼见着今年就是最后一年,原本顾宸舟也是压力如山,生怕来年开春后百姓们左支右绌,如今一听这话,顿觉喜从天降,“此话当真?”
庞牧笑道:“没事谁又同你开这样的玩笑?其他两座府城好歹在关内,粮食都收了两茬,老天爷赏饭,实在比不得。”
就顾宸舟他们这么玩儿命似的忙活,镇远府也才在近两年略略有了生机,却又哪里来的余力纳税?
祝萧绿主管民生经济,听了这话先原地皈依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当即感慨万千道:“衙门里账房先生都没一个,却哪里够得上纳税的资格!”
晏骄好奇道:“那这偌大一座府城的财算?”
祝萧绿苦笑几声,拱了拱手,“区区不才,正是在下兼任。”
晏骄:“……您辛苦。”
这可真是一个人掰成八瓣儿用。
祝萧绿摇头,正色道:“到底比不过廖先生,许多事情还是当年得他教导。晏大人可知廖先生的绰号?”
晏骄摇头。
“千手观音。”祝萧绿微笑。
晏骄下意识看向庞牧和齐远等人,一群大老爷们儿就都挠头摸鼻子,倍感心虚。
还观音,那分明就是个金刚,是个罗刹!骂起人来捅刀子似的,字字见血……
可谁叫他们他们都不是文官的材料!不然少将军当年为何冒着被邵离渊一骂十多年的风险,还非要死乞白赖的拐廖先生来边关?
许倩和阿苗在后面小声道:“廖先生太不容易了。”
庞牧干咳一声,麻利道:“行了行了,这案子交给我们吧,不过你们也得留个人,好方便问话。”
顾宸舟爽快点头,把祝萧绿往前一推,“他借给你们,不过话先说在前头,只能就地支援,实际跑腿办事儿交给你们和下头的人来。”
外面一大摊子事儿,他待不久,基本上都得祝萧绿盯着。
晏骄点头,“可以,外面这次带了不少侍卫,个顶个好手。”
可惜林平正式入了刑部,不方便带出来,不然就更好使了。
庞牧一拍手,熟练地分派起来:“晏大人带人去瞧瞧尸首,我在这边把户主和最初发现的百姓召集起来问问,看能不能尽快定下来死者身份,等会儿去衙门开会。”
至于老太太和平安,就先回家去休息。
众人齐声领命,当即分头行事,都隐约有种回京之前干活的亢奋感。
晏骄先派人回去取箱子,自己则带着阿苗去看尸体。
她将被丢出去的骷髅头捡回来,发现因为水分和脂肪都基本消失,死者的皮肤呈现黑褐色皮革化,紧紧贴在头骨上,五官轮廓非常清晰,是典型的大禄中部偏西居民长相。
她又试图掰开口腔查看牙齿,却因为被肌肤牢牢锁住而暂时放弃,看来只好等稍后动刀片了。
“师父,是这堵墙!”阿苗提着衣服在废墟中找了会儿,很快便锁定目标。
尸体是被人整个横放封在墙体内部的,而本地早年干旱少雨的气候也达到一种吸水风干的效果,整体保存情况非常好,甚至没怎么来得及腐烂就直接干瘪了。
若非近年来气候变化,墙体歪裂,受害人还不知能不能有见天日的机会呢。
因为墙体被外力强行推倒,嵌在里面的干尸也随之跌成几段,有几根比较长的骨头已经断裂,露出苍白的茬口。
晏骄抓了点墙体碾碎,“是就地取材用泥土、碎石和干草夯的土砖,幸亏没有石灰。许倩,叫人弄点水来,把干尸周围的泥土泡软了抠出来。”
“好咧!”许倩麻溜的去了。
几个人戴了手套,忙活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将碎掉的干尸从化成一滩的泥水中捞干净,顺便把脑袋也洗了洗。
“呃,有点恶心……”许倩看着那一大团湿漉漉的长发,只觉得嗓子又干又痒。
“习惯就好,”阿苗老神在在道,“师父,头发花白,死者的年龄应该挺大了啊。”
“也不能排除少白头,”晏骄啧了声,“等会儿带去仔细解剖下,把年龄范围进一步缩一缩。”
“大人,”专门跑腿儿的宋亮小跑着回来,“祝大人说衙门里没有专门的仵作房,不过已经派人收拾光线好的屋子了。”
晏骄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毕竟连衙役们的日常生活都充斥着诸如抓猪、追牛之类的活计,仵作房这类一年也用不到一回的配置实在太难为他们了。
“你去问问天阔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晏骄对小六道,“差不多的话大家先一起回衙门。”
镇远府的日晒格外强烈,百姓们白日外出时都要在涂抹特制油膏,此时晨雾尽散,晏骄就发现自己露在外面的皮肤已经微微泛红,忙将外衣披着防晒。
小六很快就带着庞牧回来,一张脸也是晒得红且亮。
“户主说好像刚住进来那一二年似乎闻到过有怪味儿,可你也知道,那会儿这附近也不算清净,山里还有野兽,他们打扫过几回,没发现异常也就没深究。到了后面几年,味道消失,直接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这家人正忙着将家当运送到临时居住点的帐篷内,还是祝萧绿派人叫回来之后才知道自家墙里多年来都嵌着一具干尸,惊得脸都灰了,差点儿当场把眼珠子瞪出来。
晏骄回忆了下墙壁所在位置: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厨房?
任谁知道自己对着一具干尸硬生生吃了八年饭,估计也够反胃的。
真是太惨了,各种意义上的惨。
“房子是八年前盖的,之后一直没动过,这种情况自家人动手的可能性还是比较高的,”晏骄一边洗手一边道,“他们家之前有没有人无故失踪?”
“问过了,都健在,”庞牧帮她递手巾,“中间也没有亲戚朋友来过。”
晏骄想了下,又问:“那当时负责建房子的人呢?”
最有机会动手又不被察觉的也就这两类人了。
“难就难在这里,你瞧,”庞牧有些无奈的往四周指了一圈,“这里是一家有事百家忙,更别提盖房子了。而且当时这一带几十间房子都是同时盖的,估计当年沾手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有得查了。我已拜托息幽去找卷宗,看那几年失踪和迁走的都有谁。”
晏骄点头,“确实,不光失踪的,迁走或是外出长期未归的也很有可能。”
刚建府那几年正值各地经济回温,不少人也打听到亲戚所在,世道太平后就跑去投奔了,人口流动相当大。而各地通讯不便,保不齐凶手就利用了这一点:
本地人以为死者走了,而目的地的人却不知死者要来,当真两头懵。
宋亮把马牵过来,夫妻两个翻身上马,看着周围议论纷纷的百姓,都是既紧张又亢奋:
这是镇远府自打建府以来爆出来的第一起谋杀案,如果不尽快破案,长久以来的太平和安定局势必然受损。
顾宸舟如此倚重祝萧绿确实是有原因的:
不过短短小半个时辰,他还真就从已经不堪重负的衙门内挤出来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还贴心的排了两张大桌做解剖台。
只是……晏骄怎么看那两张大桌怎么觉得像书案。
接收到她询问的眼神后,祝萧绿爽朗一笑,“无妨,过后洗洗就好了。”
他们脚下的整座府城都是建立在无数亡魂和鲜血之上的,区区一具干尸又算得了什么!
晏骄满脸敬佩的冲他抱了抱拳,正式开始解剖。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三次解剖具有相当风干程度的尸体,虽然没有新鲜尸体常见的臭气,但实际操作起来不是一般的麻烦。
因尸体的皮肤和肌肉组织都完全干燥,很难下刀,需要极强的耐心和专注力。而且尸体颜色变暗,许多原本分明的颜色和界限全部模糊甚至消失,为了不遗漏线索,晏骄不得不进一步凑近了看……
初次接触干尸的阿苗直接沦为打下手的,晏骄久违的承担起最繁重也最要紧的任务,直接导致工作时间翻了一番,最后腰腿僵硬无法挪动,长时间拿刀片的手指也抽了筋。
阿苗和许倩都心疼的了不得,当即伺候着人去外头躺下,又捶又揉,甚至不由分说的帮忙洗了澡……
这一忙活就错过了午饭,稍后大家索性就在伙房小院儿里开会,抓紧时间交换信息。
打过仗的人都对伙食有种特殊的执着,顾宸舟也不例外:办正事的时候就得上硬菜!他丝毫不担心有谁会因为案情关系而吃不下,直接就叫人杀翻一头肥羊,整个架在火上烤了。
厨房大师傅原先就是军中伙夫,如今烹饪手段一如既往的简单粗暴,可偏偏就是这样,反而保存了羊肉最朴实的香味。
此时烤羊通体金黄,上头结结实实洒了许多盐巴和香料,不断有晶莹的油脂滴落在柴火堆儿里,发出噗嗤噗嗤的爆裂声,香气伴着青烟飘出去几里地,极大的抚慰了劳碌半日的人们。
祝萧绿很好的履行了陪查陪吃陪聊的义务,用小刀割下来大块大块的肉,热情招呼道:“粮食菜蔬不多,好在从去年开始渐渐地牛羊不缺,诸位尽管吃。”
晏骄打了个充满原始羊膻味的饱嗝,将剩下的半条羊腿塞给庞牧,摆手表示自己实在吃不下了,“我说说发现吧。”
众人点头。
“死者女,大禄人士,惯用右手,通过耻骨联合和牙齿磨损程度判断,年龄应该在四十五到五十岁之间。左边最后方两颗下牙情况很不好,死者生前可能时常感到牙痛。生过孩子,甚至可能不止一次。”
“脑后发现钝器打击痕迹,颅骨严重骨折。因为过分风化的关系,她的脏器全都严重萎缩,无法延展,没办法判断生前是否存在疾病、是否受过内伤、是否还存在其他直接作用于肌肉和内脏的穿刺伤。而考虑到缩水的关系,我个人比较倾向于她的身高在五尺二寸上下,误差不超过两寸。”
“她的头发没有全白,我们在头发里发现了一根严重风化腐蚀的木棍,应该是死者生前当成发簪在用的。”
“很可惜,她身上的衣料都已经看不清原貌,也没有其他任何配饰,无法通过这方面取得更多线索。”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晏骄拍了拍手,指着自己右手掌心的位置说,“我发现死者中间的两根掌骨有断后愈合的痕迹,截面非常整齐,应该是生前被刺伤过。”
说着,她顺手拿起旁边用来切割羊肉的小刀,做了个穿刺的动作。
如果是外力导致的骨折,断面不可能这样整齐;而若是砍伤,伤口必定会由内而外,不太可能会直接出现在中心。
众人齐齐点头,显然都非常认同她的判断。
“还有一点,”晏骄继续道,“伤痕的位置非常特殊,最外沿的掌骨没有断裂,但一侧有明显的划痕,应该是带倒钩之类的凶器,不然直上直下的刀刃不可能形成那样的效果。”
又薄又锋利又有类似倒钩的装置,答案呼之欲出。
“北部几小国的弯刀。”庞牧抓过布巾擦了擦油腻腻的手,神色中有明显的厌恶,“入体后再□□会造成二次伤害,很阴损,但实际对阵中杀伤力不大。”
“所以死者可能在逃亡过程中被敌军追杀过。”他转脸问同样面临喜色的祝萧绿,“在这个年龄段的妇人有几个?”
祝萧绿略一思索,“五人。”
庞牧点点头,“牙疼和最后这一点太关键了,等会儿咱们再找家属详细问问。”
第49章
衙门和庞府中间只隔着一条街, 几十步的路程,倒也不必骑马。
太阳西斜,余晖不遗余力的烧红了半边天, 照在人脸上红彤彤的。
晏骄和庞牧步行回家, 进门之前后者还朝远处忙碌的百姓们眺望,近乎梦呓的喃喃道:“有点棘手啊。”
晏骄微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倒不是说这个案子本身多么扑朔迷离,左右死亡时间就是盖房子那几天, 有针对性的筛选后应该不难找出死者身份;而只要能确定了身份, 其余的一切也不过顺藤摸瓜。
反而是“命案”这两个字, 放在镇远府似乎总有些格格不入。
建府八年,统共记录在案的也不过十九起案件,其中最严重的也只是斗殴……
这种低到可怕的犯罪率甚至不可能发生在任何一座成熟的小镇, 更别提一座已经初步拥有庞大人口基数和辽阔辖区的府城。
贫瘠的生活条件, 严酷的自然环境,长期战乱带来的身心打击, 反而使这群拥有截然不同的人文和生活习惯的百姓更快更彻底的融合。
大家只有一个心愿: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这片土地虽然苦,但无异于精神层面的桃花源。
这点从发现干尸后百姓和官员们的大同小异的反应就可见一斑: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埋错了地方,或是不小心挖出早年地下掩埋的士兵尸骸,说杀人的,一个都没有。
就连方才晏骄公开验尸结果, 真正将此事定义为一场恶性杀人埋尸案件后, 不少本地官员还有些恍惚, 不由自主的流露出“怎么可能”的表情。
而一旦原本引以为豪的精神寄托一朝破碎,微妙的平衡丧失,新的恐慌滋生,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引发一系列的负面连锁……
所以尽快破案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却还是事后该如何引导,既保留当下的安宁祥和,又能敲打百姓,叫他们更加遵纪守法,而不是破罐子破摔。
晏骄道:“破窗效应。”
见庞牧投来熟悉的询问眼神,她一边拉着人往里走一边指着家里随处可见的窗子解释说:“你看这些门窗,俱都完好无损,所以我们都本能的想要好好保护。可一旦哪一天上面破了一块,我们就会不自觉的生出一种类似破罐子破摔的想法,所以就会越破越多,最后整个完蛋。”
坏事就怕带头。
庞牧失笑,“你们那儿稀奇古怪的说法还真多。”
说罢,他又摇了摇头,“不过这回我可不能同意了。”
他看向晏骄,很认真的说:“就算破了,及时修补不就完了?会眼睁睁看着它破到底的,恐怕打从一开始就没想珍惜吧?”
晏骄笑着点头,“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咱们一定要好好收尾。”
这里是这个男人深爱的故土,他绝不可能放任任何操蛋的效应或是理论滋生蔓延。
次日一早,夫妻两个吃完早饭就径直去了衙门,结果大老远就听见里头乱糟糟的,迎头就是一句:
“多少年了,这活着不能见人,哪怕有个尸首也算有交代了!”
人群中心处的祝萧绿说得嘴皮子都干了,哪里还顾得上感同身受,只是苦口婆心的劝道:“大家的心情本官可以理解,但也莫要病急乱投医。顾大人早已将各位情况汇总,发往各地官府衙门,若有亲眷看到,想来不日就会有消息了,各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请先家去耐心等候吧。”
“这位大娘,我们这里死的是个女的,绝对不可能是您老伴儿,真的,真真儿的!您信我!”
“大伯,年纪对不上,真对不上!您闺女走失时十九岁,就算时隔八年也才二十七,可死者都四五十了,真不是……您再回去等等,说不定过几个月就抱着外孙回来了呢?”
“男性家属的先回去吧,啊,真不是!”
“别挤,别挤!抱孩子的往后靠,唉算了,往前来吧……”
一个衙役迎上来,“公爷,大人,对不住,祝大人这会儿走不开,不过他已经提前吩咐了,两位先这边请。”
晏骄问道:“这是怎么了?”
衙役叹了口气,“都是打仗闹得。过去那么多年都兵荒马乱的,又逃难,中间不知多少人家走散了,昨儿听衙门放出风来,好些尚有亲人未曾寻到的百姓压根儿不细看告示,一大早就来碰运气。”
晏骄跟庞牧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想起之前在驿站叶倾托付的事情,都是唏嘘。
“小四小五,你们去帮衬一下。”庞牧见祝萧绿忙的满头大汗,嘴唇都起皮了,便吩咐道。
被点了名的两人闻声而去,庞牧又问:“死者身份确定了吗?”
衙役替他们拨开路边探过来的树枝,闻言点头道:“定了,昨儿祝大人忙活了一整宿,家属已经在后面候着了。他们也是这一批搬家重建的,昨儿正忙着往临时帐篷内搬运行李,晚上才得了消息。男的叫葛大壮,他老婆,”衙役顿了顿,“是个是外族人。”
庞牧明白他的意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只要肯好好过日子的,不管哪里的百姓我都欢迎。”
甭管哪国的,只要是正经老百姓,有几个愿意打仗的?
头脑一热发动战争的是掌权者,可苦的却是下面无辜的百姓……
小偏房里果然坐着一对中年夫妇,葛大壮年纪大些,约莫四十来岁,女的果然是外族人,高鼻深目皮肤白皙,也就三十来岁的样子。听说她给自己重新起了个名,叫杏仁,意思是苦的。
见衙役带人进来,两人都慌忙起身,十分局促的行了礼,口称大人。
庞牧不爱跟老百姓摆架子,摆摆手,“坐下说话。”
两人不敢,执意要站着。
“说说你家亲人的情况吧。”晏骄道。
葛大壮有些紧张的搓了搓手,瓮声瓮气道:“俺娘是天佑元年秋突然不见了的,早年她跟俺爹带着俺们兄弟姊妹三个逃难,过来的就只剩俺们娘儿俩了。当年她为了叫俺们兄弟逃命,这个手,”他举起来满是老茧的右手比划了下,“给蛮子砍了一刀,流了好些血,险些废了。”
晏骄点点头,又问道:“她牙口如何?身高如何?”
“大概到俺这里,”葛大壮比划了下高度,又道:“牙不大好,年景不好,吃了上顿没下顿,树皮草根什么都啃,原来的好牙都烂了,逃难的路上也是睡不着。”
说到这里,他不禁掉下泪来。
晏骄说:“方便详细说说那几颗牙吗?”
这年头下面的老百姓刷牙普及率不高,牙病很常见,还是详细些好。
葛大壮抹了抹眼泪,红着眼睛往自己嘴里指了指。
晏骄看了一回,朝庞牧点点头,“应该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