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绝不回头
生命总是有呼吸的,即使是那些看不出呼吸的低等生物,即使是这片大海一般起伏的雨林,一起一伏,最短暂的一次轮回就此更迭。
大地也在呼吸,白天呼啸,夜晚唏嘘,为万千倒下的生灵唱着挽歌。
习惯于在黑夜跋涉的生灵,固执地不肯遵从大地的规律,他们听到得更多,看见得更多,这世界很公平,必不会给他们太长的生命。
“休息一下吧?”红探询着问,终日和冥灵与吸血鬼为伍,她渐渐忘记了旭日东升的壮丽。
卫队长立即忽视了她的咨询语调,直接传令:“停。”
冥灵们有些微的不满,这样短的距离,他们片刻就可以飞到,偏偏要遵从这个女人的号令,顾全所谓的“第七军团”,一路休息了无数次。
但它们执行地很彻底,黑色标枪般挺立在月光之下,似乎即使红让它们长眠于此,它们也会毫不犹豫地遵行。
权力,真是令人迷醉的东西。
“我说个故事吧,嗯不对,是一段日记……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初次踏上这块神秘土地的时候,也都是有理想的,但是不得已地妥协,不自觉地放弃,理想很快变成欲望,欲望很快变成野心——看看这血腥,这混乱,谁还能认得出最初的那个自己?我们都是疯子,我们都要疯下去。”伽奴森森孩童的稚音显得有些不合拍的苍凉:“姐姐,你猜,这是谁写的?”
红拍了拍他的头,比了一个手势:“不要说话,休息。”
伽奴森森不高兴地努起嘴:“你一定以为是斐帝南叔叔写的——偷偷告诉你,是我的,爸爸。姐姐,妈妈说,爸爸是一个粗鲁的白人流氓加酒鬼,可是我找到他的时候,却看到这个,哈,真有趣,一定是他抄的吧?”
红诧异:“你找到你爸爸?”
伽奴森森摇头:“在死人的遗物堆里找的,那日记里面写了我。”
这个孩子说的轻描淡写,但是从梅迪纳手下这么多生物里找出这么个本子,可想而知,废了多大力气。
红简单结束对话:“是,一定是抄袭。如果不是,我同情你的父亲,亲爱的。”
她确信一定是抄袭,因为除了那个疯子,谁也不会去思考这种没有用的问题,她还记得,斐帝南是如何用漂亮的花体字在阔叶纤维上写下那些话语,因为斐帝南这些年来一直纠缠于这个可怕的问题——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初次踏上这块神秘土地的时候,也都是有理想的,但是不得已地妥协,不自觉地放弃,理想很快变成欲望,欲望很快变成野心——看看这血腥,这混乱,谁还能认得出最初的那个自己?我们都是疯子,我们都要疯下去,是的,我们都要疯狂下去,因为我们宁可变成满口谎言和满手血腥的魔鬼,也不愿意变成魔鬼刀下的亡灵。我们对规则不满意,我们试图重新制定规则,但是规则的制订者永远都只能是最强的那一个,于是,然后,我们转而追逐权力,很快就发现力量比公平更有诱惑力。或许精灵真的比人类幸福得多,它们无需争夺,天生便能给予,天生就是贵族——但是看看那些被我们扯进争斗里的亚马逊人,她们的表现并不比非洲任何一个部落的土著高明。塞壬对梅迪纳说,生命是平等的,你凭什么如此屠戮我们。梅迪纳笑得几乎晕倒过去——他说,你凭什么问我这句话?你的族人比所有人类早起步数千年,有天神眷顾,但还是落到这步田地,我要是你们的特拉洛克女王,早就一头撞死在你们的花哨地洞里——你凭什么问我要求平等?塞壬不知道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或许有一天,亚马逊人会证明自己的力量吧,希亚那姑娘有点儿与众不同。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我不是梅迪纳,也不是精灵,我喜欢亚马逊那种只有艺术没有战争的国家,我喜欢和平,真的喜欢,但是你看,那国家只是个笑话,我的天哪,我拿着这把守护天使的剑,但是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我应该去守护谁呢?永生,让那些喜欢生命的人去永生吧,如有可能,我只愿意长眠,连同灵魂一起腐烂或者烧掉,才不用想这些令我头疼的问题……天亮了,祝我睡个好觉,不要做梦。
——休斯廷。
祝我睡个好觉,不要做梦……红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她还是做梦了,梦见一群冥灵穿着长袍在家乡的槐树下打着牌九唱着小调喝着爷爷最喜欢的汾酒,黑衣下偶尔露出鸬鹚一样瘦长的骨,她一时手痒掺和进去,一摸一手烂牌,输得体无完肤,忍不住大声骂街,被众人耻笑得抬不起头来。
睁开眼,还是这个执着不肯凋零的浓绿世界。
亚马逊河已经在望,这里是一片奇异的水上世界,红树林的跟部浸在河水中,一只卷尾猴觊觎着邻树红鸟的一窝蛋,完全无视脚下一群骷髅不满的抗议声——卷尾猴纵身,起跳,划起一道优美的弧线——一个低阶的骷髅兵被骷髅王一脚踢飞,树木折断,失去了目标的卷尾猴连同一窝鸟蛋随着树木稀里哗啦地倒了下来——那棵树倒在另一棵树上,恰巧阻止了一只尖吻鳄的猎食计划,尖吻鳄缓慢愤怒地转过身,卷尾猴惊魂未定地沿着树干窜上另一棵树的树梢,两双眼睛一起打量着那个坏了它们好事的骨头架子,翻译成人类的语言,就是,他妈的。
他妈的——我知道这群怪物,它们没血没肉不吃饭不拉屎,什么都杀死,什么不吃,变态!无耻!不可理喻!不过我可打不过它们——它们来这儿干什么?我要去报告亚马逊人!鳄鱼转身走了。我得去和索利芒斯说一声——卷尾猴也跑了。面对着奇怪生物的威胁,鳄鱼和卷尾猴之间生死存亡的主要矛盾降格为次要矛盾,它们向着相反的方向奔去,无意识地结成了战时同盟。
那个被一脚踢飞的骷髅哼哼唧唧地爬起来,继续怒骂:“你踢我有什么用?你杀了我我们也过不去这片水——你以为你很了不起?瞧瞧你,腰椎间盘突出!关节炎!骨质增生!”
骷髅王轻蔑地看了这个不驯服的属下一眼,随手拽下它的下颔,扔了出去,提提踏踏地在水面上打了七八个水漂。
“胸大无脑的下等战士。”一个冥灵路过,不屑:“红大人吩咐,如果连这片小水沟也过不去的战士,就不必到亚马逊送死了,吸血军团已经到土著部落里搜罗向导,你们,嘿嘿。”
他看着两个骷髅一起敲着空荡荡的脑壳无言以对,又凑近补充一句:“不过……陛下和红大人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谁都不喜欢吸血军团,它们要抢头功,尽管让他们去,至于你们……少在这里做水文观察,跟着我们冥灵军团就可以,明白?”
两个骷髅一起摇头:“不明白。”
冥灵无语半晌:“我懒得和脑容量为零的蠢货说话,简直比和女人沟通还麻烦。”
“哈”,一声压抑不住的笑从树丛后传出,一只巨大的鳄鱼缓缓游来,背上站着个女人,她年纪已经不轻,但皮肤依旧保持着玫瑰的色泽,赤脚踏在巨鳄粗糙嶙峋的脊背上,不和谐中透着和谐,看起来高贵而又安静。高阶的冥灵一看见她额上火焰形的水晶发饰,大吃一惊:“引导者,苏歌拉娜?”
苏歌拉娜点头,用尽可能平等的语气:“士兵,我要求见你们的主帅,东方的红。”
“果然来了。”冥灵想起了昨天红交代下来的命令,点头:“红大人等你已经很久了,请吧。”
虽然苏歌拉娜对红已经听说了许多,但是看见她的时候,还是隐隐地吃惊——这个女人瘦弱,憔悴,沉默,畏缩,身边只有个七八岁的男孩,连最下等的士兵也可以轻松击倒她,但她坐在那里,从容得像个女王,静静地等着苏歌拉娜先开口。
苏歌拉娜平定了一下情绪,这场对话势必不会如想象中轻松,她开口,话语从心灵流进心灵:“红大人,你动身很慢,每晚停止行军。”
红:“是的,我常常失眠,需要好的休息。”
苏歌拉娜:“想必梅迪纳和你只不过为了引起我们的注意,红,你是我所知道的最有智慧的人,你不会想不到,梅迪纳仅仅利用你,为他的进攻做掩护。”
红倦怠:“这不用想,梅迪纳就是这么说的。”
苏歌拉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和梅迪纳之间似乎有仇恨?”
红点头:“是啊,数不胜数。”
苏歌拉娜:“斐帝南答应你的事情……梅迪纳接过去了?”
红摇头:“他并没有这个本事。”
苏歌拉娜被红无所谓的神态弄得心里发虚:“红……你知道,我们都是大河的子民。”
红打断了她的话:“开价吧。”
苏歌拉娜皱眉:“什么?”
红微笑:“你来这儿,不就是为了和我谈价钱?”
苏歌拉娜尴尬笑笑:“这么说也可以……红,我想不出任何理由会让你帮助梅迪纳,你也知道,我们并不害怕你的这些部下,而你的这些部下也不一定对你忠诚。如果你肯置身事外,仅仅是置身事外,相信我,亚马逊人懂得感激,我们会帮助你达成一切使命。”
她见红没有回答,继续说:“无论你想要财富,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我们都可以做到,我们或许将来会成为朋友,也可以送你回家——”
红低下头,轻轻说:“唔,红树林外面,就是你们的战士吧?无论我答不答应,你们都准备消灭所有的人,对吧?引导者?你来拉拢我,就是想问问梅迪纳在干什么,是吧,引导者?”
苏歌拉娜点头:“如果你对斐帝南的部下有感情,我可以禀告女王,放过他们。”
红笑得像个孩子,她淡淡的眉毛下,眼睛里看不出一丝波动:“既然这样,你们按照计划行动不是很好?引导者,我不喜欢被人威胁,也不喜欢被人诱惑。”
苏歌拉娜忍不住有点愤怒:“你喜欢亲人被屠杀?你喜欢被那群混蛋侮辱?你喜欢被利用?姑娘,我们并不怕你,我们女王已经做好了全部的战斗准备,我们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是,我们不想做无谓的战斗,我们明明不用站在对立面——”
“闭嘴。”红站了起来,她的身材矮小,只到苏歌拉娜的鼻子,她说:“你们想要杀人,我把人带来了,你们可以动手了,不必教育我。”
苏歌拉娜的心灵交流一时堵塞,她发现和红根本无法对话,气馁之极。
红笑笑:“引导者,我钦佩你的博学和智慧,但是智慧和聪明往往是两回事,你了解自然,但不了解人心——你问我为什么,那么,你知道梅迪纳为什么非要和你们过不去?”
咦?这有什么好想,梅迪纳不是为了建立他的黑暗王国?
红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摇头:“你看,你们懂得心灵交流术,所以引导者,你们的思考缺少了重要的一环,人心是很复杂的,往往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有时候,一个人说出来的话未必就是他要做的事情,做出来的事情也不一定就是他心里想的念头,而心里想的,也不一定就是他真正想要的。引导者,我们的处境不同,地位不同,你高贵,我卑微,我没有和你谈价钱的资格,我选择不谈。”
“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苏歌拉娜沉默下来:“但是红,我还想请教你一个问题,如果斐帝南没有出事,完成了他的承诺,你愿意……回家吗?”
红反问:“如果梅迪纳就此罢手,回到大洋那边,你们愿意回到从前吗?”
她们相视苦笑起来,愿意,当然都是愿意的,愿望这种东西,多美好啊。
“好吧,告辞了,我会回去告诉女王你的意思。”苏歌拉娜点头:“我们战场见。”
红却凝视着她的眼睛,露出一丝悲哀来,微微摇头:“看来您还是没有听懂我的问题……引导者,你回不去了。”
红拍了拍手,门外的冥卫军一拥而入,愤怒和胸口剧痛一起袭击了苏歌拉娜——冥卫军的手里,赫然拎着一副血淋淋的鳄鱼皮,那只巨鳄,是她的伴生兽。
“抓住她。”红打着手势,抱歉地向苏歌拉娜点头:“我必须留下你,引导者,我没有和希亚硬拼的把握与打算,现在我美好的愿望是——你可以束手就擒,和我合作。”
当然,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美好的愿望是可以顺利实现的。
苏歌拉娜并不是战士,但希亚掌权后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全国武备,全民皆兵,为了给大家做个表率,引导者也勤勤恳恳地练习了五年的格斗,虽然明知寡不敌众,但是亚马逊女战士的血液并不允许她耻辱地束手就擒。
引导者的水晶权杖在黑影间纵横,冥刃的攻击一次次被绞得粉碎,但始终无法突破包围,看起来就像一团光在影中挣扎,而黑影的包围圈一点点缩小,光芒渐渐逼向泯灭。本着使者的礼节,苏歌拉娜没有携带长矛而是带来了权杖,这无疑是华而不实的武器,水晶的杖头,山铜的杖柄,对于一个女人——即使是亚马逊女人来说也实在太重了,灵力虽然还是源源不绝,但体力却即将耗尽。
冥灵们显然并不急于进攻,它们有的是耐性,等着苏歌拉娜筋疲力尽。远远旁观的红伸出两个手指,第一圈冥卫军当即退下,第二轮攻击逼了上来。
“当!当!当!当!当!当!哐啷!”一连七响,水晶开裂,裂纹越来越大,终于在最后一击的时候化成碎片,这些冥灵已经换上了青铜的兵刃,这一次,它们的目标是苏歌拉娜手中的武器。
苏歌拉娜不等水晶碎片落地,“喝呀”一声大喊,额环爆出火红夺目的光芒,万千点碎片悬浮在空中,接着急速旋转,星星点点的火焰彼此连接,在苏歌拉娜周围形成了枣核形的保护圈。灵力开始循环,并借着高纯度的水晶彼此传递力量,这种力量借着旋转的离心力一波波荡漾开,离得最近的灵体立即被燃烧起来,这种燃烧如此惨烈,水泼上去无异于火上浇油,那个灵体挣扎了几下,就立即萎缩蜷屈,灰飞烟灭。
红点了点头,这是玉石俱焚的打法,象这样燃烧下去,苏歌拉娜最后必将烧毁自己,而冥卫军也势必伤亡惨重。她远远的,竖起了三根手指。
第二圈冥卫军退下,第三批围了上来,它们之间的衔接,象起潮和落潮一样自然且无隙可寻。
是的,潮水,象潮水渗过巨石的围墙,象潮水涌入砂粒和土壤,强大的黑色意志几乎不受阻碍地流进苏歌拉娜的内心,引导者本身就具有最强大的心灵交流特质。
……你是谁?你被称为引导者,你引导了谁?你被称为最有智慧的人,你的智慧又在哪里?
你自诩精通天文和数学,但是,智慧的人,在天神纪的四万万年的光阴中,你的智慧可曾洞悉这宇宙?是的,你知道,还差得远,那么还差多远?一天对于一阿劳东和一个月对于一阿劳东,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承认吧引导者,穷尽亚马逊人七千年的智慧,也无法达到你们所要了解世界的外缘。我说,你们的存在,你的存在,你们的抵抗,你的抵抗,都只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苏歌拉娜声音在颤抖,“你是谁?你们是谁?”
但是黑色的意志并不停止,反而更加狂妄起来——
……你们热爱艺术与和平?可是你们的纪念碑,只不过是亚马逊王国的墓碑。睁开眼吧,引导者,你们一手缔造的阿兹特克帝国,灰飞烟灭地象梦一样;现在轮到你们这个黑暗的地下墓穴了——你们亲手放下武器,导致今天的灭亡;你们又亲手拿起武器,完全否决了这七千年的骄傲——引导者,亚马逊人,你们已经什么都不是,只是历史车轮的绊脚石而已。我说,你们的存在,你的存在,你们的抵抗,你的抵抗,都只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你喜欢希亚吗?不要回避我,我只是你的内心——你不喜欢,她是个倒退了七千年的暴君,而你,你苏歌拉娜,是这个王国智慧的最后继承者。为什么不遵循你的本心,让持戈者持戈,持琴者持琴?你们会建造世界最宏伟的金字塔,但只能计算星辰的轨迹,却无法计算炮火的射程,既然如此,苏歌拉娜,在你自己的金字塔里沉睡吧,直到天狼星的光芒将你唤醒,高贵的死亡比卑微的生存光荣百倍——瞧瞧你丑陋笨拙的动作,我无法想象它听从了你智慧之光的命令。沉睡吧苏歌拉娜,我说,你们的存在,你的存在,你们的抵抗,你的抵抗,都只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那低低的吟唱,带着墓地特有的战栗,苏歌拉娜在颤抖,在过去的数百年中,回答别人的疑问和思索是她唯一的使命,虽然明明知道不应该听取这些声音,但这声音无疑令她的思绪开始紊乱,是,或,否?似乎全不对……冥灵是天上地下意志力最强大的生灵,苏歌拉娜开始想要喊叫,想要逃避,想要停下战斗安静地思考——是啊,如果这些冷笑都无法回击,那么,自己的战斗真的只不过是笑话而已。
红冷眼旁观,忽然对伽奴森森努了努嘴。伽奴森森会意,握起一个黑色的冥力之球,向着苏歌拉娜猛掷过去。
水晶破碎,一地丁零,等待已久的黑影一拥而上,吞噬了最后的光芒。
苏歌拉娜在猝不及防间被忽然击倒,锁上了铭刻着冥界咒文的刑具。
她深深低下头,一言不发,耻辱与沮丧占据了内心。
冥灵向红汇报:“大人,您说的办法真的有效,冥王陛下没有教过我们这些。”
“忘记它,立即把那些言语从你们记忆中抹去。”红没有一丝欢喜,面色严竣:“立即执行,否则你们会死得很难看——看好这位引导者,小心她逃跑,更要当心她自杀,好了,去吧。”
冥灵们押着苏歌拉娜走过红身边时,红忽然开口:“苏歌拉娜,你一定痛恨我,但是抱歉,杀了你的伴生兽,我不过是得罪了你一个人;但万一杀了你,我就彻底开罪了希亚。好在……我终于有了一点和她对话的资本了。”
“亚马逊传信”,一个死灵闯了进来,手里握着一封湿漉漉的信函:“大人,希亚女王的。”
“好快的消息。”红打开那封折叠的铜片:“恳请贵部止步于红树林外,不然,即便有所牺牲,我必全力迎战。”
红笑了:“希亚说,只要我们不动,她就不动,好极了,我本来也没有给梅迪纳做炮灰的念头……队长,传令各部继续准备渡过红树林水域,记住,准备而已,妄动者,杀。”
“是的大人。”
在此之前,冥卫军还对服从这个女人的指挥愤愤不满,但是,他们渐渐发觉,自从斐帝南大人去世后,那个藏在角落阴影中的弱小女子,渐渐露出了她的利爪来。
服从强者,是冥灵的天职。
(注:玛雅文明的数学概念中,1阿劳东等于23040000000个日。)
10回首之岛
风在吼,浪在啸,
亚马逊在咆哮。
在马拉若岛还没有命名的年代,这里被称为“回首之岛”,意为英雄们顺流而下,至此,可以回首观望壮阔无垠的亚马逊河,再向前,就是一片海阔天空。
对于引导者被俘的事情,兰戈首领还一无所知,她的任务是训练一千名新战士,让她们尽早熟悉水战。这是群多么年轻的孩子,最大的不超过十八岁,最小的甚至身体还处在半透明状态,艰苦的训练并没有完全耗折她们眼里的童真与好奇,虽然站姿标准,但是眼光早已随着滚滚波涛奔向广阔的入海口。
“孩子们,你们了解波浪吗?”兰戈开口,如她所料,这群年轻的战士虽然没有应答,但是眼里露出轻蔑的神色,分明是在说——哈,我们生在亚马逊河长在亚马逊河,波浪有什么可了解?
“你,投出长矛,喏,目标是岛上的那棵桫椤树。”
年纪最大的女孩应声跳起,长矛从稍嫌纤细的手中飞出,她的准头很好,长矛准确命中树干,但是力量已经在半途耗尽,矛尖轻轻啄了一下树干,而后虚弱无力地滚了下来。
“很好”,兰戈点头:“和大多数的土著战士同一水准,但是离亚马逊人的标准差得太多,你们看——”一道黑色的闪电从兰戈手里划出弧线,准确无误地命中刚才长矛投掷的那个点,一人多高的长矛刺透树干,“铮”的一声立在地上,矛尾还在微微颤抖。
“各位,我出手的时候,大约和诺摩卡使用的是同样的臂力,但是你们看见了,结果可是差得很远。这是什么力量?是水波的力量。波的能量是最神奇的存在,它融合了风,水,地,和星辰的引力,利用得法的话,我们将获得绵绵不绝的战斗力。”兰戈很想叹口气,她上这一课的时候,数学成绩已经获得满分,跟着老师走遍亚马逊数百条支流,然后从主流一直游弋至海,大约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才弄明白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段学习的过程充满了求知的快乐,可怜这些孩子们,战争一开始,就注定成为机器。
“凝固”,兰戈的长矛划过一片圆形的水域,水波在瞬间凝固,她用矛尖从一个波顶划到另一个波顶,指点:“这里到这里,是波长,这是纵的力量”;接着用长矛从波顶划到波底,“这里到这里,是波高,是横的力量。在水里,纵和横的力量无所不在,它们互相抵触,也互相融合,从一个波顶到另一个波顶的时间,也就是我们挥出长矛的周期——你们看,假设我的矛尖是水里的一个点,它的运动轨迹是?”
“圆形。”有人回答。
“是的,圆形,你们看,这个忙碌的点,从水平,到垂直,往返运动之间,包含的能量是不同的——它在轨道的上半部分时,和波浪的流动力量相同,它奔向大海,奔向遥远的彼端;在轨道下半部分时,和波浪的力量相反,它飞向天空,飞向不可知的苍穹。孩子们,你们要去体会,适应这种力量,让水的能力通过你们的手臂,贯彻到长矛上,记住一个数字,两种力量达到七分之一的临界时,矛尖的爆发力将是——”兰戈的语速越来越快,长矛带起一道旋风,从人群中直直穿过,毫不费力地刺透一个聆听讲课的女孩子的胸膛。
一阵咆哮,黑色的冥灵阴影从她的身体里挣扎出来,但身躯依然被长矛钉在女孩的身躯上,抽搐的四肢和昂动的头颅做着垂死挣扎,女孩子的眸子瞬间变成死黑色,接着“啪”的一声轻响,爆炸开来,黑色的蔓藤植物一样的触手从她的眼里,耳里爬出,四周乱抓。少女们一阵尖叫,但是瑟瑟发抖得恢复了镇静,握紧长矛,四下寻找敌人的踪影。
“不要碰她!”兰戈严厉喝止了两个想要扶住可怜同伴的姑娘:“记住我刚才说的话,小心四周,结成贝式阵形,准备战斗!”
近海训练是每一个亚马逊战士必备的课程,如果既不了解源头也不了解归属,没有人可以声称自己真的懂得一条河流,所以,尽管希亚女王略有微辞,兰戈还是决定进行这次冒险。在刚刚到达回首之岛的时候,兰戈已经意识到了危险的存在,也已经向大军发出了求援的讯号——但是,梅迪纳绝非蠢才,他既然决心出击,那么想必一定把大部队的救援时间算在计划内,而且可想而知,梅迪纳的目标绝不是一千名战斗经验不足的少女,而是,兰戈。
好像一锅沸水忽然冲开厚厚的油层,黑色的冥灵如同地下的熔岩携裹着泥沙冲出,准确无误的命中队伍正中,亚马逊河河床瞬间变成了一口大锅,女孩子们的躯体像是锅里的食料,随着冲击上下翻飞,但,混乱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亚马逊人对于水流的控制力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她们迅速从惊慌中警醒,结成统一的贝式阵形。
贝式阵形像是水里的一只巨蚌,头尾顺着河流的走势形成流线状,轻盾和重盾间错着组合成坚韧的防线,中空的阵列里隐藏着随时可以放手一击的核心攻击力量。兰戈的金色软铜盾像是队伍的“眼睛”,领导着少女们前进的方向。
冥灵源源不绝地展开攻击,这是一场遭遇战,双方在之前显然都没有做好攻防的准备,但是无论从数量上还是力量上,冥灵方都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它们如同一只巨大的水母,无数黑色致命的触角四处寻找着盾牌和盾牌之间的间隙——只要打破这只巨蚌的外壳,这一千名女战士几乎没有多少反抗的能力。
巨蚌在一次比一次频繁的攻击下呻吟颤抖,金色的血液在奔腾的浊流中一闪即逝,但即使是最迅猛的撞击,也不过是让盾牌后的主人后退半步而已。一千人的力,两千双誓死抵抗的手臂,以及一千颗尚未学会畏惧便已经准备牺牲的年轻的心——蚌壳的中心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灵力的场,诸多力量汇聚一涡,在浓褐色的洪流中形成一个柔软,坚韧,但是足以抵御一切攻击的球体,最初狂风暴雨般的攻击过去之后,战士们的防御竟然渐渐轻车熟路起来,似乎每一人的背后都有着其他全体战士的力量。
如果不是在殊死的搏斗中,兰戈几乎要喜极而泣,成功了!这么多年来,希亚和她苦苦研制的共同防御体系,终于成功了——这种蚌壳形的阵容,在地面上或许不堪一击,但是在水里却发挥出不可想象的威力,以灵力为蚌珠,以亚马逊人引以自豪的器械为外壳,以全体战士作为灵活运转的中枢机体,她们不再是一个个单独的个体,她们拥有共同的呼吸和命运,拥有亚马逊战士的心——这仅仅还是一千人的牛刀小试,如果是一万人,十万人呢?
兰戈望了望远处的天空,她迅速传达出心灵的命令——等待时机,准备突围!
与此同时,冥灵军也在迅速调整着攻击的重点。
全力重压,当然也可以一举把整个亚马逊小队绞成粉碎,但是至少要付出十倍左右的生力军损失的代价,更何况冥灵军之所以会在马拉若岛大规模出现,本来也不是为了欣赏亚马逊入海口举世无双的壮丽景观。
蓦力亚卡河谷之役后,热爱科学的冥王梅迪纳对达马一手研制的冥灵炮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科技一旦和灵力相结合,就立即产生出难以估量的力量,更何况亚马逊人本身就是兼具精灵族和人类双重特征的生物?梅迪纳秘密选择了马拉若岛做为新炮弹改制研究的基地,并且派出亲信重兵加以把守,而兰戈的军训计划,则正好撞在了梅迪纳的炮口上。
兰戈虽然看不见回首之岛上正在调整方向的炮口,但是她感觉到了逐步加强的攻击力——贝式防御的重中之重,就是“蚌壳”连接处的两个点,这一首一尾的两点如果有实力强大的战士主持,就会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并且相互照应,给敌人带来极大的困扰。但是眼下,兰戈只能把另一端也变成闭合式的防御盾,由自己负责全部的决策和领导,也就是说,当整个阵列纵转的时候,那一个点将成为最被动最缓慢的一点。
冥灵们等待的也就是这个时候。
它们要在炮火响起、队列发生变化的时候,集中全力撬开这一对紧闭的贝壳,露出里面鲜嫩的,可以随意屠戮宰割的软体来。
“砰!砰!砰!”冥灵之炮如期而至,划过天空,刺穿水面,直击“蚌壳”的尾部。
几乎是与此同时,兰戈带领着队伍向前迅速游动——但是,每一声炮响,就有两个战士,迎面向着炮弹的方向冲去,盾牌在她们身后迅速闭合,这是唯一的,保全整体力场的办法。
“轰!”炮火在水下四散开,河底的淤泥被掀起,一片天翻地覆,混乱中,不知道是谁的盾牌被炸飞离手,打在不远处的“蚌壳”上,一路摩擦着向前,铿铿锵锵碰撞有声,但是在这泥水之中,既没有痕迹,也没有火花,只缓缓跌落,无声无息落在兰戈脚下的淤泥上。兰戈没有看,她不用看也知道,这六个被遗弃的少女,早就被炸得尸骨无存,即便是她们的灵魂,也肯定被那群窥伺已久的冥灵吃得干干净净。而她,身为全体战士的首领,唯一能做的决定,却只有象某些生物一样一截截抛弃自己的身体,用最小的牺牲换取大多数人的生存。
就在这一刻,亚马逊河口的回潮到来了。
这是这个世界最壮观的回潮,彭湃的浪头在三角形的河壁里不断受到挤压,越来越高,越来越急,终于以万钧雷霆的势头席卷整条大河逆流而起,兰戈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她要借着河水的巨大冲击力,突破重重围阻,这携裹宇宙逆天而动的威力并不是冥灵们可以抗衡的。
整个大地河道都在吼叫,巨浪几乎变成一道通天的巨壁,呼啸而来,在这样的声势下,保持任何阵列都是妄想,兰戈一声令下,近千名战士化身为巨浪峰巅的小小浪花,直向着包围圈冲了过去。
无法阻挡,毕竟只有她们是亚马逊河的女儿。
但是冥灵就是冥灵,不知是谁第一个醒悟,从湍急的流水中挣扎着一跃而起,飞向天空,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半个军团的冥灵们脱离了无法驾驭的河水,向着远去的兰戈奋起直追。
无论什么样的惊涛骇浪,总是无法和飓风比拼速度的。
起先是千百道黑色的闪电,接着渐渐汇聚成巨大漆黑的冥刃,它们在天空越飞越快,越飞越快,这回轮到兰戈尝一尝团体的力量了。潮头的浪壁在望,浪尖的战士们在望,天空的冥刃微微调整了一下方向,瞄准兰戈首领的头颅,象一道迅雷,斜斜劈下。
即使是兰戈自己,也没法想象如何幸免于难了——世界上没有比闪电更快的速度……除非,是另一道闪电。
然而。另一道闪电迎着怒潮而来,照亮了浩瀚的亚马逊河,照亮了不远处的茫茫大西洋,也照亮了混黑的苍穹。
亚马逊少女们一起仰起头来,看着一黑一白两道电光在空中交锋而过,许久许久,还隐约在天空留下一个对比鲜明的十字。
“是箭!”一个少女拾起一枝水晶的长箭,叫着。
兰戈微笑起来,她受伤了,只是轻伤,她并不在乎——不远处,一只雪白的鲟鱼划破波峰迎着她们而来,而她们的女王正站在白鲟的背上,左手依旧举着那张古老的弓,右手稳稳搭着第二枝箭,无论是狂风骇浪还是漫天的冥灵军团,都无法令她的眼神有丝毫的动摇,她如此的坚定,好像亘古以来,一直保持这开弓射箭的姿势,从未变更过一样。
希亚身后三箭之地,浩浩荡荡的亚马逊正规军踏浪追随。
“首领,快。”希亚面无表情,“梅迪纳没有出现,这里不是决斗的地方。”
“是。”兰戈点头间,希亚的白鲟已经跃游潮头,希亚看了看她,轻声吩咐:“你们走前面。”
“是。”兰戈心里,忽然对这位年轻的陛下有了些与以往不同的看法——这位铁腕女王……兰戈叹了口气,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