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见儿子喷出一口鲜血,那血落在地上,红的耀眼,周氏的心这才觉得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容成业唇角挂着血迹:“这条命,娘给的,娘拿去吧!”
周氏吓的魂飞魄散,管教儿子是为了让他对自己俯首帖耳,而不是让他离自己而去。周氏冲过去抱住儿子大哭起来:“我的儿,我的儿,你要没了,娘要靠谁?”
容成业的面色煞白,一个字都没有说,周氏抱着他越发是儿一声肉一声哭的心酸。嫣然晓得此时不能指望周氏,只得唤人赶紧把容成业扶进房里放平躺着,又让人先给容成业熬一些参汤来喝。
忙乱之中,医生也已请到,嫣然这些年年纪渐大,此刻又事出紧急,也顾不得回避了。医生见容成业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拉过手来号一号脉,眉就皱起:“这是谁下的狠手,正正打在心肺之处,这血也不会这样鲜红。”
嫣然都没回避,周氏更没回避,连后面的话都没听,只觉得自己这辈子的指望都没了,喊了一声我的儿啊,眼珠一翻就晕了过去。嫣然也不去管她,只让她的丫鬟把她扶回去,就问医生:“可还有几分可救?”
这医生晓得这是容家二房的独子,沉吟一下才道:“自然可救,不过容二奶奶这样性情,不说重些,难免会…”说着医生就起身去开方,边开边叹气,好好的日子,怎么就过成这样。
嫣然让人把方子赶紧拿去抓药,又命人给了诊金,正要送医生出去,周氏的丫鬟就跑过来,眼里全是泪:“三奶奶,二奶奶醒了,可是不会说话了,也不会动,就跟死了半个一样。”
这症状倒像是中风,那医生没想到这事给周氏的冲击竟这样大,急忙转身又去周氏上房查看。嫣然不由用手按下额头,这乱糟糟的一摊,还不晓得要怎样收拾呢。
这样一忙乱,嫣然从周氏这边回去,已经入夜了。容畦听的妻子说了周氏的事,不由摇头道:“怎么也没想到,二嫂这边会过成这样,现在还不晓得如何呢。”
“我让人去告诉了周家,周二爷那边听的信,也赶来了,和侄儿商量了半日,说这个情形,不管怎样都要娶个媳妇回来了。只是…”若是周氏没吵闹这么一场,说出要退亲的话,只怕遇到这件事,对方也会把女儿嫁过来,可惜周氏曾这样吵闹,只怕对方借此退亲的事也不是做不出。
容畦晓得妻子话里的意思,也只勾唇一笑,周氏这样撞上南墙也不肯回头的人,太多了。
果真没出嫣然所料,过了数日,容成业渐渐平复,周二爷就前去和容成业岳父家里商量,要娶媳妇过门。对方家自然不肯答应,只说总要等养好伤再说,最后还是周二爷又咬牙拿出五百两银子做为聘礼,还说不要这边一分嫁妆。对方才肯点头。
嫣然听的对方肯点头嫁女,还有些奇怪,毕竟对方照原先说的,也是个疼女儿的,之前可还是想退亲的。来和嫣然说这件事的是裘氏,听到嫣然的问话裘氏就道:“这话也只能在这里面说,不能传出去,那边十一二岁时候不是没了娘,做爹的已经续娶。这门亲原本就是继母应下的!”
原来是继母,这就难怪了,前后算下来一千两银子的聘礼,答应的嫁妆又不需要出,里外里算起来,白得一千两不说,还省了一千两呢。
“不过这事,大嫂是怎么知道的?”嫣然的话让裘氏笑了:“这有什么不能知道的?这侄媳妇,是和她祖母一起的,她祖母十分疼爱她,听说原先就不大同意这门婚事,只是爹娘都答应了,做祖母的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原本想着还要多给一些嫁妆傍身的,谁知现在连嫁妆都顺便推了。听说她祖母和她爹吵了一架,又把继母拿来骂了一顿。可又有什么法子?”
嫣然长声叹息:“这孩子,命也不算太好。”失母得到祖母怜爱,可惜又遇到这样一个继母。裘氏点头:“说的就是,若是嫁到我们这样人家,也不算差了,可是二婶的那个脾气,你是晓得的,现在儿媳妇进门,还不晓得怎样揉搓呢!”
这些都是别人家的事,嫣然她们叹息一阵也就过了。既然那边答应嫁女儿过来,周二爷充分发挥了怕夜长梦多的想法,急急预备婚事,从说定到成亲,不过用了一个月。
嫣然她们也接了帖子去坐席,馨姐儿已经晓得这门婚事缘由,去的路上只是在那长吁短叹。嫣然听到她的叹息就道:“你叹息什么呢?这些事情,总轮不到你身上。”
“娘,我晓得,可是我在想啊,遇到继母就这样,那这天下可有好继母吗?还有,若…”嫣然没想到女儿想的这么远,眉微微一皱就道:“天下自然是有好继母的。可你也要知道,人心生来就是不平的,原本没有自己的儿女还好,等有了自己的儿女,未免看的自己儿女如珠似宝,前房儿女如同寇仇。那富贵人家也还好,毕竟东西多,分也分不了。就是这样日子刚刚够过的,往谁稍微偏一偏心,就是天差地别。”
“什么样的天差地别?”馨姐儿的问题真是一个接一个,嫣然笑了:“你想,有四十两银子分给两个人,若分的那个人偏心,给自己儿子多偏十两,于是就变成一个是三十两,一个是十两。前面那个可以过富足日子,后头那个就只够过日子。你说,能一样吗?”
“原来是这样,可是娘,为什么不让这四十两变成四千两,四万两,那就完全不同了!”嫣然噗嗤一声笑出来:“能这样想的人,就不会盯着家里这点东西,而是大大方方地平分了。不能这样想的人,自然眼界不大,只盯着眼前这点东西,你说,他怎会不偏心?”
馨姐儿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嫣然把女儿的手拉住:“馨姐儿,常言道,好汉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着嫁时衣。我和你爹给你备的嫁妆必定是很丰厚的。我还是望你记住这句话。”
馨姐儿点头:“对,娘,我不会在意这个,要挣,让你女婿给我挣去。”嫣然戳她额头一下:“不害臊,说这样的话。”
馨姐儿又是一笑,掀起帘子:“娘,到了。”
虽然周氏的人缘不怎么样,但瞧在容畦面上,今日来赴席的还是有那么几个。再加上到处挂了红绸,看起来也是喜气洋洋。容成业迎出来,嫣然说了几句恭喜的话,也就往里面去坐席。
周氏自从那日中风,此刻还躺在床上,并没出来招呼。在里面帮着招呼的,是周家两位奶奶。瞧见嫣然,周大奶奶就笑着迎上前:“三奶奶是越来越春风得意了。”
嫣然和周大奶奶说了两句客气话,坐下就笑着道:“倒没想到今日你会来。”
“总是亲外甥,再说,我也想来瞧瞧…”报应两个字周大奶奶终究没说出来,见又有客人来,周大奶奶忙起身去迎接。报应,今日来坐席的,只怕不少人是抱了瞧热闹的心来的。嫣然摇头,馨姐儿已经在另一边和那些孩子们说笑起来。看着女儿灿烂笑脸,嫣然又是勾唇一笑,教好儿女,可不光是对自己好。
婚宴都是这样,花轿进门,拜了天地,也就送入洞房,然后新郎官出来外头坐席。女客们这边,也有几个在那说起这事,还说若换了自家,绝不把女儿给嫁过来。
婆婆躺在床上也就算了,丈夫还被打的吐血,谁知道年寿几何。也只有继母才会不把前房女儿当一回事,为了一千两银子,就把女儿给卖了。
她们虽然小声议论,嫣然却觉得坐立难安,没有终席就走了。
回来路上,馨姐儿也没像平日一样活泼,只是偎依在嫣然身边,嫣然过了很久才道:“你不高兴?”馨姐儿摇头才道:“娘,我并不是不高兴,而是大嫂那张脸,一点也不欢喜,也不羞涩。娘,若我落到这样境地,该怎么办?”
、312 大结局(二)
“你怎么会落到这样境地?”嫣然反问女儿,馨姐儿当然知道自己娘话里的意思,但小脑袋还是摇了摇:“娘,不是这样的,是我想起外祖母说过,人要能吃苦,也要会享福,这样才会过的好。于是我就在想,假如我不是我,而是大嫂这样的人,那该如何?”
嫣然久久地看着女儿,馨姐儿的眼眨了眨:“娘,是不是我这话不该问?”嫣然摇头:“不是不该问,而是我觉得,我的闺女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会懂得站在别人那里想事了。”
嫣然的赞扬让馨姐儿的小脸红起来,嫣然把女儿搂在怀里:“馨姐儿,若有一日,落到这样的境地,记得千万要活着。”
活着?馨姐儿有些不明白,嫣然笑了:“很多人活着,吃苦受累但不晓得为什么活着,不少人活着,只知道享福,从没想过若有一日这福气不再了要怎么活着?活着,就要想到未来,吃的苦,受的累,都不能白受。同样享的福也不能白享。而是要把这些经历都记住,在最艰难的那种境地,努力地想着把这样的境地改变。”
嫣然现在这番话对馨姐儿来说,有些深了,馨姐儿有些听不大明白,但还是点头:“娘,我记得,要活着,努力地活着,努力地一点点地改变自己这样的境地,一天只改变一点点,是不是以后就能变的更好一些。”
嫣然又笑了:“对,在最难的时候,也要一天改变一点点,日积月累,就不一样了。”馨姐儿的小脑袋又开始往下点:“那娘,大嫂要怎么做呢?”
你大嫂啊?嫣然说了这么一句就没说话,只浅浅一笑。这桩婚事,从很多人眼里来瞧,都是一桩不算好的婚事,婆婆躺在床上要花银子治,家里的产业虽还有一些,可只够嚼裹。一进门就要撑起这个家,难怪今日新娘子会一点也不欢喜。
可转过来想想,这门婚事也不算太糟糕,最少还有产业,还有自己住的宅子,算不上一无所有。而且以嫣然对容成业的了解,他也不是那样没主见的。若能想到这些,两口子踏踏实实地,容成业现在也不要读书了,帮着把家里的产业都收拢起来,有些不好的产业就卖掉,剩下的好好经营,又是一家富户。
不过这样,就要夫妻齐心,只是不晓得这个明显含有怨气的新娘子,会不会这样做呢?毕竟在外人看来,她是周家花一千两银子给容成业买回来的媳妇。
嫣然轻叹一声,人的日子要过成什么样,只能看自己怎么想了。馨姐儿还在那眨巴着大眼睛,嫣然把女儿的手握住,浅浅一笑没有说话。
次日容成业夫妻到嫣然这边来给叔叔婶婶行礼,嫣然夫妇受了礼,又把见面礼给了。经过了一夜,新娘子面上神色似乎稍微有些缓和,说话也带上笑了。
尽管如此,嫣然还是能瞧得出新娘子面上的笑,并不那么舒展,在送他们出去时候,嫣然拉着新娘子的手道:“人这辈子,日子过成什么样,全看自己心里怎么想。我见过有那在外人瞧来千好万好的人,日子越过越糟糕的。也见过在外人瞧来一无所有的人家,日子越过越好。你们现在成了家,夫妻务必要齐心,休要陡生嫌隙!”
容成业已经应是:“多谢婶婶教诲!”新娘子的眼微微一抬,面上似乎有所触动,接着就低头柔声道:“是,婶婶的话,我记住了!”
嫣然看着他们夫妻离去,不由轻叹一声。容畦听到她的叹息,笑着问:“叹什么呢?”
“我恍惚间想起,当初初来扬州时候,那时二嫂何等风光,现在不过短短十多年,就成这样了。”人心不足,会变成一条贪婪的蛇,想吞掉象却没有把这象完全消化的能力,就会这样。
“二嫂现在,并不算十分凄凉!”容畦说完这句就对嫣然道:“你的心,还是比我软多了!”
“你这是在笑我?”嫣然抬头看向丈夫,容畦唇边的笑没有消失:“我没有笑你,我只是庆幸,庆幸这么些年,遇到这么多的事,你的心,还可以这样软,而不是漠然地瞧着那么些事发生!”
“人心都是肉做的,又不是真的石头!”嫣然说了这么一句就又摇头:“不过,如果遇上那种心如石头,怎么都捂不热的,我也不会在意。虽说他爹娘都是那样不管不顾的人,成业却是个好孩子,这样的好孩子,该有好日子的!”
容畦微微一笑,没有说话,最喜欢妻子的,就是她这样说话时候温柔神情,而不是别的。这样温柔的神情,容畦知道,自己一辈子都看不腻。
日子一日日流淌,容家的家业现在是越来越大,隐约有扬州城首富的趋势。不过嫣然和容畦两人都不在意这个头衔,毕竟首富不首富的,不过是过眼云烟,最要紧的是把家里日子过好。
“三婶婶,亲家老太太他们现在也不去广州了?”郑三叔夫妻后来也去过两次广州,但随着年纪渐大,嫣然不愿意他们太过劳累,再说郑家在这边也安了家,再搬去广州分明也不合适。因此郑三叔夫妻这两年也没再去广州,换成郑二哥每年过来广州探望。
“年纪大了,我爹都快七十了,我娘比我爹小了一岁,也不小了。”嫣然的话让裘氏叹了一声:“也是呢,我都抱上孙子了。想起你来扬州时候,这一转眼都二十多年了!”
“二十七年了,那时我还是新媳妇!”说起往事,嫣然面上也露出笑,那时还是二九娇娘初嫁了,现在已近五旬,别说儿子,连孙子都有了。这日子,过的就这样快。
裘氏叹气:“那时候啊,总觉得这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可是转念想一想,发生了多少事儿啊?”裘氏夫妻的日子过的也是十分顺遂,容畦这边生意做的好,家业发的大,裘氏两口的家业也有了一些起色,现在裘氏的日子早超过当年初进容家时的想象。女儿出嫁,儿子娶媳妇,各自生儿育女。儿子虽然不是裘氏亲生的,不过十分孝顺,儿媳也是个温柔能干性子。
裘氏现在每日除了含饴弄孙之外,就是往嫣然这边走走,老妯娌说说话。
“大嫂今年都快六十了,说到这个,四婶婶和小姑都给我写信来,说大嫂六十大寿要办时候,可要记得让我告诉她们,她们好备上几样礼。”嫣然的话让裘氏又笑了:“备什么礼啊,我最盼着就是能见见她们,可是难!”
秦氏和容玉致都随着丈夫在外做官,数年迁转,自从当年京城一别,嫣然已经很多年都没见过她们。而裘氏就更别提了,比嫣然没见过的日子还要长。
“这还真是个难事。小姑倒罢了,就在山东,要见还是能见的。可是四叔他是在云南做官呢,虽说是一任知府,可听说云南那边,既有毒虫又有瘴气,还不晓得四婶怎么受的住!”既然裘氏说了这句,嫣然也就跟着凑趣。
裘氏嗯了一声,说起别话来:“算来,二婶的孝期也该满了。等这孝期出了,他们的日子也好过一些。”周氏是前年过世的,过世前虽然一直在病中,但她的脾气还是没变,手脚不能动,但嘴里还是可以骂。再加上每年的汤药费,容成业弃了学业跟了容畦学做生意,开头难吗赔了些,就被周氏骂了个狗血喷头,还说全是儿媳克自家的财运,要容成业把媳妇给休了。
容成业顶住自己娘给的巨大压力,绝不同意休妻,又让人尽心服侍周氏,让自己妻子少往周氏身边去。这更让周氏恨个不停,每日只是骂媳妇不住。骂了两三年,见媳妇没有孕相,那更是逮到一个机会让她骂。
等媳妇生了儿子,周氏有要容成业把孙子抱到自己身边抚养。这样的话容成业怎么肯听,只当是些耳边风。周氏越发骂的厉害,直到过世前一年,因着躺的日子久了,气不够足了,才骂的少些。
就算如此,她儿媳从过门到现在,也挨了足足七年的骂。
“不光是好一些,是更好!”嫣然的话让裘氏又笑了,恶婆婆没了,容成业现在的生意渐渐做的也有起色,再加上他们夫妻算是共过患难的,两口子的感情极好。
裘氏在这跟嫣然说了不少时候的闲话,嫣然的儿媳已经过来请示:“婆婆,今儿厨房那里有新鲜的鱼,要不要炖个鱼汤,大伯母一起在这里吃饭呢。”
“炖鱼汤很好,不过你要去和厨房说了,要把鱼片的没有刺,不然你大伯母现在开始掉牙了!”嫣然笑着吩咐儿媳,她儿媳姓武,就是原来想和郑家做亲的那个武家,后来这件事没成。倒和容畦熟悉起来,于是等根哥儿长大议亲时候,就定了他家女儿为媳。
两边都是知根知底的,甚至武氏也算嫣然瞧着长大的,因此嫁进来之后,婆媳相处甚好。
“是,儿媳定会和他们说的!”武氏恭敬应了,这才告退离去。
“瞧瞧,你当着你儿媳妇面就取笑我!”裘氏白嫣然一眼,嫣然笑了:“得,你孙子都多大了,还和我发少女之娇嗔呢。”裘氏撑不住又笑了。瞧瞧嫣然的容色就道:“我和你毕竟不一样,你日子顺心,这些年也没见有多老,我可比你老多了。”
嫣然抬手就往鬓边拔下一根白发:“还不老?都快五十的人了,瞧瞧这是什么。不过皱纹少些罢了。”
“那也是三叔和你好,不然…”裘氏笑笑没有说话,嫣然明白她要说的是什么,只浅浅一笑。裘氏又说些别的,两人说了会儿闲话,晚饭就送了上来,武氏陪着她们妯娌用完晚饭,裘氏也就告辞。
看着裘氏离去,嫣然有些恍惚,仿佛还是昔日在侯府时候,那时总觉着,日子怎么过也过不完,可是现在,一转眼,就近五旬。
“祖母,我想听你讲故事!”有只小手拉着嫣然的裙子,嫣然低头看着自己孙女,把小人儿给抱起来:“跟着你的丫鬟婆子呢?你就一个人跑出来了?”
小人儿今年才四岁,是这家里的掌上明珠一样的存在。搂住嫣然的脖子小嘴就撅起:“我不想她们跟着。祖母,我想问问,姑姑小时候就是这么淘气吗?”
“你连你姑姑的面都没见过,怎么就说她淘气?”嫣然进到屋里把孙女放下,吩咐丫鬟拿来点心,给孙女喂着。馨姐儿早已出嫁,她嫁的不是别家,而是昔日的曾家。
当嫣然接到曾之贤写来的信,说想为曾之庆的次子求馨姐儿为媳时候,嫣然简直都不敢相信。纵然早已放出,但曾经的主仆之别是有的。曾之贤的那封信也写的十分恳切,说是那孩子看中了馨姐儿。现在议亲时候,就对曾之庆说出,并求曾之庆成全。
嫣然想了半日都没想出这两孩子什么时候见过面,馨姐儿活到这么大,也只有进京过那一回,难道就这么一回,就被人看中了?嫣然寻来女儿和女儿一说,问她可否愿意,毕竟曾家虽然曾败落过,但随着曾之庆把产业聚拢来,他的长子又考中举人,曾家和原来败落时已不一样。
嫁进这样规矩繁杂人口众多的大家族,又是这样的身份,难免会有些艰难。馨姐儿在仔细思考后点头同意,说记得当初嫣然说过的,人这一生,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境地,没有完全顺利的也没有完全不顺的。既然这个人主动说出要娶自己,比起那样陌生人又要好些。况且馨姐儿没有说出口的理由,嫣然也明白,那就是,馨姐儿想为嫣然争一口气。
既然女儿愿意,嫣然又去和容畦说了,容畦听的馨姐儿竟有这样的心,沉默良久后才对嫣然道,毕竟是嫣然亲自教出来的女儿,到底是不一样的。
因此嫣然也就给曾之贤写信,同意结亲,定下亲事,又给女儿备了厚厚一份嫁妆,容畦亲自送女儿进京出嫁。这个孙女是馨姐儿出阁后武氏生的,自然从没见过馨姐儿。
此刻孙女问起,嫣然不由勾唇一笑,就捏捏孙女的脸:“我也想你姑姑啊。”可惜她嫁的那么远,难以见到。这是远嫁最大的不好之处。纵然有书信往来,晓得女儿已经生下儿女,晓得她和妯娌们相处的都很不错。可是嫣然还是担心,担心女儿和自己一样,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
“等爹爹中了进士,那我们就可以进京看姑姑了!”小孩子什么都不懂的话让嫣然勾唇一笑:“想你爹了?”小姑娘点头:“爹爹去了有三个月了,祖母,什么时候才考中进士啊?”
“进士哪有这么好考的?你舅公考了三次都没考中。你爹这还是头一回去呢。”根哥儿没有郑小弟考举人那么顺利,走了四五遍,才在今年中了举人。容畦自是兴奋不已,意思让儿子不要再去考进士了,但根哥儿不肯,赴过鹿鸣宴就和郑小弟两人买舟北上。
算着日子,去了三个月,还有一个多月才开考呢。嫣然想女儿,想儿子,可是所有的思念都不能对孙女说出,只能抱着孙女微笑。
“你们祖孙俩说什么呢?”容畦的声音已经在门外响起,接着容畦就对孙女张开手:“来,乖孙女,给祖父抱。”小孙女却不肯离开嫣然的怀抱:“不要,祖父胡子扎人!”
容畦摸摸胡子,老了,不复当年的翩翩少年郎,连孙女都嫌弃自己了。嫣然浅浅一笑才道:“得,也别说这些了。等过了年,不管考得上考不上,就都有信了。”
过了年正月里十分热闹,赴过几场酒席,现在不管是容家的人还是郑家的人去赴宴,都不会有没眼色的人和他们说些什么,而只有连串的赞。
这样嫣然原来不在乎,现在当然也不在乎。过了正月嫣然就开始计算什么时候开会试,什么时候能有信。这样差不多数着日子过,就到了四月。不管有没有考上,都该有消息了。
“祖母,爹爹什么时候回来?”这日嫣然起床梳洗过,用过早饭到园子里遛弯,小孙女也跟了来,眨巴着眼又问嫣然,嫣然捏捏孙女的脸:“总还有些时候!”
“可我都睡醒很多觉了。”小孙女叹气,嫣然浅浅一笑还没有说话,丫鬟已经匆匆走过来:“太太,京城来报,我们大爷,考上了!”
考上了?这三个字这么简单,却让嫣然心里涌上喜悦,急忙往外走去。小孙女也跟着她跑,人小腿短,跑不了几步就追不上,嫣然听到后头孙女的叫声,转身把孙女抱在怀里:“走,我们一起出去瞧瞧!”
等嫣然来到厅上,厅上已经聚了不少人,容畦正在那问跟着根哥儿去的管家:“这可不能作假,你告诉我,可真是考上了?”那管家连声道:“自然不敢哄老爷,大爷确实中了,不过…”
“不过什么?”嫣然猜到只怕自己弟弟这回又没中,于是开口问,果真那管家就道:“只是舅老爷这次又落第了。舅老爷还说,不如就选了官去!”
“选了官去也好,横竖能做上一任,我们这样人家,能做一任官,我们做父母的能得了诰封,也就够了!”郑三叔已经和郑三婶相携而来,曲氏也服侍着公婆带着儿女过来,听的自己丈夫这回没有中,曲氏心里还是有几分难受,可再听到郑三叔说就选了官去。曲氏也就收起心里那点难受,毕竟这天下读书人那么多,能中举的已经不多,也许自家福气就只够中个举人的。
因此曲氏也笑着上前给嫣然夫妻道喜,嫣然细细问过儿子中的名次,虽说名次不高,不过中在三甲罢了。但就像父亲说的,又非书香人家,能中一个三甲已经是祖坟冒了青烟,又何必非要中个状元榜眼探花?
大家在那互相说着恭喜,武氏已经让人在门口放炮,又拿出早已预备好的新钱,到门口去散发,还商量着请客摆酒。一家子忙乱之中更见欢喜。
过了一个月,根哥儿一个人回来,郑小弟留在京城选官,到的家中自然又是一番热闹。等热闹过了,根哥儿才对容畦道:“还要叫爹娘得知,爹娘也该和我一起进京才是!”
“不是说你要选官,该在家里等着去上任才是!”嫣然不知道儿子为何有这么一说,皱眉问道。容畦瞧妻子一眼:“你也糊涂了?难道不晓得这中了进士,总要先考翰林,再去选官。我们儿子这样的,只怕也考不上翰林!”容畦话里有深深的遗憾,这边不是那样进士小省,回回都有不少中进士的,像根哥儿这样名次的,只能选官,若留不在京里,也只有外任。
虽说做官总是荣耀的,可容畦还是愿儿子在自己身边,但嫣然那句话说的也对,都这么大了,该离开了。因此容畦说了这一句,没有再说。
嫣然瞧容畦一眼才道:“老了,竟连这些都忘了。根儿,你可不是因着这个才想要我们进京吧?”
“什么都瞒不过娘!”根哥儿含笑说了这么一句才道:“是妹妹说的,说很想娘,该趁着这一回让娘进京,爹也去,好好热闹热闹,原本我想在京里等着选官,可想着中间还有这么几个月,况且小舅舅也会帮我瞧着。索性回家来,完了这些热闹的事,然后再进京选官!”
“我们儿子,现在可真是大人了!”嫣然由衷赞叹,根哥儿浅浅一笑:“娘,儿子今年都二十七了,早不是孩子了。娘,您到底去不去?”
进京啊?之前总认为那次离开,就再也不回去了,在扬州生活的年月,比在京城生活的年月要长多了。可此时儿子问出这个,嫣然才恍惚觉得有些思念京城,思念那座自己在那长大的宅子。
当初,自己在那里,是小丫鬟,而现在,自己的女儿在那里,是做儿媳,是做主人。嫣然浅浅一笑,生为家生子的人,能有这样的荣耀,足够了。
既然嫣然点头同意前往京城,根哥儿也就让人收拾行李,作速进京。这一回比哪次去京城的人都多,除了丫鬟婆子这些下人,还有儿子儿媳孙子孙女。而去往京城这一路,嫣然的心绪也和原来不一样。这么多年了,真的,已经完全不同了。
那个在侯府后院,懵懂无知的小丫鬟,已经变成现在容家的当家人了。从船舱的窗口看出去,那些景色也有了变化。容畦晓得嫣然的感慨和自己不一样,因此并没打扰她,只和儿子说话,逗着孙子孙女们。
嫣然一家到达京城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了,京城正是最热的时候,车缓缓地进了京城,驶过那些嫣然熟悉的大街,嫣然掀起帘子往外瞧,小孙女的脑袋也跟着探出去:“祖母,这就是您从小生活的家乡?”
“你是和谁学来家乡两个字的?”嫣然笑着问孙女,小孙女已经点头:“和哥哥学的啊,祖母,我什么时候能和哥哥一样,读书写字!”
“你想学读书写字?”小孙女点点头,胖乎乎的手掌撑着下巴:“祖母,听说姑姑也读书识字,那我也要!”
“你怎么不说你祖母也会呢?”嫣然的声音很温柔,小孙女的眼又眨巴几下,嫣然把车帘放下:“好了,到家了,下车吧。”
“到家了?祖母,可这里不是扬州啊?”小孙女还是十分疑惑,嫣然把孩子交给奶娘抱下去才笑着说:“可这里,是祖母嫁给你祖父的地方。”
那么些年,容家并没重新另买宅子搬迁,而是把旁边一座宅子也买过来,重新修葺建造过。现在嫣然的年纪到了,又来到这所宅子跟前时候,心中竟是从没有过的感慨。
“祖母不是在扬州嫁给的祖父?”小孙女还要继续刨根问底,根哥儿把女儿抱起:“就这爱问的性子,和你姑姑是一样的,见到舅公还不上前叫人?”
小孩子被父亲说的脸上一红,埋在根哥儿肩头不说话。嫣然已经笑了,看着在门口等着的郑小弟:“还好还好,爹娘还担心你呢!”
“我还怕爹娘气到呢,这走了四次都没考中!”郑小弟呵呵笑着,听到弟弟这样说,嫣然就放心了,不怕落第,怕的是从此就萎靡振没有精气神了。现在弟弟还能和自己开玩笑,那证明落第这件事对他影响不像前几次那么大。
“姐姐,你别这样瞧着我,我又不是孩子了,虽说我只比根外甥大那么几岁,可我还是长辈不是?”郑小弟的话让嫣然又笑了,前呼后拥中进了屋,稍事休息后郑小弟已经拿着贴过来:“这是曾家给你下的贴,约你后日去曾家赴宴呢!”
嫣然拿了帖子打开瞧着:“什么时候,去曾家,还要人正正经经地下贴了?”
“不一样了,姐姐,我倒想问问你,你现在拿了贴去曾家赴宴,心里是什么感受?”嫣然笑了:“什么感受,我也不知道呢,不过我只知道,现在和原来不一样了。”
用了差不多几十年,才走到这一步,走到可以和昔日主人平等相待这一步。是真正的平等相待,而不是原来那样,嘴里说的和自己心里想的,不是一回事!
看着上面的字,这字迹嫣然并不熟悉,不是曾之庆的,也不是女儿的,或许是曾少夫人,不,现在不该称呼她为曾少夫人,而是曾大太太。嫣然的手往那字上面一个个挨个点过去,当年那个掩饰不住骄傲的,初过门的少妇又在眼里,还有她唇边万事掌握在手心里的笑容。
现在,嫣然的手轻轻一挥,这么多年的时光过去了,曾经需要在她面前低眉顺眼回话的人,已经可以站在她面前,露出得体微笑了。
虽然旅途劳累,但嫣然这一夜并没睡好,听着身边丈夫发出的呼噜声,嫣然拿起扇子给他打了几下扇,那呼噜声减轻一些,嫣然看着他,怎么都没想到,那回奉命去给石安送东西,遇到的男子就是自己一生的依靠?
想到这,嫣然很想把丈夫摇醒,和他说说这一路走来的酸甜苦辣。可看着他面上那已经很明显的皱纹,嫣然并没把丈夫摇醒,还是让他睡吧,要赴宴的,可不止自己。
想着,嫣然就重新躺好,容畦等她躺好才悄悄地睁开一只眼,女人啊,就是想的太多。不过,别的女人这样想不可以,妻子这样想,很好。
曾家在被夺爵后搬回侯府之时,只对违禁之处做了些改动,后来因着曾之庆的长子读书还算成器,有些松动了,于是原先被封起来的厅堂又重新打开,不过当年悬着匾额的侯府正堂,一直锁在那里。除非曾家子孙有谁做到一品大员,那座正堂才有可能打开。
轿子在二门里落下,曾府下人上前掀起轿帘,嫣然走下轿,虽经历了风波,但二门处和原来并没什么变化。等在那里的馨姐儿和曾大奶奶已经迎上前。
“娘,这一路上可好!”几年不见,馨姐儿面上的稚气早已褪的干干净净,和在扬州时并不一样。当着曾大奶奶,嫣然不好对女儿流露更多的感情,只回了个好字就对旁边的曾大奶奶点头:“小女娇痴,这些年在这家里,你这做大嫂的多有提点,麻烦你了!”
“亲家太太这话羞死我了,我不过偶尔说上几句,哪能算得上提点,再说像二婶婶这样聪明伶俐又体贴人的妯娌,我还巴不得个个都是这样。”曾大奶奶姓石,是石安的堂侄女,也是侯府旁枝。
嫣然先还担心女儿是报喜不报忧的,不过见了这一面,再加上石氏的这句话,嫣然的心也就放下些。握了女儿的手,嫣然在她们妯娌的陪伴下往上房走去。
曾大太太现在住的,是昔日曾太夫人住的上房。当年曾侯爷和赵氏针锋相对,闹了两三年,最终还是曾侯爷败下阵来,带了爱妾幼子拿了大大一笔家资出外居住。赵氏被曾侯爷这举动气的差点吐血,在床上又躺了几年就断了气,临终前拉着曾大太太的手,要她一定记得这条家规,不能让孙儿们纳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