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隔着几丈远,难为还能听的这样清晰。

圣人刚好一点的心情瞬间灰暗,都不想往外看,捏着眉心连连摆手,“安安安,你们都站远点朕更安。”

外面打头的三个以前隶属于庞牧手下侍卫团,专门做些以非常手段打探消息、刺探情报这类常人所不能为的高危高难任务,现在年纪轻轻就从战场上退下来不假,但十来年的军旅生涯已经深入骨髓,也不大能重归正常人的生活。

于是,在庞牧这根不正的上梁影响和齐远这个侍卫头子的带领下,最近一段时间这群人很有向强盗团伙转变的趋势,而主要对象有且只有一位……

圣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好像瞬间苍老了五岁。不过这五岁在低头看到地上那颗圆滚滚的小东西时,又奇迹般的补回来了。

“来,过来给伯伯瞧瞧,咱们平安又沉了吗?”

定安郡王大名庞隐,乳名平安,寄托了全家人最朴素的愿望。

小家伙还保持着趴在地上的动作,就这么转过脸去看父亲,半边腮帮子在手背上挤成一坨,酷似晏骄的大眼睛直忽闪,意思是:爹,我能去吗?

庞牧失笑,抬手往他肥嘟嘟的屁股上拍了一把,“去吧。”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四肢都短,力气也不够,完全没办法做到像成人那样依靠双腿将自己撑起来,往往都是先四肢着地,然后撅屁股,体弱的最后再用脑袋顶一下。

这一套平安显然做得很熟练了,而且还没用到脑袋,虽然踉跄了下,但动作还算完美。

两个大人连带着满屋子宫女、太监、侍卫都只眼巴巴看着,一个个憋着笑,愣是没有上前帮忙的。

此刻圣人哪里还记得什么怨气,只觉得养小孩子果然还是有些趣味,终于纡尊降贵的往前走了一步,伸开双臂直接把人提了起来。

不同于将近三十岁才娶上媳妇的好友,他早就当了十几回爹了,虽然很少抱,但其实对小孩子还挺有一套。

圣人先颠了颠,又拉着平安看了一会儿,然后对庞牧诧异道:“朕怎么觉得他比昨儿又高了些,也重了。”

这小孩儿爹妈都高,身子骨也好,出生没多久就能看出明显比别的同龄人长出一截。宫中与他年纪最相仿的十三皇子一岁半了,还大三个月呢,可不仅没他高,更没他结实,三天两头病歪歪,御医都快在那儿扎根儿了,圣人想起来就愁得慌。

庞牧亦十分自得,拿手比划着炫耀道:“可不是?一顿吃这么些,米面肉奶蛋,什么都吃。咱们大人吃多了长膘,这些小东西吃了可是长肉血骨的,可不是一天一变?”

虽说小孩儿都差不多,但他还是觉得自家崽子长得最快最好……

晏骄穿越前虽然没特意留心过育儿方面的信息,但托现代社会信息轰炸的福,也大约明白点框架,怀孕之后就特意叫人从庄子上弄了头奶牛过来,不光自己喝,也逼着庞牧和婆婆岳夫人一天一杯。

如今平安虽然断了母乳,但牛奶还是坚持喝着,也开始逐渐添加辅食,效果挺不错的。

健康漂亮的小孩子很少有人会讨厌,圣人拉着平安软乎乎的小手看了一回,又问了几句话,伸手戳了戳那柔软滑腻的小下巴。

平安全身都是婴儿肥,脸上的小肉肉又滑又嫩,戳起来手感超凡,一松手还会自己弹几下,圣人看的有趣,又要伸手,然后就被孩子他爹要回去了。

“臣就进来瞧瞧,陛下您还是公务要紧,别耽搁了。”定国公大义凛然道。

说白了,就是您忙您的,我自己个儿瞧就成了,回头看中什么东西劳烦您点个头就好,抬东西的人我都自己带了……多么体贴!

圣人就想打人。

凭啥朕累死累活的,你就能见天无所事事带孩子?

“当初你不怕丢人,要请产假,行,朕陪你丢人!你敢请,朕就敢准。”圣人深吸了一口气,摆开架势开始追忆往昔,神色间十分动容,“可如今平安都会走了,你还不回来帮朕?”

正低头跟儿子玩拍手的庞牧动作顿了顿,没做声。

见有门儿,圣人心中大喜,面上却越加凄苦,“天阔啊,朕累,身边没个信得过的人,放不开手脚啊!”

“如今麒麟卫的正将过于刚正,过刚则易折;副将又过于绵软,实在不堪大用,不如你……”

麒麟卫是驻扎在京城望燕台外的一支独立禁军,设一正两副三统帅,满额四万人,直接听命于皇帝,负责京城和皇室安全,紧急时刻可以直接武装入宫。

可以说,谁真正掌握了麒麟卫,谁就拥有了撼动大禄朝的可能。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庞牧不能继续装聋作哑,当即一掀袍子跪倒在地,“微臣不敢!”

“你!”圣人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利落就回绝了,气的站了起来,“你好大的胆子!”

平安不知道两个大人之间突然发生了什么,跟着被吓得抖了抖,看了看低头跪着的父亲,再仰着脑袋瞧瞧好像生气了的皇伯伯,犹豫了下,也挪着小短腿儿要跪下。

圣人一怔,忽然心中泛酸,重新弯腰把这小子抱了起来。

平安瘪了瘪嘴,但是没哭,只拼命伸长了脖子去看父亲,小心翼翼的叫了声,“爹。”

圣人心中一软,忙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安慰道:“别怕,伯伯吓唬他呢。”

说完,又盯着哪怕跪下去也依旧脊背挺直的庞牧,张了张嘴,满腹话语都化作一声长叹,“罢了,你也起来吧,吓着孩子了。”

曾经英勇神武,足可以一当百的庞家三骁将仅存其一,如今更为了天下自折羽翼,自囚于此方寸之地……他哪里忍心!

庞牧起的倒也麻溜儿,又接了儿子放到地上,“谢陛下。”

圣人一噎,“你就打量着朕不爱当着孩子的面儿发作你是吧?”

如今庞家,统共也就这么点儿骨血了。

庞牧挠头,咧嘴一笑,忽然叹了口气,正色道:“臣明白陛下待臣之心,亦十分动容。”

见圣人又要开口,他却突然话锋一转,“可是陛下,臣掌西北三十万大军在前,如今若要再插手麒麟卫,必然引发朝野震荡。”

庞牧确实交了兵权,但军心犹在:旧部虽然打散了分到各地,可还没咽气!

届时若他果然振臂一呼,里应外合……

一句话,他若真接了麒麟卫,满朝文武就都睡不着了。

任何人面对这份信任都无法不动容,庞牧自然也不例外。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陛下信臣,臣也信陛下,但满朝文武、天下臣民何止万千?牵一发而动全身,还望陛下三思。”

其实他太明白圣人的心思了:

觉得亏欠和信任是其一,兼之圣人心里一直赌着一口气:你们不是逼的朕的兄弟离京远去吗?我就偏要继续重用他,一定要给你们瞧瞧,朕的眼光没有错,朕信赖的人从来都不会辜负朕!

可人生在世数十载,不称意者十之八九,谁能事事如意?

如今天下已定,四海升平,又何苦为了一口虚无缥缈的气,硬要再搅浑一滩水?

一时间,谁都没再开口。

日头快升到正中了,明亮的阳光从雕饰着精美纹样的门窗空隙中射进来,轻而易举的穿透殿内一统江山大香炉口中散发出来的香氛白雾,微微有些刺眼。

殿外一人多高的八重莲铜壶滴漏滴滴答答响个不停,素日细微的声音却在此刻尤其清晰。

良久,铜莲花刷拉拉开了一瓣,在水中带起一阵涟漪,跟着轻轻晃了晃。

圣人忽幽幽叹了口气,抬手在庞牧肩膀上捏了捏,“委屈你了。”

春衫单薄,他甚至能够清晰的感觉到那里有几道凹凸不平的疤痕,再往下没多少,就是心脏之所在。

这是多少次沙场浴血奋战的证明。

此等绝世将才,如今却要……

“陛下何出此言?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庞牧的笑容中不见一丝勉强,甚至还有几分感激。

之前刚当爹那会儿,母亲突然对他说过一番话,“有一年你爹外出三年后才回来,夜里突然跟我说对不起你们哥儿俩……”

常年征战,出征的将士们归来时往往十不存一,即便活着也是聚少离多。

老庞元帅自认一辈子无愧于天地、朝廷和百姓,却唯独对不起家人,最遗憾的就是没能亲自陪着孩子长大。

但是他永远都没有弥补遗憾的机会了。

可现在庞牧有,所以他不会后悔。

圣人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为一声长叹。

“罢了。”

圣人确实言出必行,说揭过去便没有再提,只是叫人赐了座,上了各色孩童爱吃的点心,拉着庞牧闲话些家常,谈谈外头民生百态,偶尔再顶着人家亲爹的大黑脸逗逗娃娃,却也自在。

又过了会儿,却见外头一个小太监在门口传话,王公公过去附耳听了,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玩味起来。

圣人看他表情也知不是坏事,当即笑道:“莫要卖关子,什么事?”

果然就见王公公先瞄了庞牧一眼,这才语带笑意道:“才刚有人来回话,说晏捕头结案归来,想顺道接公爷和小郡王回家。”

这世间都是男人接老婆孩子回家,可到了定国公府上,偏偏就倒过来了,有趣,真是有趣。

旁人还好,倒是平安一听到“晏捕头”三个字,耳朵都竖了起来,立刻刷的望向庞牧,脆生生道:“娘!”

他隔三差五就能听见有人喊母亲“晏捕头”“晏大人”,如今已经形成条件反射,觉得自家娘亲名字就叫晏捕头、晏大人。

圣人噗嗤就笑了,本想指着庞牧说些什么,谁知也不知想到哪里,笑得越发厉害。

那爷俩和王公公都被他笑的满面茫然,完全不懂哪里好笑。

圣人自顾自乐了半天,眼泪都出来了,笑够了才对庞牧说:“他对着你喊娘,哈哈哈哈哈,真是笑死朕了。”

庞牧:“……”

定国公一脸同情的看着他,心道皇帝真不是人当的,瞧瞧,这人都憋成什么样儿了?这点屁事儿都能笑半天。

“叫她进来吧,”圣人痛痛快快笑完之后心情终于彻底好了,“正好朕也听听那个案子,太后也整日念着呢。”

今年才翻过来不满三个月,京城左近竟然就出了灭门惨案,实在不算什么好兆头。太后为此日夜悬心,还特意嘱咐御膳房,案件水落石出之前自己要一直吃素念经,为天下百姓祈福。

约莫一炷香后,风尘仆仆的晏骄大踏步走了进来,利落的一掀袍子行礼,“陛下!”

她的腰杆笔直目光坚定,举止大方洒脱,若不细看时,外人只怕要以为这是谁家少年郎哩。

“不必多礼,”圣人摆摆手,“案子结了?”

晏骄趁着站起来的空隙跟庞牧和平安飞快的对了下眼,才要汇报,却突然迟疑起来。

圣人一挑眉,“来人,带定安郡王下去更衣。”

有些事情还是先不要让小孩子听见的好。

庞牧和晏骄俱都感激一笑,谁知那急着找娘的小胖子半点都不领情。

“娘,不尿,平安不尿!”

他早已知道所谓的更衣是什么意思,可他现在只想让娘抱抱,才不要去尿尿!

“去换件漂亮衣裳,”庞牧推了推他,“爹和娘都在这儿等你。”

然而小家伙完美遗传了他的犟,抱着手一扭,“新的,香香的。”

他才不是会被随便欺骗的小孩!

圣人噗嗤笑出声,晏骄也有些头痛,偏又不好直接叫人抱走,不然非在宫里哭起来不可。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就见庞牧一挑眉,左手忽然往窗外一指,“看,蝴蝶!”

平时就很喜欢观察飞鸟鱼虫的平安完全无法抵挡蝴蝶的诱惑,本能的顺着看过去。

庞牧另一只手就麻利的捏了一块糕点往儿子微微鼓起的肚皮上一弹,然后看着上面印上去的明显的油渍和点心渣子点点头,“脏了。”

目瞪口呆的众人:“……”

转回来的平安低头看自己的小肚肚:“……咦?”

小孩子毕竟没有那么多心眼儿,虽然从头到脚都写满了诧异,但还真就晕晕乎乎的跟着奶娘走了。

宫殿内突然陷入诡异的沉默。

良久,圣人才幽幽道:“堂堂国公却骗一个小孩子,成何体统。”

庞牧回答得十分坦荡:“多骗一天是一天,等回头大了,想骗都骗不成了。”

圣人直接给他气笑了,摇着头去看同样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晏骄,“人抓到了?”

没了顾忌的晏骄这才将案件前因后果细细分说,最后还格外强调随云县令费涛配合得当、表现出色。

“陈山游街三天,以泄民愤,以警世人。着腰斩之刑,尸身弃于乱葬岗,亲朋好友不得收敛。”圣人三言两语间便定了刑罚。

世人讲究落叶归根入土为安,到头来陈山非但要客死他乡,而且死无全尸,终究做了孤魂野鬼,可谓极尽严苛了。

晏骄心中最后一口郁气随之消散,抱拳领命,“是。”

“江南费家,上一届的二甲第三名,朕记得他。”说起费涛,圣人满意的点点头,显然对此人也颇多欣赏,“他伯父是右都御史费孝,为人虽然温和有礼,但却也是个执拗的。”

这里的执拗应当是有立场的意思,恰是身为御史该有的品质,看来圣人对费家印象相当不错。

“也不必光夸别人,此案你出力也不少,该赏。”圣人道。

一般情况下,晏骄往往都会推辞不受,反正若圣人执意要赏赐,推脱也无用,没准儿还能混个印象加分……不过这一次么。

她沉吟片刻,突然又一掀袍子跪下了,“微臣有一请求,还望陛下恩准。”

也不知为什么,圣人莫名觉得头皮发紧,但该死的好奇心还是促使他问出口,“说来听听。”

晏骄刷的抬头,目光灼灼的望过去,“求陛下恩准日后筛选死囚尸体,做仵作练习解剖之用。”

想要!

第8章

定国公府一家三口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溜儿侍卫,手里大箱、小匣的抱着不少赏赐,最后两个竟然还抬着一张描金雕漆嵌螺钿矮脚方桌,风格另类,十分引人注目。

一直到出了院门,晏骄脑海中还不断回荡着圣人丢出来的唯一一句话:

“容后再议。”

她忍不住停住脚步,又扭回头去,朝那些重重叠叠的屋檐深深地望了一眼。

中午阳光正好,落在屋顶一溜儿绿色琉璃脊兽上金灿灿的,可依旧照不透那些用力凹陷进去的角落。飞檐下面的赤色斗拱表层施以描金彩绘,层层交叠相接的地方色彩格外深邃,红的好似干透的血。

圣人没有立刻同意,但是也没有明确反对,说明这事有点谱,已经是个不错的结果了。

她有此请求并非一时心血来潮。

之前她休产假,刑部骤然缺失一名独当一面的大仵作后顿觉施展不开,便又请了已经闲赋在家的张仵作回来暂替。也因为这个缘故,晏骄和张仵作公私方面的交流都非常多。

大约是去年年底的时候,她请了对方来家里吃火锅。

美酒佳肴惹人醉,席间酒过三巡,微醺的张仵作对着外面纷扬的雪花感慨万千,无意中流露出“一代不如一代”的苦恼。

这两个人都知道问题的根源在哪里:

缺乏实践!

享受了现代社会充分实践果实的晏骄自不必说,阿苗年纪虽轻,可因为直接取消了师父带徒弟中“熬”的那几年,被晏骄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理论实践两步走,技术突飞猛进,如今丝毫不逊色于那些入行多年的前辈;

张仵作改行那些年正逢战乱,又遇灾荒,可谓遍地尸骸资源丰富,这也在无形中催生了包括他在内的一批优秀仵作。

可如今天下太平,不怕说句讨打的话:一年才死多少人?其中多少是条件允许解剖的?好多同行很可能连续几年都摸不到练手的机会。

现任法医却一连几年不做解剖,就好比大厨上千个日夜不进厨房,捕快一年到头不去衙门报道一样可笑,这种在现代社会只会被当做笑话的事却实实在在的发生着,何其荒谬。

有果必有因:现代社会人口众多,且科技发达,每年几具捐赠遗体好好保存也就够用了。然而现在?

实在不能怪晏骄把主意打到死囚身上……

可惜尸体研究这种事情在现在还属于禁忌,贸然在朝堂之上提出必定会遭到不小的阻力,所以她才选择先私下里跟圣人通个气儿,瞧瞧他的反应。

相处四五年了,庞牧自然明白媳妇儿的心思,不由得出言安慰道:“好事多磨,急不来。”

“急不来。”平安也有样学样的跟着道。

晏骄一下子就给他逗笑了,捏了捏他的小下巴,“好,娘不急,听平安的,慢慢来。”

小家伙就咯咯的笑了起来,几颗白生生的乳牙在阳光下看上去有点滑稽。

晏骄无意中一瞥,隐约瞧见上牙龈后面隐约有点白点,心头一动,凑近了仔细瞧了瞧,欣喜道:“是不是又要出了?”

庞牧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笑道:“正是呢,前儿给冯大夫瞧了,说是倒数第二颗大牙,难免有些痒痛。这小子这几天脾气大得很,索性我就带着出来转转,有新鲜事儿引逗着,好歹强些。”

晏骄细细的听他说着,抬手摸了摸宝贝儿子柔软的头发,又问:“平安,难受吗?”

被外面的花花草草吸引了注意力的小郡王还真就忘了嘴里这点事儿,母亲一问就愣了,茫然的小脸儿看上去有些呆。

晏骄噗嗤笑出声,伸手挠他的痒痒,“傻小子!”

平安本能的缩了缩脖子,又将两条小胳膊乱挥,不一会儿就兴奋的满脸通红。

春日御花园里景色宜人,微风时不时拂过廊下悬挂的精致铜铃,发出阵阵脆响,令人心旷神怡。一行人便从这里边走边看,打算多绕半个圈儿再出宫。

晏骄忽然想起前面拐过去就是牡丹园,当即来了兴致,笑道:“清明过后牡丹陆续也就要开了,我记得去年看时那里名种不少,正好过去瞧瞧有没有性子急的。”

可没等话说完,她就察觉到齐远等人的表情突然变得古怪起来,“怎么了?”

庞牧没做声,齐远搔了搔额头,视线游离,可疑的迟疑了下才小声道:“其实吧,这花儿也不必非在宫里看。”

“天下奇珍尽汇宫中,自然是这里的最好。”晏骄疑惑道:“你们这是打的什么哑谜?来都来了,顺便看一眼呗。”

说完,带头举步朝那里走去。

一看她走,平安也在庞牧怀里急的直蹬腿儿,小肉手啪嗒啪嗒的拍打着他的肩膀,一个劲儿的往前扑着喊:“走,要娘!”

庞牧给敲的直咧嘴,“小东西,手劲儿还挺大……”

后面众人面面相觑,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谁知晏骄老远就见有十多个花匠、太监在那里忙活,正疑惑此时早已过了栽种时间为何还有人忙碌,再细细一瞧,牡丹园里竟然秃了一大片!

“这,这怎么回事儿?”是谁如此胆大包天,竟敢毁坏宫中花木?

花匠们闻声抬头,看清来人后才要行礼,忽目光落到紧随其后跟过来的一众人身上,登时瞳孔巨震脸色大变,干脆利落的跪了下去,要哭不哭的喊道:“公爷,您真的不能再挖了!”

晏骄:“……”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庞牧顶着自家媳妇儿的杀人视线,讪讪道:“听听,这话儿怎么说的?我不过就随手……”

然而面对这些老实本分的花匠,他竟也有点说不下去了。

作为国公夫人兼名捕,晏骄经常被太后招入后宫说话,时常顺便来御花园赏景什么的,故而众多花匠、太监都识得她,如今便如见了救星一般,一个接一个的哭诉起来:

“大人,您快管管公爷吧,再这么下去,这牡丹园都要给他老人家薅秃了!”

“眼下正是花期,宫中各位主子也要赏花,偶然来了一瞧,这,这东一块西一块的,这实在没法儿交差啊!”

虽然大家都知道是圣人默许的,可一众贵人兴冲冲来、蔫哒哒回,总不是个事儿。

晏骄只觉面上火辣辣的烫,刷的甩过头去,冲着庞牧、齐远那一干唯恐天下不乱的夯货怒目而视,咬牙切齿道:“你们可真是出息了啊!”

窝在庞牧怀里的平安眨了眨眼,突然拍着巴掌笑道:“出息,出息,爹出息!”

庞牧:“……”

小祖宗,求求你闭嘴吧!

“笑,笑笑,笑屁啊!”晏骄瞪着把脑袋扎在胸口闷笑不已的齐远等人,“他不靠谱,你们也不知道劝着点儿,传出去像话吗?”

定国公府劫掠成性,每日都雷打不动入宫,圣人不堪其扰却迫于定国公淫威……

只是这么一想外头的流言,晏骄就觉得自己随时可能厥过去。

虽然自家从来都是走狂放路线,但发展到这种臭不要脸的地步真的有点儿过分了啊。

她总算明白走的时候圣人脸上那种如释重负的解脱表情源自何处了。

晏骄强迫自己进行了几次深呼吸,努力挤出一点难堪的微笑,尽量安抚了战战兢兢的花匠和小太监们,又赏了银子。

打头的花匠推辞不敢受,只是哭唧唧道:“大人,银子不银子的无所谓,贵人们知道是公爷干的倒也都没说什么,只是……”

绝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啊,花房培育花苗容易么?花开在即给人截胡,搁谁身上都受不了。

晏骄赔笑道:“你们放心,一时冲动罢了,绝不会再有下次了。”

出了这段插曲,晏骄哪儿还有心情赏花?立刻带人灰溜溜跑了,一路上眼刀子狂甩不断。

庞牧在后面讪讪跟着,厚着脸皮插科打诨,一会儿让她看那边,一会儿又让她看这个,急的抓耳挠腮。

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晏骄长叹一声,掐着他的耳朵警告说:“没有下次!”

不过话说回来,三天后的谷雨祭祀上,她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太后啊……

庞牧点头如啄米,又挥着儿子的小胖手替自己分担火力,“其实陛下和太后都是愿意的,你有所不知,这牡丹原是先帝一个宠妃最爱的,不过因为意头好,花开着也亮眼才继续保留,陛下和太后这么多年都没主动往那边去一回。”

看一回恶心一回。

晏骄也知道他不是没分寸的,听了这话,火气略减,不过还是觉得这回的事儿有点不靠谱。

“以后挑不起眼的拿。”晏大人很郑重的教育道。

像那些金银珠宝什么的,小小一匣子就价值连城,可不比浩浩荡荡搬花招摇过市方便得多了?

侍卫团顿觉豁然开朗:“……大人说得好有道理!”

众人胡闹了一回,总算出了宫,平安照样是庞牧带着,晏骄骑着追云与他并行。

追云有日子没见庞牧的座驾老黑了,吭哧吭哧上去打招呼,又甩着尾巴挨挨蹭蹭的,然而老黑高冷依旧,并不是十分愿意搭理。

大家又略说了一回案件后续处理,从皇城大道上拐出来时,晏骄又下意识往东北方瞄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