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饼老人举着一把糖饼喊,“小姐,你的糖饼!”
回去时,魏弦这日竟已从城西军营回来,站在都尉府门口等魏之之。
魏之之下马车后,见着他也丝毫不觉得奇怪,只淡淡说,“爹,人家尘缘已断,你就不要这么俗了好不好?既拿得起,就要放得下。”
魏弦竟没出声。
魏之之说,“爹,我答应亲事。”
永荣跟在车后,抬起头来,看一眼魏之之头也不回的背影。
是夜,永荣换过班后,无精打采地回骑射场后的营房去睡觉,转过一道门,不妨一个人影黑嗖嗖地跳出来。
他一看,十分惊喜,竟是明翠。
明翠板着脸,将一个黑布袋砸给他,“这些东西都还给你。”
永荣手忙脚乱接住,有些不知所措。
明翠转身就走,但走两步,又不甘心,退回来恶狠狠指着他鼻尖,“照我说,小姐就是被雷劈傻了。亏得她费尽心思把你弄进军里,还指望你立功晋级。我看就你这个怂样,她等一百年也等不到,何况你还是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哼!”
说完,趾高气昂地跑开了。
永荣好纠结,傻了半晌,慢慢打开手里那个黑布袋。
一支蝴蝶红木簪,一只被摸得圆润光滑的小木人。
小木人魏之之正对着他微笑,默默不言语。
繁世锦 一百三十一章 老子死了,记得烧纸
自那日魏之之出门去清静庵,探过她那师太娘后,从此闭门不出,甚至连饭都让明翠送房里去,魏弦去探她时,她多是恹恹不说话,看着没精打采。
一连几日都如此,饶是魏弦这种粗枝大叶,也看出她对这门亲事,不怎么中意。承毅伯再次登门拜访,借下棋为由,又说起这桩儿女亲事,魏弦只好支支吾吾说,魏之之微感小恙,此事过几日再议。
承毅伯就不悦了,难不成他堂堂承毅伯还讨不到一个好儿媳?于是当日下过一盘棋便借故告辞了。
不想他有骨气,偏他那儿子没个骨气,就说瞧着魏家小姐挺好,怂恿他娘亲送了帖子来都尉府,邀都尉府二姨娘和大小姐,一起去泠泠湖的梨园摘梨子。
帖子一送来,魏之之就皱眉头,“摘什么梨子,我又不喜欢吃梨子。”
明翠小心翼翼劝慰道,“小姐,你都五天没出房门了,可得闷出病来。”
魏之之不耐烦道,“闷死算了。”
明翠又说,“我看人家长公子是个有心的,想着方儿讨小姐欢心呢,总不似那些没心没肺的,连着半声偷偷摸摸的问候都没有。小姐因为这个闷死了,那多冤啊。不是小姐的风格啊。”
魏之之面色一黯,明翠说得不无道理,她这么憋屈像什么话,人家说不准巴不得她赶紧出嫁,从此高枕无忧再不担心被折磨。
这么一想,她魏之之还真是不要脸不要皮,何必呢。于是果断从软榻上翻身坐起来,“给我更衣梳头,咱们摘梨去。”
明翠见她家小姐恢复气场,好高兴,忙去选衣裙。
永荣这日去府衙办完差事,刚走到都尉府大门,就见着门口停着两辆青篷马车,于是去问一个侍卫,“谁要出门?”
那侍卫悄声道,“二夫人和大小姐。”
正说着,二姨娘和魏之之已一前一后出来了。魏之之这日穿了一身淡粉衣裙,乌发用玉色步摇绾了,手里执一把白绢圆扇,见着和往日一样高贵冷艳,就是见着瘦了些。
她一走出来,正准备上车,看见捧着一摞文书的永荣站在那里,赶紧目不斜视上了车,在心里鼓励自己,魏之之你要争气,人家都不待见你,拿得起放不下不是你的风格。
永荣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见着马车轱轱开动,忽然揪过那侍卫低低说,“兄弟,咱们换个班,今晚值夜,我也替你顶了。这个送进都尉书房里。”
说着将手里文书往那侍卫手里一塞,便跟着马车走了。那侍卫一听,值夜也有人帮他顶,今晚正好溜出去喝花酒,于是就乐呵呵抱着文书跑进都尉府了。
泠泠湖摘梨子,去年夏日里,永荣是来过的,也就是在这里,开始了他和魏之之的一段孽缘。
这些魏之之自然也是记得的,坐在画舫上时,发呆时候居多,连承毅伯大夫人和她说话,她也没听着,惹得她二姨娘赶紧偷偷扯她,扯得她回过神来,尴尬一笑,低头温婉道,“午后有些乏,让大夫人见笑了。”
画舫游到梨园所在小岛,承毅伯长公子已在岛上码头候着了,一身月白锦袍,玉冠束发,见着倒真是玉树临风。
魏之之没料到这长公子也在,有些不好意思。承毅伯大夫人和都尉府二姨娘自是明白这些小儿女情怀,见魏之之低头没说话,只当她姑娘家羞涩,心里俱是一喜。
守园老伯还是去年那个老伯,和颜悦色引了他们去庄子里。
要说摘梨子,那不过是个幌子,这些养尊处优的小姐夫人,不过是坐在凉亭里喝喝茶避避暑,顺便尝尝新鲜梨子,摘梨子自是有下人去做。
永荣跟在后面低头走,很有些懊恼,这几日魏之之把自己关在闺房里,都尉府上下人尽皆知,他心里五味杂陈也不好受,今日好不容易见她出来,一时头脑发热,便换班跟来了。
结果一见那承毅伯长公子,玉冠锦袍风度翩翩立在那里,他瞬间就觉得自己头被门夹了,满心骚动被浇灭得妥妥的。
一行人坐在凉亭里喝茶聊天,倒也气氛愉悦,长公子借着陪伴母亲的名义,隔着茶水席,和魏之之攀聊了几句诗词歌赋。魏之之将闺秀气质拿捏得准,半颔首斯斯文文应了几句,让那母子俩对她越发满意,觉得外面传闻都尉千金脾性乖张刁蛮,那绝对是无中生有。
原本相谈甚欢,可老天这不作美的,半下午时忽然刮起风,从天边卷了黑压压的乌云来,见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模样,一行人怕被困在小岛上,赶紧拿了梨子匆匆忙忙下山。
不想才刚下山,暴雨它就毫不客气地来了,这是真正的暴雨,雨雾连天,溅得山路泥泞,婢女下人给夫人小姐们撑起的油纸伞,完全不管用,被风雨蹂躏得破破烂烂。
于是夫人小姐们无不像落汤鸡,偏此处去码头又没个遮挡处,众人只好淋着雨急奔码头。
魏之之郁闷死了,扶着明翠急急走时,不忘低声埋怨她,“我都说不出来了,摘什么破梨嘛。”
明翠心虚,赶紧汇报了一个绝对镇得住她家小姐的八卦消息,“小姐,我见着那狼心狗肺也跟来了。”
魏之之愣了一下,脚下一顿,“狼心狗肺?”
她二姨娘转头喊,“之之,站着做什么?赶紧的走啊。”
于是又逃难一样往湖水码头走。
终于赶至码头,两艘画舫静静停在大雨中,艄公已松了锚绳,放下舢板,搭到码头上,等待夫人小姐们上船。
暴雨哗哗,溅得衣裙泥泞满满不说,连着路都被雨雾挡得模糊不清,魏之之觉得她真是霉透了,看起个死男人,结果那死男人不喜欢她,决定出来透透气吧,刚和那长公子找了些话说,天又下暴雨,啊啊啊,老天你怎么不下刀子!老娘真是霉到祖宗家了!
霉到祖宗家的魏大小姐一郁闷,就没当心脚下,刚踏上画舫舷板,忽然右脚一扭,顿时天旋地转,伴随着明翠凄惨的一声小姐,咣当一声,跌进水里去了。
啊啊啊,有人落水!
哦哦哦,码头大乱!
二姨娘回头一看,脸唰的就白了。落水的居然是那小祖宗,回去魏弦还不得剐了她,赶紧在画舫上跳脚叫,“小姐落水了!快快快救大小姐!”
永荣跟在最后,前面骚动时,他疑惑道,“出什么事了?”
那侍卫说,“大小姐落水了。”
永荣一怔,推开他就往前面跑。
玉树临风的长公子这时淋雨淋得厉害,没法临风,手忙脚乱指挥下人去救人,不想都尉府的侍卫那个利索,一个个跑过来,咣咣往下跳。
岸上混乱,水里也混乱。魏之之掉进水里,很快就冒出个头来,哈,老天你想霉死我,老娘偏偏还就会凫水!
她出生时,魏弦还不是保宁都尉,还携眷留驻北方边地,她五岁那年,魏弦升官,才调回保宁。在边地那五年,其实她过得蛮好,那时她娘还没出家,她爹也还没纳妾,驻地后有一条河,每到夏天,魏弦就带她去戏水,结果没想到,戏着戏着她还学会凫水了。
更没想到的是,十几年后,还派上用场了。
于是会凫水能自救的魏小姐,在混乱中奋力向画舫游去,不想这时舢板上噼里啪啦正下饺子呢,一个接一个的侍卫跳下来,十分混乱,水波激荡,几个浪头打去,反而将正奋力游向画舫的魏之之,往湖心推去,气得她发抖,无奈风大雨急,自救要紧,于是咬紧牙关又往画舫游。
正拼命游啊游,忽然听得一个熟悉声音,“大小姐…大小姐…”
啊哈,狼心狗肺你还记得来救本小姐。
魏之之眯眼看了一下,认出湖面上沉沉浮浮的六七颗头颅里,最左边那颗,正是那狼心狗肺。
于是奋力向他游去。
泠泠湖水深,这日又正好暴雨,水流比往日湍急,都尉府的侍卫承毅伯府的下人,统共跳下去十余人,四散开去,一时间那湖面好看极了,沉沉浮浮都是人头,简直分不清谁是谁。
承毅伯大夫人和都尉府二姨娘都吓瘫了,这这这,怎么办?
永荣在水里,也心急如焚,就他所知,闺阁小姐那是定然不会水性的,这日雨大浪大,魏之之掉下去必定凶多吉少。
正心急,准备扎个猛子,往湖心潜去,忽然觉得右胳膊被人一扯,他扭头一看,居然见魏之之披头散发的脑袋,正浮在水面上,顿时又惊悚又惊喜,正要伸手去拉她,不想他真的太单纯了,魏之之大小姐邪恶地冲他一笑,忽然转身就游向前方。
他吓死了,不不不是吧,妖怪大小姐,你你你居然会游水?
来不及多想,赶紧跟着游去。
魏之之憋足气,往前方芦苇丛里游,丢下码头那群岸上水里的人,任由他们折腾翻天,忽然有一种任性放纵的快感。
可惜她忘了,自己这些年做惯了娇滴滴大小姐,进出坐马车,跑腿有下人,她那点体力,这番已折腾得差不多了,一个浪头打来,她顿时呛进两口水,方寸大乱,好在刚要往下沉,水里一条手臂揽过来,挟住她腰,带着她往芦苇丛游去。
她顿时轻松许多,温顺地任由他带着游去。
游啊游,终于攀上那处隐秘的芦苇地。永荣松了一口气,遇上这种惊悚扭曲吓死人的大小姐,真是他三生不幸,赶紧把她先推上岸,然后自己再喘着粗气翻上岸,也顾不得说话,四肢摊开,倒在密密芦苇里,大口大口喘气。
魏之之这时也软成面条,湿淋淋躺在芦苇丛里,仰面看天,大雨密密,淋得她睁不开眼。
终于她哎了一声,“狼心狗肺…”
她喘口气接着说,“你还舍得来救我啊。”
永荣默了一下,猛然就爆发了,蓦然翻过身,撑在她上方恶狠狠俯视她,“你居然会游水?”
魏之之无辜地看着他,“我从小就会。我爹教的。”
永荣气得发抖,红着眼盯着她,“你看你这个样子,哪里像个小姐?野丫头!”
魏之之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大小姐也罢,野丫头也好,总归有人娶!”
说完就要去推开他,不想这被她折磨摧残已久的男人,今天是真的爆发了,猛然低头,压住她就啃。
魏之之瞬间天打雷劈。
大雨天,芦苇丛,荒郊野外,你又非礼老娘!
可那人凶蛮极了,压住她辗转地吮她嘴唇,她原本就上气不接下气,一张嘴,永荣舌头就往她嘴里钻,气势汹汹,跟报仇一样,钻进去就搅,丝毫不温柔,搅得她头晕,慢慢闭上眼,学他一样,吮咬他的嘴唇。
永荣的亲吻慢下来,像小鱼一样轻轻吸她的唇,吸得喘气越来越粗,猛然离开她,撑起身,低头看着她,无奈地叹口气,“你吓死我了。”
魏之之摸摸被亲得红肿的唇,看他半晌,忽然妩媚一笑,“你果然是个会装的。还说不喜欢我。”
永荣沉默一会儿,慢慢说,“我喜欢不起。”
魏之之愤怒极了,一把推开他,坐起来,“德行!你一个男人就这么点志气?刚才啃得舒服,现在就不认账了?我魏之之都没脸没皮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怂着?混蛋混蛋狼心狗肺!”
她说着便去打永荣,永荣怕动静太大,翻身又将她压下,用额头去抵住她额头,低低道,“真拿你没办法。”
魏之之闷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去抱住他脖子,“永荣,我真的喜欢你。”
她顿了顿,又说,“如今这个样子,我什么名节都没了,我要赖着你。”
永荣道,“大小姐,我什么都没有。”
魏之之哼了一声,“你挣呗。你又不是绣花枕头,你那些本事拿来看的?”
永荣正想说话,忽然耳畔听得隐隐的呼声,“大小姐…”
他忙翻身坐起,紧张地扯扯魏之之,“好好好,你快起来,我叫他们。”
魏之之不慌不忙坐起来,抬起手背抹额上的乱发,“反正我名节被你毁了。”
永荣真是急死了,“你就是不管他们死活,好歹想想你爹啊。我不是怕,可如今这个样子,传出去你爹颜面何在。”
魏之之一怔,对啊,她太任性了,居然忘了她爹,想了想,歪过头在永荣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悄悄往水里滑,攀着岸边说,“快来救我,立功啊。”
话音落,哧溜滑进水里不见了。
永荣哭笑不得,赶紧滑下去。
魏之之,你是老子见过的最野的大小姐!
这一日泛湖摘梨子,摘得大小姐落水险些被淹死,好在被侍卫捞起来,奄奄一息地回到都尉府,入夜就高烧不退,吓得魏弦从城西军营赶回来,叫了五六个大夫来看。
承毅伯长公子也吓坏了,送了自己娘亲回府,匆忙换了身干净衣服,又赶来都尉府探望。
二姨娘正提心吊胆地嘤嘤哭,魏弦没个好脸色,勉强把持住,三言两语将那长公子挡回去了。
魏之之半夜里悠悠醒来,还烧得迷迷糊糊,睁眼见她爹坐在桌旁守她,心里一酸,喊了一声,“爹。”
魏弦睁开眼来,看见她,忙走来坐到床边,抬手摸摸她额头,觉得高烧已退,放下心来,虎着脸说,“怎么回事?”
魏之之坐起来,赶紧道,“你别怪二姨娘,也别罚明翠,是我自己不小心,踩滑了,掉进湖里的。”
魏弦沉默地看她两眼,忽然说,“我没怪她们。那个永荣,我先关起来了。”
魏之之大惊,“你关他干嘛?他救我的。”
魏弦冷笑,“你紧张得很呐?”
魏之之赶紧抚抚自己头发,“是你自己常说,军中功过奖罚,就该清楚明白。你这时把他关起来,还不是打自己脸?让别人怎么服你。”
魏弦道,“我关他,是因为他撒谎。”
魏之之急道,“他怎么撒谎了?我是会水,可今日大雨,泠泠湖水急,要不是他,我就被冲到湖心去了。”
魏弦说,“你娘今日下山了。”
魏之之两眼一瞪,顿时静寂下来。
魏弦目光如炬,继续说,“明翠我也审了。”
魏之之低着头沉默。
魏弦怒道,“古人云,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果然极有道理。那个小混蛋,居然都尉府墙角都敢扒!”
魏之之平静一下,抬起头说,“爹,我不嫁承毅伯长公子,他虽然不错,可我不喜欢。我喜欢永荣。”
魏弦继续怒,“他一个穷小子,也敢肖想你?”
魏之之淡定道,“是我先肖想他。”
魏弦拍床而起,“放肆!”
魏之之抬头看着他,“爹,娘嫁给你时,你也不过是边地一个小小校尉。是你说的,男人凭本事,生来就锦衣玉食,那是人家命好,可羡慕不可敬佩。”
她顿了顿又说,“永荣哪点不好?他老老实实,从不滑头,你叫他跑一百圈他不敢跑九十九圈。他箭法好,你也欣赏,明公公也夸赞…”
魏弦冷笑着接道,“不过你最欣赏他的木工手艺,他给你雕的小木人,你每日抱着睡。”
魏之之脸皮一红,明翠这个不坚贞的丫头,连这些都卖她。
魏弦冷冷道,“明翠,滚进来。”
小可怜明翠两眼泪花花,哆哆嗦嗦走进来,脸颊红肿得老高,嘴角也破了,血淋淋的,明显被掌过嘴。
看见魏弦黑脸黑色,赶紧噗通一声跪下。
魏之之急了,掀被就下床,“爹,你不许动明翠!”
魏弦哼的一声,“我不动她。我去动那个小混蛋。”
说着便要拂袖而去,魏之之急得扑下床来抓他。
魏弦猛回身,一字一句道,“你再说一个字,我今晚就弄死那小子。”
魏之之吓住,瘫坐在床上。
魏弦黑着脸离开了。
明翠跪在那里呜呜呜哭,口齿不清说,“小姐我不是…故意的…可嬷嬷要用针扎我手指,我好害怕…我…我我就全对老爷说了…”
魏之之瘫了半晌,才慢慢下床来,蹲下来扶起她,抹开她额前乱发,镇定道,“你回房去睡觉。我在,谁也不敢再动你。”
明翠哭哭啼啼,谢过她家小姐后,转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