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不及多想,右脚脚尖猛铲地面,勾起一蓬砂石,伸手抓了一颗石头,猛然掷向那柄正要砍下的长刀。

苏珏在绊倒的那一刻,就已有种转世投胎的绝望感,话说他这样曝尸荒野,会不会成为孤魂野鬼被路过道士打得魂飞魄散?下辈子好不好投胎啊?

不想那意料中的疼痛却没传来,耳边却传来呼呼风声,他趴在地上,下意识地侧头一看,只见一个黑影从半空中飞来,一脚踹开那黑衣人。

他吭嗤吭嗤喘气,像条死狗一样四肢大摊,趴在地上,冷不防有人一指头戳在他头顶上,戳得他嗷嗷一叫,“别杀我别杀我…”

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咦没死呐?”

他猛然抬头,只见一个陌生男子俯身看他,他下意识地翻身坐起,急忙伸手摸摸自己脖颈,居然还连着头和身子,顿时欣喜若狂,频频点头,“对对对还没死。”

那人说,“哦那恭喜你呐。”

然后蹲下来,好整以暇去看前方。

苏珏顺着他目光看去,正好看见一个黑影挥起长刀,雪光一闪,果断砍向另一个黑影。

只听喀的一声闷响,那黑影倒在乱草丛中。

苏珏顿时毛骨悚然,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要跑,还不忘招呼身边那人,“兄弟快跑呀,逃命要紧别看热闹了…”

仲玉不慌不忙揪住他衣服,“别急,聊会儿天。”

还聊会儿天?聊你妹子啊,苏珏又慌又急,拼命去掰仲玉的手。

不想仲玉一手稳稳揪住他,一面狗腿笑着站起来,“霍校尉,真乃神勇啊。”

霍安一手提着长刀,一手提着血淋淋的人头,阴着脸走过来,“纵欲公子,你来享福的?”

仲玉将苏珏揪过来,一本正经道,“禀校尉,属下抓住一个活的,但凭校尉发落。”

霍安看向那披头散发哆哆嗦嗦不敢抬头的男子,扫一眼他身上破烂的囚服,将手里人头往仲玉脚前一丢,歪头道,“快去换上他的衣服,马上下去。”

仲玉忐忑,“被…被认出来怎么办?”

霍安道,“脸上抹些土和血,天这么黑,他们惦记着转移货,不会特别留意。”

仲玉只好将手里发抖的男子往前一推,“那这人怎么办?”

苏珏被推搡到霍安面前,鼓足勇气抬起头来,不想一看就五雷轰顶了。

借着山坡下微弱的火把光亮,这个人,这个人,他好眼熟啊。

霍安却没看他,正将长刀往仲玉手里一塞,淡定道,“快去。探清这笔货的去向,你立大功。”

仲玉顿时鸡血一振,“真的?”

霍安道,“快。”

仲玉立马接过刀,一脚高一脚低地去乱草丛里扒那无头死人的衣服。

然后霍安才又扫了苏珏一眼,下巴一昂,“逃命往山里跑。”

说完就转身,要去帮仲玉扒死人衣服。

不料身后传来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霍…安?”

他凝眉,停住脚,转身看去。

不想刚一转身,那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男子就猛扑过来抱他,哇的一声,“妹夫啊——”

霍安赶紧一把捂住他嘴巴,拖着他蹲下来,顺便把他巴过来的恶心胳膊甩开,“别叫。你是谁?”

苏珏泪流满面,嘴里呜呜呜,拼命摆头。

霍安松开手,苏珏喘口气,“苏珏苏珏,我是苏珏,苏换的大哥啊!”

霍安两三下扯开他额前乱发,仔仔细细打量好几眼,顿时震撼。

他乡遇故知。苏换,老子居然遇到你大哥了!

仲玉已麻溜地换好衣服,用人血和泥巴把一张脸涂得乌花,顺便一脚将无头尸踢进山沟里,然后凑过来贼兮兮道,“霍校尉,我去了。关键时刻,你们可不能牺牲我。”

霍安没空理苏珏,捡过草丛里的人头,拿一块石头连砸几下,砸得血肉模糊血花四溅,然后递给仲玉,在他耳边密语几句。

仲玉点点头,提着那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冲下山坡去当卧底了。

苏珏蹲在一旁,看得一阵阵干呕,霍安一转过头来,他立马又两眼泪汪汪,“妹夫,看见你我好有安全感。”

他猛然一噎,瞪大眼,“对了,你不是哑巴吗?”

霍安二话不说,提着他就往山坡上走,“别出声,叙旧稍后。”

苏珏嗯嗯两声,连滚带爬地跟着他走,低声道,“我我我再说一句话,小妹呢?”

霍安头也不回,“她养胎。”

苏珏道,“恭喜。”

霍安道,“谢谢。大哥请闭嘴。”

苏珏一听大哥二字,顿时又喜得泪流满面。原来他不是在小妹手里栽了,他是在小妹手里重生了!

啊啊啊事实证明,做人要积德,才会有奇迹!

天快明时,要转移的私盐都已转到马车上,黑衣人和狱卒一起,赶了剩下的死囚去义庄,集体砍杀,就地收尸埋掉。

几个黑衣人趁着曙光未明,在小路上收殓昨晚砍死在路上的死囚,仲玉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时机,急忙屁颠颠跑去收尸。

天亮了他可待不住,万一被人认出来,绝对是千刀万剐的下场。

霍安带着人依然一动不动地趴在山坡上,等待仲玉回来。

苏珏缩在一旁,睡得像猪,倒也十分安静。

天边透出第一丝曙光时,仲玉鬼鬼祟祟心惊胆颤地跑回来复命了。霍安十分满意,他就晓得这小子够滑头够机变,还是能派上用场的。

仲玉跑回来,向霍安一点头,霍安立马道,“撤。”

辰时方过,霍安就带人回客栈了。

明先生沉吟,“中侯城北郊,红树林?”

仲玉忙点头,“千真万确。明先生,这可是我用生命探听来的消息。自然,这主意是霍校尉他想出来的。”

明先生唇边含笑,上下打量他一眼,“你们应变得很好。我会记得和魏弦说的。”

仲玉顿时喜滋滋,觉得升官发财就要砸向他了,哈哈哈。

明先生挥挥手,让仲玉出去了,这才转头问霍安,“你带回来那人是谁?”

霍安道,“苏珏。东阳城苏氏米店的少东家,因米店被查出私盐入狱。”

明先生微思忖,哦了一声,“苏珏?你那小妻子的大哥?”

霍安点点头。

明先生含笑,“唔这世上之事真真奇妙。你带他来,我有话要问他。”

霍安迟疑道,“明先生,我想他是冤枉的。”

明先生道,“何以见得?”

霍安道,“他既无那本事,更无那胆量。”

明先生笑,“好,我明白了。”

他顿了顿又道,“你休整一下,今晚按计划和昆爷去长水码头交易,记住,我要活的沈飞,必须拿下,否则提头来见我。有你和昆爷,只带五十人就足够,另五十人,跟我去红树林。”

霍安点点头,便转身出门了。

苏珏大公子这时正洗漱得干净,换了一身干净蓝布棉袍,吃饱喝足,倚在客栈房间窗口吹风,顺便理一理自己的思绪,细细体味一下宛如新生的快感。

正在体味快感,他的妹夫回来了。

他转头一看,迫不及待地迎过去,霍安忙侧身闪开,咳咳两声,“大哥,男人之间,不好拥抱。”

苏珏却激动地跑过去,捏捏霍安的手,戳戳霍安的肩,又一次泪流满面,“霍安霍安,真的是你?你不是带我小妹跑路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小妹呢她好不好?她生几个孩子了?哦真的好传奇你居然会说话了…”

霍安觉得吧,奇葩这种禀性,真的是一脉传承的。

他简单干脆道,“我们去了北边,苏换她很好,她准备生第一个孩子,我治好了嗓子。大哥,你现在说说,为什么你会入狱?”

苏珏满脸兴奋顿时冻住,沉默半晌后,忽然长叹一声,“老子去年先被你这个妹夫折腾,今年又被徐承毓那个妹夫折腾。妹妹多了真的是灾难。”

繁世锦 一百二十五章 你这肚子长得蛮圆

死里逃生的苏大公子兴奋地叙旧后,兴奋地得知霍安已入保宁军籍,还当了官,虽然只是个校尉,可领的骁骑营却足足有五百骑兵,显而易见的官衔小实权大啊。这让他更加兴奋了,拍着霍安肩膀热泪盈眶地感叹,“小妹果然是个有品位的,你这种成长型,值得长期拥有。”

霍安纠结地从自己肩头上扒下那只爪子,提醒他,“大哥,你稳定稳定,京里钦差要问你话。”

苏珏啊了一声,“钦…钦差?”

明先生究竟问了什么话,苏珏又说了些什么,霍安不得而知,对于不该他了解的事,他也向来不去沾惹,只是觉得苏大公子从明先生房里出来后,有如新生,神清气爽,神神秘秘说,“霍安我告诉你,钦差大人他亲口说,要给我平反,还我良民身份。”

不等霍安反应,他又惆怅道,“可惜钦差大人说,我现在是死人,不得出现在人前。我只是担心,万一我爹娘去牢中探我,受不住打击。”

霍安想了想道,“这事很快会有个了结。我今晚有任务。你好好待着,别胡思乱想,否则性命有虞。”

苏珏点头点得小鸡啄米,“那是那是,我明白。霍安你小心,千万别出岔子,我还靠你完成心愿。”

霍安疑惑地看他一眼,他赶紧干笑,“我是说,我还想跟着你去见见小妹。”

提到苏换,霍安果然温和地笑了笑,“苏换她也很想你。”

苏珏激动,“小妹有良心。”

交代好一切,霍安稍事休整,便和昆爷碰面,谋划这晚行动。

是日夜,霍安仍扮作昆爷侍从,一行人前往长水码头交易,其他人等则事先埋伏在泊在码头的乌篷大船甲板下。

丑时一刻,沈飞果然如约出现,身后跟了数十名黑衣人和一长串马车。

明先生费时数月撒好的网,这晚终于收网。

一手交私盐,一手交金砖,满箱黄灿灿的金砖耀得沈飞花了眼,仔细验收后正准备功成身退,不提防昆爷慢悠悠说,“沈老板,你分几成?鲁修又分几成?”

沈飞悚然一惊,刚抬头就觉隐有风声,头一偏,雪光微闪,他左右两侧的黑衣人已按着鲜血四溅的喉头,抽搐着倒下。

码头上的乌篷大船猛然板炸篷翻,数十人影跃出,沈飞惊恐地转身就跑,“撤!”

昆爷冷笑,“晚了吧?沈老板。”

说着脚下一错,欺身直取沈飞,众黑衣人拥上,昆爷眼也不眨,自有人帮他解决。

霍安不慌不忙一掌掀翻装满金砖的大箱子,满箱金砖轰轰四散,砸得冲过来的黑衣人往后猛退,他趁机飞快地从箱底抽出一把长刀,往昆爷身边一挡,挥刀就砍,刀刀直取要害,毫不手软。

反正明先生只要一个活人,沈飞。

乌篷船里埋伏好的骁骑营兵士冲来,加入混战,一时间,长水码头砍杀四起,血肉白骨,火光丛丛。

这时的中侯城北,红树林,也是喊杀声一片。

明先生白日里就带人埋伏到红树林,因不知其几时交易,便一直按兵不动。不想丑时一刻,红树林一处竟也开始交易。

交易双方均是陌生面孔。

明先生正皱眉思忖,不料官道上传来轰轰马蹄声,交易之人顿时作逃窜状。

如意想动,明先生一把按住他,紧紧盯着官道来人。

那群人瞬间至树林,竟是那鲁修一马当先,领着一群衙役冲过来,高声大呼,“盐贼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明先生脸青了青,咬牙冷笑,“好一出正气凛然的贼喊捉贼!原来一分为二是这个意思。我倒忘了,佟韫,又当娼妇又立牌坊是你最喜的路线。”

如意顿时明了,扯下蒙面的黑面巾,气得低声道,“公公,怎么办?”

明先生眉目间杀意森森,“想立牌坊,也得看有没有那个命。”

他转头看向伏在他身边的永荣,“把为首那人射下马,不伤要害。”

永荣点头,张弓码箭。

明先生又吩咐如意,“你带人去。我只要鲁修和私盐,其他人,杀。”

如意点点头,扯上蒙面黑巾,带众人冲杀出去。

与此同时,永荣箭出如虹,直取那鲁修右腿。

树林里猛然炸出一群黑衣蒙面人,正高喊捉贼的鲁修倒是愣了愣,正发愣,猛然右大腿尖锐一痛,他猝不及防,唉唷痛叫一声跌下马来。

马匹惊嘶,场面大乱。

鲁修也顾不得箭伤,赶紧爬起来跛着脚就要跑,不想暗处冷光一闪,他刚转身,左大腿后侧又中一箭,顿时整个人往前一扑,一个狗啃泥跌在地上。

明先生在树林子里倒满意地哼了一声,“箭法不错。叫永荣是吧?”

翌日清晨。

中侯城暗涌骚动。骚动的原因有二,一是钦差大人董岳提前抵中侯,二是知州州府大人鲁修昨夜领人缉拿盐贩,不想全军覆灭,鲁修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知州廷尉徐正风闻声后,急忙从东阳城快马加鞭赶到中侯城,亲迎钦差大人,不想董岳笑眯眯说,“咦徐大人,你没见着明公公?”

徐正风一愣,“哪个明公公?”

董岳说,“唉呀,钦差大人明公公啊,端王跟前的红人,明月公公啊。”

徐正风眼前一抹黑,心道不好,暗度陈仓啊祖宗,连京中人都被忽悠了。

他立马调整情绪,极惊讶道,“明公公是钦差大人?那董侍郎您…”

一个声音悠然接过去,“董侍郎其实是来视察知州水利修葺的,徐大人不知道?”

徐正风转身一看,明公公身着大红团云瑞兽钦差袍,带着八个黑衣带刀侍从,双手背负身后,大步走进府衙。

“如意,将钦差令呈给徐大人过目。”

如意上前,捧上一个朱红匣子,打开后明黄绸布铺底,一柄白玉钦差令及官文通牒,静静搁置匣中。

御派钦差,素来见令如见御驾。

此物一出,府衙里一干人等急忙跪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明公公好整以暇道,“徐大人为查私盐一案,辛苦了,免礼。有眉目了么?”

徐正风已镇定如常,起身拱手道,“此案乃府衙大人鲁修亲自过问,昨晚鲁大人带人前往城北缉拿盐贩,却横出意外不知所踪,卑职正准备领人前往查实,不想关键时刻公公亲临,真乃知州百姓的福音。”

明公公打量他一眼,“哦这样啊?鲁大人真是不幸。徐大人倒是处变不惊的典范。”

他顿了顿,和煦笑道,“本钦差昨晚倒是有幸,在长水码头截得一批私盐,抓获涉案者沈飞。徐大人素来断案清廉,不如辅佐本钦差查查此案,如何?”

徐正风满背冷汗,却是恭恭敬敬一揖,“承蒙公公垂青,卑职有幸。”

明公公一笑,眼角杀气微敛。

长水码头一夜后,霍安等人又迅速销声匿迹,隐于客栈之中。查案是明公公的事,他们来此,正如明公公所言,主要任务是杀人。

五日后,知州私盐一案尘埃落定,知州州府大人鲁修、通泰钱庄老板沈飞均涉私盐一案,押往京中刑部候审。

诸如苏珏一类的死囚,刷洗冤屈,重见天日。

大赦当日,苏珏就急急忙忙赶往东阳城,趁着徐正风被那钦差大人牵绊着,回到东阳与他爹娘一聚。

苏珏身陷牢狱之灾,不过半月,却已折腾完家中近半财产,苏泊山照他狱中所嘱,已变卖了苏家玉器商号,待官府退还查封的米店后,也低价盘卖,一家人连夜迁出东阳城。